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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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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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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理发

“你的头发不短了啊!”

“你的头发可不短了啊!”

一个人对我这样讲,又一个人对我这样讲。瞬间,我仿佛成为苍颜老贼,我的头发亦成为一件妨碍国计民生的大事,严重得必须即刻提上政治局的议事日程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刹那间我的信心塌陷,觉得自己是一只来自非洲草原扬鬃暴怒的野马或雄狮。可是照照镜子,我不由呵呵地傻笑了,自嘲道:"不长嘛,眼下扎不了辫子,也不能掐了炒一盘韭菜。"然而面对一束束质疑或鄙视的目光,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囊中羞涩无力理发,更惟恐遭到好心或恶意的劫持,遂跺一跺脚,咬咬牙,道一句“日子不过了,理发去”!

在脑中做一番取舍,便于黄昏后移驾到临渭区迪英幼儿园对面的“灵剪秀发”发屋,完成理发大业。心想,这里好,这里是灵剪,我是秀发,岂不两全其美!可是面对镜子,我明白长安在望廉颇老矣,所谓的秀发也只是奶奶灰式的秀发,不禁黯然神伤了。

我从小就排斥理发。

幼年蜗居在深山中的袁家湾,小山村没有理发馆,要理发了自然需要父亲上手。陕南的方言中把父亲叫伯。理发,我伯最擅长的就是给我和弟弟剃光头。“梅花香自苦寒来”,剃头前父亲总是把原本锃亮至极的剃头刀取出来反复打磨,刻意追求一种吹毛断发的境界;剃头时,先盛一盆水,继而把我和弟弟一把薅住压在腿上,让母亲在后边死死压住我们挣扎的双腿。在我们石破天惊的哭喊声中,父亲帮我们把头发泡湿,涂抹上一层厚厚的肥皂,“噌”,“噌”,“噌”,庖丁解牛,兔起鹘落,头发一绺绺掉落在地上,光头一寸寸呈现在眼前。等到奶奶在下边院子听到我和弟弟的哀号声蹒跚赶来时,剃头大业已经完成矣。父亲一脸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如果发现哪里剃得不够光亮,便再去修理一番,精益求精,毫不含糊,终于把我和弟弟成功地打造成两个光头儿,光蛋儿,灯泡儿 ,小和尚……

我不知道弟弟的心情,反正我从剃了光头的那刻起便会伤心难过好久的。最难堪的是第二天去学校,即便鸡鸣狗盗般溜进教室,由于目标太明显,也会被同学们发现。大家那会儿全然成为狗仔队,狂热地前后追随,一而再、再而三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光头儿,光蛋儿,灯泡儿,小和尚……”我的眼泪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刚好前几日在全校操场上放映了《巍巍昆仑》,同学们对蒋介石青光簇亮的大脑袋印象深刻,便堂而皇之地把我叫成蒋介石。在那个年月,我和弟弟经常见到一队队的民兵对着蒋介石的画像瞄准打靶,我们会在民兵撤走后捡拾野地的弹壳。现在我化身蒋公介石,我梦中都担心民兵对着我这光不溜秋的大脑袋“咣一一咣”放两枪。即便打个七环八环吧,我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上课时我便做了缩头乌龟,把脑袋藏在衣领里,一声不吭地伏在桌子上。老师也神气,上课偏要指名让我来回答问题。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老师却不怀好意地怪笑道:“头低着,不听讲,我偏就要叫你!”旁边的同学大笑起来,急忙推波助澜道:“对,对,绝不能让蒋介石逃脱人民的审判!”这一刻,我这个坐在破败不堪的教室中的蒋介石,特别羡慕下水道中的那些老鼠,任何时候都可以不受屈辱、自由出入,尊严幸福地当老鼠。

时间改变一切。我的光头儿、光蛋儿、灯泡儿、小和尚与“蒋介石”的不雅形象,也只好放在时间的河流中去悄然流逝,让时间慢慢锉掉凝结在我青光簇亮的脑袋上的屈辱吧。

闲人长头发,我的头发长得的确快。等到发现父亲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的头发时,我立刻意识到我又要陷入灭顶之灾了。我向父亲求饶,请求他晚一点儿再给我剃头。母亲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一口咬定说,头发长了会长疮!关键的时候,即便父亲再心慈面软,但他还是屈从于母亲。面对剃头这样的琐事,母亲不愿饶舌,不耐烦地把我薅住,胁迫父亲赶快给我剃:“你看,你看,头上都长了好几个疮了,再不剃只怕把你的头都烂掉了!”于是在一片狼哭鬼嚎的哀鸣中、在一片困兽犹斗的挣扎中,我又屈辱地走上剃头的羊肠小道。父亲心细,过一会儿停下来,用棉球帮我把脓血粘一粘;过一会儿又得停下来,用棉球帮我把脓血粘一粘。屈辱加上疼痛,我哭喊得愈加气壮山河了。母亲气得不堪,喝斥说:“大热天的不让你下河震鱼(用铁锤捶击河中石头,使鱼被震昏后便于捕捞),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鱼没震到几条,结果震了你一脑壳的疮!再不听话,敢吱一声,叫你伯把你的疮全挑烂!”我吓得再不敢吱一声了!

第二天还得去学校。我收获到一串串“光头儿”、“光蛋儿”、“灯泡儿”、“蒋介石”的殊荣。我头顶星罗棋布的疮疤突然显赫威严地呈现在大家的眼前,大家震惊之余很学究地翻开搜集来的歇后语,嘲笑我属于“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一一坏透了”者之行列。我百口莫辩,在一片欢庆声中稳稳当当戴上“坏透了”的桂冠。我细细寻思,遗憾自己怎么也找不到“坏透了”的佐证啊。无端受辱,无奈间我只好迁怒父亲了:如果不是他把我整成这幅惨况,何至于头顶毒疮的这点隐私图穷匕现而惊世骇俗呢?我无心上课了,逃回家,泣不成声地告诉父亲,我大了,我再也不剃光头了!父亲想了想,答应了我的请求。然而我家的理发工具只有剃头刀,等下一次理发时父亲只好向邻居阮叔借来推子。惜乎父亲理发的技能真的太过局限了,他会且只会剃光头;而推子又长久无用武之地,以至于中间的螺丝都生锈了,理发时一会儿夹了头发,一会儿又夹了头发。我的眼泪“唰唰”地淌下来。在酷刑的折磨中,终于把一颗脑袋上的杂草割完了,我长吁了一口气。第二天到了学校,大家轰然作笑,又把“锅铲儿”、“楼梯”的桂冠一一捺在我怪模怪样的头顶上。

上了初中,我模仿其他同学的作派大模大样走进冷水镇的理发馆,花一元钱,往椅子上一坐。师傅掐灭烟,帮我理了小平头,我正感受这里理发有模有样的惬意时,又来了其他人,师傅几分钟就把我打发走了,小心谨慎地擦拭了椅子,请求镇政府的干部屁股坐上我刚才的位置。我回过头,“嘿”了一声,掉头而去,心想:理个发,也不至于这样啊!等我啥时候当上镇长了,也让这个师傅在我的头上理出花儿来!

可惜我发现自己终究不是个当镇长的料,到现在了仍然藉藉无名。不愉快的印象刻在了心底,始终不愿理发。迫不得已捱不过去了,只好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听任理发师的摆弄,把一颗奶奶灰的脑袋一会儿拨弄到东,一会儿拨弄到西,那一刻我心中暗笑:理发店中的长安在望,惹不起众人与时光,无奈间只得哪忍气吞声,权当自己呀是光蛋儿、灯泡儿、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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