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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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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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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瓣天空忆仲夏

袁家湾房屋的布局只能顺随高低起伏的地势,寥寥几户人家,朝向却东西南北,不拘一格。

我家正门朝向东南角的仙姑庙垭。当中午十二点太阳光散漫于堂屋的中央,便进入了夏至。夏至,夏至矣。巴山北麓、汉水南岸小盆地中的袁家湾,此时小麦收获了一个半月,玉米长了半人高,地上的红薯藤窜过农人的脚背,人们便可以忙中偷闲在中午狠狠地睡一觉。

天气极热,人们趁着清凉早早来到地里劳作。晚点儿的六点左右,早点儿的五点钟,甚至前延至四点半,晨光微露,便背着尿素、扛着薅耙走向沙子坡、李家沟的玉米地,锄草追肥;或者趁着清晨的潮气犹存,捡拾成熟的绿豆。半天猫在地里,一口气干到十一点,甚至十二点才收工回家。

我父母上工的时间在袁家湾的群落里似乎稳居中流,五点多来到地里,熬到十一点半撤离火线。午饭一般在十二点至一点间,但进入盛夏,一切节奏就全乱了:父母疲惫不堪地从地里回到家,太阳正照在堂屋的中央。母亲匆匆洗漱一番,进到厨房,往锅里添几瓢水,待水开了倒进两碗囫囵的玉米瓣,灶下添几根耐烧的柴禾,任它不紧不慢地煮着,喂了猪,喂了鸡,喂了猫,给蚕添加了桑叶,疲惫至极,倒下歇息。

 这种当地人称“大包谷米”的玉米瓣要煮到清香四溢、入口即化的程度,起码需要两三个小时。我和弟弟早已饥肠辘辘,便一次次走进厨房巡视。急也没用,柴禾雍荣典雅地燃烧着,大包谷米慢条斯理地泛着泡儿。兄弟俩穷极无聊,只能坐在门槛上,瞅着暑气从石门梁、仙姑庙垭和滴水岩倒逼下来,把袁家湾包裹在密不透风的桑拿天气里。知了在场院边的红椿树上嘶叫,黄狗卧在魔芋地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吐舌头,鸡在场院中央没有荫翳的地方晾晒翅膀中的潮气。吃饭而不可得,我和弟弟便悄然相约去滴水岩的山洞中捉土鼋,或者约上其他伙伴扛着铁锤去川河震鱼。震鱼是个辛苦活,按照经验,选择一块可能躲藏鱼儿的石头,抡起铁锤一阵猛击,另外一人紧盯着另一侧的石缝,见到鱼儿漂出了急忙俯身去捕捉。震鱼这活儿类似于中国的股市,图个乐子尚可,非养爷的孙子,万不可当真,以至于冒着中暑毙命的危险,一中午把几里路的河道中的石头一一敲碎,而鱼网中也不过装着十多条三四寸长的“麻鱼棍儿”。偶尔福星高照了,我和弟弟本意去震鱼,却巧遇了陈家海娃子拿着“鱼腾精”在川河里药鱼。中午温度越大,这种毒杀水稻害虫的农药效果越好,水面上到处都有中毒后的鱼儿争相跃出,做绝望的困兽斗。我们欢呼雀跃着追赶三四里,细心瞅着每一处水面,每一丛水草,一旦发现鱼儿的“倩影”便风驰电掣地扑过去,从河水深处捞取那半死半活的鱼儿。这份儿佛祖眷顾的收获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小心肝儿立刻融入到春风沉醉的晚上。抓得鱼儿多了,不方便拿,我们便折一节柳枝,按大小个儿排队,用柳枝穿过鱼儿的鳃部和嘴巴,做成“柳枝鱼”。回家的途中,聆听着鱼儿发出“噼噼啪啪”的挣扎声,我们瞬间化身为阵前斩杀敌酋的将军,满脸得意,得意满脸。

收获了一大串大大小小的鱼儿固然令人欣喜,但不能极夫游泳之乐亦让人心伤。我和弟弟便选择一处渊潭,放下铁锤,放下战利品,痛痛快快游一回泳,再游一回泳,突然发现夕阳欲堕,惊慌不已,奔逃回家。走进场院,看到狗依然在魔芋地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吐舌头,鸡依然在场院中央没有荫翳的地方晾晒翅膀上的潮气,我们长舒了一口气。蹑手蹑脚来到堂屋门口,却发现父母冷着脸坐在桌前。我和弟弟立刻蔫成柳枝上的死鱼。桌上的包谷米清香四溢、入口即化,酸菜不瘟不火释放着撩拨人胃蕾的酸味,白糖腌西红柿默默无语地对着我和弟弟微笑……面对父母的冷脸,面对父母尤其是母亲藏在脸庞沟壑中的杀伐之气,我们全然忘记了捕捉鱼儿的欣喜,更忘记了饥肠辘辘面对美食的无助。母亲忍耐了几分钟,终于开口了:“你俩还知道回来啊?这么热的天,也不怕晒死!饿了吧?饿了就知道回来啦!你俩咋不在河里吃生鱼、吃苔藓呢?”我本想对着母亲谄媚地笑笑,让母亲早点儿数落完,让她没出息的谋食之子坐回饭桌,攥起筷子,大快朵颐,但我的勇气在袁家湾上空二百五十米处悠悠飘荡,不肯降落。父亲脸上的怒气悄然消退了,长叹一口气,对母亲说:“算了,吃饭吧,他俩回来了就对了!先让娃吃饭,啥事儿不能搁在饭后说!”母亲也叹了一口气,默许我俩坐下,吃大包谷米饭,吃酸菜和腌西红柿。见人吃开饭了,狗就十分着急,踮着小碎步,从魔芋地里窜出来,一会儿朝屋里瞅一眼,一会儿又瞅一眼。父亲用半严厉半仁慈的语气喝斥道:“看啥看?等一会儿再喂你不行呀?”

我家门前有条山路,北上可以通向泰山村甚至月儿乡,南下通川大村或川河乡政府,每天都有不少的人行走,绝大多数与我的父母都熟识。夏天的中午和下午,几乎不间断地有人到我家来找水喝,找草帽戴,走累了歇歇脚……赶上饭时,父母便不假思索地留过路、讨水喝的人吃饭。往往一大碗酸菜、一小盆腌西红柿、一大锅大包谷米饭无声地告罄。在父母看来,招待人吃饭而没有吃饱那是极失礼的事情,立刻不辞辛苦地再去调一碗红辣椒,凉拌一盘黄瓜,下几碗面条。过路者吃完饭了便不停地奉承我的父母会生娃,一生就生一个女娃、两个男娃;娃也教育得非常好,个个有出息,奖状贴满墙……父母得到熟人的褒奖,就会兴奋一下午。

父母很兴奋,我和弟弟却很煎熬,盼望这些喝水吃饭的人早点儿闭嘴走人,企望父母下午早点儿上工,以便兄弟俩在铁勺里倒点儿油,烧一把麦秸,在场院的墙角烹饪了鱼儿——虽然不能过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酣畅日子,但也不至于让嘴巴里淡出个鸟来啊!若干年后读到李耳“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句子,我总怀疑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烹饪柳枝上的Iittle fish时,老兄藏在我家院子后边的杉树林中,一脸坏笑,深浅莫测。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陕南安康属于亚热带气候,对这种气候的体验却是从来到人世后便贯穿始终的。

清明节撒下的黄瓜种子,捱到端午节前几日蜕变出缤纷的花杂,甚至挂出一条条娇滴滴的瓜儿,带着些尖刺。这时气温已经很高了。照例的,我和弟弟于每天傍晚要给黄瓜浇浇水。

距离黄瓜地五六十米有一眼水井,水量充沛了便可以掘条水渠,将井水勾引到瓜地。水缓缓地流过来,我俩尽力将渠修到每株瓜藤的根部,精准灌溉,确保端午节全家能吃上脆生生的瓜。如果水量欠缺,我俩只好去下边一百多米远的沟里抬水来,水渠都不用修了,只在瓜藤根部挖一个小坑,一瓢半瓢适量地浇。水浇好了,坐在地边的石头上,我俩目不转眼地盯着这些翠绿的小乖乖,分明感到这阵喝饱井水的黄瓜窜出了一大截,可是伸手去一拃还是那么长,再去拃还是那么长。谁提议,要不,我们,嗯……两人哈哈大笑,跳进瓜地,立誓要找到黄瓜的爷爷,但时间不允许,又担心父母突然窜到眼前,揪一条,把尖刺一捋,“咔嚓咔嚓”地咬起来。

早上浇水的任务是父亲的。吃早饭时父亲笑着对母亲讲:“哎,咱家猪圈栅栏要升高呢,这几天猪娃儿把黄瓜偷吃了好几条,把瓜藤都拽坏了不少!”母亲不解:“不会吧?前几天我把猪圈都堵严实了,不可能再出来!”父亲撇着小胡子笑笑地盯着我俩,我俩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扒饭。

黄瓜不敢偷吃了,那能吃什么?

黄瓜地边缘还种着些豆角,花朵鲜艳,高处的豆角也冒出了不少。我和弟弟试吃了几次,感觉味道比黄瓜低了若干个档次,我俩便打消了试吃的念头。黄瓜地不远处还有两三分地的茄子。紫色的花朵倒是招引了诸多的蜂蝶,但对饥肠辘辘的樊氏兄弟而言,好像魅力不大,兄弟俩研究了又研究,叹息着远去了。

砂子坡灌木丛的深处倒是有一架架的刺果。袁家湾人无需这么文雅地命名,只一律叫“刺泡儿”,有时连刺也缩略了,招呼一声“走,到砂子坡吃泡儿!”刺泡儿有很多种,最为人称道的叫“帽碗泡儿”。山民把草帽叫草帽碗子,给这种刺果取名“帽碗泡儿”一者极言其形体巨大;一者描述其形状宛若草帽,蒂部收缩而有碗状空间。大家或蹲或坐,躲在灌木中守着一架架的刺丛,努力避开尖刺,把拇指大的刺泡儿一颗颗送进嘴里。黑色的方熟到十足,甜中略微含有一丝酸意。偶尔摸到一颗红色的,皱眉吞下,酸中显甜,别有滋味。自己吃得尽兴了,折来几片油桐树叶,拣上品刺泡儿装好,制作成粽子状的包裹,带回家孝献老人。老人感慨这刺泡儿真好吃,砂子坡的刺泡儿真好吃,还带着桐子树叶的味儿呢。

滴水岩上边有道崖缝,旁边一个窄小的洞口常年咕涌着白汽,仿佛一团团的棉絮。老人说是风洞,我总怀疑那幽深处藏着神秘的溶洞,说不定直通川河吧。

中午来到这条数尺宽的崖缝,用几块青石磊一个石凳,凉意丝丝缕缕钻入了骨髓。白汽越冒越多,被崖缝中的风卷着,在人全身聚集缭绕,五官便渐渐失去了轮廓,人虚成了即将出笼的馒头。

远处干燥的尘土似乎在动,末了爬出一些呆头呆脑的虫子。虫子越爬越多,孩子们便好奇地捉回家。老人说:“没事干,把土鳖子捉回来干嘛?!”懂中医的堂舅见了,笑道:“哦,在哪,在哪抓的?医书上,上叫土鼋,可以,可以活血,活血化瘀,呢,呢!你们,可以,可以多捉些,卖,卖给,卖给我啊!”土鳖子也可以卖钱吗?那好,我们从此可以在夏天中午时分去滴水岩崖缝里乘凉,感受白汽上身的快乐,还可以带个罐头瓶去捉那不计其数的土鳖子卖钱。那会儿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若干年后自己也成为其貌不扬的土鳖,却没一个人愿意把我抓去卖钱一毛。

崖缝下边是一面大约三十米高的崖壁,距离地面五六米的地方分布着几排碗口大的洞穴。洞口时时露着一些灰褐色的羽毛或白拉拉的鸟粪。后来伙伴们才搞清这面崖壁居然是“扑鸽”的村庄。我和伙伴企图抓几只扑鸽,起码弄几枚蛋吧。遗憾,因为这几米的高度,可望而不可及,明明看见洞口红彤彤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脖子仰得酸疼了,洞口的扑鸽抖动着翅膀飞出去,示威般把鸟粪不偏不倚拉在一个伙伴的嘴里,惹得众人大笑:“这个鸽子蛋吃得美!”

回家去央求大人扛梯子帮忙掏鸟蛋,得到的却是厉声的训斥:“袁家湾人老几代生活在这,你见谁去掏过扑鸽蛋?!”

不让掏就不掏,孩子们发现这尘土里也有土鳖子。把土翻过来找寻,谁料掏出了许多骨头。大家谁也说不清是兽骨还是人骨。回家对大人说那里有骨头,大人大骂:“到那儿去干嘛?你们不知道那里以前是老人洞?!”

老人洞?老人洞是什么洞?

大人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有些话不便说。

柿子花谢过,在孩子们焦虑的等候中,终于长得指蛋大,核桃大。指蛋大当然不能吃,孩子们揪去蒂把,磨平了,插一截竹签,做成柿子转转儿。趁着大人午睡之际,带着自己的柿子儿转转到阴凉处的青石上旋转,高声吆喝叫嚷着,比试谁的时间长。等到核桃大,玩的功能便让位于吃了,孩子们把它们埋在河沟边的沙子里去涩制成“暖柿子”。去涩大约需要八九天,性急的孩子五六天便会从沙里扒出来,尝一个,再尝一个,涩得受不了。虽然凉水漱过口,但嘴唇和舌头依然很难受,恨不得拿块石头把嘴唇和舌头磨一磨。

白天真的是太长了。

二里外乡政府楼上的广播都响了,太阳还照在半山腰。孩子们腰上束了皮带或草绳,扛上八磅锤在梯田表演“硬气功”,一个睡在地上,另外的孩子抬来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肚子上,地上的孩子一鼓气,叫嚷:“少林硬气功表演现在开始!”旁边的孩子抡起八磅锤“咣”“咣”地砸在石头上。表演结束地上的孩子踉踉跄跄站起来笑着抱拳施礼:“献丑了!献丑了!”大家齐声道:“好一一功——夫!”那一刻大家陶醉得张胡子不认识李胡子,仿佛都成为练就绝世神功的大侠。直到外东坡那道霞光完全消褪了,才三三两两走回家,等待父母的斥责,等待梦中少林武僧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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