小镇帖（组诗）

小镇帖（组诗）

原莽

这些年，我守着小镇，从未离开。

——题记

母亲

鸢尾花在洼地静静地开

春天安静下来

菜园子是静的

院子里的母亲正在用青菜苔

收藏阳光

她不急不忙地将它们抻直

佝偻的身子

把阳光拉出长度

墙上的父亲心疼地看着母亲

整整一个下午

他始终没让母亲离开视线

打碗碗花在院墙边

一言不发

去年挂在门楣的艾草

全部复活了

它们把木屋又打扫了一遍

春夜聆语者

草木在黑暗中发出未解之声

我坐在故乡的河岸

听一个消逝的人从逝水中走来

少年的脚步慢慢变沉

他的鞋子渐渐湿了

伴有水声

河央有深黑的镜子

隐匿着波涛

草木皆有命运

他坐下来

仿佛一条断裂的河流

我空有一颗春天的心

我空坐在旁观者的位置

空有一段路途

徒劳于他那

空空的寂寥的河山

对他一无所知

小镇帖

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在小镇的黄昏

有时候下着倾盆大雨

有时候暮色苍茫，芳草萋萋

有时候，以虚空的身体

走向大地的尽头

有一年，我在一场大雪里写下一首诗

我坚信雪中的梅花

绝不会是稍纵即逝的盛开

我在无人的黄昏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雪慢慢覆盖，直至我的头顶

成为大雪的一部分

黄昏在雪里倾斜

一场梦悬挂于小径途中

直至丝梨坡的雪与梁天子的雪

让我无法区分黄昏中的悲伤

直至我从小镇的南面走到小镇的北端

雪将我的足印覆盖，我站在雪地里

一次次接住雪花

一次次迎接，一树梅花的

绽放与凋谢

直至小镇的黑夜将我吞没……

天意

有时候，我躲进一朵桐花里

春天就在一场冻雨里跌落

有时候，我一头扎进河里成为一块石头

奔腾的河流就有了具体的意义

有时候，我想起一个人

时间就在某处，将虚无的生活简略

——它们获得重生

是的，它们也简略了我的一生

生活

当我们度着无常，接受意外

旅途漫长啊

我们必须在一张纸上

写下卑微，无边无际

悼亡诗

除了你，这个世界将空无一物。

我曾经写下少年的心

像一只麋鹿穿过一片森林

春天在一个早晨陨落。许多年

我在一个少年的体内翻开日记

我听到他悲伤的哭声

他在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回踱步

他问我：如何度过此生？

一面镜子由此破碎

他终日于圣经里寻找净地

我终日注视他——

此生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敌人

世界如此令我们，如一个囚徒

我们举着神圣的旗子

如此漫长，像我们终日困惑

我们不可拒绝飞鸟的命运——

我们在大海中

不可避免，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四月

是什么鸟的歌声让四月的早晨醒来？

我并不确定它是为什么而来

我并不确定郁金香叶茎上的水露

是否为昨夜的梦？

昨夜凋谢的蝴蝶兰啊

被春天的秘密所误

森林的欢快声与溪水的欢快声

是这四月的歌唱

空中的云朵飘得更高

风吹得更远

我并不确定它是为什么而来

在花朵通往泥土

在年轻走向年迈的途中

在这寂静的爱经过的黔地……

春日晚景

丝梨坡被晚霞切去一半。被小镇的开发

切去一半。当年的梨花早已只是传说了

风摇着山顶孤独的杉树，有人晚归

从春天的油菜地带回落日的沉默

那个羊群里的少年，背后有条长长的小路

他用赶羊的鞭子，使劲抽打此时的大地

蕉坝村

这些年，它一事无成

留不住年轻人，也留不住老人

偶尔的笑声，或偶尔的哭声

让它偶尔地热闹几天

这些年，我试图在它熟睡时离开

却又总在不远处迷失……

时间容器

万物之于我，是时间。

它们茂密，荒芜

它们有序，杂乱

它们稠密，疏空

渐渐坚硬，抑或渐渐松软

但它们的顺序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青年允许了我的中年

我的中年接受了我的晚年

我的晚年原谅了一座森林的消逝

——这一切多余

水鸟掠过我的海洋

你看到的，比如水的斜面

为波涛真相。

你未看见的事物

你未看见的事物

有着人间的脆弱和慈悲

有着森林的寂静，凶险

有着夜晚的未知，迷人

有着尊贵，或者平庸

我们想像永恒，如宿命

有着美丽的靴子

我们爱着同样的事物

爱着春天的野蛮

它像一只野兽

出没我们互为抚慰的

黑暗，冰冷，颤栗……

有着失败，卑微

也有着倔强……

哦，你未看见的事物

刚刚从一滴露珠上离开

我们的母亲

春天的雨水正在用方言

给谷物的种子，讲述希望

她冒着雨，一遍一遍地

给春天修枝，美容

她让时光羞愧

低下头，不敢直视

她安慰着冻雨中落下的梨花——

没有什么比她更爱下坠的事物

没有谁比她更衷于

时间的消逝

她反复练习着消逝

一条河流的终点

暮色渐起

比暮色更苍茫的

正是正爱着我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