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好久都没有梦到外婆了。然而毫无征兆,前天晚上外婆突然进入了我的梦境。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向对这个说法比较怀疑。我很久都没有想到外婆了,好像外婆去世的这很多年里,她在我心里也去世了一般。
平日许多人夸我情感细腻,但我知道,我在很多时候没心没肺、天地不醒。即使这一次做梦,外婆在我的梦境中似乎也不过是跑龙套的角色——我梦见了她家的那棵大柿子树,树上垂挂着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树下坐着一位穿着大襟衣衫的老太太,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她的脸孔,但我认定这就是外婆。梦中我努力叫着“婆一一”,“婆一一”外婆侧过头对我笑着,未言语。我继续吃力地叫着,外婆依然笑着,未言语。最后我把自己叫醒了,我对妻子说,我梦到外婆了,我梦到她家红彤彤的柿子了。妻子笑了,觉得我的梦境太不崇高了:偶尔梦到老人,竟然还与可食的柿子联系在一起——真服了你这个吃货!
02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母亲领我回娘家,让我把眼前这个灰白头发、穿着大襟衣衫的老太太叫“婆”。我的外公祖籍在湖南长沙,如果依惯例是该叫“家婆”的,但母亲一开始便省略了“家”字,我们姐弟便很自然地把“家婆”叫“婆”了,而长沙的方言中又把“家”发成“嘎”的音,粗浊怪异,以至于很多年里我听到老家邹姓或邱姓人家把外婆叫“嘎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家住在袁家湾,外婆家在烧锅,相距大约二里路。
在川河乡撤掉之前,外婆家所在的烧锅是全乡的行政中心,乡政府、学校、供销社、信用社都分布在乡村公路边。母亲买袋盐要经过外婆家房后的公路,母亲为我们姐弟开个家长会也得经过外婆家房后的公路。很多年里,母亲很忙碌,她很少专门回娘家,即便买东西路过外婆家的公路被外婆、外公或舅舅发现了叫住,她也很少在外婆家逗留甚或吃顿饭。母亲经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要过自己的日子。长年累月如此,连舅舅都有了意见:“啥时候见到起云都是急急忽忽,让你吃顿饭看能你毒死不?!”
娘家的饭菜当然毒不死人,但母亲把在娘家逗留一阵、吃顿饭这事看得很重。很多年后我明白了,母亲真的太要强自尊了,自己的日子艰难不已,如果隔三岔五便去娘家蹭吃蹭喝,就算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不说啥,那也难保嫂子和子侄们说什么吧!
母亲很少回娘家,她更不会允许或纵容孩子们一天到晚“歪”在外婆和舅舅家。母亲总是告诫我们,离外婆、舅舅家一拃远,日子再艰难也不要去靠门方!
03
那会儿我家日子艰难,外婆家日子也不宽裕。
土地刚刚承包到户,母亲突然看到了希望,一向勤劳的母亲在自己的土地上更是起早贪黑了。土地从不亏待人,获得了好收成,全家人喜不自胜,雇了队里的哑巴一起收玉米。下午时分,哑巴背了一背篓玉米回家,再回到地头,焦虑不安地对我们比比划划。我们不明白哑巴到底怎么了,父亲便让母亲赶紧回去看一看。一到院子,母亲傻眼了:前一天晚上弟弟尿床了,母亲趁着天气好,把弟弟尿湿的被褥以及其他被褥,全部晾晒在院子的竹竿上。弟弟玩得太无聊了,找来火柴,把几床被褥都烧了,每床被褥中间都烧出筛子大的洞,竹竿都烧成了几截。那一刻,母亲气疯了,把吓傻了的弟弟一通暴揍。弟弟哭了,母亲也哭起来。家里再没有一床多余的被褥了,当晚全家人的安眠都成了很大的问题。母亲再也没有力气去砂子坡收玉米,只是坐在门墩上默默抹泪,最后起身,经过滴水岩,去了烧锅,向外婆诉说事情的原委。外婆叹口气:“本来可以送你两床的,只是你的嫂子们……我借你两床吧!”外婆抱过两床被子,又取了一床小被子交给母亲,告诉她,这床小被子是我送你的,你放在背篓底吧。母亲十分感激,背起被褥特意从几个舅妈的门前走过,只要有人问起,母亲便停下来,说被褥让娃烧完了,我向娘借两床先应个急!
此后,母亲心理压力陡增,时不时总要对父亲念叨,好好攒点儿钱买棉花,说啥赶明年下半年也要置几床被子还给娘!母亲把全家节衣缩食的节奏勒得更紧了,甚至要求我们姐弟们有空了砍柴禾,找猪草,挖药材,砍山竹,尽力挣钱补贴家用。终于把棉花买足了,请来弹花匠,置办了几床新被子。母亲又在第一时间里把外婆家的被褥还回去,特意经过几个舅妈的门前,告诉她们,我给娘还被子来了!第二天,趁着几个舅妈都在门前,外婆拍打着晾衣绳上虚腾腾的被褥说,真亏了起云,娃把被子烧了,一年时间起早贪黑又置了被子,也不知道这一年里她吃了多少苦!
04
外公的一生几乎没有安份守己的日子,命途多舛,外婆便没有过过一天幸福快乐的时光。
外婆的娘家在瓦屋村的外东坡,距离烧锅差不多十五里。外婆出生在方家,方家曾经是大户,但等外婆出生时早已败落了。败落的大户也是大户啊,外婆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表现出卓越的个人能力,心窍极好,手脚麻利。外公家也是败落的大户,外婆八岁便进入邹姓人家做了童养媳,直到十三岁时圆房。
败落的方家之女嫁入败落的邹姓人家,两家该是另一种凄惨的门当户对吧。
外公真是命苦:四五岁亲娘去世,早早过继给婶娘。按照外婆的描述,外公的婶娘是少有的恶毒女人,而外公的叔父又早早失明,家中人口众多,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外婆来到邹家,用尽心力服侍老老少少,任劳任怨,竭尽全力为全家人做点儿花样饭,以讨得婶娘的欢心。外婆渐渐表现出厨师的天赋,后来成为享誉方圆数十里的厨师,谁家要过红白喜事了,数天前都要把她请去,准备肉菜,烹炸麻叶馓子,蒸煎煮炒,从前忙到后,从里忙到外。别人家的事忙完了,落得一副残兵败将的嘴脸,回到家,外婆还要遭受外公的斥责:“方,方厚清阳寿长,累,累不死——你,你把自己给,给得这样扎,你是,是给自己的儿子过事呀?!我看你是阳寿,阳寿长,累不死!”
外婆是不敢累死的,她嫁入邹家的几十年里,先后生了十二个孩子,活下来九个,全靠她拉扯。外公经常在各地奔波,她一旦累死了,不说家里其他人,这九个孩子就彻底完蛋了,这个家就彻底崩溃了。把九个孩子养大不容易,孩子养大后要娶亲要出嫁则更难。而我的大舅婚姻十分不顺,先是丧偶,再是离婚,大舅妈抛下还在吃奶的大表哥跟随着他人去了河南。摊上这样的事,外婆肯定还得管。外婆便让外公买了一头正在产奶的母羊,每次挤了羊奶给我的大表哥喂食。后来,外婆每每对人夸奖这头母羊是善解人意的畜生,每天哪怕正在吃草也会定时从山坡上赶回来,温顺地卧伏在楼板上,听任主人挤出一大碗羊奶。后来大表哥长到了三四岁,不需要别人为他挤羊奶了,他见到羊回来,飞过去,爬在羊肚子上美美地啜饮一番。外婆笑话孙子:“永安,你天天吃它的奶,这头母羊才是你娘呢!”大表哥也不羞惭,以后好几年里真的把羊叫娘了。
05
等到我上小学了,天天都得从外婆家房后的公路上经过。公路下起初是一片魔芋地。夏天魔芋的叶子长得铺天盖地,到了秋天外婆家的魔芋一个个长得小盆子大,甚至有的长到近二十斤,在川河传为奇谈。我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时不时会看到外婆在院子里用一杆抬秤称魔芋。外婆对魔芋的斤两看得轻,认为这无非是自己的出土之物,又不值钱,便总是尽力照顾买家的感受,我就经常听到外婆卖魔芋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外婆抬眼看到公路上走过的我,总会打个招呼。如果我去上学,便习惯地问一句“去上学呀?”如果赶上放学,总会让我下去吃了饭再回。我才不呢,我一边回复外婆,妈做了饭等我,一边疾速地跑远了。后来外婆家的魔芋地不种魔芋了,打上地基盖房,她家开了一段时间的商店,我经过这截公路更不会停留了。
二姨家的表弟与我截然相反。表弟家离学校大约七八里,放学路过外婆家时总会放慢脚步,企图外婆、舅舅或舅妈谁发现他了叫他去吃饭。不可能每天有人发现并叫住他,表弟便自己走下二十多级台阶,外婆家门开着就走进外婆家,舅舅家门开着便走进舅舅家。在外婆家吃饭是会成瘾的,表弟愈发胆大,经常十多天、二十天都不回家。起初二姨还来找,后来习惯也就全然无所谓。二姨无所谓,而外婆不可能无所谓,忍无可忍了就会直接赶表弟回去:“你娘一天都快忙死了,你这么大的男娃也不知道回去帮个忙!”外婆这么说,表弟自然在外婆家待不住了,但他决不回去,放学后跟了同学去十多里外的叶家坡、娘娘庙玩。见表弟画风如此,开始时舅舅们对二姨不满,后来外婆也对二姨刀砍斧截地斥责:“起芝,不要说你一天能挣多少钱——论教育娃的本事,你比起云差远了!”
母亲每次见外婆这么说,总要截住她的话,以免得罪了二姨与表弟。然而,外婆不在乎,见母亲制止她,声音陡然升高了:“你怕得罪她们,我不怕!从小让娃信马由缰,长大还不把娃害到沟底了?”外婆这么说,母亲长叹一口气,只能沉默不语了。
06
家中有事,母亲安排我在外婆家住几天。外公与外婆好像整夜都不睡觉一般,很晚了我瞌睡得摇头晃脑,他们还在身侧絮絮叨叨地说话;半夜里我一觉醒来,他们还在咕咕噜噜地说话。天快亮了,房后的公路上一阵儿传来拖拉机的嘟嘟声,一阵儿又传来谁跑步踢踢嗵嗵的声响。外婆告诉我,公路上跑步的人是卫生院的郭永贵,他每天跑上七八里,再去卫生院的河边打几套拳。有时公路上还会有粮站的吴德财,他把一只大公鸡看得比他爷还亲,一早一晚让鸡蹲在他的肩膀上走东窜西,那鸡也精怪得在他肩膀上不叫不拉屎。
外婆把川河乡的怪人摸得这么清,令我吃惊与好奇。我埋怨酣睡耽误了我多少好事呀,从不知道烧锅这一截公路上居然走过这么多的怪人,无从体验他们的拳脚功夫,也无从近距离观察老吴肩头的大公鸡陶然自足时是睁眼还是闭眼!此后我也试图夜晚警醒些,分辨哪是郭永贵的脚步声,哪是吴德财的脚步声,但始终不能如愿。好奇心折磨得我快“思春”了,我央求外婆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一定叫醒我。然而当我真的醒过来,遗憾他们的脚步声间隔了好久,外婆一再讲述其区别,我还是不得要领。
外婆见我如此愚钝,便不再与我徒费口舌了,便与外公争论川河乡中心小学新的校舍会建在哪,究竟是两层还是三层,包工头是瓦屋的何毓荣还是冷水的老尹。我对外公、外婆争论的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便又扭过身沉沉睡去。
外婆家的后门上有棵硕大的桃树,每到成熟时节树上结满红彤彤的桃子。桃子不大,像梅子,又像李子。外婆很肯定地告诉我,这种桃叫梅李桃。外婆爬上树,站在枝丫上使劲摇晃,成熟的桃落一地,答应我可以捡拾一布袋带回家,但得给姐姐、弟弟和堂兄分享。说来也怪,梅李桃成熟的时节,我经过外婆家的公路就走得分外慢,总希望外婆时时爬上枝丫给我摇落一布袋像梅像李的梅李桃。外婆家的公路边有棵柿子树,几乎每年都长得少,外婆便看得严,深秋了还有几个挂在高高的枝头,引得我和其他的小学生远远地向它们行注目礼。在公路上边的乱石丛里,生长着一株梨子树,梨子倒是不算小,表哥趁外婆不备偷摘了送给我一个,可惜梨子光照少,苦涩难咽,从我的童年一直苦涩到现在。
07
我的奶奶于1991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去世。外婆听说奶奶去世了,第一时间赶到袁家湾,料理后事,帮忙将奶奶入殓。外婆把母亲拉到没人的地方,郑重告诫,这次你婆婆去世了,决不要争长论短,做事要长远,多为子孙积福!母亲也郑重回答:娘,没事的,我都吃了几十年的亏,哪在乎这一次!埋葬奶奶的过程中,无论父亲兄弟们怎样,母亲都未置一言。外婆很满意,自信满满地对母亲说:“起云啊,你以后子孙出头路不窄哩!”
可惜外婆再也看不到她女儿的子孙们如何一步步成长,进而雕琢出并不怎么绚烂的花儿了。
那年冬天的生日前夕,一向节俭的外婆决意要在生日当天宴请全部宾客并在晚上放映两场电影。对此,外公与舅舅都激烈反对。外婆偏不,生日那天快乐异常,召集远远近近的亲友,吃饭饮酒,安排人看完电影再回。事后外婆感慨不已,说七十二年了还是这个生日过得好,过得完美。过了好几天,外公遵照外婆的吩咐给我家送来许多过年的东西。提起放电影的事,外公就来气,气冲冲地对母亲和父亲讲:“我看,我看你娘方厚清,是活不过明年了!过生日,死犟活犟要放电影子!啥,啥电影子不能放,非要放打打杀杀死人流血的《武当!”见外公这么说,父母当然不好说什么,愣了一阵,便劝慰外公坐下来吃饭喝酒,别再生气。
1992年夏天,陕南出现少有的伏旱,数月不见一丝雨水。农历七月十三日夜,依照惯例,我们围聚在院子焚烧纸钱祭祀先祖。父亲望望天色,念叨说今晚不对劲儿呀!我们都抬头看,没什么不对劲,月亮虽不明朗但仍然挂在中天,星星依然调皮地眨巴着眼睛。睡到深夜两三点,才发现外边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打开门,借助闪电的光芒,看到后边山坡上的水猛兽般向我家的院子和房屋扑来。我和弟弟顿时吓傻了。父亲沿着屋外架设的梯子好不容易爬到低洼处的吊脚楼,一脚把门踹开,一把拽起沉睡中的姐姐。回到堂屋,院子里的积水差不多三四尺深了。父亲吩咐我们,万一不行了,啥也不要带,一定要避开水路,向高处跑,逃命要紧!几间房屋一会儿功夫全灌上了一尺多深的水,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父亲下达逃跑的命令。很幸运,雨渐渐小了,院子里的水也急剧地流走。我们长舒了一口气。半夜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令人心悸。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我们坎下邻居家正盖着的房子倒塌了。
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场劫难,母亲一边舀屋内的积水一边感叹地对父亲说:“娘说得真没错,多行善事,神鬼都庇护着呢!”
过了三天,外婆领着孙子来看我家遭灾的情形。家里家外甚至猪圈都一一查看了,庆幸这次如此大的雨,我家居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那年娃烧了被褥,我就对起云说这是好事,你摆脱了天罗地网的羁绊。这次也平平安安,以后就看儿孙有多大的出息了!父母听了,很兴奋,留外婆在我家吃饭或者住一晚上。外婆说啥也不同意,告诉母亲,明天家里请了人干活,她还得给匠人做饭呢!母亲苦留不已,外婆不肯,天黑前还是带孙子回家了。
七月十七日的中午,三舅火急火燎地赶来,告诉母亲,娘不行了!娘不行了!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舅说,今天早上给匠人做饭还好好的,等洗碗时就溜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请卫生院的任大夫来治疗,他一看就跑了!母亲立刻跟随三舅回到烧锅,过了一阵回家来告诉父亲,娘走了,我前脚到床边,她后脚就走了!
外婆去世很多天了,我总觉得她还活着,路过烧锅的公路总企望她在院子里喊我下去吃顿饭。路过了很多次,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突然想起外婆埋在了川河对岸的田地里,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而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阻碍,新年里我不能归乡,更不能到外婆的坟前焚一叠纸钱,外婆便以一棵柿子树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里。婆,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想你的傻外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