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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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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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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止园

进入小院,第一眼就看到两棵虬曲的大树。节令已过大雪,虽然今冬关中一直不见大雪的踪影,但毕竟节令在那儿杵着,一早一晚的寒气蹦跳着,把它们的叶子一片片摘下来,让它们在12月初下午三点的光景,孤零零地站在小巷深处,冷眼紧盯着湛蓝的天空。我默默走近,分辨了好一阵,觉得似曾相识,却不能确定它们的品类。当我转到树身的另一侧,看到悬挂的牌子,恍然大悟:哦,是梨树。

不错,它们是梨树,是西安莲湖区青年路杨虎城将军公馆的梨树。两棵,一左一右,静静地站立在止园,似乎正对每一个走进将军公馆的游客展颜微笑;又似乎三缄其口,不声不响。差不多二十米的高度,树身黧黑龟裂,足以显示它们的衰老。树老了就像人老了,在我看来,这样的树有故事更有温情,可以让每一颗善感的灵魂牵挂不已的。我没有查阅资料,无法确定它们从何时起便站立在这栋两层小楼前,也不知道夏天它们结的果实是多还是少。

走进公馆,我默默注视着将军的塑像。此刻下午的斜晖透过窗棂,投射在将军的身上。将军在这一刻显得异常光亮了,似乎连镜片后的双眼也因为强光的刺激而有些躲闪了。注视着将军的双眸,我分明看到他眼底坚毅果决之外的慈悲与忧伤。

我轻轻触碰将军的右肩,禁不住感叹:这真是一个奇男子,一个旷世的枭雄与英雄啊!但这样的一个奇男子、枭雄或英雄寄身在这样一个不显眼的止园。1933年止园初建时,原本叫紫园,取“紫气东来”之义,寓意主人将大富大贵。然而将军在中原大战中弃冯附蒋,逐渐看清了“领袖”的真面目,意气难平,便改“紫”为“止”。三年后“领袖”来陕,逼迫张杨二将军进攻陕北,消灭远道而来、立足未稳的红色力量。“领袖”准备在此寓居,但走进小院,看到寇遐书写的“止园”二字,心悸不已,掉头而去。众人不解,询问其故。领袖暗示左右:“止园”之“止”,那不是“中正”的“正”字去了头吗?众人便明白了,倡导新生活的大人物原来骨子里还是那样啊。“领袖”下塌别处,又去骊山泡汤御寒,谁料运交华盖,折戟沉沙,须臾间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九地之下。遭此变故该怨谁呢?怨张杨二将军吗?好像是,又好像非。其实我觉得这一切无非命中注定,报应不爽吧。

站在东侧的会客厅门口,走近那些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的风云人物,我细细分辨着周恩来、宋美龄与端纳,感慨这二三十平方的会客厅,当年成为群雄论剑的华山,大家貌似气定神闲,其实心中杀机四伏。当然了,在这样一个祥和宁静的下午,我无从听到“豁豁啷啷”的剑鸣,也无从品味觥筹交错的惬意。

其实我也没有这样的野心——我分明知道,在历史的河岸上,我不过是一株无足轻重的芦苇。

围绕一楼的展厅,渐次抚摸壁上的文字与图片。两三个小时里,我从将军的童年走到了将军的壮年,从将军人生的起点看到了终点。末了,我对自己说:“优秀者有优秀的必然性,平庸者也必然具备平庸的必然性。”

将军无疑是前者的代表。

将军生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父亲另一个隐秘的身份则是中秋会成员,秘密从事反清活动。但当将军刚刚步入十五岁,踏上人生的赛道,应该陶醉于观众忘情喝彩的时刻,父亲事情泄露,喋血长安。苦难使这个少年突然长成挺立的白杨,擦擦泪眼,雇辆架子车,步行数百里,从长安一步步地拉回身首异处的父亲。没人知道此刻这个少年心底粘稠的恨意,没人知道此刻这个少年月夜时分是否会洒落铅粒般的泪水。少年拉着身首异处的父亲回到蒲城,又亲手把父亲埋进孙镇甘北村的黄土。少年坐在湿漉漉的坟丘前,一个念头野草般摇曳不止,他毅然杀死知县李桢,与故土作别,当了一名劫富济贫的刀客。刀客或许仍然是另一种土匪。在那样一个板荡零落、礼崩乐坏的时代,当刀客不失为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少年志不在此,在激荡飘摇的时刻,他参与辛亥革命,参与护法运动,接受于右任的邀请主持陕西政务,与李虎臣一起击退刘镇华的进攻扛起了长安城的安危,参与中原大战追随“领袖”,进攻初到陕北的红军,与张学良骊山捉蒋促成民族抗日战线的形成,共和国的曙光照亮世界的前夕惨烈地倒在重庆歌乐山戴氏花园的血泊之中……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21世纪已经过去了20年,可是眼下那些识字不识字的人,都似乎热衷于钻研李宗吾的《厚黑学》。前几天更有人对我说,要想在当今的时世混出个人模狗样,更应该读读《厚黑学》的源头《鬼谷子》与《孙子兵法》。对于这样的善意,我“哈哈”大笑了,揶揄他干嘛不去读《不要脸学》呢?此君信以为真,不断追问哪里售有《不要脸学》,可以网购吗?我长叹一声,喑哑无语了。

此刻,在止园杨虎城将军纪念馆,我分明看到衡量人生价值的另一把标尺:将军毅然放弃庸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利禄,选择玉碎的险途,他一定是看到了暗夜中另一道璀璨的风景。孔子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诚哉斯言,在短短的五十六年里,将军几乎参与了每一起重大的历史事件,咂摸了其中的苦涩与甘甜——甚至以石破天惊的勇气,毅然扳转历史的轨道,淬炼重生,将自己镕铸成星星,供人永恒地瞻仰与膜拜,他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当然,其间会有一些不甚清晰的节点,会有一些不甚和谐的音符,但我想,历史也许就是这样吧,如同清晰而浑沌、温和而暴虐的河流,不管人们如何评价,它依然不舍昼夜地奔向了远方。

此前我曾去过将军的故里蒲城县孙镇甘北村,去过长安区韦曲镇外将军安息的陵园;今天,在西安事变爆发83周年的前夕,因为偶然的机缘,来到青年路的止园,触摸将军惊天之举前的细枝末节,我是轻松而又沉重的。拜伦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无论当初站在将军的陵园里,还是现在站在止园的纪念馆,我想,将军的人生真是一部异常厚重的书籍了,他不仅可以谈论人生,他还可以在历史的深处为很多人诠释人生的要义。

沿着小楼后边的楼梯,我缓缓走上二楼。夕阳平和地洒在前端的阳台上。几个游客慵懒地瘫在躺椅上,聊着天,喝着茶。我走下楼梯,穿过一楼大厅,再走上楼梯,如是者三。保安问:“先生,你怎么一趟趟地上楼下楼呀?!”我笑了,告诉他:“和将军与历史对话,一次就可以完成吗?”保安未置可否,勉强地笑了笑。

我走出止园。

门口近旁的那两株梨树还站在那里,不言不语,若有所思。街道上早已万家灯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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