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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美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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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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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寿

母亲七十岁了,我感到欣慰,更感到沉重。

母亲的生日与父亲的生日只间隔两天,母亲的生日在农历十一月十一日,父亲的生日在十一月十三日。生日前夕我打了电话,问候并祝福母亲,权且也当作问候并祝福父亲吧。

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为公历12月23日,冬至后一天,星期六,无棱无角,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而已。为稻粱谋,我一如既往蜷在渭水之南的小城,未及天明匆匆赶往学校,下午很晚方得回家。而母亲依然在遥远的袁家湾劳碌奔波着,又在一如既往的劳碌奔波中度过她的七十岁生日。分隔两地,除了电话问候,除了叮咛她吃好喝好、干农活缓点儿劲,我却不能站在她的面前,为她切一块生日蛋糕,擎一杯祝寿的甘蔗酒,甚至不能蹲在灶口添一把柴火,忝为人子,我便觉得自己的确是一个罪人。

母亲经常感慨说,她这几十年里吃过的苦如果能写进书,可能一本书都写不下!我便开玩笑说,一本书写不下就写三本吧。但我身为儿子,平时自诩还能写点儿文字,并没有真的为母亲写书,甚至连涉及到她的文章也很少去写,母亲理应对这个儿子感到失望。

母亲的确是一个吃了太多苦头的人。

母亲出生在距离袁家湾一公里外的烧锅。在她出生前,外祖母已经连续生下了四个男孩。母亲的出生已不讨喜,而紧随母亲,外祖母又连续生下了三个姑娘,一个幺儿。多子从来不意味着多福,因此在她的记忆中,外祖父和外祖母始终在为生计苦苦挣扎,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生性聪慧心灵手巧的外祖父不断地为家里添置家具,而一旦遭遇揭不开锅的窘境只好又把刚刚添置的家具卖掉,今日卖一个柜子卖一口箱子,明日卖一把斧子一个锄头,回头再添置,再卖掉,提心吊胆地从余粮户那里换回一小袋玉米或红薯干,稀稀稠稠灌进十多人的嘴巴。居所也难固定,从烧锅搬到哭坨,从哭坨搬到破庙沟,从破庙沟搬到老屋场,又从老屋场搬回烧锅,全家老少似乎总处在搬家的状态。

母亲爱念书。等到再度回归烧锅定居,川河中心小学距离外祖父家的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当学校响起一浪浪的读书声,当一浪浪的读书声灌满母亲的耳朵,母亲依然得赶着自己家的几只羊走过学校的操场,小心翼翼走过川河的列石,把羊赶到川河西岸的石板场。羊在吃草,母亲在打猪草,读书声漫过川河,一浪浪地灌进母亲的耳朵,母亲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她当然知道女娃读书没有用的道理,但知道归知道,她的心灵始终飘荡在学校的课堂上,不由自主,她驾驭不了自己的心灵。几个舅舅当然应该念书,以后是邹家当仁不让的顶梁柱,不多念都成,女娃是别人家的人,念了也没用。母亲并非一定要和几个舅舅争这个“正统”,她只是从内心里渴望念书而已呀,便一再哀求外祖父和外祖母,承诺念书上学决不影响自己放羊、做饭、晾晒皮纸的“事业”,外祖母便答应了。既然上学有先决条件,且事先与外祖母有君子协定,每天母亲上学前第一件事就是早早起床,把羊赶上学校对面的石板场山坡,待羊吃饱喝好,才敢回家匆匆填上两口饭菜向学校跑去。外祖母一向细心严厉,一次叫住背上书包匆匆跑往学校的母亲:“起云,今早羊子在坡上涡尿没有?”母亲不知道外祖母想表达什么,想了想便回答外祖母,羊都尿尿了!外祖母大怒:“涡了尿?叫你放个羊,羊肚子半饱就着急往回赶,学校的铃声勾你魂啊?!”母亲站住了,眼泪一串串滚下来,返身回去打开羊圈门,把羊吆出来,赶往川河西岸的石板场,任凭上课铃声在川河东岸一阵紧似一阵地荡漾着。旷课的真实原因当然不能对老师讲,老师也不便深究,落下的功课需要母亲自己千方百计补回来。母亲不止一次告诉我,上学迟到或旷课已经让她十分被动了;更被动的是,明明自己正坐在教室听讲,还得时时刻刻分散精力去关注川河西岸山坡上羊的动静——往往怕啥来啥,草绳总从细处断,老师点名让自己读课文或上黑板演算算术,一回头羊悄无声息溜进了庄稼地,母亲慌不择地窜出教室往对面山上奔去。把羊安顿好返回教室,老师的课程已往前进行了一大截,让人懊恼不已。更懊恼的是,外祖母总是及时获悉母亲上课太过专注而大意失荆州的“劣迹”,母亲少不了一次又一次接受外祖母狂风暴雨的历炼。这种历炼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母亲变得坚韧。但外祖母不肯给母亲表现坚韧的机会,尤其是舅舅们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一次次在外祖母耳边念叨女娃子读再多的书也是人家的人,外祖母便下定决心,斩断母亲上学念书的奢望,回家来专心放羊、做饭、晒皮纸、到生产队里挣工分,母亲念书的经历满打满算不到三年便偃旗息鼓了。

念书不成,成为母亲心中隐隐的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家乡开展扫盲运动,令母亲欣喜不已。母亲早早从村里取回识字课本,买回练习本,削尖我和弟弟废弃的铅笔头,牺牲中午的休息时间赶到大队部学文化。可惜家里的杂事实在太多了,一家人等着她回来做午饭,蚕等着她回来上桑叶,猪猫狗等着她回来喂食物,中午去扫盲班听会儿课也变得毫无可能了。父亲见母亲一到上课时节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她:“去不了也没啥啊,回头让两个儿子给你教!”母亲便真的取了书,摆上练习本毕恭毕敬地请教我,但我那会儿真的太没心没肺,觉得大人向孩子学习太好笑了,而且羞于在母亲面前诵读那浅易至极的课文。母亲等了好一阵,见我什么也不念,便转身离开了。

小姨比我母亲幸运多了,念到了高中毕业,可惜大学没考上,教师招考也失败了,便去冷水镇河街跟随吴铁头学裁缝。好多年里,小姨裁缝的手艺在我家乡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母亲与二舅家的一位表姐跟随小姨学裁缝。学裁缝少不得写写划划,表姐取过母亲画的图诧异地感叹:“大姑,你总说自己没文化,学裁缝比我这高中毕业生都快,画图、写字竟然也完成得这么好!”听表姐这么说,母亲便笑笑,讲起往日辛酸的上学经历,表姐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若干年前,我和母亲在川河乡供销社卖蚕茧,邂逅了母亲三年级时的同学邱令纯。邱令纯以羡慕而不解的语气问母亲:“我那会儿念书就算不错了,但语文总是比不上你!尤其是算术,整个班级你算得都是最快最好的!”我回头,发现母亲自得而凄凉地笑了:“念得好有啥用,家里没有条件继续供啊!”

母亲说,自己经常做梦不是梦见坐在川河中心小学的课堂里,就是正上课扑爬连滚往山上跑撵羊子。我说,经常做这样的梦,是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了,这些情景用刀子深深地刻在你的头脑中了!

念书不成,母亲只好窝在家里,什么都要干,什么都要干得尽善尽美。以前好歹挂着上学的名儿,回家做饭充其量算作帮厨吧,这下彻底回家了,为全家老老少少十多人做饭几乎就成了母亲的主业。那会儿等米下锅,按时按点做好一顿饭真不是件易事。外祖父、外祖母回到家,饭没做好说不过去;几个舅舅从生产队劳动回来,饭没做好更不成。四个舅舅,性格各异,面对这种情况的表现也各异:大舅回家一看饭没好,心里虽不痛快,但转过身到菜地里去拔会儿草,给黄瓜搭个架;三舅见饭没好,不说啥,转身找个地猫下歇息了;四舅凑过来,一边叨叨着不停,一边撸起袖子来帮忙——二舅全然不同于仨兄弟,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扬起手对着母亲的脑袋狠狠来上几栗凿,母亲疼得眼冒金星,热泪肆流,二舅在身后粗声大气嚷起来:“烂怂女娃,一上午连顿饭都做不好!”母亲知道向外祖母告状也没用,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肯定不同于手背上的肉!果然,把情况反映给外祖母,引来了外祖母又一顿喝斥。

为了提高做事的效率,母亲做任何一件事都需要把每一个环节设计得很到位,尽可能用最少的时间干尽可能多的事,将生活中无师自通的统筹学运用到极致:把玉米粥熬在锅里了,灶中塞一根粗柴禾便匆匆到川河边挑水,挑水回来再塞一根粗柴禾,转身赶到菜园去摘菜,路过崖下顺便把晾干的皮纸收回来,菜淘洗干净切好了抽空摆桌凳,等饭菜上桌几个壮劳力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为了赶时间,母亲接连遭遇了两起不幸的事件:刚刚下过雨,母亲急匆匆赶到菜园摘倭瓜。手一伸,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右手无名指好像被什么猛扎了一下。母亲忍痛摘回了倭瓜,忍痛为全家做好了饭菜,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时母亲右手痛得不能抬起来。外祖母料定是地里的竹蔑扎了手,不碍事。外祖父不相信是竹蔑扎伤了母亲,立刻赶到菜园,发现在母亲摘过倭瓜的瓜叶下卧着一条蛇,土灰色,学名叫地丁婆,在我老家俗称土巴带子,剧毒,蛇毒随血液进入心脏往往致命的。外祖父走州过县,社会经历十分丰富,当即费了好大的劲把蛇打死,把蛇头取下捣乱后敷在母亲右手的无名指上。母亲的命是保住了,母亲的无名指好歹也总算保住了,但这个手指再也不能自由伸屈了,此后就一直半弯着。后来,相同的事件又几乎是复制粘贴了一次,只是第二次被地丁婆咬伤的是左手的食指,没有危及性命,但左手食指也是永远半屈着不能伸展了。左右两根手指先后遭遇伤害,母亲的统筹学依然健步如飞地践行着,以至于好多年里川河流域的人都知道邹蔚钺养了一个能干嘹亮的大闺女。我想,只有我的母亲、这个能干的大闺女知道钢铁是怎样一步步炼成的吧,只有她最清楚在这个过程里付出了多么辛酸的代价啊。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到外祖父家提亲的人自然很多。我的祖父从冷水镇到川河乡担任供销合作社经理,外祖父有段时间受雇于供销合作社做挑夫。外祖父钦佩祖父的谦和善良,祖父欣赏外祖父的聪明能干,两人便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祖父当然知道外祖父家有这样一个能干嘹亮的大闺女,我的父亲已经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再不敢耽误了,便拜托供销合作社的厨师去提亲。这位秃顶和善的厨师叫邱德全,仁义爽快,同时与祖父和外祖父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外祖父爽快地答应了亲事,但心中多少有些不放心,因为远近都知道我的祖母比较“歪”,家里的家法大,担心母亲嫁过来了受委屈。后来差不多二十年的时光里,母亲与祖母的关系始终都比较紧张,母亲在强势的祖母面前受了许许多多的委屈,这些足以证明外祖父当时的担心并非多余,他的确做到了见微知著啊。身为孝子,父亲很为难,但父亲对母亲、祖母间关系紧张给出的解释是,婆媳俩一个属牛,一个属马,牛马天然相克,怎么办能搞好关系呢!我慢慢有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对此我有自己的看法:这是两个同样能干同样渴望显示自己存在感的女性,骨子里充满了风云激荡的斗争性,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母亲年龄大了,有了自己的女媳,一次次念叨起不堪回首的往事,颇为自信地对儿媳们说,我以前把气受够了,我不敢说我这个婆婆当得有多好,但我决不会让我的儿媳受我当年受的气!虽然母亲在骨子里不无强势,但通常表现得通情达理,感性与理性很好地统一在一起,与两个儿媳关系整体和谐融洽。

经受岁月的历炼,母亲的强势或许悄然潜伏于血液之中了吧。在袁家湾,在川大村,甚至在川河流域,母亲总能知道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谁家的孩子当兵或者考上大学了,受够了眉高眼低,加之自己当年念书半途而废,无论经历多少屈辱与苦痛,母亲咬着牙拼命也要让自己的三个孩子走出来。不到四岁,姐姐便跟着两位堂姐有模有样地念课文唱儿歌,后来进入学校一路顺风顺水,初中专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安康师范学校。我从小体弱多病,加之生性愚钝,时至今日还常在文友面前自嘲袁家湾瓷锤樊小康,母亲为我的前途命运没有少操心,几十年里时时都在制订或修正我的人生规划:最早建议这个傻儿子如果考学不成便去学个木匠,甚至和父亲商量好了以后跟随一位姓方的表叔学;后来又在木匠的规划中加入了油漆匠的内容,家具做好了再去挣一份油漆匠的钱,合算;再后来听一位先生说我命里有文章星和将星,可以走文化的路子,也可以去当兵,当兵更利于我的发展,因为有将星加持,说不定以后能干上团长,母亲便热切期望她的儿子扬鞭策马运筹帷幄;后来有一度又希望我去开汽车,同时钻研修车的技术……可惜,我以上哪条路也没走成,却一直哧嗤哧嗤走在学习的路上。我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个体,母亲也常常视我为怪物——说愚钝吧,愚钝得让人心疼,任何一件简单的事我都干不好;说灵醒吧,突然灵光乍现,闪人的眼,时而有惊人之举。因为我,母亲便时而欣慰舒坦,时而牵肠挂肚。在我大学毕业后不得不在社会上漂泊的那几年,父母远在袁家湾无能为力,愁得一晚一晚睡不着,甚至父亲很多次因为得不到我的讯息做噩梦而哭醒来。母亲强装镇静地去宽慰父亲:他二十多岁的人,能有啥事?再说,咱俩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了吗?没呀,一件都没干!见母亲这么说,父亲的情绪坦然了,的确骨子里透着善良与智慧的父母总是在吃亏,总是在做好事,便坚信他们的儿子一定会顺利渡过眼下的险滩礁石,迎来光明的前途。后来,一切终于好起来,尤其是当我把母亲接到渭南,让她睡在我的小书房,看到我满柜子的书籍,看到孙女映橦一叠叠荣誉证书,听到手机里抑扬顿挫响起我以家乡为素材写的小说《火纸场》《狮子田》《水电站》,眼睛里漾满欣喜的光芒,仿佛看到家乡砂子坡的甘蔗林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看到李家沟的大豆让秋霜拈出了汪汪的豆油啊!而当下小弟早已走出体弱多病的阴霾,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孙儿、孙女声声唤爷爷与奶奶,在经历了七十年的风霜雨雪后,我的母亲很享受乡亲们称呼她“福老婆”的感觉,更在劳碌奔波中迎来了她理应得到的温润与幸福。

适值母亲七十大寿,不孝子默祷遥叩,午夜作此长文祈母亲既寿永昌,福祚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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