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辋川,只能是辋川。
很多年里,辋川于我而言,似乎遥不可及。
友人听了,无声无息蜗居在渭城,捧一杯清洌的茗茶,眺望着百里之外秦岭深处肃穆沉静的山谷,我充满了敬畏,充满了爱恋。前后游说几位好友,我说去辋川吧,那真是一个好名字,诗意澎湃而娇羞含笑,那里宜于安妥诗魂,也宜于引导凡夫俗子咂摸诗佛王右丞旷古的风情。缄默不语,末了却给我发来一串微信表情包:呲牙,好色,捂脸,大怒,握手,愤怒……我翻看着这些表情包,脸色乍明乍暗,低头把茶喝得十分残忍,把茶叶末撮在墨兰的根部,恶狠狠地道一句:辋川,你得去!
当我下决心的那一刻,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对我说:一百多里可不仅仅是物理距离;其实你和诗佛的心理距离恐怕远在千里之外!于是我告诫自己: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在这渭城,在这秦岭呵护渭水环抱的渭城,沉沦如埃,无声无息,何苦心向辋川啊!
可是,我不能够做到心如止水。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确乎向往着辋川,向往着起伏的山岭,向往着飘逸的白云。其实山岭与白云都如茶似酒,更像千娇百媚的美人,是一种滴进心底的诱惑。我放下茶杯,推开书卷,恶狠狠地说一句:辋川,你得去。
辋川只能是辋川,亿万年如此,颇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味道。当我坐在书房,忍不住幻想秦岭霭霭的云气,蓝田融融的暖意,从而获得充盈的诗意,像超然物外者一般得意忘言了。
是的,当我思之念之,辋川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的书信,也没有向我展露神秘莫测的笑脸,但我不改初衷,思之念之。
这或许是一种滴入血液与骨髓的贱性吧。
二
王维当然是一个伟大的存在,是盛唐诗坛的奇迹。
晚年隐居在辋川的王维,其隐居生活必然充满了孤独。而裴迪是他为数不多的具有白金品质的好友,两人时而诗酒相邀,沉浸在相投的志趣里,共同送走人生清凉而淡泊的暮色。
这是一种美妙的双重邂逅:王维与辋川邂逅,王维与裴迪邂逅。“蓝田日暖玉生烟”,美妙的邂逅就是玉山上袅袅的云气吧?
数百年之后的苏轼是他为数不多的旷世知音。苏轼虽然豪迈洒脱,但评说风云人物时尺度扣得很紧,可是他毫不吝惜地评价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然而,可惜的是王维只知道有裴迪,不知道有白炽灯一样照亮历史的东坡了。
辋川与王维都在地老天荒地等待。
安史之乱后,纷乱的社会进一步熄灭了诗人的用世之心,他便出离长安,沿灞河上溯到辋川,沉醉清明大境,写辋川,画辋川,用鸣琴演奏着辋川。
此时的诗人宛如一片高古而萧瑟的银杏,享尽了荣华富贵,也看淡了世道人心,终于回归本心,回到大地母亲的子宫,智慧洋溢,生发出缭绕的禅味。那一刻,辋川悄然滴入他憔悴而多情的心底,彼此成就了绵柔清香的恋情。
是的,就是那个神秘而自然的辋川让他抛弃了俗世的矫饰,回归赤子的本色。就这个意义而言,辋川仿佛他坐禅的蒲团。到了这个份儿上,人就成了大千世界的主人吧,一枝一叶,一山一溪,都是他洞悉世界的法门,吟咏啸傲之间足以思接千载视通八荒。
那是相当牛X的境界。
可是在我看来,诗人似乎太爱辋川了,爱而生宠,辋川在他心中幻化成玲珑的女儿,放纵无度,怎么都成。
我当然明白,宠爱可以有根,也可以无源。诗人宠爱辋川是否存在亮丽的根源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辋川牢牢地楔入了他的生命,是他洞悉世界真谛的法门,是他与天地对话时涤除玄览的蒲团。
身为俗人,我心中时时涌荡着俗人的念头:辋川,伟大诗人远离喧嚣回归内心的地方,是否应该有巍乎壮哉的宫殿盛放其博大渊深的灵魂?是否应该有盘盘囷囷的庙宇供后学瞻仰与膜拜?
这样的念头如电光石火旋生旋灭。我不确定自己的预判是否准确。
我又饮下一杯清洌的茗茶,牵着女儿的手走向了河岸。女儿指着天空惊喜地感叹说:爸爸,天黑了还有那么多的燕子呀?我告诉女儿,那不是燕子,那是蝙蝠,蝙蝠趁着夜色来临之际给它爸爸抓几盘蚊子当晚餐呢!女儿疑惑了,质问我:那它的爸爸为什么不抓?它们很老很老了吗?信口开河而已,我并不知道蝙蝠的爸爸是否进入古稀耄耋的行列。我站在渭河的堤岸上,眺望着西南方向的辋川,我无端地神经质地认为那里一定在等候我的脚步,那里的河水一定在等候我沧桑的面孔。
这是一种滴入血液的自恋吧?这当然是让人不齿的自恋。可是在这种低级趣味面前,我只能缴械。我又一次捧起书,细细地品味朱鸿先生早年写下的《辋川尚静》,给心灵奉上一杯清洌的茗茶。
3
长安在望煎熬了数日,末了横一横心,在网上发出倡议,呼吁文友同游辋川,叩拜诗佛的故居。过去了好久,终有琉璃瓶、陈年老酒、禅心与千万里行吟四人呼应。
人员到齐,走关中环线,再走福银高速旁的便道,历经两小时终于来到了辋川。
辋川,辋川。
辋川是个川。
如果说灞河是条大河,作为支流的辋川其实不过是小溪。
但辋川是条享有盛誉的小溪。
站在一座粗糙的水泥桥上,望着对岸以王维名字来命名的俗滥不堪的山庄,望着下边清浊混杂的溪流,我感到了失望,只觉得享有盛誉的小溪太名不符实了。
站在粗糙不堪的水泥桥上,我自问:诗魂千年萦绕的辋川究竟应该怎样?天上飘着诗意的云?桥下流着诗意的水?想破了脑袋,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判断诗佛因为偏爱所以虚美了辋川――无论唐代气候如何湿润,想在此地演绎“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活剧确乎有不小的难度。
我尽力向对岸望去,看到所谓的山庄后山势巍巍,苍黑青黛,挨挨挤挤向远方伸展;而紧挨山庄,便是一道山岭,山峻大概四五百米高。我和文友在桥头依稀看到山上石碑书写着醒目的“虎”字,而“虎”下边的文字全然被翠柏遮没了。我猜想下边该是“山”或“岭”字。我想,“虎山”或“虎岭”气派倒也气派,但如果此地真有老虎出没,文弱的诗人在此隐居那诗意大概要打不少的折扣吧。抬头再看,天空白云袅袅,我就笑自己替古人担忧:诗人当年身为右丞,享受的该是国务院总理的待遇。即便“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出行时也至少有一个警卫连带着真枪实弹的AK系列吧!
俗滥不堪的山庄依然蛊惑着我们去探个究竟,但山门上悬挂一个斑驳的纸板,写着“今日停业”。文友们商议了一番,料定“今日停业”非“今日停业”,便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入。不料对岸山庄走出一位老妇,詈骂不止,斥责我等贸然进入。众人一时兴致丧尽,返身前行,准备去鹿苑寺遗址看王维手植的银杏。
经历了一千三百多个春秋的银杏,如今遮天蔽日,数人合围,宛如这块土地这个山谷的神灵。
银杏树看透了一切,在这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始终沉默无语着,树身屹然悄然,连一只鸟都不曾见到。
银杏树上缠裹着一些绸带,树下远远近近残留着焚烧纸钱的痕迹。我坐在树下,无声地端详着这棵树,暗忖:如果这棵银杏真的为王维手植,那也算一代诗佛留给辋川的恩泽吧。
可是我总怀疑这棵树不是王维手植,在那样一个盛极而衰的乱世,人们“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朝不保夕,贱如草芥,谁会在乎一棵树是否为文坛大咖手植呢?既然如此,不可能做到有图有真相吧。乱世一旦走到尽头,等到社会安定,人们或许会想起辋川曾经栖落着那样一只凤凰,或许会为了唤起地域的自豪感便无中生有地要求鹿苑寺的银杏为王维所植吧。我有时对学生说,历史上的许多伟人其实是被庸人利用了――而判断一个人是否有价值,很大程度就是看他是否具有多样而深远的利用价值。
轩辕黄帝如此,秦王嬴政如此,太祖润之如此,逃进秦岭深处子宫一般的辋川的王维亦如此――这是一种夙命吧。
问银杏下乘凉的老人,怎么去王维的故居。老人很惊奇,认为我是一个怪人。他说他在辋川生活了几十年还没来没有听说这里有王维的故居。
没有王维的故居?此地没有王维的故居?我在失望中又得到了欣慰:没有王维故居的辋川多好啊,远离了矫饰,远离了市侩,一切皆本真地呈现着。大象无形,王维的灵魂脱离了雕梁画栋的躯壳,获得了无限的自由,时刻在辋川的山水间游走,或者化成一瓣鲜花,或者化成一颗露珠,或者化成一声鸟鸣,或者化成一丝清香……正像他在《鸟鸣涧》一诗中描述的那般,“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当你与山水交融物我两忘之际,诗人皓洁的灵魂悄然与你相拥――那会儿,王维就是你,你就是王维。既如此,心灵沐浴在无边的幸福与快乐之中,那又有什么可失望的呢?
站在辋川溶洞的洞口,回望辋川,我对自己说,辋川毕竟是辋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