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共养过多少次猫,具体的次数我已经忘记。不过,应该不下十次。但每次时间都短:或者遗失,或者吃药而亡,总给人留下一串串不好的记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家乡把饲养牲畜的运道叫做血财运,人们看到谁家牲畜养得好了,就赞美这家血财运好。看到一只只猫先后“凋零憔悴”,母亲便伤心地说:“看来我们家没有养猫的血财运呀!”很久一段时间里,母亲就不再养猫了,家里有了老鼠就放上鼠药或者听之任之,如果看到谁家的猫闯进家里,母亲总会想办法把它“软禁”起来,用尖锐的叫声来吓唬老鼠,过段时候再“软禁”另一只陌生的猫。我明白,其实母亲内心里还是希望养一只恋家而长寿的猫,虽然她总是说自己绝不再养猫了。
父亲终于说服母亲再养一只猫,只养一只,养一只恋家长寿的猫——这只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咱家就真的永远不养这种牲畜了,哪怕老鼠遍地,鼠患横行。我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你连养怎样的猫都没有底儿,凭什么说一定就养的是恋家长寿的猫呢?父亲对我使着眼色,“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如果我不这样说,你妈肯定不让养!”我笑了,明白了父亲的缓兵之计,就帮腔说这次肯定养的是恋家长寿的猫——经历了这么多只猫,这次就是排队也该排上恋家长寿的小猫了。
过了几天父亲“请”回了一只暗黑色的猫。透过布袋,我看了看,很失望:这只小猫很瘦弱,很凶恶,怎么看怎么不像那种恋家而长寿的猫。父亲却很得意,踌躇满志,好像刚刚完成了统一大业的君主。按照家乡的习俗,父亲把这只瘦弱不堪的猫装在一只放有升子的严严实实的布袋里,围绕房屋和院子转上三圈。当父亲转到两圈半的时候,小猫一声锐叫,从口袋中钻出,一溜烟跑掉了。母亲的脸色很难看,气冲冲回到家。父亲提着空空如也的布袋,脸色也很难看,而且显得失落,小心翼翼四处寻找。过了一会儿,母亲出了院子冲父亲叫喊:“找什么找?回来吧,猫藏在咱家床下了!”父亲喜出望外,赶回来,看到小猫果然伏在床下,两眼正放出幽幽的光芒。父亲的两眼漾出得意的神色,“我就说这是一只恋家的猫嘛!”母亲不以为然,“恋家不恋家,现在说这话还早呢!”是的,我也觉得说这样的话还早,尤其见到一向沉稳的父亲说这种话,我真的为他捏一把汗——这只瘦弱不堪的小猫,真的会如大家的心愿吗?果然,几天的时间里,小猫不吃不喝,父亲也有点着急上火。母亲脸上现出不悦的神情,“这个样子,连吃喝都不会,还说是恋家呢!”父亲担心小猫会饿死,就给它原来的主人送回去,请人家再多管几天,让它和老猫多待几天。小猫送走了,母亲长出了一口气,转眼用一种不屑的语气对我说:“那天刚刚捉回来,我就觉得不怎样!你们爷儿俩还说它恋家呢!”我无声地往灶下塞着柴禾,不好反驳母亲,其实当时我也不看好这只猫,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从别人家四只小猫里单单看上了这只?父亲坦然的神色也不像是接受了这只小猫的贿赂呀!父亲回来还在坚持说自己选择的小猫没问题,这绝对是一只恋家长寿的小猫。我立刻站到了母亲的阵营,觉得父亲说这话纯粹是出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十分苍白,没有任何说服力。
第二天一早,母亲打开门,看到门槛上蹲着一只瘦弱不堪的小猫,觉得面熟,叫来父亲。父亲笑了,“怎么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认识啦?咱家的小猫啊!”母亲不好意思了,把小猫抱在怀中,问父亲:“你昨天不是给人家送回去了吗?”父亲撇撇嘴,“它长着脚,送回去不会回来呀?!”母亲惊奇了,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只小猫自己居然跑了十多里山路离开老猫跑回到家里,从这一刻开始就认同了父亲的话:这是一只恋家的小猫。父亲从母亲怀中接过小猫,告诉我们,他那天刚刚来到那户人家,这只小猫就离开老猫跳到了父亲的怀中,从那时起他就觉得与这只小猫有缘,觉得它一定会深深爱恋咱家的。
真的,父亲说得太对了,这真的是一只恋家的小猫,此前不吃不喝,从它重新返回我家的那刻起就表现出很好的食欲。父亲不知从哪里为它搞来几条鱼。小猫显得特别兴奋,呜呜鸣叫,热烈地诉说着自己对小鱼绵绵的爱恋,食之至净,风卷残云。几天过去,显得英气勃勃。看到一身乌黑发亮的皮毛,看到家里人回家它就到路口迎接,连一向对小猫很冷淡的母亲也爱上它了,由衷地赞美,“这只猫还不错,通人性!”父亲说:“是不错,知道在路口接人回家——如果懂得给人倒水做饭,那就更好了!”
几个月过去,这只小猫就长得虎头虎脑,可以说基本算是成年的猫了,渐渐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甚至晚上很少见到它的踪影。母亲感到不满了,“养的什么猫呀,晚上都不在家抓老鼠?”父亲笑了,“你不要管猫的闲事好不好?咱家现在还有老鼠吗?!”母亲想想,也是呀,咱家好久都不见老鼠的踪影了,母亲却不愿服软,满脸愠色,“没有老鼠也该待在家里呀!瞎跑什么,跑出去谁给它东西吃!”后来有段时间小猫真的有些不像话,整夜都不在家,钻在庄稼地里,天明才回到家,看起来很累,宛如一个疲倦的赌徒。父亲倒是很想为小猫说话,但看它越来越过分,就表现的很为难,只好听任母亲对小猫批评训斥叫喊,父亲私下审问小猫,小猫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审问出个结果,父亲感到纳闷:这个家伙整夜守在庄稼地里干嘛呢?一天深夜,父亲不放心,打着手电去庄稼地寻找,看到小猫在地里捉蚂蚱,回家告诉母亲,母亲便放了心,”只要它在地里不胡吃鼠药就没事!“过了没几天,母亲一早开门,看到小猫蹲在门口满嘴满身血污。母亲冲着父亲叫喊起来,”你快来看小猫怎么了,满身鲜血!“父亲扔下水瓢赶过来,四处看看,笑了,指着旁边一堆灰褐色的东西,告诉母亲,小猫捉了一只野兔。母亲看着满身血污的野兔,微微的还有些呼吸,实在不明白小猫怎么就能抓住比自己身体还大出许多的野兔。父亲也不明白。母亲希望父亲”猫口夺食”,把野兔劫掠了一家人来打牙祭。父亲却不同意,觉得人和猫争夺野兔实在有失体面,再说也会挫伤了小猫的积极性呀。母亲转过身对我抱怨,说父亲一辈子都是善人,不和别人争利益,现在居然连猫嘴里的野兔也不忍心争夺,“我算服了他!”小猫费力地把野兔拖进屋内,转身走掉了,好像它是特意为我家打牙祭而昼伏夜出,居然还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的确让人对它刮目相看了。
小猫具有抓野兔的本领,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母亲对人夸口的资源,甚至引得许多人来参观,想实地了解一番,看看怎样的一只小猫就能抓住野兔。小猫没有配合人们的意愿,见到来人,“嗖”的一声逃到楼上,任凭人们怎样千呼万唤而毫不理睬。来人显得很失落,一一走散。此后,小猫在我家的地位提升了很多,爱吃多少食物就吃多少,爱昼伏夜出就昼伏夜出,父亲不管它,母亲更懒得管。此后,小猫昼伏夜出的习惯日益加深,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去关注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发现猫的食物没有减少,才觉悟到很久都没有见到猫的踪影了。问父亲,父亲也说有很久不见猫了。父亲准备寻找,母亲认为没有必要:它每天都神出鬼没,看起来充满了灵性,不会丢的——这真是一只恋家的猫,我都从没有见过这么灵性恋家的猫呢!父亲便不再寻找,静静等待它的回归。几天过去了,母亲虽然不说话不谈论小猫,其实她一直都在关注小猫,因为她每天总在定期更换小猫的食物,即便食物一如往日没有被吃掉,母亲也会耐心地换掉,倒在猪食桶里,用清水认真清洗一番——母亲相信家乡的一种说法,人勤快定时清洗猫碗,猫也就会勤快,恪尽职守。每天如此,看到食物仍然没有被吃过的痕迹,母亲就叹了一口气,洗碗的动作明显慢下来,迟钝而吃力。父亲没有告诉母亲,他总是有时间就出去四处寻找,早上冒着露水,中午顶着炎炎的夏日,晚上打着手电踏着露水冒着被蛇攻击的危险,一路走着,一路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猫娃儿——咪呦”,“猫娃儿——咪呦”。村里人听到了总会说:“樊家又在找那只能捉野兔的小猫了!”
不管白天或者晚上,父亲一边充满期待,一边忧心忡忡,总幻想着小猫一声欢呼突然从哪里窜出,“呜呜”鸣叫着在他的腿上撒娇磨蹭。我注意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焦虑,吃饭的胃口也差了很多。饭桌上,母亲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别找了,费那么大的功夫干啥?我早就说过我们家没有养猫的血财运!”父亲不吭声,推开饭碗站起来走出去。过一会儿,后边山坡的庄稼地里又传来父亲呼唤小猫的声音,“猫娃儿——咪呦”,“猫娃儿——咪呦”,焦虑不安,好像在寻找自己走失的孩子。我听着父亲的声音,心情很沉重,也放下饭碗,出来帮助他寻找。过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小猫的踪影。
母亲坚决不让父亲再去寻找了,“这么热死皇天的天气,找什么呀?说不定早让野物把猫吃了——把人晒坏了就甘心啦?!”父亲不说话,转过身去擤鼻涕,顺手抹了抹眼睛。
父亲寻找小猫的举动绝不因为母亲的阻止而停止,他一如既往有时间就钻进庄稼地或者沿着山岭四处寻找,一路走,一路呼唤,时刻幻想着小猫突然窜出来带给他无尽的欣喜。时间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父亲的希望看起来日趋渺茫,寻找的次数逐渐减少了,走的路多,呼唤的声音却少了。母亲不说话,但很明显已经对小猫的回归不抱任何希望,觉得父亲一切举动都是徒劳,认定任何一只猫都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外出不回,如果它遇到什么危险也早就死掉了。一天半夜,父亲突然叫醒母亲,“你听,好像我们的猫娃儿回来了!”母亲显得很不耐烦,认为父亲或许是因为对小猫思念心切产生了幻觉。父亲很自信,一定要母亲起床去打开大门。母亲拗不过,很不情愿地开了门。门刚打开,我家的猫就从门缝里艰难地钻进屋,急切地找水喝,找食物吃,显得饥渴难耐。母亲惊喜不已,激动地告诉父亲,“咱家的猫娃儿真的回来啦!”父亲显得更激动,“那当然,我就说过这是一只恋家的猫嘛——我刚刚说它回来了你还不信,我明明听到它用爪子挠门呢!”母亲感慨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恋家的动物,更感慨它在这十多天炎热的天气里是怎么活过来的!父亲便推测它肯定也是被谁家“软禁”了,今晚终于挣脱逃出来,这样的天气肯定吃了很多的苦头。
母亲和父亲嘀嘀咕咕议论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父亲发现小猫蹲在客厅的中央,瘦得皮包骨头,神情可怜;而且更可怜的是少了一条前腿,走路只能艰难地蹦跳着。父亲走过来,发现小猫的这只前腿已经断掉,露出了一节骨头。小猫回头朝父亲“呜呜”地叫着,像是一个遇到危险的小孩又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充满了委屈、心悸、后怕。父亲轻轻抚摸着小猫,它的不安和心悸慢慢平伏了下来。父亲找来云南白药和紫药水,为它小心翼翼地清洗包扎着,小猫疼痛得尖声嘶叫。父亲的动作看起来很迟缓,在小猫面前,好像一个无限慈悲的父亲。小猫也许感受到了这一点,不再嘶叫了,靠着父亲的裤腿听任父亲为它包扎,眼睛里甚至漾出了一丝感激来。父亲告诉母亲,小猫应该不是被人“软禁”了,它极有可能是在抓野兔的时候被庄稼地里人们下的钢丝“抽子”抽住了,越抽越紧,一直到前腿的骨头烂掉才得以脱身。母亲问,它这一段时间吃什么呢?父亲叹了一口气,“吃什么?它被抽住了,最多吃吃抽子附近的蚂蚱,喝一点下雨的雨水!这短时间不是大太阳,就是大暴雨,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活过来的!”此后,小猫变得衰老了,皮包骨头,行动不便,好像一直就没有肥胖过,见到人也显得十分惊恐,蹒跚地躲藏到隐蔽的地方。我从异地回家,不论多久没有回来,它总是认得我,赶到路口迎接。我坐下后它就爬到我的腿上,舔我的手,一如往日地深情。母亲觉得很惊奇,搞不懂它为什么记忆力这么好,居然一直记得我。其他的人,即使每天都来的村里人,它见了总会逃掉的,躲藏在板楼上,生人不走,它就坚决不肯下来,。母亲感慨它太通人性了,真的恋家而且特别长寿,“其他人养的和它同时出生的猫早都死掉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它好像也在认真倾听,抬头深情地看着母亲,看着我,很有涵养地倾听,从不插嘴。后来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了,夏天怕热,冬天像老人一般怕冷,总爱钻进还有热量的灶膛,皮毛就被火烤得焦糊,满身锅灰就跳上床,惹得母亲很烦,感慨人越老越没出息,猫怎么也是这样?!
我笑着安慰母亲,“你总说咱家没有养猫的血财运,这只猫可真是恋家而且长寿呀!”母亲连连点头,“我还没来没有见过这么恋家而且长寿的猫呢!”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猫在倾听,好像居然还听得明白了,不断点头,用自己的断腿擦拭着自己污脏的脸庞。
我不嫌它脏,把它抱在怀里,我轻轻地问它,“老小猫,我们说的话,你真的听明白了吗?”猫“呜呜”叫了两声,我却不明白它是否明白了,在我的眼里,这只猫真有一种庄子的高度呢,从此我面对着欲说还休的困惑——有时,我或许还不如一只猫更有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