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来到这里了,仓颉庙还是那个庙。
但与16年前那个隆冬又有不同:那一次冰天雪地中我带着我自己,稀里糊涂走进森森的古柏;而今我又来了,带着妻子、女儿与岳父、岳母,缓缓地走过古柏的丛林。
16年过去了,为了进一步搞好旅游开发,仓颉庙正在发生着巨变:庙的前边正在营建一个阔大恢宏的广场,庙的东边添加了一系列仿古的建筑,远处高速公路的工地一片繁忙的景象……
我是专为叩拜“字圣”仓颉而来。
仓颉寄身在恢宏的仓颉庙中,我便是为叩拜仓颉庙而来了。
如果说仓颉庙是躯壳,那么仓颉则是内在的灵魂。躯壳与灵魂对立统一,躯壳理应乐意为灵魂服务。当我走过正在施工的广场,我想躯壳一定要被灵魂制约,无条件地忠诚于灵魂,大小合度,潜翔听令。
不过映入我眼帘的仓颉庙与我16年以来的记忆已相距甚远。
我拍打着水泥的柱子和镶着泡钉的大门,我的思绪一直游走在远古与现代之间。我尝试着说服自己,不断变换角度,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仿古建筑与仓颉庙太不搭调了。我自言自语:这绝对是败笔!古柏的影子遮蔽着我,我又自问:我是否太过苛求了?在一个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呛人肺腑的时代,我有何权力要求白水县史官镇的仓颉庙一如16年前静默无声地坐在森森的古柏之中?
我遗憾甚至痛心地摇着头。
身旁的古柏也在微微地摇头。
不过它们远比我伟大,几十米高的头颅在蓝天白云做成的背景墙上摇呀摇,含蓄而饱含无限的深意。
我暗自惭愧,沉思了好久也不解其意。
那我还是识趣地保持缄默吧。
仓颉庙是一处全然与文字发生关系的庙宇。
妻子、女儿、岳父与岳母在曲折的游廊中走着,分辨讨论着仓颉创造的28个文字,分辨讨论着碑碣上镌刻的其他文字,分辨讨论着蒙童们临摹的文字。
妻子问我,我也不认识这些文字。妻子便指着某一处文字告诉我,专家考证该字是何字何义。我笑了,嘲笑说,专家的话你也信?妻子不屑于我的不屑,便厉声质问:你以为你是谁?你比专家还厉害?我“呵呵”一笑,又缄默不语了。
妻子说得对,在很多时候我的确没有专家们厉害,但我反感一些专家自说自话,自神其神――而且就算他们说得有理,也不过是一家之言,六经注我而已吧,谁盲从迷信之谁就不可救药了。
古柏不言不语,决不聒噪,一下午始终肃穆沉静着,偶尔不经意间瞅我一眼,偶尔又在不经意间瞅我一眼。我假装并不在意它们饱含深意的眼神,只是尽力让自己的目光越过古柏的顶端,甚至让一两束调皮顽劣的目光攀爬到蓝天白云之上。
那一刻,我发现了时空之美。我明白了,人在很多时候真的需要远离喧嚣,远离是非,彻底干净地回归内心,开拓并珍惜另一个广袤深邃、星光璀璨的世界。那一刻,我明白了李耳为什么在函谷关下写出了《道德经》,佛陀为什么在菩提树下面对星光彻悟成佛了。
我的默无声息令女儿深深不满,她不断地叫我,拉我,掀我。我不肯离开,目光散漫,身体慵慵懒懒靠着古柏,笑着告诉女儿,别打扰了我与古柏的对话……
妻子白了我一眼,抻上女儿便走,斥责道:“别打扰了你爸爸,咱们让他今下午坐成一个石人吧!”
我坐在古柏中,一片肃穆沉静;我知道在几十米外的丛林中沉睡着“文化之祖”的仓颉,他让我深邃而从容。
二
仓颉又叫侯刚颉,据说他是轩辕黄帝的史官。
生物学家考证说,屹立在陕北高原黄帝陵上的“黄帝手植柏”大约有4860余年的历史。
如果“黄帝手植柏”真的为黄帝手植,如果“黄帝手植柏”真的接近5000年,那么作为轩辕黄帝史官的仓颉真该是我们不折不扣的老祖宗。
坐在古柏丛中的那一刻,我了解到仓颉这位老祖宗在接受黄帝的任命后,苦于“结绳记事”不能准确呈现事物本质,便苦心观察天地山川的变化、鸟兽虫鱼的痕迹,坐在洛水之畔的山洞中,经历数载岁月,终于造出了28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宣告人类文明曙光的到来。我笑了,得出了一个愚蠢的结论:作为他人的老祖宗是何其荣耀光美的一件事,又是何其辛酸无奈的一件事!
太难了,作为他人的老祖宗而要力戒尸位素餐,完成引领一个民族攀越文明巅峰的使命,真的太难了!
我想,一个普通的生命一生要走过两段道路:第一段路程由子宫走到阴户,第二段路程则由“呱呱”啼哭的问世走向阴森黑暗的坟墓。而一个优秀者一个伟大者起码要走过三段路程:第一段路程由子宫走到阴户,第二段路程则由“呱呱”啼哭的问世走向阴森黑暗的坟墓,第三段路程则是在死后接受子孙的诋毁和景仰。
轩辕黄帝和他的史官仓颉无疑都属于旷世的伟人,理应接受后世子孙的拷问与膜拜。
我走进森森的柏林,无声地站立在仓颉庙的大殿前,我发现自己又一次唐突了:竟然没有为仓颉带一枝香烛。
其实,大殿外边不远处的偏殿就出售有各种祭祀用品,且檀香多为“高香”,气味馥郁,品相光美。我回转头,看了看,暗笑了一下,对自己说:“文明之祖”的仓颉才不会在乎这个呢!
我站在大殿外,把仓颉的金像瞻仰了一阵,缓缓离去,缓缓地坐在古柏丛中。
我想,如果孔子是对的,他主张“祭神如神在”,那么作为子孙、作为至今还享受着仓颉恩泽的后来者,我认为祭祀仓颉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好这些文字、竭力提升自我和社会群体的文明素养。
临近中秋了,太阳正偏西,周围没有几个人,风吹在身上有一丝的凉,更有十分的爽。
仓颉庙古柏丛中秋时节的微风,的确容易让人堕入肃穆沉静的氛围。
我很享受这样的氛围。
三
一生中创造28个字的确是不多。
我想,很多时候衡量一项事业价值意义的大小不在于工程量的多少,而取决于是否属于首创。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伏羲之所以被后世顶礼膜拜,是因为他创造了高度具象又高度抽象的八卦;蔡伦之所以被人推上显赫的宝座,是因为他天才地改进了造纸术;法拉第之所以被人记住,是因为他发现了电的存在;瓦特之所以在人类文明史上拥有一席之地,是源于他面对“嘭嘭”作响的水壶灵光乍现发明了蒸汽机;冯.卡门之所以在当代为人颂扬不止,是因为他利用二进制的原理造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台计算机……
这就够了,因为有了这些首创之功,这些人注定会如同闪烁的星辰般悬挂在历史的天空中。
在人类还普遍处在蒙昧阶段,仓颉创造了28个鸟兽文,石破天惊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到来,这就足够厉害了!
史书上记载说,仓颉造字后鬼神泣、天雨粟,那显然是夸大其辞的。我想,当时真实的情形肯定是他给人们带来了不可形容的惊喜。全部落的人,甚至是很多部落的人,一齐惊喜落泪,为仓颉天才的创造骄傲不已,对着皇天后土忍不住欢呼:我的个亲娘姥姥也,原来在“结绳记事”之外,还有一套更直观、更准确的符号系统嘞!
新时代的大门被那个叫仓颉又叫侯刚颉的人无意间开启了,因此可以说仓颉是一个苦行僧,也是一位幸运儿。
受人膜拜是需要资本的,而要世代受人膜拜那必然需要天量的资本。
仓颉首创了文字,自然具有这样的天量资本。人们为之欢呼雀跃,人们为之载歌载舞。当时的动静确实有些大,即使相距差不多5000个春秋,人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与踢踢踏踏的舞蹈声仍然穿越时空、穿越柏丛,强烈地注入我敏感的耳朵。
我扭头去看仓颉庙的大殿,一切如常:殿门洞开,大殿外一位非僧非道的工作人员为殿外香炉边跪拜的游客敲钟祈福。
我不知道仓颉庙中的仓颉像是否有赐福众生的法力。但我真诚地希望他拥有“有求必应”的法力与胸怀――既然人们有祈福的心理需要,那说明他们在幸福方面必然有所饥渴,那就赐给他们一点吧!
我寻思,仓颉的功德与历史地位还是在于他的首创文字,他的身份首先是一位了不起的祖宗;至于能否赐福,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
在柏林的阴影中,我低声问自己:你喝了二十年的汉江水,你又喝了二十年的渭河水,四十年矣,你画了几个八卦,你造了几个文字?
我羞愧不已,苦笑着摇摇头。
身边的古柏也对着我摇头。
恍惚中,我似乎听着一棵古柏对另一棵古柏说:“不肖子孙,得过且过,你理睬他干啥!”
哎---
四
建国初,毛主席曾对党内高级干部说,我们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除了为人类贡献了一部《红楼梦》,我们至今除了会造桌子、板凳和茶壶,我们还造不出一辆汽车、一辆飞机!如果再像这样,我们非被开除球籍、被赶出地球不可!中华民族理应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我们一定会为人类做出较大的贡献!
仓颉自然不会听到毛主席高屋建瓴的宏论,但他属于近五千年前那个时代应运而生的伟人则毫无疑问,他带着强烈的使命感降临到洛水之畔彭衙古郡。
以我浅陋的眼光看,即便在今天这里农业耕作的条件仍然较差,不宜人居。好在这里昼夜温差大,土壤深厚,种出的苹果色泽艳丽,味道甜美,畅销海外。
在这苍凉邈远的高原上,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悖论与补偿吧。那么近五千年前,这里该是怎样一种蛮荒苍凉的情景呢?我不可能清清楚楚地了解这些。当然也有资料表明,数千年前的气候条件远比今天优越,即便接近陕北高原,位于渭北高原的白水县仍然隶属于亚热带气候,恐龙、亚洲象一类的大型动物以主人公的姿态雄踞一方,滔滔洛水日夜流淌,两岸草木葱茏摇曳……
就算如此吧,处于蒙昧阶段的人类依然面临着种种严峻的挑战,而这些挑战往往意味着灭顶之灾。可是,陕北高原的黄帝部落不曾屈服,洛水之畔的仓颉部落也不曾屈服。仓颉,作为具有强烈使命感的部落首领,在经历了一系列生死考验后,他觉得有义务记下部落生存与壮大的经验,更有必要记下周遭的沧桑之变。于是,他利用首创的文字,记录下这一切平凡庸常而非同凡响的事物。
他在自己的职责中成就了伟大的功业。
太阳即将西沉了。
我站起身,柏树的影子遮蔽了我的影子。我想,在今天,在所谓“贸易战”的烟幕遮蔽的刀光架影中,地区纷争,环境恶化,意识形态对抗加剧,转基因魔影幢幢,5G定义权之争,人工智能日新月异,这一切瞬间堆积在眼前,使人类又一次面临深重的危机与挑战。龙族何去何从,是否可以从仓颉造字中找到答案呢?
我想,那是一定的!人类从蒙昧走向了野蛮,又从野蛮走向了文明,经历了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人类不可能退回到原点。但在远离人类大同的现阶段,龙族作为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类,势必站在时代的前列,认清趋势,奋发图强,不要让圣人先贤蒙羞被辱啊,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尖梢的中华民族的确应该为人类做出较大的贡献了。
女儿已催促了数遭,我站起身,深情凝望着古柏,走向“毛驴”,驱车驶离仓颉庙。女儿不听劝阻,固执地把手伸出窗外,神情肃穆地向着那一片越来越远的古柏挥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