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之歌（组诗）

麻雀之歌（组诗）

原莽

在纳木错遇见一场雪

在纳木错，雪是一场禅意

湖水似天空缺口

像我从二千六百公里之外赶来这里

纳木错，是一次旅途

雪盖住泥泞的道路和冬天

我们都是异乡客

我们都只是纳木错古老的诗意

从荒原抵达空旷

将自己卸在这里

一点一点，成为纳木错

麻雀之歌

我们都被拉入秋天的序列。

玉米与稻子像命运。

秋风刮疼草木，大雨滂沱

我们在两棵枯萎的植物上对视

担心遗落的种子背叛秋天。

安详的大地住着诸神

我们争相爱着的土地在诸神里

举起落叶，收获我们的希望与悲伤。

我们爱过的大地啊

我们爱过的间隙

正将我们赶上不同的道路——

诸如气候，枯叶，世间的偏执

诸如，人类的食物

诸如冬天的旁观者……

两只麻雀，在秋天

衔着人间的忧伤。

江上渔者

江面如练，人间入寂。

一只鸟飞过天空

似一封书信，寄远

一个人握住渔杆，垂钓自己。

他入定，向时光抛去诱饵

江面无波

与他互为风景。

渔舟向晚了，江中的天色

向他靠近

他们快融为一体——

他手里的渔杆

像一面白旗

拎着他空空的身子。

夜宿燕龙山

与一位朋友，夜宿燕龙山

我们仿佛是冒昧之客

夏蝉在我们来之前占领了茂密的森林。

而我们也像旷野的草木

上山前，向燕龙山递交了这一生的爱恨

——爱恨本就不多，它们十分简单

就像我们今夜谈到幸福

谈到需要接纳的事物

谈到需要原谅的事物

以及那些淹没的道路和春天

哦，以及那些不需要。

我们像两只忘了回家的小松鼠

在满天星辰下，交换幸福的秘密

也在静谧的草木间

发出空旷之声

填满这人间的虚无。

人间旧址

一个人在老去

就会与时间成为敌人

忙碌而庸俗

青春褪为一身病痛

一间空空的屋子

住着余生

屋外是一季

人间草木的枯荣

我持一封书信

如某一页的时光

站在一个旧邮筒前

可悲的一生啊

却早忘了一个人的地址

独坐的午后

燕龙山的午后，将秋天收藏在林间。

一望无际的林场

像时间的遗物，裸露于大自然

风一会儿躲在银杏下

一会儿又跑去田野

秋蝉们屏住呼吸，太阳在叶子上缄默——

广阔似海。

九月尚未蒙面

我已认出了许多秋天的事物

它们如此谦卑

在孤独的燕龙山

悄悄打盹，又悄悄穿过这片林海

去了很远的地方

一只白鹭

正从静谧的田野起飞……

午夜铜镜

当我举起手来，最后轻轻落在

积满尘埃的旧琴上

它早已失去优美之声

芦苇跟着河流奔跑

雪未落下来。它们躲在大海的尽头

像一首昨日之歌

万物正在死去。从你的地方

迎向夜晚的地方

沉沉睡去的大海是被垂怜的大海

我素未蒙面的故乡啊

一个异乡人在那里

收集月亮

戈多的一天

在流浪与流浪之间

回答是苍白的

他怀着醉意

将迟疑的人赶上马车

一个喋喋不休的人

必须以沉默

抵抗被高歌过的沉默

猎手总是貌不其扬

混迹人间

黑夜正穿过星空

诸神在一面铜镜里永恒

他目睹人类寄存

一个少年

从终点

用死亡的语速

读着停止的意义

一个人低于大海

落日将大海染红，如一面旗帜

黑夜从大海的内部拱起

被人歌颂过的语言

正在歌颂。海鸥翻过黄昏的城墙

渐渐为时间的星辰与深渊

地平线穿透风暴

一个少年永揣着梦想

爱着光芒的时代，和黑夜里的闪电

他向黑夜递去利刃

像一束永蓝，世界的岸

多少少年变成岁月

在苍茫的天际，乌云正堆积大海——

大海正是

一个四十二岁男人眼里的沙漠

像爱，依然年轻

像冰川，抵达它的世纪。

像昨日的梦

将生活涂改。

一片落叶，成为泥土

在花朵里重新盛开

——假如有人重读。

假如有人翻新时光

像一次错误

在雪地，建立纪念碑。

像暮晚的马不停蹄

在汹涌的海岸

回到太阳初升的位置。

有人再次出门

不顾天色，一无所有地

跑到你面前。

像晨露，饱含昨夜的泪水

安静地，羞于问候。

像爱，依然年轻，与喜欢。

大海

没有更大的悲伤降临。我一次次

在远方拾起一个人的命运

替他完成这艰辛的旅途

替他流下这人世悲苦的泪水

怜悯是辽阔的伤口，孤独并不像我。

雪原有刻碑的痛

白鹤有无法说出的语言

汹涌的浪涛扑过来

腥红是人间的墓志铭

此刻我要穿过落日，回到寂静。

布拉格

——致里尔克

在布拉格，我看见

一只天鹅在广场跳舞

我看见它穿过森林

在伏尔塔瓦河畔陡峭的悬崖上

身披冰花跳舞

我看见谎言与野兽，在布拉格

被谱为哀歌

睡梦是鲜艳的玫瑰

伏尔塔瓦河永远流淌着哲学

拒绝天空。纪念碑高矗

欲望穿着迷人的鞋子

我看见

玫瑰致敬着枯萎

一个男人追赶落日

步子沉重

将莉布新①踩碎

注：①传说中布拉格创建者莉布丝公主在她位于中波希米亚的莉布新城堡有许多预言，且后来得到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