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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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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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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初中

下午两点二十九分,我和妻子突兀地站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校园。

离开的21年中,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回到这个校园里来走一走,看一看,但我一次次,只是站在地势低洼的冷水火车站小广场朝半坡上的校园使劲眺望,一阵欣慰,一阵惆怅。

下午两点二十九分,我和妻子突兀地站在了冷水初中,以游子和过客的身份再度回归,不管是我对于它,还是它对于我而言,都是那样的熟悉而陌生。在我青涩的年龄,这里曾经陪伴我度过四年的时光。四年,差不多1500个日夜,这里成长着我的身体,也成长着我的心灵,对我的人生起到无法估测的作用。但我自从初中毕业后,只是当初在办理团关系时匆匆回到过这里,距今足足21年了。我真的应该回来看看它,虽然我对于它而言无足轻重,虽然我对于它而言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21年过去了,这里当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和我记忆中的母校几乎完全不同。我必须承认,21年里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老者”;我的女儿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甚至可以责怪父亲不修边幅,可以哀叹白发爬上了我童山濯濯的前额。所以我不能苛求我的母校,我不能要求母校为了和我的记忆保持一致而不发生改变。我告诉妻子,时间是个伟大的厨师,21年的时光足以让它造成我们不曾品味的美食——甚至很多时候,我们不清不楚间就做了这个伟大厨师手中的食材。我们今天就坦然地以游子和过客的心理走进我母校的怀抱。

校门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指着校园的位置告诉妻子,这里以前曾经是一片倭竹和蔷薇。那会儿倭竹和蔷薇很茂盛,是冷水初中最美的风景,适于爱情,也适于艺术。初中阶段的爱情一般朦胧而苦涩,类似这里的蔷薇。校门附近住着倔老头熊云侠老师,他最反感初中生的爱情。如果有人在倭竹和蔷薇丛里卿卿我我了,这位老师一旦侦知,就会厉声喝叫,毫无怜悯地去惊扰倭竹和蔷薇丛深处朦胧而苦涩的爱情。倔老头有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如果倔老头发现这里的爱情故事顽固或缠绵,就立马赶回家持剑奔来,在倭竹和蔷薇丛里使劲挥舞,让朦胧而苦涩的爱情面临血光之灾。倔老头其实颇有“文艺范儿”,夕阳西下或月光皎洁的时刻,就带着他心爱的二胡,在倭竹和蔷薇丛边拨动一段苍凉如水的旋律。他的嗓音也不错,有时自拉自唱,唱的大多是当时的流行歌曲,“欲说当年好困惑”,或者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相随”。时间仿佛凝固,歌唱和二胡清凉哀婉的声音一直伴着学生进入疲惫而甜美的梦乡。

进了校门,正对着操场。操场的中间部分是一片篮球场。听往届的同学说,篮球场的球架是学校里的教师与火车站职工球队比赛时赢得的枕木制成的——当时篮球场也得到了硬化,我不知道硬化篮球场的水泥是否来源于学校的教师与水泥厂职工队比赛的战果。天气晴好,放学了,操场围墙上的广播高声吼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学校的男教师几乎倾巢出动,奔跑在篮球场上,吼声震天,群情激昂,让篮球场和水泥地面真正发挥了应有的价值。

操场西侧围墙下就是通向水泥厂的公路。水泥厂在学校的东南方向,两家隔着一道围墙。操场东侧上三步台阶就是教学楼。其实这幢四层的建筑称为教学楼真有些武断——它的第一层是男生宿舍,第二层和第三层是教室,第四层是女生宿舍,而建筑的北边一部分从一楼至四楼住的是教师,既是教师的宿舍也是办公室。天气晴好会上早操,全校五六百学生沿着操场一圈圈奔跑,黄尘飞舞,民怨沸腾。不过偶尔会发现从男生宿舍的后门口有一道道的“溪流”蜿蜒而下,从台阶淌到了操场。这时,校长如临大敌,让跑步的学生停下,领着男生进入宿舍,自己临时客串起福尔摩斯和李昌钰的角色,深入调查“溪流”的来源。事实证明,客串的角色往往并不称职,调查往往无疾而终,不了了之——没有白公馆和渣滓洞的老虎凳,没有军统特务的专业素质,“溪流”的“源头”当然不可能轻易供出自己作案的事实。有时千辛万苦挖出一个嫌疑犯,嫌疑犯再供出另一个嫌疑犯,嫌疑犯再供出其他的嫌疑犯。株连者众,似乎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纵水”的经历,只不过有的是“历史纵水”,有的是“当下纵水”。校长铁青着脸,恫吓大家:“我就不信抓不住!今晚我就守在这里,非抓住一个不可!”校长的话说得狂,不过更狂的事情还在后边呢——过了几天,大家竟发现有“溪流”从四楼沿着柱子一直拉扯到一楼,仿佛黄果树瀑布,成为学校一道绝佳的风景!校长挥手让跑步的队伍全部停下,指着“溪流”,勒令“溪流”的“源头”自己站出来。“源头”当然不可能站出来。校长大怒了,咆哮着,说要去买个手电筒,今晚就蹲守在这里,看究竟是哪个英雄干的这等好事!大家背过身笑个不停,对四楼上的女汉子顶礼膜拜――只是遗憾这个女汉子究竟藏身在何处呢!

那会儿的住宿条件真的很劲,学生从家里带着竹笆到校,宿舍里摆着两排架子,大家把竹笆固定在架子上。每个人不过一尺的宽度,睡觉时经常叠压在一起,上边的同学睡在“肉林”里,下边的人无法翻身,无法伸腿,真正体会到了被压迫的滋味。宿舍适于生物繁衍,蚊子、跳蚤、臭虫应有尽有,天天晚上都给学生带来无尽的“享受”。卫生条件无从谈起,一个人生了疥疮,全宿舍的人都会倒霉。深夜里如果一个人起来挠身体,受到影响,全宿舍的人都会加入挠身体的大军,“咳咳噌噌”的声音此起彼伏。

操场南边是一片不大的草坪。穿过草坪,上十多级石阶就是学校的厕所了。厕所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我不愿过多饶舌。可说的只有一件事:当时刚刚学过《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一文,为了掌握说明文的说明方法,语文老师让大家写篇冷水初中的说明文。班里有位老乡积极响应。作文本发下来,老师气得不堪,斥责这位老兄用了几十个字写教学楼,却用了差不多300字来写男厕所,而后又用了500字来写女厕所!厕所需要花费如此多的笔墨吗?!厕所是学校的重点吗?谁不知道世上除了男厕所还有女厕所?即便农村的厕所没有分男女,但一个大脑正常的人不能判断里边是否有人的时候,总知道在厕所门口大声咳嗽两声吧?!瞬间引起班里哄堂大笑,大家此后送给这位老兄一个雅号——厕所。时间久了,老兄也习惯了“厕所”,如果叫他的本名,他则会茫然四顾。

厕所的半坡上边是学校的猪圈。学校居然如同农户养猪,使学生很愤懑,学校便发生过半夜用石头砸死小猪的惨剧。

猪圈上边不远处是教师的宿舍楼。宿舍楼是两层小楼,呈南北展开。楼前是一个小场地,有几棵榆树,榆树下有石桌,石桌上刻有象棋棋盘。天气晴好,大家不打篮球了,便有三三两两的教师在榆树下对弈,胜利者愉悦,失败者羞赧。胜利者气定神闲地收获了失败者羞赧的神色,也气定神闲地收获了失败者奉上的三株白菜或者两根大葱。到了吃饭时节,教师们大多数人总会从宿舍里擎着饭碗赶来,在榆树下吵吵嚷嚷吸吸溜溜地吃着自己的饭食。多数教师在学校的食堂上伙,因此饭食总是雷同;个别人自己动手做饭,偶尔搞出一点动静,让别人嫉妒。对面教学楼上的学生在教师进餐的时候就会停下手中的动作,二楼的学生抬起头向上眺望,三楼的学生低下头俯视,瞬间就知晓了自己的先生今天饭食品种菜肴质量,极尽关注之能事,绝不苟且,甚至知道哪位先生这顿吃了一碗,哪位先生吃了一碗之后又去盛了半碗,哪位先生为改善伙食计吃了几片肉,哪位先生从其他的先生那里缴获了一疙瘩红薯。

从教师教学楼的小广场下台阶向西通过天桥可以直达教学楼,向东可以直达食堂。食堂距离教师宿舍楼大约20米,但明显属于两个不同的台地。食堂其实也不是简单的食堂——食堂是两层砖瓦结构的小楼,一楼的三间房屋住着倔老头熊云侠老师一大家人。二楼最东侧是灶房;中间是一个储物间,用来存放学生上缴的玉米面;西侧住的是教导主任。食堂的二楼差不多对着教学楼的二楼,教学楼二楼的东端住的是校长。那会儿正值北京亚运会开幕,一群陕北汉子在工人体育馆隆隆敲响腰鼓,学生的情绪被撩拨得如痴似狂,一起聚集在食堂二楼的廊道里使劲盯着对面校长家的小电视。校长的老婆对这种公然揩油的行为很不满,立刻拉上了窗帘。隔着窗帘,隔着数米的空间,学生除了听着隆隆的声响,再不能看到亚运会哪怕是模糊的转播,便很是气愤,却毫无办法,只好飞奔着跑下山坡,聚集在火车站方家商店铁皮窗子前扯着脖子瞧热闹。

富有文艺范儿的熊云侠老师对自己的几个子女颇感无奈,似乎总是责怪他们不争气,懒惰,没有出息,这么大了还要靠自己的老子养活。他的老伴儿似乎没有固定的职业,经常在学生早餐的时候卖酸菜包子,个大馅满,独具风味,所以生意看起来很不错。这个富有文艺范儿的老头爱抽烟,抽一种拇指粗的黑烟,我不知道是否是雪茄,但总觉得味道很呛,远远的就知道他老了,他的味道比他跑得快,虽然他走路总是大步流星的。他家门前的台阶上总是摆着几盆花,开花的时候很艳丽。学生传言说那艳丽的花卉可以让人飘飘欲仙。

对于我来说,四年的初中生活当然可谓刻骨铭心,而其中很多事情就发生在教学楼的教室里,在我准备讲述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诸多的困难,我就隐忍不语了。是的,在那里我知道了记述文的六要素;在那里我知道了记述文的三种记叙方法;我更知道了插叙手法就像我家乡的人们在吃“八大件”宴席的时候中途上一道酸菜——我深深地感激我的老师,虽然那阵儿的物质条件极差,但学校的教育质量始终排在全县的前列,在白河县拥有不错的声誉。我的老师他们用自己的学识帮助我走出了大山,他们用自己的关注帮助我爱上了文学,在此后的21年里不断充盈着我卑微的生命,让我在贫瘠的土地上绽开小小的花朵,也让我得以在今天以一个游子和过客的身份回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校园。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校园里,除了我和妻子,再没有一个人一只鸟,我不知道可以谏些什么,不知道可以追些什么。我悄然无声行走在这里,不谏不追——我明白了,我和冷水初中的故事截止于21年前,我们只能天各一方,我们只能默然相对。

是的,往日的教学楼早已化作了平地,往日的草坪早已不见了踪影,往日的教师宿舍楼早已被男生公寓所取代,往日的食堂早已变成了行政办公楼。往日操场边沿的围墙消失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天桥,直通往日公路下的空地——今天这里矗立起了一幢恢弘的教学楼,窗明几净,再也没有往日冬天用废纸糊窗户的情形发生了,再也没有动辄停电需要学生从家里带着油灯上自习的情形发生了。我和妻子便走过天桥,挨个走过教室,试着推推窗户,看窗户是否紧闭,竭力把头颅伸进教室,感受一下今天初中生可以享受多媒体享受良好条件的幸福。我们的那段初中时光不过是流逝的水吧?流逝了,永远流逝了,虽然可以看到它的源头,但无法感受它的温度和质感了。这会儿学生的书包和书籍多数都随意地摊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一个精美的书包旁摆着一本书——《寻找世界上最美的爱情》,我朝妻子笑了笑,妻子也对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小男孩或者是小姑娘,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世界上最美的爱情。但我想,趁着年轻趁着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刻赶快去寻找吧。固然苏轼说过“谁言人生无再少?休将白发唱黄鸡,门前流水尚能西”,那不过是善意的谎言而已吧,苏轼做不到这些,我们常人更难做到这些的。人生需要梦想,人生当然也需要爱情,人生当然也需要水和空气,我有时傻傻做想,让我的梦想飘浮在水与空气里吧。

妻子在校园里走得累了,便出了校门,去和下边的老太太攀谈,留下我一个人在校园里静静地走动。男生公寓前的空地上桂花开得很盛,花坛里的兰草亦有声无声地摇曳在瑟瑟的秋风里。我在空地和花坛里坐了很久,听任星星点点的桂花洒落在身上。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家,便趁着夕晖给桂花、兰草、那本《寻找世界上最美的爱情》以及眼前这幢恢弘的教学楼拍了一组照片,同时不忘拍下远处流淌的汉江与瓦蓝的天空,保存在手机里,也保存在心底,轻轻招手,和我的冷水初中告别,回到遥远的渭南。半夜喝过茶,坐在书房里去敲打小媳妇幻化成的电脑键盘,记下鸡零狗碎的感受,开始我别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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