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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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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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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东流去

渭河当然是一条见过世面的长河。

我一整天静静地坐在河边,哪里也不去,听任头脑中的野火烧尽芊芊莽莽的野草。

在渭河边磊砌如垛的石堆上, 我对自己说,渭河是一条见过世面的长河。长河落日圆,太阳回家了,我还坐在渭河岸边磊砌如垛的石堆上,与渭河对话,与渭河开展一轮又一轮癫痫病人似的对话。渭河原本可以无视我的存在,可是由于他见过太多的世面,在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心境中接纳我浅薄的臆语,又有何不可呢?

我对自己说,渭河是一条见过世面的长河,是一条见过大世面古老的长河啊!

我对渭河说,河流之于人类太重要了,文明因河流而存在,城市因河流而兴盛。

渭河扭头朝我看一眼,嘴里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你说的这不是废话吗?”高深得像旷古的哲人,无声掉头东去了。

在夕阳西下的渭河岸上,只有我独自坐在磊砌如垛的石堆上,几近偏执地对自己说:河流对于人类的文明太过重要了!文明因河流而产生,城市因河流而兴盛。人们常说母亲河,的确对――母亲就是河,河就是母亲!

在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下午,尽其所能,我让目光与邈远的时光建立起温情脉脉的联系。我想跳进时空的河流中游泳。转瞬之间,我又对自己说:这个念头太低俗,你还是收回吧。

我把目光投射到115至110万年前的蓝田陈家窝与公王岭。当然,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里,蓝田在行政上隶属于渭南,距离五十余公里,与我脚下的土地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灞河从中华民族的龙脉秦岭深处流出,经过公王岭的脚下,流经蓝田郊区,千娇百媚地走过骊山与白鹿原挤压撮合的川道,经半坡,过灞桥,入渭河,一直流到了我的脚下。

也是在这样一个仲春的下午,一个草长莺飞、万物勃发的下午,我们最远古的祖先,一群群的蓝田人在灞河边打制石器,用生满绒毛的大手掬起清洌甘甜的生命之源尽情啜饮。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在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下午,我甚至看不到他们的脸庞。但我还是偏执武断地估测,他们心中一度充满着欣喜,他们刚好用这清澈如许、汩汩滔滔的河水洗去郁积了一个冬天的黑暗与忧伤。其中的一家人,父亲把手探进河水,本来想抓鱼,却抓住了一缕苔藓,父亲研究了一阵是否可以食用,末了还是扔掉;母亲在尽情地饮水,末了撩起一捧清水洗净了怀中小人儿的眼睑;怀中的小人儿极其无赖,三岁了吧,此刻忘我地吸食着妈妈的乳汁,心中还掠过一丝奇怪的想法:妈妈,我吸食了您三年,您一辈子都在吸食灞河母亲的乳汁吧!

此刻,在不远的上游或下游,白鹭一家在喝水,羚羊一家在喝水,大象一家在喝水……他们——原始人、白鹭、羚羊与大象,大美不言混沌不明地融入自然,定格在中华民族的文明版图中。汩汩滔滔的灞河好像咂摸透了“神人无功”的真义,悠然自得宠辱不惊地流向了远方。

我偏执地把半坡叫“半岛”,因为灞河与浐河就像两条颀长而多情的手臂,从东西两个方向把这里紧紧抱在怀里。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距今大约8000年了,已经足够久远了。但就时间的久远来说,仍然无法企及蓝田人。可是,就文明程度而言,半坡人显然已经把人类文明的战车推到了高高的山岗上――他们创设了早期人类城市的雏形,并在村落里划分了功能区。他们还把灵敏的触角似乎伸向各个领域:捕猎,制陶,甚至在红色的陶器上绘制或欣喜或恐惧的图案。陶器上这些图案中,有蛙,有鹿,有花草,有太阳;但更多的却是鱼纹――一条鱼,两条鱼,三条鱼,或嬉戏,或愁思。这些鱼是他们的精神写照吗?如果是的,那我想,人类的童年中快乐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忧伤是无可名状的忧伤啊!

在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下午,我的目光偏执地定格在8000年前这个时光节点,我惊叹着人类文明的高度:这些半坡人有了钓鱼的技能,有了美术、音乐甚至是宗教的观念,他们把夭折的孩子装在陶罐里埋葬在村庄外的土崖上。我想,夭折之子的母亲们决然会在漫长的冬夜大睁双眼无眠地等待孩子的归来吧。

仲春的黄昏中,半坡人憩息之际摸出腰间悬挂的埙,一个个吹奏着,瞬间半坡村被一种既苍凉又欣喜的音乐之河包围浸润着。

睡吧,睡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加焉!睡好了,在一片石破天惊的呻吟中,新的种子又精心地播撒在肥沃而润泽的土地上,等待收获的秋天。第二天如期而至,人们又忙碌着制陶,捕猎,参加氏族的大会。妇女们来到灞河或浐河边,把一个尖底瓶插在河岸松软的泥沙里,把另一个盛上水。两个皆盛好,妇女们蓬松着头发裸着双乳踏着霞光小心冀冀地提回来。

村外制陶的窑上青烟袅袅上升,男人们在青烟中高低变幻,孩子们在村落中间的空地上游戏,村子东西两侧灞河与浐河宛如颀长多情的手臂,又如慈眉善目的祖母呵护着这宁静祥和的家园。家园总是充满着温情,让人们在此进进出出,让人们在此生老病死,得到生之快乐,得到死之安宁。

这一刻,在沙尘弥漫的下午,我坐在磊砌如垛的渭河岸边石堆上,偏执地臆语:人类的童年,宛如一眼望不到边的苜蓿地,淡淡的青草味氤氲弥漫着大地,让人沉醉让人沉思,这一切拜河流所赐啊。

郑国作为客卿来到秦国当然负有特殊的使命。说得更具体一点儿,他是秦国的邻国韩国派出的间谍,准备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嬴政开展一项超出秦国国力的水利工程来达到“疲秦”、阻滞秦国凌厉的进攻锋芒之目的。

韩国作为东方小国,抖抖索索地生活在虎狼之秦的身侧,此前眼看着秦国发动了一场又一场的兼并战争,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而秦国“远交近攻”的既定国策更是半公开的秘密。虽然距离秦国的最后一击还有些时日,但韩国的统治者还是感到了心惊胆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韩国的最高统治者想到了“疲秦”之计――即便不能阻止剑锋的刺入,胸口糊一层报纸总会降低一丝风险吧?因此,郑国的出行有点儿类似燕太子丹派出的荊轲:打入秦国内部,在嬴政出手前迟滞他的行为或者消灭他的肉体。

郑国的游说工作十分成功,在绵延如田野、蓬勃如稼穑的利益面前,嬴政动心,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于公元前246年开工了,历时十年才得以完成。它沟通泾河与洛河,西起咸阳市的泾阳县西北,一路向东,经过三原、富平、蒲城、大荔等多个县域,长达300余里,灌溉四万多公顷。

工程期间,有人把郑国的间谍身份禀报给嬴政。嬴政一听,勃然大怒,赦令工程下马,决心处死这位阻滞他灭亡六国进程的间谍。

千钧一发之际,郑国承认了自己的间谍身份,又不慌不忙地对嬴政阐明了水渠建好后带给秦国的光明前景。嬴政又被郑国的话深深打动了,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麦苗随风摇曳,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成千上万的牛马惬意饮水,他的眼前仿佛出现千军万马走出函谷险关直逼山东六国的情景……

“那就继续修你的渠吧!――修不好渠,数年内把秦国变不成千里的沃野,朕要用你的鲜血来灌溉这四万顷土地!”

郑国从嬴政闪着寒光的命令中死里逃生了,工程又浩浩荡荡地展开。

工程竣工的那一天,嬴政即时地屹立在渠首,他以一种听起来既令人好笑又令人恐怖的豺声下达了开渠放水的命令。瞬间,桀骜不驯的泾河水如一群温顺的羊争先恐后地踏上这史无前例的引水渠,走过泾阳,走过三原,走过富平,走过蒲城,走过大荔,末了玲珑乖巧地扑入洛河的怀抱。嬴政这一刻仿佛看到米粮滚滚、动物交欢的醉人情景,无限满意地笑了。身边的宦官、侍卫也随着嬴政的大笑轻松而忐忑地笑起来,纷纷祝贺大王完成千年宏业,急切询问这一工程以怎样尊贵显赫的字眼来命名。

“郑国渠!”

宦官与侍卫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再次向嬴政求证。

“郑国渠!”

这次大家听清了,嬴政的确说的是郑国渠。

但疑惑接踵而至了:为何要把这千年宏业用一个敌国间谍之名来命名?

“立功受赏,有过则诛!朕要让一切曾帮助秦国完成宏业者,与他的宏业共不朽,不朽!哈,哈,哈――”

嬴政站立在渠首大笑起来。

嬴政的笑自然有他的道理:在他看来,秦国虽有金城千里,但不是沃野千里。如果把关中视为上帝的天垣,把渭河看做横贯东西的银河,那这样的天垣与银河是不完美的――渭河横穿关中,但它太靠近了关中平原的南缘,有些地域几乎就依偎在秦岭的脚下。郑国渠如今赫然横陈,那就相当于关中大地上有了两条银河。更何况渭河有舟楫之利;郑国渠则汩汩滔滔地流出粮食,流出兵源,流出生产力,流出战斗力……

仲春之际,庄稼迅速成长。郑国渠宛如脐带,把母亲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一颗麦粒里,输送到每一个棉桃里。

嬴政笑了。他身后的土地也笑了,瞬间变得郁郁葱葱,不仅成为沃野千里,而且成为天府之国,成为华夏神州最令人向往的所在。

老子多伟大呀,他眷恋着水,思考着水,升华着水。

“上善若水”短短一句话,把水的一切内涵与意蕴都说得明白透彻,而且为至高无上的人格追求确立了高标:上善若水。

来自韶山的伟人也高屋建瓴地指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上善,命脉,两位历史人物毫不吝惜地给了水或者与水有关的人极高的评价。

在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仲春黄昏,我感受到上善的水从我的脚下流过,我感觉到农业命脉的人正含情脉脉地流向饱满的麦粒与棉桃。

如果沒有这样一条渭河,没有脐带或毛细血管一般的水渠,那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会怎样呢?

我喃喃自语,自问自答:关中平原,以及附丽在关中平原上的一切文明与文化,皆会被仲春的沙尘暴席卷一空。

会有第二种结局吗?

我喃喃自语,自问自答:不会,绝对不会!如果没有千娇百媚生气勃勃的八条河流,关中平原就不会有宝鸡、咸阳、西安与渭南,甚至也不少有十三朝的古都,不会有字圣、酒圣与史圣!

在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黄昏,我就如此偏执,谁也不可能给我讲其他的道理,谁也不可能在我花岗岩脑壳中刻一道印痕。

我突发奇想:如果我今晚在渭河岸边入睡,梦中会不会出现水利专家李仪祉呢?

是的,在那样一个生灵涂炭的乱世,李仪祉先生从国外学成归来,如郑国般数年如一日投身恩泽苍生的水利事业,让涓涓细流流进麦粒和棉桃,让涓涓细流流进苍生枯涸龟裂的心中!

名如其人,上善若水,李仪祉先生给民众带来了福祉,可谓上善若水了。

眼下仲春的关中当然需要河水的润泽,眼下的中国尤其是大西北更需要河水的润泽。可是大西北是缺水的。于是数位科学院院士在经过三年多实地考察的基础上,提出了引雅鲁藏布江之水进入新疆的构想。按照科学论证,如果藏水入疆成为现实,大西北数千公里茫茫的戈壁将变成良田与绿洲,足以养活数亿中国人,等于再造一个“新中国”。不过这项工程的体量将达到三峡的十倍以上,投资多达二万亿美元。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构想。其工程的名称“红旗河”也颇具历史意蕴,与彪炳史册的红旗渠交相辉映,成为华夏民族另一道龙脉,润泽着千秋万代的龙之子孙啊。

当我继续天马行空地幻想时,手机响了。

接通了,才发现是学生打来的。学生好奇地问:老师,一天都不见你的消息了,你在干嘛呢?我告诉他,我坐在渭河边的石堆上天马行空地幻想。学生兴趣大增,提高了声调,问我:“老师,你说,岷江的都江堰都有李冰父子做水神,那我们渭河的水神是谁呢?”

渭河的水神?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和千千万万的人都没考虑过。如果真的需要票决一位渭河的水神,应该选谁呢?我陷入了沉思。过了一阵,我把今天坐在河边的念头说给了学生,让学生在郑国、李仪祉两人中选一位。学生断然否定了我的提议,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我觉得当今默默无闻的水利人群体更有资格竞争“渭河水神”的荣誉!

后生可畏!学生说得对,我为他这一观点击节叹赏。

学生说,老师,很晚了,别思考河流与人类文明的关系了,快回家吧!

诚然,天很晚了。但沙尘不知何时已停息,璀璨的星空又再度清明地呈现在头顶。我驱车向华灯初上的城市驶去。星光下渭河汩汩滔滔地流向了东方,去完成它伟大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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