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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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
院中的荷塘已是一面镜子
有荷与否，已经不重要
冬天从枣树上落下
或从篪竹丛落下，偶尔有雪陪同
更多时候，雪陪同时间
和一场场暴风
落在了我的头上
像很多看似随意的问题
终是无解，只好任其侵略着我
我在镜中，看到一池岁月
黄昏帖
其实我已经习惯独坐在黄昏
任大雁归林，山入寂静
流水潺潺而去
我不需要与任何人交谈过去
秋天的果实正在取走我的青春与母语
落日在我身后，将光芒收起
没有什么代表永恒
比如那些与尘埃相持的事物
它们如我。我在黄昏里与它们对坐
它们只是过客
只是黄昏里简单的部分
坠入黑夜，被谈论
又被这个世界轻易淹没
生活课
中年之后，只能说中年
坐在院中
只能说到星星，和池中的荷
只能说到今晨的蔬菜
和午餐的味道
只能说到故人，电话号码还在手机里
但已无法拨通
只能把意外说成平常
桌上的春天永久沉默
只能看雨落在院角的玫瑰上
从绽放到枯萎，把杯中茶饮下
只能目睹雪下在院中
也不需扫
明月洒在上面
这时，我们不能说到一生
秋天的虚词
秋天只剩下这个夜晚
我需要走过这长长的甬道
去拾起残落的榛叶
灌木林如此默契
它们对秋天无能为力了
像对爱失去信心的人
决定放手离开
但谁也无法接住空中的疼意
一次一次地悲凉
成为别离的美好的悼词
我知道秋天递过来的勇气
在一点一点枯萎
大地裸露着白骨
我走在时间的小径上
拥有了孤独和遗忘
时间拾遗
去看海，仿佛要把整个冬日搬去
整座山搬空
我不停地给凋零的榛叶让路
道路越来越窄了，如我头上的黑发
仅隐隐可见。白是这个世界我们愿意所见的
比如白雪，雪中的白鹤
比如梨花纷纷从枝头坠落
比如我们渴望人间洁白
很多时候，我喜欢给那些卑微的事物让路
比如从高处坠下的人
他的心一定飞翔过一次
他对粉身碎骨一定有深刻的理解
这人间如此脆弱
我对冬日必须有顺从，接受
对失去总是小心翼翼
用海水替去我这一身的骨
直到海面淹没群山
蝴蝶帖
世界非一个平面，我与蝴蝶
中间隔着湖
流水与暴雨像极我们
抵达是一个自由的词
比如，紫薇花在恰当的距离
比如，荷花邀请我们坠入湖中
我与蝴蝶
在时间的两面，爱着同一个事物
它爱着外部
我爱着绝望和危险
我们都处在无边无际中
惯于羞耻，倾心花的枯荣
和一切迷途
可比迪海黄昏
雨滴落在黄昏的海面
可比迪海，此时的渔船与老人成为闪电
天空寂静。海浪涌向我们
一条鲨鱼如时间
岸上的我们两手空空
对凶险之词倾斜的阴影进行虚构
海岸一直向南移动
我们看了看云后，又看向暴雨的方向
黄昏的斜面，在可比迪海
仿佛被人刚刚提起
中年帖
我愿意把时间擦得更亮一些
或者调得暗淡，让它更像一个遗址
就如一个人必须死三次——
在生活中死一次
在黑夜里死一次
肉体，死一次
在大雨中，我将一个词反复冲刷
它日渐枯萎又与日茂盛
顺着一条河流，拉长岸线
我愿意是我们：
在一个遗址上老去
未说出一生。“它如此薄凉
必有别离的预示”
我目睹它将湖边一个孤独的人
慢慢消散，他们命运相似
我目睹时间的固然，又目睹它
低于河水，与万物枯竭于一个仓促的傍晚……
小镇日记
在那些悄无声息成长的植物
我看到人群从宁静的山野走下来
我看到水珠从一株松柏跌落入泥土
时光被一些枯萎的事物掩埋
那些不再回来的都从山梁告别
它们从没有告诉我真相
一个少年走向落日
他对群山有了另外的理解
他对消逝有了另外的固执
他的影子越来越长
越来越沉重——
仿佛小镇的人们给我的回答
在世界某一面
收藏着人世的秘密
黄昏的天空下
有些人像一阵风
有些人埋在了小镇的最高处
我坐在凋零的枝头看时间汇聚成
蔚蓝的河流
一点一点地接近一场寂静的雪
夜行春山
凌晨一点的春山，黑色不断在
车身后。安静的夜晚
只剩汽车的马达声
前面的路不断明亮
我顺着蜿蜒的道路前行
前面有更多的路
被春天接纳。我已经宽恕落叶，枯木
和背道驰去的事物
我在时间的局部爱过它们
也从自然中接受衰老
道路两侧，是萌动的旷野
它有自己的热爱
不顾一切。我是一个骑士
在崎岖或平坦的大地驰骋
危险与黑夜包围着我
春天匿于群山
人间所有的发生，都与我有一次交谈
落日速记
有人已经离开。所有的事物开始下坠
我写给一个人的书信，被孤独挟持
漫长时刻都有迷雾
轻，只是我们对草木的一种理解
前世的夜晚将黑暗的部分送来
什么也不必说，我只将自己交给湖面
隐隐的波光，这人间余温
必有深深的小径
大地之雪
六月，注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雨
大地的伤痕在草木间疯长
我爱过的少女与芦苇无异
我爱过的芦苇，成为一江之水
一直向东，奔流不息
一个少年的失意在年久失修的屋子
生出岁月的斑驳
一日繁花，凋零于时间的墙角
被大地接纳
出现在人迹罕见的小径
每一种开始都是结束
每一种结束也在预示开始
我仿佛一只身置旷野的云雀。每一株野草
身绕白云，藏着人间秘诀
时间已经预示，你看见的枯萎
它们的枝茎上都挂着雪
我们有着同样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