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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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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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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泡一杯茶,在书房和阳台上转悠,享受着冬天难得的暖阳,看看熟睡中的女儿,看看远处若隐若现的秦岭,为秦岭之巅移来的高山芍药松土施肥,优哉游哉,可以卒岁。

网友见不得我养尊处优优哉游哉,第一时间里给我发来短信,建议我多写,说她还等着看呢,我的文章唤起了她诸多的记忆和感想。我遭到蛊惑,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义务,觉得自己此生真是白毛女的转世,忍不住又开始敲打键盘了。

我想起了往昔的岁月。

其实说想起往昔的岁月全系废话,那些记忆仿佛一根强有力的绳子拉着我,我一直就生活在对往日的记忆中,就像我一直生活在幻想中,于是我写下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用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让虚度的时光增加一点儿特别的价值。

1998年学校放寒假的时候,我从同学的家中带了几棵梨树,拖着病病恹恹的身体爬上春运中的火车。这是一趟从上海到成都的火车,时节接近年关,而打工的川军们拖家带口的从各地赶回老家过年,和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车次,因此火车便很挤。前几年陕西电视台《碎戏》栏目有句很俏皮的广告语:“把人挤成肉夹馍咧!”我想,我从上车的那刻起,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了肉夹馍中切好的碎肉,碎肉丁儿。而环视车厢,这里既没有坐的地方,也没有站的地方。急中生智,我因地制宜地将一只脚艰难地插在车厢的地板上。从插在地板上的那刻起,这只脚就早已超出了我的视线,它确乎“泯然众人矣”。另一只脚则干脆要么半缩着悬在空中,要么和地上的那只脚成九十度搁在一个熟睡中妇女的背上。我觉得很好笑,我嘲笑自己窝囊得连自己的脚都看守不住了。车厢里闷热,腥臊,混杂着种种难耐的异味和难以忍受的人声。我长叹一ロ气,哀叹自己此刻回乡活受罪,活活地受罪呀。车厢连接处挤过来几个腰粗膀圆的小伙子,不停地挤,恶狠狠地朝人们叫吼。人们虽然颇不情愿,但还是极力地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几个人来到我的身边。一个人憨厚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这带的是什么树呀?”我告诉他,梨树。那个人笑得更憨厚了:“你是哪里的,还从这里带梨树回家呢?”我告诉他,陕南安康。那个人“哦”了一声,感叹说安康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汉江清亮,沁人心脾。他曾去过那里,发现那里的水质的确好。不过那里的梨确实不太好,个小,渣多,味道也差。我没想到在如此拥挤的火车上遇到熟知我家乡的朋友,我的虚荣心便被勾起,我告诉他,陕南安康的确日夜温差小,不适宜梨树的生长。这个人很友善地提醒我:“你回去的时候应该让树根多带一点儿关中的黄土,这样梨树就好活,容易适应陕南的气候!”我的心中漾出一股融融的暖气,对他回报以微笑。他告诉我,他还得去前边找几个同行的伙伴,不能和我多聊了。我微笑着回答他,没事儿,你去吧。这几个人又朝前挤,恶狠狠地朝人们叫吼。听着他们的叫吼,我感觉有些刺耳,很不舒服,但也颇能理解他们:毕竟这会儿火车上这么多的人,这里显然不是表现个人温文尔雅的所在。而要穿越人流前行找自己的伙伴,必然焦虑,谁在焦虑的状态下不会吼叫几声呢?或许人具备好几幅面孔,在和我交流的时候用了一副温文尔雅和善温馨的面孔吧。而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如此呢?我不愿多想了、而且眼下身处的“肉夹馍”处境也不允许我做什么更多的感慨。我告诫自己安之若素吧,和四川同胞一起度过年关。他们能够拥挤在这样的火车上,我其实也可以如此的。“民胞物与”的主张多好,张载老先生也肯定乐意如此近距离零距离和四川同胞一起挤着腊月底的火车回家过年吧—也许他竞凭借春运间火车的独特法门,提出更切合天道的哲学命题呢!我拖看病病恹恹的身体,有气无力地闭着眼,做假寐状,做超然物外状,最后竞然忙里偷闲睡了一小会儿,心中滋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得意和惬意。

车过咸阳,列车员开始查票了。我将手伸向了棉衣的衣兜。一摸, 竟没有车票。我大吃一惊,再摸,仍然没有摸到车票。我的冷汗涔涔地淌出来。急忙翻开衣兜,发现我的车票不翼而飞。钱、身份证和就餐卡也不翼而飞。将几个衣兜里里外外全部翻遍,总希望有奇迹发生,但最终也没有发现我的钱物。真该死!我立刻明白了,刚才和那几个陌生人说话的时候,他们中有人不断地挤我,制造混乱,浑水摸鱼,我的钱物肯定在那一刻成了他们掌中的小鱼。钱没了,车票没了,连身份证和学校的就餐卡都没了,我对自己感到气愤和悲哀,仇恨自己干嘛就放松了警惕呢!回乡的路刚刚开始,我就一文不名,漂泊在异乡的火车上,注定这次回乡将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回乡,也是步履蹒跚耻辱辛酸的回乡吧?火车上的人真多,形形色色,操着四川的口音,操着甘肃的口音,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知道我这会儿即便是“民胞物与”的张载转世,鼓动如簧之舌,也不可能游说得他们甘心情愿地解囊相助一个陌生的青年。我心中仇恨起那几个窃贼来,怨恨他们心毒而手辣,连一个落魄的书生也不肯放过,且打劫得如此彻底!然而恨了一阵,觉得终究无趣,便释怀了,哂笑一声,告诉自己,毛贼谁又不是心狠手辣的呢!那几个窃贼去了哪里?我抬头逡巡,不见踪影,“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心情颇类同千年前黄鹤楼上那个思乡难归的崔颢。我不愿多想了,形如枯槁地坐在火车上,听着火车轰轰隆隆的声响,任凭它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所在去。

车过杨凌镇的时候,我平静的心情变得不再平静了,我认为自己绝不应该坐以待毙,何况我身无分文根本不可能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突然想起高中时的一位同学当年考上了宝鸡文理学院,我决心从宝鸡站下车。我问自己,出站没有车票怎么办?一个我告诉另一个我:没事,吉人自有天相,一切到时候再说吧。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看着火车一路西行,穿越浑浊的渭河,穿越萧瑟的村庄,看着村人抱着孩子倚靠在墙角晒着不太温暖也不太寒冷的太阳,看着村人拉着一身绒毛的羊走在歪歪扭扭的田埂上。是的,我心苍凉,我心伤悲,火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们无暇也无意来关心我的苍凉和伤悲。等到城镇越来越密集的时候,人们说宝鸡到了,我就收拾起行李架上的一大包书籍准备下车了。

随着人流来到检票口,我原本想随着人流混过去,然而偏偏被检票员死死揪住,一再询问我的车票。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他,车票在火车上被贼偷了。检票员笑了:“是吗? ”我说,是啊,真的被贼偷了!检票员“哈哈”大笑起来,拍我的肩膀:“小伙子,撒谎你也撒得高级一点嘛!被贼偷了?贼怎么不把你偷去啊!”瞬间我感到莫大的耻辱,尤其受不了他这种说话的语气—我何尝不想让贼把我偷去呢?否则何必在这里和他费这么多的口舌,受他如此的奚落和羞辱!见我站在这里不动,检票员恼了,训斥道:“补票去,补票去一”我依然不动, 告诉他我真的没有钱,上午在火车上被贼偷了。钱没了,连身份证都没了。我一句话提醒了他,检票员马上要检查我的身份证,看我是否属于在逃犯。我气得不堪,大声顶撞他,查吧,查吧,我就是在逃犯,你看我就像个杀人犯是吧?检票员诡谲地笑了:“小伙子, 急了是吧?有些话还真的不好说呢—”命令我翻出身上所有的东西,接着要查看我的背包。我把背包掼在地上,书撒了一地。检票员没料到我背着一大袋书, 走过来一本本捡起来翻看,惊奇地告诉同事:这个小伙子还看贾平凹的书呢!这里好多贾平凹的书!我气冲冲地揶揄他,杀人犯就不能看贾平凹的书了吗?检票员把书一本本捡起来,认真地翻读着,末了合上书,用审贼似的语气问:“这些书哪来的? ”我告诉他,我买的,我这一大袋书都是我买的。检票员不相信,阴沉着脸,用更严厉的语气问:“是从哪里偷来的吧?”我气愤不堪,一把从他的手中夺过书. 打开《树佛》的扉页,让他看看书的序言,告诉他贾平凹引用苏东坡“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诗句,将“乱石穿空” 写成“击空”,我都改过来了,我会是偷书的贼吗?你这是对我的侮辱和蔑视!检票员意识到自己的武断,笑了,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别生气了,我和你开个玩笑嘛—你的火车票真的被贼偷了吗? ”我告诉他,真偷了。要不费这些口舌又是何苦呢!检票员突然变得温和了,告诉我,他也是贾平凹的粉丝,虽然读他的作品不多,但有时间还是会忙里愉闲地读几页,今简直没有几个真正的作家了。贾平凹的作品写的几乎全是农民,写得特别逼真,写得就像你我的兄弟,这个人不简单—唉, 小伙子,你平时写东西吗?我告诉他,写,但写得不多。检票员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笑眯地询问:有发表的吗?”我告诉他,前段时间有篇散文发在复旦大学的内部刊物《求索〉上了。我从背包里翻出《求索》.让他看看我写的《屈辱》。检票员喜形于色,感慨不已,遗憾现在正在上班,要不一定要和我好好交流一番。我看看天色不早了,告诉他我今天没钱补票了,怎么办?检票员笑了:不用补了,我相信你真买了!每天会遇到几个人说自己的钱在火车上被贼偷了,真真假假的!我们吃的这碗饭,没办法!你今晚准备去哪里呢?”我能够去哪里?我冒险投奔同学呀。检票员拿出十元钱,要我去买碗面吃了再坐车去宝鸡文理学院。我不愿接受他的施舍,告诉他,准备走着去学校。检票员很吃惊,觉得这里距离宝鸡文理学院太远,有十多公里远呢,再说现在已经天黑了,不好走。我不管这些,我决意走过去。我整理好背包,背在肩上,走出灯火通明的车站。走出一段路程了,我似乎听到检票员在叫我。我停下来。他快步走向我,微笑着问我:“我什么时候可以买到你的作品呢?”我万料不到他会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何年何月可以出版自己的作品,我更无从去回答一个刚刚羞辱过我的陌生人。是的,我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期望自己成为作家,期望自己的作品出版,但我委实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出版。个婴儿盼望面对朗朗青天可以发出自己清脆的笑声,长出洁白的牙齿,可是他本人并不能知道何时可以实现这样朴素而清脆的愿望。其他的作家是否也如此,我不得而知。

我穿过灯火通明的城市,顺着渭河大桥往前走,凛冽的风吹在脸上,苍凉的泪挂在脸上。我像一只受伤的狗,酸楚惘然,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不是那个月亮。我坐下来,伏在冰凉的桥栏上,谛听着漴漴的水声。我同自己,什么时候出版第一部作品呢?我站起来,眺望着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告诉自己,我刚刚从那里走来,今天在火车上混得一穷二白,刚刚在出站口遭遇了屈辱和温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今后等待着我的将是怎样一条道路呢?

经历了好一番波折,总算找到了同学。我在他这里住下来,住了三天,和他一起回乡了。当我拖着病病恹恹的身体走进院子,我告诉父母,我总算回来了!父亲给我倒上一杯热茶,告诉我,回来了就好,回到家了就静静等着过年吧,明天我给你种梨树。

我的眼睛潮湿了。

不经意间,整整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里,我经历了多少人生的风雨,不过我仍然记得当年在火车上被贼偷去所有的钱,我仍然记得在火车站被检票员无休无止地盘问,我仍然记得被检票员叫住询问什么时候他可以买到我的作品。我当然还记得更多的事情,不过我也忘记了很多的事情。岁月就是这样一汪莹莹的水面啊,时而清澈,时而浑浊。我站在这汪水面的旁边,做着或苦涩或甜蜜的梦,静静谛听着飞翔的声音。我知道,只要飞翔就会无限地接近自己的乐土,只要飞翔我就会拥有属于天空的价值和理想。飞翔,我对自己说,那时我将拥有明媚的朝阳,拥抱恬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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