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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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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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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安大堂,凹则不平

王耀征老兄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书法篆刻家,数年前为陈忠实老师制印。陈忠实老师激赏不已,以“刀韵”书法回赠之。老兄将“刀韵”二字印在书法袋上,每当或赠或卖书法作品,“刀韵”二字也随老兄的作品东奔西走,被圈内人视为雅事,大家均认为他的创作得金石之神韵。万众瞩目中,留下了《白鹿原》的陈老走了,他的“刀韵”二字还在,他对老兄的首肯与厚望还在悠悠地流淌。一日,接到老兄电话。老兄告诉我,他为自己不曾给“西安双璧”之一的平凹先生制印而遗憾。我问老兄,那你准备怎么办?老兄心急火燎地在电话那头说,怎么办?那得为大师刻呀!老兄的想法当然不错,我尤其钦佩老兄身为回民那种敢想敢干、起而行道的豪气。末了我建议他,与其正经八百地刻一枚“贾平凹印”或“平凹之印”,不如刻一枚随意散淡的闲章。老兄问其缘故。我说,平凹先生平日在书法或绘画作品上所钤的皆是这一类名章,且数量在五六枚以上。老兄一听,犯难了,一时不知刻何种文字才能令先生满意。我告诉老兄,平凹先生昔日染病住院防止闲人扰其清闲曾化名“龙安”。先生是一九五二年生人,生辰属龙,“龙安”该是何等吉祥的名字啊,先生后来在文章中也数次念叨他很喜欢这个名字。平凹先生的书房或叫“大堂”,或叫“上书房”,隆然尊贵,你如果为先生制一大印“龙安翰林”岂不很吻合?盛唐的太白也曾挥舞着生花妙笔做过玄宗的翰林供奉,他应该也算得上是在上书房行走吧?老兄称妙,末了却建议我模仿《眺望白鹿原》的文风也为先生写一篇文章。

命题作文让我深深地为难。

我与平凹先生都是陕南人,都生长在秦岭之南。不过与他相比,后学的我身处更南的大巴山中,长安在望,汲汲无名。深夜坐在书房,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悄无声息地坐在中年的行列,白发种满了头颅,我感到羞赧与汗颜。

在流逝的四十年时光中,从初中阅读《平凹文论集》算起,至少有长达二十六年的时光沉浸在平凹先生创造的文学江河中,中毒日深,不可救药。其生也无聊,解决了温饱之后,我便伏在电脑桌上敲打文字。我明白,与其说我敲打文字,不如说文字敲打我――我原本可以用来钓鱼、打麻将的生命就这样让文字吞噬了。朋友恭维我,你的文字有大师的气象,我们读你的作品仿佛在读贾平凹的作品!我神色黯然,羞愧地摇头,我知道世间最难伺候的东西除了孔子指出的的女子与小人外,至少还包括文字吧――创作的人全身心地来讨好她,她整天却愁眉不展,难得有笑逐颜开的时候!文字让我衰老与无趣,我之所以还在写,之所以还有人钟爱,我当然得承认我从先生身上获益良多。我告诉友人,在先生等身的著作中,很多作品我品读多遍,而《废都》一书更是在二十五遍以上。长安在望,愚则愚矣,居然在先生的身上下如斯的笨功夫,友人觉得不可思议。

写先生的文字,委实已多。就我有限而深入的阅读,恐怕也不下数百万言。然而在我看来,无论这些文字是佶曲聱牙还是妙笔生花,无非“六经注我”,文字摊晒了一地,作者还是作者,先生还是先生――作者借先生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先生大人庸行悄然无声地坐在秦岭的山巅。

我告诫自己,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最尊贵最智慧的存在方式无非是筚路蓝缕或拈花微笑。那我选择拈花微笑吧,尝试着走进美到极致又丑到极致的世界,尝试着咂摸那蒸腾着诗意与罪孽的荒原。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先生是丹山深处的贤人,隐逸在妖娆的桐花中。深夜我眺望着长安与丹山,甚至梦见了四皓。只是长安在望永远不再属于雏凤的年月了,偶尔为之的鸣叫撇净了清冽激越的韵味。

身为教师,看到诸多不尽如人意处, 我忍不住告诫学生,大家今天的物质条件真的太好了,以至于损害品行之提升――你们每天除了沉溺于手机游戏,有几人曾沉潜内心世界深入阅读?有几人愿瞩目大千世界知古而鉴今?孩子们,对脚下的土地不了解,对身边的人们不洞悉,悲哉!学生却伏下身小声嘀咕:“老师,那你呢……”

我?说到我,我也只好羞愧地摇头,继而流露出如鲁迅先生在《立论》一文中刻画的先生那般不堪行状――“今天天气,哈哈哈!”人生识字忧患始,来自大巴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袁家湾,我从幼年开始真的竭尽全力去亲近文字了。读姐姐的语文课本,读从远处借来的连环画,仰起脖子去辨析顶棚上过期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我不知道哪里还有文字,我更不知道哪里还蹲着一群指向“形而上”世界的晶莹明澈的文字。

初中时期,偶然从语文老师看到了《平凹文论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先后阅读数十次之多。傍晚坐在袁家湾后的山林里,夕阳西下,我被平凹先生空灵的文字浸润的心灵也随之西下了。我想长啸,但在寂寥的山林中我选择了野兔与小鸟似的缄默。在这本书中,我顽强地记住了先生笔下霍去病墓旁的那只石虎,记住了先生对石虎的描述“卧出了东方的味”。东方的味,很抽象;东方的味,也很撩人。我不解其中的韵味,大巴山的山林草莽遮蔽了东方的味从石虎身上越过秦岭灌注到我的肺腑,但平凹先生的《卧虎说》真正深深地蛊惑了我。

一九九八年冬月,我和好友向东在雾霾满天的薄暮,踉踉跄跄窜到了茂陵。来到霍去病将军祁连山状的墓旁,我一眼看到了石虎,奔过去,伏在它斑驳的躯体上,嗅那来自历史隧道中的味道,通脱而苍凉,我的眼泪瑟瑟地淌下来。我注视着石虎,我明白了东方的味就是不言之教,就是知雄守雌啊。可是我把老师的书遗失了,我从遗失《平凹文论集》那时起很长时间都失去了先生的助力。

高中得以进入县城就读。在我就读的白河一中北岭子下边斜坡三四百米的距离,就是白河县的新华书店。高中三年,几乎每个中午我在吃过饭或饿着肚子的状态下都会来到书店,利用午休的时间倚着柱子或塌坐在地上读一中午书。这种阅读活动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揩油,只读不买,让人生厌。让人生厌就让人生厌吧,我利用了这种方式陆陆续续读完了《古堡》、《远山野情》、《西北口》、《火纸》、《商州三录》,末了在营业员鄙夷厌恶的目光中倾尽全力买下了《贾平凹散文精选》一书。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也”,在我看来,那是自欺的话――与窝在书店的一角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地读先生的著作相比,我当然更希望自己阔绰一把,花上几元钱买上一本书细读,细读,再细读,甚至像小娘们儿一样摘抄几句励志缠绵的语句卖弄于人前。

同学丁声告诉我,爱看书其实可以到体育场旁边的工人俱乐部阅览室去借阅,押金二十,每天付费一角,很合算。我去了,发现那里似乎也没有几本书,而武侠与言情又不在我的阅读疆域内。但角落偏有一本先生的《废都》捶击着我的心肝。一九九三年底,我与父亲去了安康。在汉江畔的书店看到那里出售《废都》,我很是渴望。父亲当然理解我的心情,但看订价十二元五角,犹豫了又犹豫,最终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店。今番又见,我不顾一切地从同学那里借了二十元钱作为押金,借阅。我得承认,那会儿我简直是文学上的林彪,心中泛滥着阴谋论,从一开始就准备让俱乐部扣掉押金,让我将这本两年前列为禁书的《废都》据为己有。呵呵,《废都》果然是一部有毒的书,让我沉陷此间,难以自拔:课间读,课堂读,上厕所也读。无论别人怎么说,我觉得自己读《废都》就是读《红楼梦》――同样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闲书,无益于经世致用;同样的“究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大作,作者都有强烈的洞悉社会人生天地自然大道的企图――贾宝玉看破红尘无挂无碍做了和尚,庄之蝶欲逃离西京却中风于火车站的候车厅,逃无所逃,遁而不得,人生的风铃无聊无奈地鸣响。林彪败落,我的阴谋也破产了:俱乐部的人从别处打听到酷爱读书的我,杀奔到学校,将我堵在教室令我还书。其他人暗示我撒谎书丢失了,我那会儿远远不具备共产党员的坚贞不屈的品质,辣椒水没灌,老虎凳没上,我就招了,交出霸占了长达四月之久的《废都》。俱乐部的人一算,共一百二十五天,从二十元押金中扣除十二元五角,与《废都》的订金等价。其他同学为我可惜――书拿走了,魂也走了!是的,先生的书取走了,我的魂儿也离我而去!失魂落魄,同学却不忘调侃,取走了就取走了吧,你以后也给咱写一部《废都》!大家如此说,我能说什么呢?

高中时的长安在望真的很勤奋:不断地阅读,不断地写作,几乎每天都要写篇散文与诗歌――那阵儿我当然不懂,这会儿我就可以有把握不无矫情地说一句: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我的生活是极其苟且的,诗与远方却是先生带给我的无穷诱惑啊。高中阶段读了《古堡》后,我用了一个下午为先生写了一首长诗,这首长诗写出了一个文学少年元气淋漓的臆想,写出了对遥远的商洛以及心底的先生无尽的爱恋,可惜先生不能读到,可惜这篇诗作与《贾平凹散文精选》一起丢失了。若干年后我又买到了一部《贾平凹散文精选》,又从旧书摊上淘到了一部《废都》。只是《散文精选》的版本变了,《废都》居然还是一九九三年的第一个版本。据说这个版本眼下都炒到了五百至一千元。我不考虑它的售价,我只会细读,用心读,揉碎心肝地细读,读先生的文章,品味先生的为人,继而力所能及写一点自己的文字。“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城里出了桩异事,两个关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泼烦,去了唐贵妃杨玉环的墓地凭吊……”

填报大学专业志愿时,我犹豫了又犹豫,不知该选择中文还是历史――在整个高中三年里,我的历史成绩始终优胜于语文,而两个学科偏偏都是我的最爱。后来我突然意识到,决不能选择历史,因为一旦选择了历史就必然意味着要远离心爱的阅读,要疏远平凹先生的著作,我便破釜沉舟勾上了中文。历史老师在旁边气得摊开手直唠叨:“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叫我……嗨!”我不管历史老师怎么嗨,我该选择中文就坚决选中文――历史著作中没有《浮躁》和《废都》啊!

历史著作中没有《浮躁》和《废都》,但《浮躁》与《废都》中却有历史,烟火味,旧书味,诡谲而奇异,清晰而迷离。

当我一九九七年走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废都》在中国文坛上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远去,但余波还在,课堂上或讲座中时时还能听到满腹经纶的人们谈起《废都》。在激情洋溢的褒贬后,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这部奇书是先生也是中国文坛的里程碑。我默默地听着,像一只羞涩的龟一样趴着。我没有插话,我也不想插话。此刻,我已经把《废都》读了十多遍,我知道我不用插话了。

《废都》当然是先生在人生秘境中的大悲凉大绝望之作。大悲凉大绝望之作就是一个钻头,无限地向幽深的地幔与地核深入。伏在幽暗的井边,我们能看到什么呢?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地把水当成了石油。水不是石油,无知才无畏。我静静地坐在夕阳下的校园里,读读《废都》,读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两本书其实都是在探索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作者悲悯而悲怆的眼神是灯塔也是狂风中摇曳不定的蜡烛。后来我又读到了《罪与罚》。我明白了,庄之蝶们其实身上负载着太多的历史与文化的垃圾,在这个叫西京的城市里,在这个叫西京的监狱里,为罪而乐,为罚而苦。在一个充满罪业的地方,几乎每个人皆不断造业,终于为业所惩,“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志在苍穹,吞吐雾霾。

吞吐雾霾当然并非我们所愿。在幽暗的人生隧道里,我们无法做一个查拉图斯特拉似的超人,也不能做一个庄之蝶式的行到水穷处无路可进取的末人,我们难免堕入迷惘的虚境。

在重重的迷惘中,我又读到了先生更早著作的《浮躁》。买到《浮躁》很偶然。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突然看到路边书摊居然有《浮躁》,遂掏出二十元不顾一切地买下,此后十多天的时间里我的午餐只能是馒头就白开水。宿舍的同学讥笑爱读书的人很贱――说对了,爱读书的人本来就贱。《浮躁》是先生八十年代中期的巅峰之作,虽有哲学意蕴,但整体而言清浅有致,妩媚生香。我读了三四遍,还想再多读几遍,但有同班同学借,有邻班同学借,时间久了,也不知道《浮躁》花落谁家。它还在吗?我在上边密密麻麻做的眉批和记下的心得还在吗?二十年无声地远去,它应该不会幸运如斯吧?但无论如何,我依然清晰地记着当时阅读此书时的激动,我依然记得我坐在校园角落的石凳上有麻雀胆大地踱过来啄我手中的书脊――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只麻雀之所以如此,是缘于它对这本《浮躁》爱恋不已也想借阅呢,还是把这本书当成了一块面包一条草虫。在寂寥的黄昏中,麻雀也算得阅读中的知音,不经意间叩击着人生的钟壁,不经意间发出苍凉而邈远的声响。苍凉,邈远。

阅读该是多少神奇的一件事!那一刻,我的心脏分明与先生以相同的节奏在跳动。隔着茫茫的夜空,我似乎看到先生站在阳台,手握烟卷,凝神遐思,对着东北方向欲语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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