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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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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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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奶奶

三十年矣,回头一看,时间似乎很是久远,不禁感慨,奶奶去世真的长达三十年了。

三十年里,路过她的坟地,我总是偏执地认定,奶奶并没有死,她只是从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或许是贪眷这里远离蓊郁的竹林而阳光朗照;或许是满意这里地势高亢而视野开阔。

新家这里当然好,可以直视几百米外娟秀蜿蜒的滴水岩,也可以将远处巍峨耸峙的二凤山存进眼底。更难得的,奶奶的这个家座落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袁家湾,她的身旁长眠着爷爷,而距离原来的家也不过一百米。这里一样可以看到竹林,听到泉声。她想回家看看极为方便,子孙去探望她也相当容易,奶奶应该对这个家十分满意吧。

还在家乡时,我经常探望奶奶,扛着一捆柴禾会路过那里,挎着一篮萝卜也会路过那里。我的脚步慢下来,默无声息地念叨:奶奶和爷爷永远睡在这里啦……

二十年前我走出了袁家湾,我长跪在奶奶和爷爷的坟前,默默地祷告:奶奶和爷爷,你们的傻孙子要去远方了!

奶奶和爷爷不说话,燃烧的土香粉末一点点落下,我磕着响头,脸上布满了泪水。

奶奶的名字叫苏德意,属牛,生于1913年。

那个时代,女性有名字的不多,那她应该算是浮在尘埃之上的一位了。当我进入初中,接触了世界历史,禁不住笑了:奶奶的名字不是暗合二战中三个强国的名字吗?我想问奶奶名字的缘由,但此刻奶奶已经走完七十九年的历程,睡在了地下,对我的祭品与困惑,她始终保持着缄默。

奶奶是苏家的幺女,她上边还有三个姐姐。奶奶的姐姐,在我的老家被称为姨婆。她的姐姐从不叫她的名字,而一直亲昵地叫她四姑娘。那会儿三姨婆每过三两年总会到我家来住一两个月,开口闭口地叫四姑娘,惹得我发笑:这么大的人还是姑娘吗?但奶奶很享受这个称呼——她的三姐姐很自然地叫,她也很自然地答。姐妹相处久了难免龃龉,奶奶会以很严厉的语气冲她的三姐叫喊。三姨婆这时便沉默,转过身很委屈地告诉我的母亲:没有儿子真是不行呢一一有儿子我会受四姑娘的这般气?一边摇头一边落泪。母亲就不断安慰:亲不见怪,她啥时候说话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三姨婆叹口气,压低声音,告诉母亲奶奶过去诸多霸蛮之举。我好奇了,趋之若鹜,她们却将我赶开,好像担心我去向奶奶告密。

我会告密吗?

我是那善于告密的人吗?

三姨婆和母亲不管这些,凶狠地把我赶走。

奶奶问:你三姨婆和你妈刚才又说了啥?我告诉奶奶:说得可多了!奶奶问:到底说的啥?我实话实说:她们把我赶走了,一句都没听清啵!奶奶气得笑起来:我的瓜子孙儿,你能干得了个屁!

从1958年3月离开汉江边的冷水河街,到1991年11月29日去世,奶奶在袁家湾生活了33年,但她似乎始终都没有融入袁家湾的生活。她不愿融入,而袁家湾好像也没悦纳她。

奶奶始终穿着大襟衣服,准确点儿说,就是传统的右衽。她衣服的布扣必须亲手缝制,一颗颗极为规整。布扣的头如果稍微偏斜一点儿,她会用一个木槌轻轻敲击半天,一边敲一边用手指捏弄,不合心意就继续敲击继续捏弄。

奶奶的衣服浆洗起来更麻烦。她喜欢穿白色的褂子,外罩蓝色的外套;尤其喜欢卷起蓝色的袖管而露出里边白色的衣袖,洗衣服时得用米汤浆泡半天,在河沟的石板上不断捶打。那会儿没有洗衣粉,肥皂也有限。母亲把皂荚在袖口与领口上不断揉搓,反复洗,反复漂水,往往拿回家却难入奶奶的“法眼”。

奶奶也许是刻意要和周围的人保持距离。袁家湾的人一律把吃饭叫“䶗(qⅰa)饭”,奶奶偏不,她几十年如一日把吃饭叫吃饭,哪怕儿子、儿媳与女儿都改称“䶗饭”,她也不肯俯就。她不肯看见院子地上有一根草茎,有一片落叶。母亲说:“农村嘛,哪能那么干净?”奶奶就生气了,异常严厉地反问:“农村咋了?农村就不讲究了?!”

周围人无所谓的状态,丝毫不影响奶奶对生活细节的苛求:不吃饺子便罢,要吃饺子务必追求极致的熨贴,饺子皮要不厚不薄,饺子馅要不咸不淡,饺子馅中加入的素菜要不粗不细。调汁的陈醋也不叫陈醋,叫“忌讳”;猪舌头不叫猪舌头,叫“猪赚头”——似乎她的脑子中存贮着许多“江湖黑话”,她有另一套小众的话语体系。

奶奶如此执着讲究,大家都不好说什么,但必须无条件地迁就,内心并不认同,时日久了忘记得干干净净,又需要奶奶一再提醒与告诫。

姑姑远嫁到河南,奶奶去姑姑家住了大半年光景。一次姑姑的婆婆请奶奶去吃饭,奶奶拿起饭碗问亲家母:“你们家的狗咋这么厉害?”姑姑的婆婆诧异了:“我们家没有养狗呀!”奶奶笑了:“没养狗?没养狗,这些碗边儿怎么被啃得这豁豁牙牙的?”亲家母很尴尬,大家一顿饭吃下来谁都不舒服。

1990年姐姐安康师范的同学来我家,见到奶奶不知如何称呼,问姐姐,她是谁呀?姐姐告诉同学:我奶奶!同学不信:明明是城里的老太太,怎么会是你奶奶?!逗得姐姐哈哈大笑。

曾经显赫一时的樊氏家族,在曾祖父时已经开始中落。家族的府邸盘踞在白河县衙左侧,生意沿汉江延伸到了距县城七十里地的冷水河。为了照顾生意,保住衣食之源,曾祖父樊起恒命令爷爷樊长田离开县城去冷水河街定居。在新地域要立足,要发展,最便捷的方式就是通过姻亲建立起人脉资源。苏家当时是冷水河的殷实人家,爷爷那会儿更是一表人才,两家人很自然牵手聚合。

“女大三,抱金砖。”奶奶比爷爷大三岁,但他俩的婚姻好像没有抱上金砖,也没有抱上金条。奶奶属牛,固执而高调;爷爷属龙,高傲而谦卑。爷爷凭着自己高贵的出身、卓越的才华和谦和的性情,很快在冷水河街站稳脚根,生意越来越大。谁家过红白喜事了,也总会诚心诚意地邀请爷爷去当帐房先生。街坊都知道爷爷的为人,央求爷爷:“长田,你给我多记一点儿!多记一点儿!”爷爷爽快地答应。多记了账,要给主家交账,多记的部分就得爷爷掏。每逢此时,奶奶必然大闹,斥责爷爷当冤大头,养活一街的老少爷们儿!爷爷心中哪会算不清这个账?告诉奶奶,以后这些街坊邻居多照顾我们一点儿生意啥都回来了一一即使不能照顾我们生意,花点小钱儿买个人缘,那我们还不是占了便宜吗?奶奶不依,依然闹腾,最后气出完了,夫妻俩相互笑笑,该干嘛干嘛。

三姨婆告诉妈妈,妈妈聊天时告诉我,奶奶一共生过七个孩子。前两胎的两个男孩,生下不久就夭折了。第三个孩子还是男孩,聪明伶俐,帅气阳光,爷爷视若珍宝。我的这位伯父六岁时,他的外婆来到冷水河街要领到她家去玩。爷爷不同意,但老太太执意要领,奶奶也同意自己的母亲领走孩子。

谁知刚过冷水河要攀爬观音阁下的悬崖时,孩子摔了一跤,头上的血水汩汩涌出。老太太慌了,领着孩子到河边用凉水冲洗。孩子的创口发炎,持续发烧,老太太却不敢告诉我爷爷,耽误了治疗时机,白白夺走了这位伯父的生命。爷爷很多年里对此耿耿于怀。

说真的,几十年里我特别反感那些阴阳怪气的公知,他们口口声声赞美国民党治下的中国多么富丽堂皇、阳光明媚,那我的三个伯父干嘛都先后陨落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时期,而我的伯父至姑姑这四个孩子都存活下来释放着自己的况味?

白河县位于秦头楚尾,先后两次解放。

在政权交替的最黑暗时期,为了增强国民党基层的执政能力,白河县长先后任命我的爷爷担任保长与镇长。爷爷任职不久就意识到身后这个政权背离人心,岌岌可危,辞职不得,便不辞而别逃到安康城躲藏起来,家中的事务全部落到奶奶瘦削的肩上。

国民党地方政权的头头脑脑找到奶奶,要求奶奶动员爷爷回家继续当镇长。奶奶却派人送信,叮咛爷爷不要回来,千万不要回来。冷水河的保安团与保长们找到家中,逼迫奶奶立刻叫回爷爷,并把奶奶怀中我那尚在吃奶的父亲抢夺过去,扬言要扔进汉江或者在石头上摔死!奶奶疯了,从这伙人的手中抢回瘦弱不堪的父亲,要与这伙人拼命。

我无法想象,一个妇人在面对一群暴徒抢走自己的孩子又奋力抢回时那是何其惨烈悲壮的情景。我想,固然奶奶有种种不足,但在那一刻,她的头脑中无疑揣了一颗核弹,没有怯懦,没有迟疑,“疾风知劲草”,她理应是最伟大的母亲!这就够了,我不能苛求奶奶人格的每个毛孔都绽放光芒。也正是有了那次惨烈的遭遇,原本奶水不足的奶奶,瞬间彻底断奶,只吃了三五个月奶水的父亲,拜这帮暴徒所赐,此后再没有吮吸过一滴奶水,嗷嗷待哺,靠着奶奶熬制的玉米面糊糊好不容易挺下来,个子矮小,一辈子身体都没怎么好过。

《白鹿原》中有个情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解放前夕白鹿原的保长都要靠强逼着人接手。读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会想到当时我爷爷被逼迫当保长、镇长的遭遇,更会想到这伙暴徒要祸害我的父亲从而胁迫奶奶劝告爷爷当镇长的遭遇。我如果把这些细节告诉陈忠实老先生,他把这些细节融化到《白鹿原》中,《白鹿原》在末尾是否会更加圆润动人?

这种惨烈而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当然不好向父亲求证。进入中年我经历了诸多世事,我还是忍不住向那个时空投去一束仇恨而蔑视的目光,我更加敬重这个瘦小而充满力量的妇人。

1950年,爷爷从安康归来,冷水河的土改工作队考虑到爷爷在当地深孚众望,便将他吸收进来。有了此前的明暗对比,更由于内心葆有的善良与正直,爷爷对土改工作十分认真,加之此前丰富的商业经验,后来便参与数个乡镇供销合作社的筹建,并被白河县供销联社委任为川河乡供销合作社的总经理。奶奶携家带口离开汉江边的冷水河街,前往二十五里之外的川河乡袁家湾。

奶奶似乎总忘不了她“街(gaⅰ)上人”的身份,总难以与袁家湾合二为一。奶奶常说“离街一丈,也是乡棒。”袁家湾位于大巴山的深处,距离冷水河街天遥地远;而旁边川河的深度甚至淹没不了小孩的膝盖,那这里的人理应是乡棒中的乡棒吧。与周围人相比,她有太多的优越,更有无限的孤独与寂寞啊。

在几个孙子中,我觉得奶奶还是比较偏爱我一些。

爷爷临近退休,却转到松树乡供销合作社工作。每次回家,总会带一些麻花、糖果,随手分给孩子们一部分,剩下的被奶奶锁在棕木箱里,铜钥匙随时藏在贴身口袋里。堂兄深知其中的堂奥,几乎每天上学前都要“罢课”,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把姐姐们急得不堪。堂兄如此,我也如法炮制。奶奶见两个孙子又耍死狗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拿出钥匙去开箱取糖,把一块冰糖或水果糖塞在堂兄和我的嘴里,我俩急忙去追赶走在前边的姐姐。

爷爷退休不到一年就得了急病去世了。很久一段时间里,奶奶每天都会到爷爷的坟前哭一场。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便坐在旁边的地上号啕大哭。奶奶的情绪渲泄完了,扭头看我还陷在悲伤中,便笑骂:“狗杂种,还对你爷哭得没个完了——你奶以后死了,你也这样哭,不枉你奶心疼了你一场!”

后来大家庭分成三个小家庭,奶奶跟了伯父,但谁家做了好饭肯定会去叫奶奶;如果天气不好,奶奶不便来,母亲总会让我事先盛一碗饭给奶奶送去。看她吃好了,得到她对饭菜的评价,我才可以回家享用我的那份饭菜。奶奶如果到家里来,第一碗饭肯定要盛给她。吃米饭,奶奶爱喝鸡蛋羹,哪怕鸡蛋羹就摆在她面前,也得母亲一汤匙一汤匙均匀地舀在她的米饭上。母亲早已习惯了这种做法,但周围的人颇有微词:“樊家的老档档儿(老太太)规矩好大!”

樊家的老档档儿规矩确实大。

一次,我告诉奶奶:明天早上我妈做老南瓜熬绿豆。奶奶问:“狗杂种就知道我爱吃这饭,叫我去吃吗?”我连连点头:“叫,叫,肯定叫!”奶奶笑了:“那好,我明天等着啊!”

第二天早上母亲果然做了老南瓜熬绿豆,我痛痛快快吃了两大碗,抹抹嘴领着弟弟扛上八磅锤去川河震鱼了。下午我到伯父家玩,奶奶见到我劈头盖脸一通大骂:“狗杂种,还哄你奶呢!今天做了老南瓜熬绿豆没?害得我等了一天,你大伯早上和中午叫我吃饭我都没吃,我说康娃子接我吃饭,你倒死在河里去震鱼!”我被骂懵了,后来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奶奶不依不饶,责问我:是自己舍不得叫她,还是妈妈不让我叫她。我承认,的确是自己玩忘了,与我的母亲无关,且承诺明天还会做这饭,绝对不会再忘了!奶奶的怒气慢慢消散了,讲起自己娘家的侄子对自己的爷爷也放过空炮。末了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货说话是放屁呢,谁信了谁瓜——这次怪你奶瓜呢!”

奶奶爱吃老南瓜熬绿豆,几十年不变。我生活在渭南,吃到沁甜的马蹄瓜,不禁会想到奶奶,心中默念:你来渭南吧,奶奶,这里的南瓜更沁甜,那是做熬绿豆的绝配啊!人到中年,更易思念亲人,你的孙子一次又一次想到奶奶,情难自已,潸然泪下,即便孙媳妇做出最美味的老南瓜熬绿豆,又到哪里去叫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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