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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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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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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灯光

沿着秦头楚尾的白河县城往西北上溯七十里,是为冷水镇。隔着汉江,冷水镇距离湖北省郧西县茨沟乡大约三百米。雄鸡一唱震两省,资源得到最高效的配置,汉江两岸随时喧闹或喑哑。

天黑得严实了,父母从李家沟收工回来。路过我家对面的三棺坟山梁,凉风一吹,嗖嗖地爽。父亲的脚步慢下来,指着遥远的北方,告诉我,那灯光闪烁的地方就是湖北郧西县茨沟乡。那里离汉江近,离襄渝铁路近,早已用上了电灯——高处,那红绿灯光变幻的高处便是电视信号塔。塔是冷水的塔,却建在茨沟乡的山顶,冷水和茨沟的人可以随时收看电视,幸福极了。

那会儿白河县的川河乡,更准确点儿说,袁家湾这一片人家,从来不曾享受电灯的哺育,更不曾享受电视的荣宠。我坐在三棺坟梁子上,羡慕得眼睛滴血,让父母先行回家,我要眺望二十五里之外汉江北岸闪烁的灯光。

对于我的离谱之举,父母当然予以反对:那有啥好看的?!再说了,这野地里,有坟,又有蛇,你一个人,不怕吗?

我怕啥?我知道这山头上的三座坟里埋葬的是修建冷水至川河乡间公路时炸死的人。他们为修路而牺牲,境界高矣,当然不会为难一个守在他们身边眺望灯光的孩子。至于蛇虫,它们不至于专门将目标锁定在口吃低矮的瓜子身上吧?父母犹豫了一阵,叮嘱我小心,叮嘱我早点儿回家,先行走下山梁。

我心安理得地坐在坟头上向远处眺望。远处的灯光多好啊,带给我一阵阵的温暖与希冀。眺望得久了,我极力分辨那簇簇灯光哪是客厅的,哪是厨房的,哪是户外的。遗憾,或许我的分辨并非错误,但我不能获得验证想象的机会——我不可能赶到二十五里之外去抚摸每一朵灯光,不可能赶到二十五里之外去问候灯光下读书、嬉戏和吃晚饭的孩子啊。或许真晚了,或许父母在家等得久了,连我至爱的洋芋酸菜面籽儿都等得凉了,他们揪心不已,站在门口不停地呼唤我。我不愿离开,仍旧默默眺望远处那簇簇变幻的灯光。

父亲打着手电爬上山梁,走近我,低声劝诫:“不看了,回吧!”我站起身,依依不舍。回到家,我抓起碗闷头吃饭,心中依然惦记着灯光,不知道那些灯光又会变幻出怎样明艳瑰丽的光彩。

此后每逢傍晚,我总会爬上三棺坟梁子,使劲眺望远处的灯光。

一天,半下午天色就一团漆黑了。我坐在三棺坟梁子上,等父母回来,也等着远处的灯光渐次亮起。山梁上的风越来越急,父母气喘吁吁赶上来,命令我快走,快回家——你没看今天是啥天气?你没看见乌云从郧西那边铺天盖地涌过来?我当然看见了,我磕磕绊绊告诉他们:我不怕,我在等他们,也在等灯光。父亲急了,要求我一瞬都不要耽搁:“要下暴雨啦一一”

我当然知道要下暴雨,但我不知道北边来的雨和其他三个方向有什么不同。父亲告诉我,北边轻易不会来雨,一旦从那里来,非出大灾难。果然,我们往山梁下飞奔时,狂风大作,雨斜刺而下,睁不开眼。回到家,看到院子后边山坡上的洪水奔涌而下,一会儿就有齐腰深。父亲让母亲去热洗澡水,灯却怎么也点不着。我为母亲着急,也为二十五里外的灯光着急——在这样风狂雨骤的下午,那些电灯还会渐次亮起吗?渐次亮起的灯光会被狂风吹灭吗?我这会儿甚至不再关注母亲能否点亮油灯了,所有的心思被吸附在二十五里之外明灭变幻的灯泡上。我焦虑不安地盯着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雨,祈祷它们赶快停息,好让我尽快爬上三棺坟梁子,如愿看到远方的灯光啊!

好久了,也许又到了天黑严实的时候,雨终于小了。我向父母提出,我要到三棺坟梁子上看灯光。父亲当即反对:下雨呢,看啥呀看!母亲则怒不可遏,斥责我疯了,每天看灯光能长二两肉?!我不企图长肉,我只要求去看灯光,哭闹,打滚,逞够了本事。母亲仍然怒不可遏:去吧,去吧,每天晚上死在那儿!我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拗地出了门,任凭脚下的布鞋黏成两团泥球,冒着忽大忽小的雨,一步三滑爬上三棺坟梁子,双眼贪婪地攥住远方若有若无的灯光。坐在湿漉漉的坟头上,想象着汉江北岸那湖北郧西县茨沟乡的一片灯光照耀着院子中郁郁葱葱的樱桃树,照耀着在此刻院子中读书或奔跑的孩子,我的双眼一片潮湿。

我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回家。母亲一步一滑爬到山梁来找我,正欲发作却噤声不语,示意我赶快回家。我跟在母亲身后,滑下山坡,一路担心回家后我会遭受皮肉之苦。故乡的人们习惯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敬神拜佛,其礼节隆重备至,人们美其名曰“做神佛”。久而久之,幽默的人们把暴揍孩子也戏谑为“做神佛”。看来,我今天可以歆享母亲赐予我“做神佛”的胖揍了。然而回到家,母亲只是无限怜悯地看看我,重重地叹口气,默默地帮我洗了脚,帮我把泥泞不堪的裤子泡在檐下的水盆里。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扒了两碗冷饭,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渐暗,我又习惯性地准备去三棺坟梁子上看灯光。母亲收工回来,叫住我:“干啥去?今天晚上不能去!待会儿,待会儿给你叫魂呢!”我诧异地停住脚步,实在不明白眺望灯光与叫魂有什么关系。母亲也不解释什么,去厨房舀了一碗泔水,轻轻洒在我的头顶,领着我在门前的山路上行走,母亲每叫一声“康娃儿——回来噢!”要求我立即应答一声“回一一来一一了!”可是无论母亲怎么呼唤,我的喉咙仿佛被谁扼住,无法应答。母亲无奈,只好回家叫来弟弟代我应答。半夜醒来,我听到母亲对父亲感慨:“一个不到十岁的娃子,每晚在三棺坟梁子上看灯光,咋能不出事?他要看就让他看?咹?”父亲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好久我再不敢去三棺坟梁子上看灯光了,我担忧母亲与弟弟好不容易帮我叫回来的魂倏忽远逝,美康亡矣。但隔三岔五总会路过那里,若是白天,自然看不到灯光,我只好使劲看看汉江北岸山坡人家白墙的反光;若是夜晚,我以最快的速度收割了那一片灯光,尔后风狂雨骤地冲下山坡,不让父母觉察到他们不争气的儿子又不争气地眺望了远处的灯光。

汉江北岸山坡上的那片灯光时时掬起我心底的山泉,撩拨神思,挥之不去。于是,那一刻,我在心底种下了一个愿望:有一天,我的天空也要装一片星星般的灯光。

很多年后我走下华山的苍龙岭,在玉皇庙前回首秦川,恍惚间我又似乎恬然坐在三棺坟梁子上,悠然眺望汉江北岸山坡上那一片让我失魂的灯光,我的天空何时会装上星星般的灯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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