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那只叫乌乌的母龟会走失。
养了七年半,眼见得乌乌从纽扣大长到茶杯大,又从茶杯大长到碗口大。
七年半的时间里,女儿一如既往望眼欲穿地企盼乌乌早点儿长大,一如既往望眼欲空地企盼乌乌早点儿产卵育雏,总是一次次或亲切友好或疾颜厉色的姿态质询乃父:“爸爸,你说乌乌什么时候可以产卵孵出小龟呀?!”
我停止翻动书页,取下唇边的水杯,偏要王顾左右而言他,告诉她:别把那只母龟叫乌乌了,太不吉利了!乌乌,是呜呜地叫还是呜呜地哭?!
女儿目标明晰,态度坚韧,决不肯轻易间被我导向认知的歧途,遂以不容腾挪的语气质问:“爸爸,我问你母龟乌乌什么时候下蛋孵小龟,你跟我扯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车轱辘话题?”
我不作答,我不是度娘,没有随时为她提供答案的能力与义务。
女儿恼了,遂生兵谏心,迫近我,欲夺书籍与水杯,甚至欲囚乃父于书房。
时不利兮骓不逝,我便答曰:快了,快了,通常母龟八年左右趋于成熟,产下几枚龟卵,志得意满或惶恐忧惧地升级为母亲。女儿信以为然,深以为然,感慨半年后乌乌和龟龟便迎来崭新的生命,转身勒令我做好一切准备,以便旌旗蔽天山呼万岁地迎接小龟们的到来。这方面我当然没有丝毫的经验,尤其不知道如何迎接小龟们的诞生——难不成提前半年就为小龟准备足够的尿不湿和羊奶粉?抑或准备一小车五颜六色提升其智商与注意力的积木与小铃铛?无措手足间只好把这烧脑的问题转嫁给女儿。女儿也不懂,便借助百度查询,得知母龟产卵于莹洁的海沙,不被打扰,此外温度十分重要,其他方面并无苛刻的要求。一不做,二不休,当即鼓动我调动一切社会关系,求购若干莹洁的海沙。我告诉她,乃父在四十余年里活成了袁家湾的木瓜树,一无长处,恐怕没有这样的社会资源哪!女儿嗤之以鼻,哂笑乃父不是木瓜树,而是个大木瓜,木而且瓜,艰难苦恨之际干嘛就没有这样得心应手的人力资源呢?!
我苦笑了好久。
女儿却作苦思冥想状,突然想起我的堂弟在广州,堂弟的同事生小孩两次请我取名,便深谋远虑曰:爸爸,形势紧迫,你求一下叔叔的同事,说不定人家能帮咱们搞到海沙,搞一盆莹洁可人让乌乌怡然产卵的海沙呀。
我笑了,告之曰:好吧,抗日战争急不得,等今年春节咱俩当面对叔叔说吧。
我与女儿的快乐持续得并不久。
在养龟或者希冀母龟产卵这件事上,妻子和我们父女俩虽说同处一个屋檐下,但很难做到吴越同舟共患难。前几年夏天,阳台的温度当然不适合乌龟生活,我恳求妻子,让它们回到书房来。妻子虽然答应了,但全然是一副王伦迎接晁盖走进梁山泊聚义厅的表情。我抓住时机,不容妻子后悔,奔向阳台,一边端盆进书房,一边暗中告诫龟夫妻务必培养出自知之明,勿暴食,勿嬉戏,勿躁动,尤其要注意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哪!乌龟当然很难达到这样的素质要求,我只好在下午早早把龟粮投进盆中,让它们吃饱吃好,之后到水龙头上接一盆清澈的水,帮它们细细清洗龟甲与四肢,再把它们端到餐厅的角落去,书房的空调也调成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宜人之境,让女儿核查检验满意,遂来到客厅,朗声相邀:娘娘,请移銮于书房……妻子的目光不情不愿地离开《我的前半生》的剧情,嘴巴不情不愿地絮叨:我才不去书房呢,书房是你俩的乌龟窝,臭死了!女儿嗬嗬浅笑:“才不臭呢,我刚才试过了!——爸爸把乌龟端到了餐厅,墙角都给你摆上了兰花与一帆风顺!娘娘啊,别辜负了良辰美景,赶快移驾安寝吧!”妻子哈哈大笑走进书房,但坚持说书房里飘荡着一股乌龟的味道。我走进书房,觉不出乌龟的味道,明白了这味道其实在人的心上,心头的味道恐怕任何空气清新剂也不能祛除之,更难令人陶然沉醉之。
今年的夏天地球都好像热躁了,各地儿的事都凑堆儿,我家更是笼罩在一片躁热里。无论我怎样恳求,妻子主意已定:把乌龟送回里仁村,我都忍受了几个夏天了——要么就别养,要么就寄放在里仁村。
子女们先后离开家,只有岳父和岳母还坚守在离渭南十里远尚待拆迁的里仁村,疏落宽敞的空间别说养两只龟,似乎养几只羊也绰绰有余了。
我开车把两只龟送到里仁村。岳母与女儿约法三章:我帮你们养可以,但不要隔三岔五打电话——去年暑假你们去西藏旅游,把金鱼放在这儿,橦橦总是打电话问金鱼怎样了,问一次死一条,问一次死一条,几次电话把金鱼全部打死了!我和女儿“哈哈”大笑,女儿当即郑重承诺:不打电话,她想念乌龟了就亲自来看看——如果母龟快要产卵了,奶奶可得打电话告诉她,方便她催促爸爸让广东的叔叔抓紧时间寄海沙给乌龟做产床!听闻女儿这么说,岳母忍俊不禁了:“小小的年纪,操这么多的心,你累不?”
女儿似乎并不累,倒是始终一副惦记并快乐的神态,有时似乎很想给奶奶打电话,但刚拿起手机又放下了,却反复质问乃父:“爸爸,你说有这么神奇吗?我问一次就死一条鱼,你说我是铁嘴还是乌鸦嘴?”
我不作答,目不转睛盯着女儿的嘴巴分辨了十分钟,才告诉她,我看过了,你不是铁嘴,也不是乌鸦嘴——细看似乎是破嘴和烂嘴!女儿见我这么说,恼了,一时开不起玩笑了,转身进了她的卧室,怎么叫也不肯走出来。
8月25日的夜晚,已经十点半了,我还靠在沙发上读艾跃进老师的《军事思想纵横谈》,电话响了,岳母打来的,却指定要和女儿说说话。我把手机递给女儿,女儿拿起电话“啊”了一声,便鬼鬼祟祟走向阳台。过了好久,女儿从阳台回来,神情落寞,犹豫了好久,低声告诉我:奶奶刚才说,今天下午那只母龟走失了!
走失了?
女儿告诉了我详细的情形:下午时分奶奶给乌龟换水,换水后忘了盖龟盆上边的钢筚,母龟偷偷地从盆沿翻出来,出了大门,沿台阶下了二楼。奶奶到晚上才发现龟盆没盖好,和爷爷四处寻找,一直找到现在都不见母龟的踪影!
我嗨了一声,安排女儿赶快去睡觉。
8月26日继续参加学校的培训。27日上午培训一结束,我就和女儿去了里仁村,房间各个角落找,挪开沙发找,台阶缝隙找,门前草丛找,颇有些上天入地求之遍的味道。找无可找,找累了,我和女儿坐在台阶上歇息,女儿不无伤感地询问:“爸爸,这只龟我们养了七年半,咱俩如此费心费力地寻找,你说它就不能有点儿心灵感应吗?你说乌龟是灵兽,可这灵兽也不见灵气呀!如果是只小狗就好了,我一唤,它就摇头摆尾地跑出来蹭咱俩的裤腿!”
我苦笑了几声:“是呀,可惜它不是小狗嘛!”女儿情难自已,自己走下台阶在乱草里拨寻,边拨寻边“乌乌”地叫唤着。我让女儿别找了,“乌乌”这名字真的不够吉利呀,顺其自然,咱们还是回家吧!
回家的途中,都走在渭河大桥上,女儿仍然在幻想在念叨:乌乌会不会知道我们在找它,我们刚离开,它就顽皮地探头探脑从草堆里冒出来?我一次电话都没打,它还是走丢了!爸爸,我们要不要打印些寻龟启事张贴在里仁村,告诉里仁村民,看到乌乌了给我们打电话,酬谢他们一百元?我未置一语,只管专心致志地开车,既不回头看后排的女儿,也不看渭河两岸流光溢彩的风景。末了,女儿闭上嘴巴沉默了。
女儿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临睡前还在帮我设计寻龟方案:乌乌和龟龟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半,白天是好夫妻,晚上是亲兄弟,乌乌这次可能是赌气离家出走了,也可能是出去玩耍忘了回家的路途!要不明天咱们拴住龟龟的腿,让它凭感觉去找回自己的老婆吧?
我笑道:睡觉吧,明天的事交给明天,命运的事交给命运,我们用心地养乌乌,我们又用心地找乌乌,一切足矣!当然,穿过所谓旷达的白云,我还是希望乌乌真如女儿所说,是一只乖巧灵秀的狗,逛荡得久了,想起了家,想起了我们,想起了那只朝夕相处七年半的龟龟,于一个午夜轻轻叩响我们的柴扉,甜甜地告诉屋里人:主人,我已厌倦了外边浪荡的生涯,今日回归向你们赧然问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