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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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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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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氏物语

突然想写一点儿树的事儿了,繁琐细碎,便强行将它们捆绑扭结在一起,不伦不类地美其名曰:树氏物语。

与文友们走在安身立命的街上,发现街道两侧遍布着一种圆卵状的叶子、枝丫挤满紫花的乔木,秉持一袭特异的气质,又适时地为人们捧出一路的阴凉,引得文友感慨赞叹:好美呀!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们赞叹了个寂寞一一名正而言顺,好美,那它究竟是什么树?来自何处?又是谁家的孩子?文友们承认自己真的不知其姓甚名谁,同时又笑我因太过较真而不解风情。我就较真不解风情了,偏要当着大家的面掏出手机,拽下树的枝叶,用微信的“扫一扫”判断它的身份,这才知道它叫梓树,又名乌桑。啊,说到乌桑,我太熟悉了,那是我的常客,在我的老家巴山的山坳里总会倔强地秦明福凑到树跟前张开两臂为我们比划,感慨说多好的树呀,长在这样阴沁的地方,一年都照不到几笼光,还长得差不多合抱粗!前几天挺立着几株乌桑,十多米高,甚至二三十米高,春夏之际擎一树紫花,低调地招蜂引蝶,引得远远近近的鸟儿都会闻香而至,像极了昔日的才子与今日的网红。

我为自己的眼拙与健忘感到深深的羞赧:昔日同处巴山深处,我们彼此相知共语;而今一起来到这秦岭脚下的城市,我竟然忘了它姓甚名谁了!梓树,或者还是叫乌桑吧,当我羞愧地面对它并且坐享浓荫时表现得十分大度,没有对我有丝毫的指责,更没有铺纸研墨要写一帧《讨樊氏小康檄》。

虽然说对树都怀有近似的亲近感,但同为袁家湾人,我的父母比我对树的感情要深出许多。

在我的印象里,我家的树已经足够多了,红椿、杉树都不少。但父亲不满足,还在四处打听有谁卖树木。终于听说距离我家八公里外的秦明福卖树,立刻动心了,顶着酷暑跟随着那个山里高个子的人四处跑,从山顶到山坳,从阳坡到阴坡,踏勘寻访,终于相中了七八棵硕大的乌桑树。回到家,父亲看起来很兴奋,抖动着小胡子,告诉我们,那几棵树真不错,直条条的,不打一点儿弯,在山坳里都顶到山梁了!我们没有见到树,但在父亲极富感染力的描述下,我们似乎感到自己真的就站在了树下,乌桑树一片片厚实的圆卵状的叶子拂过我们的面颊,甚至生出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期待。末了,偏于理性的母亲还是生出了一点儿担心:秦明福住在川家村的山垴上,那么远,乌桑树又那么沉,要把七八棵那么大的树搬回来,不容易!父亲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末了坚定地告诉我们:只要想办法,再沉重也要搬回来——乌桑树多好的木质呀,做桌子,做脸盆,不用油漆,那花纹都一圈圈地晃人的眼!只要不损坏,一代代人用下去,等到小康他们有孙子了这桌子和脸盆都是簇新的!母亲显得是被父亲说服了,不再发表其他的意见。

为了眼见为实,我决意跟随父亲去一探究竟,看看这乌桑树是怎样从山坳中直条条地直逼山梁的。父亲似乎也乐意带我去,让我亲眼见证他选择这几棵乌桑树的英明,更愿意让我参与到打造可以传诸后世、我的孙子都引以为荣的“家族一号工程”中。

到了秦明福的家,这家人很热情,坚决要给我和父亲做饭,要给我和父亲煨一壶柿子酒。感慨说,哪怕不买树都要先吃饭,跑了十多里路,不尝一口柿子酒说啥也不行!父亲微笑着默许了,但饭菜好久都上不来。父亲去厨房催,夫妻俩三番五次把父亲推到堂屋里坐下,说饭马上好了,马上好了!看树嘛,着什么急,那树又跑不了!等到我们昏昏欲睡时,夫妻俩用托盘把饭菜端出来:一盆板粟炖鸡块,一碗干笋炒腊肉,一盘炒黄瓜,一盘土豆丝,一壶柿子酒,一个烙馍馍。父亲觉得过意不去,说看树就看树,还吃什么饭!如果要吃饭,有啥吃啥就好了!夫妻俩憨厚地笑了,道歉说山垴条件差,厨艺拿不出手,怪不好意思的!吃过饭,我和父亲飘飘摇摇地跟随着秦明福进山了,先后见到了那七八棵乌桑树,冷水乡的几个人来看了,也一眼相中了这几棵树,不打愣腾地要买下,我坚决不答应——答应你的就是答应你的,别人冲点儿价就变卦,那像什么话?!父亲抖动着小胡子,感慨道:树是好树,人是好人哪!秦明福憨厚地笑起来,戏谑说:“树都长得这么好的地方,人能坏到哪里去!”

其实,到了把乌桑树砍倒搬回袁家湾的时候才发现一向智慧的父亲还是失策了,树太大太沉了,怎么搬都不方便。自己搬不回来,父母便求乡邻与亲戚来帮忙。碍于情面,乡邻与亲戚倒也来了,他们的力气也不弱,但面对这样硕大的乌桑树心里终究怯怯不已。要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搬回八公里之外的袁家湾,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锯短,再锯短。虽然已经躺在地上不言不语,但锯短的工作量也很惊人,乌桑树们自有傲娇的资本。辛辛苦苦跑一天,把人累得半死,乡邻和亲戚们也不过扛回来一小截,大家呲牙裂嘴地打趣说:“用这乌桑树做脸盆洗脸,我们农民都洗不起,代价真的太大了——看样子,以后真的只能是让小康和他的子孙来洗了!”父亲不接笑,王顾左右而言他,但此后再请乡邻和亲戚来搬树决无可能了,他们都很忙,有的要陪孩子去冷水河去看架桥,有的劳伤犯了得好好歇几天……父亲也无奈,便和我商量:这些树先在秦家放着,等到寒暑假了咱们父子去往回扛,今天扛一截,明天扛一截,总会扛完的!我答应了,扛吧,锻炼自己,再说我还想让子孙们以后分享家族的荣光呢!

从初一的寒假起,扛树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樊小康肩上,心中便五味杂陈,自己分明清晰地知道,从小憧憬看到火车、强烈地希望走出大山,与沉思冥想下笔千言相比,这项工作显得不太适合自己。但生于袁家湾这个小盆地,骨骼中早已灌注着钢筋水泥,我能对父亲、乡邻和未来的子孙说我不愿扛回一截一截的树木吗?山风吹干了我的汗水,小雨抚平了我的伤痛,我和父亲一趟趟穿行在这崎岖不平的八公里山路上,我们用力气更用意志扛回了数十截木头,引得乡邻和亲戚们感慨:樊家父子真厉害,一对蚂蚱个儿,硬是把乌桑树一截一截扛回来!听闻此语,我心茫然,弥漫着难言的自豪与酸楚。母亲为我和父亲打来洗脸水,又递上毛巾,苦笑着说:不容易,白菜盘出了肉价钱!父亲微笑着说:盘出了肉价钱的白菜才更有白菜的味道呢!

随着姐姐从师范学校毕业进入一所邻乡小学就业,我亦从冷水初中以优异的成绩进入白河县一中,父亲的想法变了,往日强烈的打造“家族一号工程”的念头也慢慢退潮了,几乎可以明确地得出结论,他的子女以后继承别致结实的乌桑木材质的饭桌和脸盆可能性微乎其微。面对贮存室存放的一堆木头,父亲有一些开心,也有一些失落。失落归失落,父亲明智地通知他的堂兄弟来把这些可能无用武之地的木头搬走。我的这些伯父叔叔住在汉江边上,距离我家二十多公里,平日做饭烧柴禾尚且十分困难,现在听说父亲要把这些优质的乌桑树无偿赠送给他们,开心不已,欢欣鼓舞地运回去,至于它们最终的用途,我和父亲也不甚了了。

乌桑树的处置虽然让父亲有了失落,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热爱树木的情感。许多年里,父亲也是竭尽全力在植树,种植柑橘,种植梨树,种植樱桃,种植木瓜,种植枣子,种植梅子……公路越修越宽,袁家湾的人气儿却越来越淡,小盆地的北端,除了节假日,只有父亲、母亲、叔叔和婶婶还坚守在那里,水果熟了都难得有几个孩子来吃。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父亲初心不改,依然在固执地植树,甚至桃树还要种植上早、中、晚熟好几个品种,樱桃熟了给远在县城的孙子、孙女送些去,再把树上的摘下来在袋子里分装好给袁家湾和川河边小区里素不相识的小朋友们送到家里去。母亲不理解,父亲却风轻云淡地笑道:“果木嘛,鸟儿吃是吃,娃儿吃更是吃……”母亲打趣说,全袁家湾、全小区的娃儿都是你的亲孙子!父亲不计较,一俟水果成熟,便给附近的小孩子送去,给远方的子孙打电话告知水果成熟了,“今年的樱桃繁得很,树枝都压弯了,颗粒是小的,味道要比超市卖的强了几来回!”可惜我和孩子都在远方,无缘大快朵颐,听着父亲的描述权当是在电话中吃了个痛快。

父亲终究年龄越来越大了,不止一次地希望我寒暑假陪他到山里去走走,弄清我家的山林界限与林木长势。琐事缠身,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到袁家湾总被无形的绳子拉扯着,倏忽来去,陪父亲去咱家山林走走的愿望便一再延宕。父亲很理解我的处境,但总是深情地描述自己当年在沙子坡植下的杉树现在长得小盆粗了。隔着电话,我觉得父亲可能正对我比划,可惜我不能准确地知道小盆粗究竟是多粗。父亲感慨说油松树涧咱家的杉树长得把路都绣实了,如果我不领着你和你弟,你们肯定都找不到咱家的杉树!听着父亲的喃喃絮语,我心中漫过无可言说的忧伤——我的确应该陪父亲去看看他念兹在兹的树木了。同时,我还想弱弱地问一句:一向爱树惜树的父亲,我在你的心目中,算是一棵怎样的树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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