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出晚归为稻粱谋,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深夜倦在沙发上,手中敲打着案牍文字,逮着女儿给千里之外袁家湾的老父亲打电话。电话是程式化的,问爷爷吃了没,今天在干什么,今天天气如何,爷爷、奶奶的身体怎么样。老父亲在电话那头不厌其烦地回答孙女,吃过了,我和你奶奶做了几张煎饼;今天上午下了一阵雨,下午天阴得厉害;我和奶奶在砂子坡挖红薯,红薯虽然遭受了旱灾,后来一场雨却来得很及时,长得还不赖;我和奶奶的身体不错,能吃能睡能干活,你们都好好工作、学习,不用多操心。末了,老父亲沉默了好一阵,似乎在电话中犹豫着判断着,轻言细语地问女儿: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女儿猝不及防,喃喃絮叨:什么日子?是星期六吧?老父亲在那头呵呵笑了:啊,你不知道!是你爸爸的生日呀!
我抬头瞥一眼南墙上的电子万年历。啊,今天居然真是农历十一月一日?这么说,不经意间我已经骑在了生日的门槛上。
人到中年,生活涂抹成斑驳的日子了,自然对生日很无感。
坐在办公室,对面的兄长以一种犀利而诡谲的眼光审视着我的脑壳,末了笑着告诫我:“该理发了吧——到了这个年龄,几天不理发,就成白毛鹿了!”“白毛鹿”是我俩的暗语,奚落我苍颜白发马上要变成《白鹿原》中的朱先生。我的头顶当然不可能扣上一顶大儒的帽子,兄长便打趣长安在望是大师,是袁家湾的樊先生。两人忙中偷闲,从白发扯到理发,争相描绘渭南市的“理发出巡图”,揭秘何处理发为十五元,何处十元,何处五元,约定以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去理发——两人一起坐在理发馆的转椅上,又是来自同一个单位的好兄弟,会不会、会不会打个五元的九五折?两人大笑,惹得对面办公室的美女窜过来审讯缘由。两人高深莫测,笑而不语,就像鱼缸中的两条鱼。
无论如何自嘲,但满头的白发清楚无误地告诉我,我的青春小鸟一去永不回来了。我无端多疑起来,看到同事拍下的照片中长安在望真的一幅白毛鹿的形象,便怀疑她特意将镜头对准我的脑壳“咔嚓”个不止,意在提醒我不再年轻了,遂伤感不已,恨不得把照片上的长安在望剜掉或者在自己的脑壳上涂一瓶墨汁。末了我安慰自己,平和心态吧,毕竟回避于事无补,买墨汁也花费不菲。课堂上我强颜作态,劝导孩子们珍惜光阴,对自己狠一点,不断努力上进,“少年白了头,老来不用愁。”孩子们的眼睛化成探照灯扫向我的脑壳。我笑了,调侃说现在科学家研究发现人类寿命远未达到理论长度一一理论上,人类普遍采用基因疗法后很轻松地就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至二百岁一一我给自己订了个小目标,活个一百二十岁吧。孩子们笑了,我也笑了。往日,我家乡一位神秘的人士预测我将会活八十九或九十一岁。诚如斯言,我理应珍惜剩下的四十余年时光一一如果到了八十九岁或九十一岁,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兴趣,上天也愿意慷慨给予我更多的时光,那我就活成家乡二凤山的油松树吧,经历风雨,通透豁达,成为山头上诗情画意的存在吧。
时间变动不居,琐事接踵而至。
好久一段时间,诗情画意隐在雾霾之中,文章写得少了,床头放置的《毛泽东文集》读到第二册也再没有了进度,筹划了好久的《老林寨》修改计划也一再搁浅。心灵窝在暗夜的角落里,偶尔冒出一串怠惰的泡沫。反正一直忙碌着,俗务能推掉的尽可能推掉,不见厌烦之人,不说勉强之语,生活立刻海宴河清,清纯可人了。
生日一碧千里,姗姗来迟。远方的诸侯镇守封国,妻子和女儿便争抢“生日筹委会”主任的帽子,制定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拟妥一个又一个程序。我急忙制止:“弄这些干嘛?咱无职无权,无功无名,简单而静默地混过生日吧一一你俩如果过意不去,在沙发上铺一条毯子,恭请我端坐其上,你俩叩头拜寿,说几句吉祥语,吃一碗长寿面足矣!”两人毫不领情:“嗬,还真把你当成个人物了!”
然而,天公不作美,突然接到一纸命令,渭水之南从11月25日19:00起进入静默状态,全城再度按下暂停键。妻子忍无可忍,骂疫情,骂地球那端为全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漂亮国。虽竭力制止,但妻子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疫情能够过去大地回春。我说,还远着呢,大概得等漂亮国衰落或分裂之时吧。再问漂亮国既然如此邪恶,那什么时候会衰落或分裂呢。我无从回答,扭头眺望远方的秦岭,秦岭却不可见,星空也不可得。
早晨起床,扫地,做核酸,为白掌喷洒水雾,为金鱼换水并喂食。妻子和女儿戏谑:“疫情不去学校上课了,却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瞎忙活!蒜不剥,菜不洗,你是准备待会儿炒白掌、煎金鱼吗?!”我喏喏称是,祈祷客厅里的白掌、金鱼、君子兰、珍珠鸟皆能沐浴吉祥与快乐,转身走进厨房,侍弄我的蒜瓣与菜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