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蛋

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了，终年守着袁家湾清明的山水，守着老旧的院子，我便希望在渭南买几只鹅带回去，更希望父母清寂的日子多几分喧闹与充实，让我在远方少一分牵挂啊。

老大不小了依然一事无成，一次次被人视为日闲杆者。日闲杆是关中地区的方言，俚俗的词汇中饱含着对不务正业者的鄙夷与嘲弄。我哑然失笑，不做辩解，转身却固我地保持着恒定的生活节奏，乐此不彼戴上这顶不雅的帽子。为减轻无所作为的罪愆，长安在望自我解嘲说，在大师去流浪、小丑赚流量的时代，与其怀抱着“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奢望，不如就做个不求上进的日闲杆者吧。

最能说明我不折不扣日闲杆的佐证，就是我日思夜想要弄几个鹅蛋。

周日的清晨，与一摊鹅蛋在二监的菜市场不期而遇。我不顾妻子的劝阻，挤过重重的人墙，凑上去问价格，问产地，问新鲜的程度。

卖鹅蛋的妇女喜出望外，以为我是个大主顾，遂讨好地笑着，招呼我到近处看，甚至允许我拿起鹅蛋贴着耳朵不停地摇晃。为了钓到眼前这条肥鱼，卖鹅蛋的妇女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兄弟，你放心，新鲜着呢，绝对新鲜着呢！”

“有多新鲜？能孵出小鹅吗？”

卖鹅蛋的妇女见我如此问，便不再笑，沉思了一下告诉我：当时成群豢养，母鹅多，公鹅少，谁也不能保证每个鹅蛋都能成功受精啊！我感到了失望。

我明白她讲的是真话，但真话往往是烧红的烙铁。这一刻这块烧红的烙铁“嗞溜”一声戳在我的心头。

我的老家袁家湾隐藏在巴山深处，翠竹环绕，泉水争流，的确是个养家禽、过安逸日子的好地方。可惜，那里的家禽种类一向匮乏，似乎除了鸡还是鸡。父母的年龄越来越大了，终年守着袁家湾清明的山水，守着老旧的院子，我便希望在渭南买几只鹅带回去，让它们沐浴巴山的阳光，“嘎嘎”大叫着在院子或竹林里撒欢。玩累了，它们就倚靠在墙角梳理羽毛晒太阳。我更希望父母清寂的日子多几分喧闹与充实，让我在远方少一分牵挂啊。

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愿望不足与外人道也，而且一直不如愿——起初，我好不容易回趟家，还必须得乘坐汽车或火车，奔波千里，翻越秦岭，把人折腾成了小酥肉。而要在汽车或火车的人丛里塞进几只“嘎嘎”乱叫的大活鹅，我料想这么做很容易被人扫进脑残的行列——何况我回去的时候多在春节的前夕，车厢内早已爆满，我如果居然堂皇地将鹅“请”上车，只怕触犯众怒，鹅连同我肯定会被全车的人义愤填膺抛出车窗，不留活口。

我的愿望在几近风干的状态中依然保留着水分。

等到我家也买回了轿车，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可以从渭南为父母买几只鹅带回去。我以权谋私，发动妻子与学生帮我去打听，渭南哪个市场出售有白鹅。可惜，很久都不曾有消息。而那些风闻我要从渭南买鹅回老家的人，都不看好我的愿景，觉得我有病，真的，起码举动太滑稽——否则，一个好好的人，干嘛要从千里之外买鹅回家呀？你是农夫吗？你是书圣王羲之吗？我无言以对，我只好承认我最大的嗜好就是日闲杆！而关键的时刻，妻子也不肯与我站在同一个战线，对我口诛笔伐，顿时让我感受到腹背受敌的苍凉与做人的失败。

为了拂去我心头的冰雪，“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妻子便建议我去买小鹅吧——小鹅好养，不认生，更不至于从袁家湾的穷山恶水里逃婚！我气得笑起来，告诉她：“在那样一个富含负氧离子的清明之境，如果它们还不安分，还要西北望长安，这样的畜生不要也罢！”

刚好妻子往日的同事家中孵小鸡，附带孵一些鸭、鹅出售。我喜形于色，与妻子顶风冒雪赶了去，却得知她们家人手不足早已不干这个营生了。知道我要买几只小鹅回到千里之外的陕南去，妻子的同事觉得大可不必啊——在渭南买几个鹅蛋回去让母鸡孵，多省事！

母鸡居然也能孵出小鹅来？我首次听说这奇葩的举动，暗笑母鸡也有爱心爆棚的时刻。妻子的同事却信心满满：“你管她爱心爆不爆棚呢！母鸡绝对会孵出鹅，而且一旦孵出了，还会是称职的娘亲！”听她如此说，我便释然了，希望从她家买几只鹅蛋。妻子的同事却告诉我：没有了，等春暖花开你到渭南二监的菜市场去，那里卖鹅蛋的人多的是。末了她一再问，我的老家可有母鸡？春暖花开时，母鸡是否会落窝孵蛋？袁家湾当然不会缺母鸡，但母鸡们是否会爱心满满护住身下的鹅蛋，我没有把握。我对妻子说，如果母鸡不孵蛋，大不了我请一个月的产假，回到老家亲自孵化雪白的鹅蛋，让雪白的鹅蛋变成雪白的小鹅，让雪白的小鹅想当然地把我当成它们的妈吧！

买鹅蛋的事便一拖再拖。

此后只要见到鹅蛋，我总会出于本能，冲过去询问，问得细，问得深。我告诉市场上的摊主们，我想买到千里之外去。然而摊主们不含情感地从技术性角度入手，替我分析购买鹅蛋回去孵化的不可操作性，知无不言，诲人不倦，一二三，ABC，说得我心中一阵阵凉薄。妻子也悲天悯人地劝我，两位老人年纪也大了，养鹅很费事；而且万一把谁啄了就麻烦了——家里养了鸡，养了猪，养了猫，养了狗，另外每年还要养上三季蚕，老人哪里再能承受养鹅的重荷呀？！

我得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我便渐渐打消了买鹅蛋回袁家湾孵化的念头。可是等我再度走进市场见到鹅蛋了，还是会忍不住要冲上去细细地问，深入地问，甚至恨不得买几个回去，请上一段时间的产假，把它们放在屁股底自己来孵化！妻子哭笑不得，斥责说：日闲杆的人爱心都爆棚，竟然要和母鹅竞争上岗了？快，提上豆腐和韭菜，往回走！我说，摊上一个日闲杆的夫君，你好自将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