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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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日记
我们坐在院里，谈论葵花
河流带走榛子叶
阔叶林与针叶林是彼此的送行者
母亲在屋檐下剥着花生，时光落在
母亲银白的鬓发上
她将剥好的花生仁放入干净的竹篮中
它们一个紧挨着一个
像我们六兄妹，在院子里
秋天在槐树上犹豫着，母亲一点一点地
将它们收集在午后的篮子中
饱满，而充满温暖
寄与一个寒露重重的，无边的孤独的早晨
‖忧郁的午后
这个下午，是一生中刚遇的下午
有人刚刚失恋，有人刚刚失去母亲
有人刚刚被裁员而酩酊大醉
我与菊花相遇后，又遇上彼岸花
对失去的理解，我不如彼岸花深刻
与更悲伤的人相比
我的衰老与疼痛并不重要
我枯守的湖，周边已经驻满天鹅
黑天鹅与白天鹅
围成祭奠的花圈。它们祭奠逝者
亦祭奠秋天的落日
它们祭奠悬崖，亦祭奠深渊
它们祭奠彷徨的人们
和密室的向日葵
一个下午，我对着这天然的镜面
听到哭声从风中传来
一个走失的人
一次次地，被我挂在深秋的名单中
‖一年
又一年了，我没有说话
我与春天交换
与雨水交换，与一个已故的人交换
交换泪水，交换霜白
交换破碎的身子
交换一个失语的人
在人世的慈悲。那些被时间替代的
悲伤；那些努力活着的人
交换着尊严
那些在外墙架上交换着命的人
他们在形容词后面
像一张招领启事
早被时间挂失，取走一切
‖田野问题
深秋抛出问题：稻子深藏后
麻雀去哪里？这是父亲抛给我的问题
我们都是父亲
在母体里，我们做过儿子
我们从虚无抵达现实后
父亲是我们的困扰
那些被祖父和父亲带走的种子
让我困惑多年。深秋多凉啊
墓碑上的教诲
已经沾满了寒露
一只麻雀，它嘴里的稻粒
带着泥土
正可以埋葬我们：
一个爱着的人，轻易被爱打败
一个父亲成为草垛
将秋天的苍茫藏在自己的枯萎里
‖小镇牧场
人们早已不再养牛。像中年以后
我不再关心草地，流水，或森林
一匹马像我，不需要鞭子了
我们在一片并不葱茏的田野
放牧自己。不在乎天空的蓝与高
远处的风和嘶鸣
我们互相照应，在突兀之地
给自己留着一片草
像建一座庙宇，收纳人间的雪
‖时间秩序
你其实是一条河流
在山谷，平原，荒野
湍急，平缓，经过春天与冬日
你其实是一块玻璃
或者一面镜子
你是许多人的一生，许多人的命运
你是寺庙里的祷钟
你是香客脚下，那片寂静的梧桐叶
你其实是一个陌生的人
一个谁也不认识
一个做着自己敌人的人
你是小镇最后的挽歌——
时间里，你将暮垂时刻赋予新的意义
你去年还在山坡上观一树梅花
现在你在阳台，看远山的雪
一条河流，在你的身体里流经
所有的黑暗与光明，悲伤与喜悦
‖中年诗
谈到一段往事
我已经在昨夜的梦里退出
那些满含泪水的日子
星光照耀着它们
时间做了君主
年迈的梅花鹿
交出春天和它的青春
一切那么自然
我们终于在秋天的午后
坐在满山的坠落中
看着远方
旷野的草木
多么迷人
‖去往冬天的路上
天正下着雨
大地一再空了又空
我需要以另一个身份赶去冬天
青春结束了
我还在用同一个皮囊
不断向自己告别
在穿过旷野时
我不停遇见自己——
那个被霜露冻过的
被暴雨冲刷的身子
在不断变轻
直接成为一片轻盈的雪花
飘在空中
你看到的山
渐渐连成山脉
‖中年之境
相比景色，我更爱落日的余温
群星的夜空
我在意最近的那颗
它不一定明亮。但那种贴近
更能够让我感受生命之气息
这好比秋天的荒原
我不需要它给我什么，空荡的
荒原上
只要留下一匹野马就足够了
‖坐在南方的冬天想着北方
这大致的悲伤——
引向草原局部，羊群践踏着我的诗歌
牧羊人忧伤的脸上
写着冬天的北方。白色的云朵
半坠于空中
像干净的羊羔在姑娘的怀里熟睡
她的爱情正是草原的秘密
我坐在南方的冬天想着北方——
那片空旷，虚无的草原
雪将枯萎覆盖，那个守在雪中的人
永恒，孤独，绝决
使我在对坐里翩然衰老……
‖孤独症
我们讨厌一块石头的冰凉，或密码
如同讨厌一段爱情的覆灭
那个养鹤的人
拔着自己的羽毛，捂着伤口
我们原谅春天的失误
却在拒绝新的开始
旧花园里
我们看到失控的雨水，像深井
谬误多像我们可怜的灵魂
多年伏于井沿，黑洞洞的距离
我们尚未从一只青蛙的眼里
读出它的内心
一个孤独，盲于天空的深不可测
深深陷入另一个孤独的恐惧
——哦，这孩子
正追赶着我们那偏执的，逝去的青春
大雪向我们扑来
‖小镇帖
我们有同一个故乡
有小酒馆，有褪色的小吃街
它们都污渍斑斑
像我们爱过的夏日，有风的傍晚
和遗失的田野
我们拥有同样的月光，雪花，湖面
玫瑰，有哭泣的权利
我们喂马，握着手里的鞭子
顺着一条河流
向夜晚递上远方和诗歌
我们也需要坐下来
拾起枯木
将灶膛添旺，擦亮黑夜
这平淡的烟火
也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