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蕉坝,起伏间里缭绕着雾,你站在某个山丘上,就能看到薄雾中隐隐约约的农舍,起早的乡民忙碌着从屋旁的柴堆抱起几截木柴回到屋里,准备生火,开始一天的烟火。
我每日都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便会顺着一条山道小跑晨练,直到抵达一个叫坪上的地方。入冬的天气,凛冽的风在脸上刮得有些生疼,道路两旁的山地尽是枯萎之物,玉米地的秸秆还杵在地里,像战争后失败的士兵,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或斜躺着。只有烤烟地被早早收拾得很干净,粗壮的烟杆已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土地的一角,冬天正是烟农们打冬的时节,我在路上总会遇上打早的乡邻,他们扛着农具向我打着招呼,朴实的笑容像盛开的冬菊。
途中有几处成片的灌木丛,虽然尽数凋零,但其间正好是毛鸡、锦鸡们的欢愉场所。每日,锦鸡总是“扯噗鼾、扯噗鼾”地迎接我的到来,临近时叫声又戛然而止,常常会伴随毛鸡的忽地惊起,嘎嘎地飞去另一片灌木丛。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倏然,反而对自己的贸然打扰有些心存愧意,它们会不会讨厌我这个不速之客?好在时间久了,它们好像也不太在意我了,有时候一个劲地欢叫,根本不理睬我路过。我常常在离它们不远时就放慢脚步,直到又离它们很远了,它们还在那里嬉戏着,我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又跑起来。
还有什么能给冬天增添生气呢?去坪上路途的右面是巍峨雄壮的山脉,从凤凰山连绵至峰岩,春夏秋冬,它们都好像如此,葱茏,肃穆,一副严肃的老面孔,它们总高高在上,但它们明明又比低处的田野要迎接更多的风寒雨雪。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山总藏着四季,而田野却要回答着四季?父亲离开后,有一回母亲似乎给了我答案。月半给父亲烧纸钱,母亲早早就提醒我,叫我买袱包。她说,在生活中父亲一生沉默寡言,却特别注重各个节日的仪式,现在母亲要求我来完成这一切,还反复念叨要让我儿子将来也要知道与懂得这些。我边写袱包边应承着,却又在想,儿子在江南的城市长大,他将来读不读懂山呢?
我更喜欢的是路边芭茅草和鱼腥草,当然,我或许爱的是它们叶片上的露珠。在这样的季节,芭茅草和鱼腥草是倔强的,周围的事物都枯了,只有它们还在霜露中骄傲地伫立在那里。霜露中的绿,有种莫名的美,而绿叶上的霜露显得那样地晶莹剔透,阳光洒在上面,一切是那么地充满生机!
坪上是个幽静的地方,它僻于小镇西南面,离我的半闲居约两公里,是小镇平缓地域最高处,三面峭壁,北面有缓坡可临其顶,似虎盘踞仰啸。登其处,可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晨曦中,袅袅炊烟让小镇更像一幅水墨画,在薄雾中朦朦胧胧。
坪上仅有一户人家,是我的一个族兄,六十多岁了,前些年肝出了问题,手术换了一个肝,非常成功。他以前是村长,退休后,不在镇上住了,非要扯着我嫂子来这里开辟一些地,养鸡、养猪、养蜂,还栽了许多果树,现在成了世外桃源。每天我到达坪上时,他已在他的果林忙碌,见到我上去了,两兄弟会聊上几句。他是个健谈的人,豁达乐观,对生死之事尤为看淡,我想这是他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依然能平安回来的重要原因。他常哈哈笑道,兄弟,人生短短几十年,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该走时也得走,生命只有死是平等的,看开点。说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总会被这里清晨的新鲜空气和他的笑声感染,令我顿生羡慕。偶尔逢割蜂蜜,他就生拖硬拽地把我邀请进屋,尝尝他那原生态养殖蜂蜜。他身体现在养得很好,非常健朗。
从坪上回到镇上时,镇上的店铺几乎都已经开门了,当然最早是那十几家早餐店。一个小镇竟有十几家早餐店,难道每个行业都是这么卷了吗?我每天晨练回来都会去中街吃一碗豆浆粉,热腾腾的豆浆粉加油茶儿,那是镇上一绝。经营这家豆浆粉的,是邻镇的一对中年夫妇,五十出头,勤劳朴实。每天总是谦谦恭恭地问候一句:原老师,早嘞!便会很快地给我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豆浆粉,面上泼点热油,撒少许葱花和生辣椒,再用小碟子盛来三个油茶儿,然后说,原老师,您吃好!他们记得我的习惯,总是暖心地准备好。
但今天端上粉时,随着我一声谢谢后,老板突然问:原老师,你知道琼瑶昨天自杀了哈?我一惊,你还关注这些?他脸有些讪讪地红,我年轻时也喜欢文学,一直是琼瑶老师的粉丝,她真的很勇敢,我和我老婆的爱情就是受她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影响。他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我仿佛看到一个人青春的结束。“翩然”而去的琼瑶可能不会想到大陆一个偏远的山村,会有这么一位中年农民为她的离开黯然悲伤,我不禁也有些戚然。她为自己人生最后一件大事作的选择,也像一个时代的爱情,在缠绵悱恻的幻梦中无情终结。
蕉坝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但我想今年迟早会下,就像自由的灵魂总会在宁静的夜晚,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天空下,久久地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