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下来,屋后的枣树叶子偷偷地减少,还有几颗熟透的枣子挂在上面。
我决定去看看父亲。酒和烟是必备的,两个男人的交谈,这是我们之间的方式。这些年,我其实害怕去见他,除了母亲,我不知道还需要向他交待什么。在生活面前,我早已像当年的他,还有什么值得交待?还有什么值得交待呢?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直到生活抛来诸多无法左右的现实,我必须闭嘴,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带了几个苹果,准备好烟酒,我多备了几个杯子,父亲是个好客之人,每次我都会给他的朋友带去几个杯子。这次我没开车,我所还能带来的,就是这一路的秋天,它们仍是时间的队伍。这条路太过熟悉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夏日,两旁的红蓼、地榆开得十分艳丽,这个时候,却只有野菊花,厚厚的枯叶将它们盖住,它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兀自绽放。野菊花是我所爱,记得去年我写过一首《野菊》的诗,随发在中国诗歌网,很快被选为“每日好诗”,后来又刊发在《诗刊》上,这首诗也是去看父亲的路上写下的,“大地空了。这些安静的野菊/让秋天更低。它们在田野上/建起一个小花园,迎着秋风绽放”。是的,我爱的已经不多,我只能沿途捡起这些感动自己的事物。
我对坚韧的事物有种莫名的偏爱,这似乎与我倔强的性格有关。在偏执的世界里,我把它们作为慈悲的部分,以致于每次去父亲的墓前,我从不会除掉坟头上的野花野草,它们能在这里生长,一定是父亲所喜爱的。教书育人四十多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它们一定有着父亲的慈悲。
到达墓园已是下午,阳光在父亲墓的向山石上,斜面望去,泛着微微暖光。上次留在这里的酒,瓶子已经有些褪浅,不知父亲有没有与他的朋友们聚聚,饮下这些酒?我摆放好苹果,斟满酒,每次我都会斟三杯,除了他与我,另一杯留给他的朋友们。我给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点了支烟,然后坐下来,先陪父亲抽完烟。我们谁也未语,人间的事,除了母亲,我大抵已无话可说了。但母亲是他最牵挂的,前几日,母亲说她梦见父亲了,他站在母亲的床前,陪着母亲说话,掖了掖被子,担心她受凉。母亲每次聊到父亲,都是一脸的悲伤,抹着眼泪,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样,这种悲伤从未消减。所以在母亲面前,我极少与她聊及父亲,生活无处可诉时,我便提着酒,去父亲那里,一坐便是一天。
喝酒的时候,起了点风。尚留在坟头的清纸不停地晃动,墓园的对面,是一片箐林,许多地方变得红黄,偶有地方已经秃了。墓园左边是一片玉米地,秋收后的苞谷杆已被砍掉,除了堆了几垛枯苞谷杆,地里一片荒芜,一眼看去,苍凉,空旷而一览无遗。我想,父亲是闲不住的,他会不会辟出一块地来,种些菜呢?
阳光继续向东移,墓园的西面开始出现几处背阴之地,我们各饮了两杯,第一瓶酒见底,我又开了一瓶,我确信父亲是还能喝的,酒里还有许多话。风大了一些,我给父亲又点了一支烟。墓园变得肃静,五年前,父亲带着草籽,不顾母亲的悲伤和我们兄妹六人的哭声,头也不回来到这里,我记得当时的情形,就像此刻的一切,只是他已成为这里的一切,我必须与它们和解,甚至感谢它们,终日陪着父亲,它们更像一群子女,让墓园暖了起来。
我突然羡慕起它们,至少它们还能守在父亲的身边,陪伴着父亲。我看着父亲将天色拉得更暗了,西面的山林,几棵松树变高了,阳光只能从缝隙洒过来,墓园一片金黄,那些野草,枯的部分,像果实,透着时间的香气!
父亲初来这里时,靠西这一面,仅父亲一人,如今父亲的周围已密密匝匝是墓,不再形单影只。父亲一生善良,与人为善,邻里间和睦友好,去那边的父亲,似乎仍是那般受人敬重。中年以后,我对善良有了多一层的理解,当你无能为力救人于绝境时,坚决不落井下石,这种底线才是生命最大的善意。在经受特殊时代洗礼过的父亲,他必须背负家史承受一切,成份这个词影响他大半辈子,甚至到他走了,一些历史造成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但父亲并不因为这些而放弃对生活的热爱,从不抱怨,艰辛地经营着家庭,善意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所以我一直在想,善良与坚韧都是根植于人内心的东西,从来都是。我曾在长诗《中年》中写到父亲和家史,后来又在《秋声》中写到父亲与自己:“其中有一个人正在失去他的青春/他读着父亲的遗书/里面的教诲多于经验/苦涩多于收获。谦卑多于宏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迷茫,对于父亲,对于我,何偿不属于时代?
两瓶见底后,落日快下山梁,一阵阵凉意袭来,暮色渐近,肃穆的远山多了些苍茫,而近地的马尾草,在暮光中更显苍凉,天空把黄昏压得很低,却异常空旷,寂静,余晖将墓园拉成一个斜面,秋天在渐渐行远,父亲已渐渐行往时间深处。
今年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在讨论我的《落日速记》时,我与常州大学朱明明老师同时谈到“中年的诗”的问题,中年哲学是对生活的隐忍和与世界的不断告别,走着走着就必然有别离的站台,但“这人间余温/必有深深的小径”(《落日速记》)。我的生命正在穿过这片土地,如此地哀伤又从容,如此地孤独又深爱,这薄薄的黄昏,仿佛孕育了人间的一切。
我起身从墓园离开时,落日与秋天在身后已为辽阔的旷野,像父亲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