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雪（组诗）

中年之雪（组诗）

原莽

白雪之夜

马匹出现于风雪中。赶马的人

身披着风，深陷雪里

蹄声如寂

孤独的马鞭划过夜空

草地上燃起火焰

洗劫一空。赶马的人

失踪于寂静之夜

仿佛一跃而下于深渊的飞鸟

雪是一座坟墓

爱过的终将成为星辰

旅途

我更愿意将这一切

放在归途中。那些被我擦亮的夜晚

月亮和星辰都会成为道路

或者洁白的雪花

每一个重复，都有新的意义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对这一切

早已没有敌意

我只是将它们又一次擦拭干净

像擦拭一块孤独的镜面

伐木场

一截一截的，慢慢伐掉一切

四十四年了，南山的树木所剩不多

一些用于建屋，一些用于取暖

一些被弃于山中长着乌黑的木耳

木屑们在风雨里最后成为泥土

有时候，抵抗就是腐朽自己

如同我，常以失眠纪念一座空山

来疏散着这稠密的人间

诵经

首先是花开，要原谅所有的雪

苦楝子落尽叶子

要原谅时间的另一种形式

不再打扰，是允许开始

和尊重消亡

在山顶与海洋间垒起坟墓

我停止诵读时

后来的白昼，也原谅了黑夜

早晨枯蒿上的冰花

和你一样的岁月

夜曲

我在等最后的空旷

那些隐喻和灰烬

所有的坚持将我一生放入一个夜晚

暮色缓缓而降

群山在决别

大地让出森林与河流

仿佛年轻时我一个人赶路的情景

但落叶与风不是

蹒跚的步伐与速度不是

像我一生如此地安静下来

将遍地的落叶

轻轻扫拢

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向我走来

我等他坐上最后一趟晚班

关于大海

说到那些必然的危险

海浪在一点一点地退去

当惊涛掠过时

讲述不再重要

大海在我们的面前已经异常平静

十二月

在爱恨的躯体里

继续隐姓埋名

拒绝自己和拒绝沉没

而宿命一再致歉

镜中梅花纷纷落下

积满雪的江面只剩下孤舟

小镇日记(6)

我的父亲在山中追捕一只兔子

失踪多年。酸枣于果子狸

早如父亲隐匿森林，腐木已成佛身

树木们终日修行

为父亲祈福，消灾去疾

我迷茫每一棵树，它们的慈悲，苦难

我行进于它们之间

不断认领消散的影子

将血色的落日作为命运的一种

血的本质，捶击大地

我常坐于某夜

想到父亲和他一样的人

一直被生活欺骗

我就努力把一棵树伐倒后

在其斧口，嫁接另一种树

漫长的告别

越过山顶后，该去哪里呢

像云朵一样藏于穹端？

一朵云开始猜想

时间并不可见。暮晚中被误为

晚霞的部分

渐渐变为果实

我祈愿良久，所有月岁

变轻。孤独

爱将如群山的迷雾

消散，亦将与我

互相耗尽

沉河于不知名的河流。

哦，永远沉寂

我的悲伤

从寒夜的一侧抵达

这溃败的现场

读雪

多少年，梅花隐于雪中

雪在尘世接受污点

从山巅，树尖

最后成为一滴乌黑的河水

少年的黑发在渐渐地白

我空有一颗白鹭之心

在两个故乡

只能用头发替它白，和永恒

抵达之诗

芦苇将时间压至水面

麻阳河永远向东

河水露出冬日的骨头

逝去的春天将河流分为两截

洁白的雪与一辆孤独的马车相峙

森林有所属

围观的人目睹一片空地

经历某个驿站

它永远需要某种占据

或者回归

它是果园的永恒

被虚构和赞美

在黑暗时刻

总有河水作为镜子

从秘密的源头

发出灰暗的光

穿透茂密的森林抵达彼地

——清高的水藻

交流清白之身和嘤嘤哀鸣

如闪电一击

小镇日记(7)

黄昏伏在溪岸，落日被流水赶走

一位老人仿佛田间草垛

先被冬日的风刮了一下

然后提到小路上，向炊烟移动

他咳一声，乡间的枯草就抖一下

随着夜色逼近

他越来越轻。越来越像这个季节

拔掉了呼吸和疼痛

他路过一座新坟，停下来

凝望许久，又继续低下头去

赶着破旧的时间

慢慢将它们赶成一地越来越少的

寂静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