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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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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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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殇

商山

1

高山之巅。

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最后那抹夕阳漫散开来,红得似血。天地之间透着肃杀。山脚下的山村,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甚至还飘来了曾让每个小孩子都欣喜的火药味儿。想必是那些猴急的孩童,早早放起鞭炮。毕竟今天是腊月三十。

还是小时候好,一个鞭炮就能高兴太久。

这个念头在他纷繁脑海中,也只是一闪而过。

冷冽风吹来,让他晕乎乎脑袋清醒了不少,看着脚下悬崖,某个瞬间,他还真的犹豫了。犹豫,也只是片刻犹豫。他想起那些过往,嘴角泛起冷笑,他在心底道:

“还有什么劲儿?呵!”

他身子歪斜了下去,如纸鸢那般,掉下悬崖。

2

鲁西南的泗水县,是个平原与山地交界地方。这里山,在地理学上称为丘陵更为合适。县城东部和南部丘陵最为密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平地鼓起的山包,山连山,山套山,连绵不绝。

可他跳下的山,在泗水县城东南是海拔最高的山。高俊挺拔,在群山之中独享威名。虽然海拔高度也不过五百多米,可山南面的悬崖,足足有十多米高,当年从上面滚下来的人,没听说谁能生还……

这座在当地很有名的,随着老辈人离去而渐渐沉寂的山,谁能想到,五十多年后,忽然又出名了。这座山叫老寨山。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座山为何叫老寨山,就像太阳为什么叫太阳。它就是那样突兀高耸的矗立在那里,过了一年又一年,冷眼看着一代又一代人。

大年初二傍晚,家家户户刚送走“老人”,不少人就齐聚在章老太太家了。鲁西南这小县城,至今还残留着大年三十请“老人”封建习俗。老人不是老了的人,而是死去的人。这大概跟人死为尊者讳,说人老了,是同样道理。请“老人”时候,在红纸裱的牌位上写上“某门三代之宗亲”,赵家就写赵门三代之宗亲,钱家就写钱门三代之宗亲,有宗亲当然也有外戚,东边写着“某门三代之音亲”,孙家外戚就写孙门三代之音亲……东方是上首,毕竟外戚是客人。供桌上摆着“宗亲”、“外戚”,还有那些祭奠供果以及香炉和燃烧起来有种奇异味道的檀香。供果中,常常是三样,每家“老三样”是:一盘中放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半熟肉;一盘中放着酥菜,另一盘放点苹果、香蕉之类的果品。三个盘子上再点缀点菠菜叶、胡萝卜丝儿等等,红红绿绿。当然这三样也不是不变的,可根据实际情况摆放,比如酥菜换成了水饺,甚至也可以放瓜子糖果凑数。总之每家都一样,又都不太一样。每家祭品也很能反映这家的经济实力,甚至是社会发展状况,比如近年来有的人家水果盘里赫然出现了火龙果、菠萝蜜、猕猴桃等。

章家供桌上,摆放相当简单了。左边三根水萝卜,右边是三根胡萝卜,中间竟是一碗咸菜条儿。当地咸菜都是用类似萝卜的“辣菜”腌制的。章家跟萝卜较上了劲儿,不知宗亲和外戚回家过年的“老人”感受如何。

拜年,除了给活着的人拜年,最重要的是,进门时,要噗通一声,跪在那些“老人”面前叩头。小孩子给“老人”叩头拜年,主人家是要给红包的。大人领着孩子去拜年时常常交代,那,不管给不给红包,进门头还是要磕的。主人家见此情况,往往都是面露喜悦地往前拉住要叩头的小孩儿,说老辈人规矩不用啦不用啦,也有豪爽直言的说:

“真不用啦,家里可没准备红包啊!”

这时大人们便扯住孩子。主人家不让磕,硬是磕了,便有讨要红包之嫌。而且人家可能开始为红包多少而犯愁了,这反而成了扫兴的事儿了。所以磕是种态度,不磕才是人情。也可见,人情与金钱,后者更有魅力。

在“老人”回家过年期间,是不能走亲戚的。否则就有惊动“老人”的嫌疑。拜年也只限于宗亲或特别要好的同村人之间。所以在大年初二下午未送走“老人”前,尽量不去关系不熟邻居家串门。大年初二送“老人”,是因为,在当地人心中,到了年初二,年就算过完了。这当然是狭义上的年。毕竟“不出十五(元宵节)都是年”。

章家“老人”还没送走,章老太太顾不得老黄历,就找来了四邻八舍。

“儿啊,我的儿啊,”章老太太伸出“ok”手势说,“已经四天没有回家了。”

大家听不清章老太太说的是儿啊,还是二啊。章老太太一会儿说,大年二十九不见了儿啊,一会儿又说好像是大年三十,又过了会儿,说大年初一还见他在墙根晒太阳。章老太太还没成为章太太时,就是糊涂的。现在大家只确定了一个事实:

她的二儿子,章立柱失踪了。

时间:不详。

十多个人挤在章家半拉土墙小院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既然章老太太找了他们来,怎么都得寻下章立柱,就算看在她丈夫老红军份上,也有人说,是看在她大儿子份上。大家就章立柱的去向议论开了,有人猜测说,章立柱不会走亲戚去了吧,接着有人说,他家能走的最亲近亲戚,好像也只有妹妹章兰兰家了,可有知情的人马上摇头否定了,说不会,不会,章立柱去谁家也不会在这个当口去妹妹家的;也有人猜测说,章立柱可能去朋友家了?可是大家一致认为不太可能,虽然在金钱时代,时间就是金钱,大家都忙着赶快走完亲戚外出打工赚钱,“老黄历”也渐渐失去威力,可你不在乎别人未必不在乎,所以过年大家还是尽量不走亲戚的;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猜来猜去,大家觉得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了,大过年离家出走,那定是去寻短见了!

就在大家唧唧喳喳讨论时,从三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灰瓦屋中,走出来个人。

他披着油渍棉袄,打着哈欠说:“一个大活人,能有什么事儿?”

他有些不耐烦地继续道:

“这个小柱子,大过年,把家里半斤酥菜都拿走了,一块都没给我和老娘留下,连上供的都没有。还带走了半桶白酒,肯定跑到哪个狐朋狗友家胡吃海喝去了。管他作甚?”

这人就是章立忠。他口中的小柱子,其实是他二哥。他从小就不喊二哥,而是小柱子长、小柱子短的。周围邻居,很早就知道,他们弟兄俩从小就不合。显然章立忠对于过年没吃上酥菜,耿耿于怀。所谓酥菜,是鲁西南过年必备的油炸食品。外面是面糊,里面是馅儿,馅儿各种各样,比如有肉丝,有刀鱼块,有夹上肉的藕夹,最差的馅儿就是萝卜,用胡萝卜或水萝卜切碎与面糊团成圆形,又叫萝卜丸子,在油里炸熟,统称“酥菜”。这在以前一年都吃不了几回面食的年代,酥菜,是鲁西南农村过年最美味的东西。吃到酥菜,仿佛就是过上了幸福生活。所以鲁西南过年,家家户户,无论富有或多么贫穷,总要做点酥菜。穷人家常常念叨,过了一年,就算大人不吃酥菜,也要让小孩子吃上。可随着生活质量提高,酥菜早就失去“犒劳”意义,渐渐流于形式。

“老少爷们,散了吧,都散了吧。”章立忠又说。

大家听章立忠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能有什么事?他们还是有些人去了村里水库、老深井,西山上寻找了下。这些年头,村里有人跳水坝自杀了;也有人跳了深井自杀了,那时村里还没有安装自来水,好多人还去深井挑水吃,所以那女人跳井后,村里短暂哀叹那女人命苦后,便幽怨起来;还有人去山上吃安眠药自杀,大夏天,找他到时,身上都已经生蛆,收尸的人都没法收拾,整个人散了架,一动全是蛆。可是那些人回来后,答复都是,没有,人影也没有。众人终于放心了,三三两两散去。章老太太叽里咕噜还想说什么,却被老三章立忠呵去做晚饭了。

可是,过了两天后,那些人又被章老太太请到了院子里。众人听说章立柱还没回来,又从章老太太又一番夹缠叙述中,听出来了腊月三十或二十九,章立柱跟章立忠拌了两句嘴,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妙。现在就连蜷缩在墙根晒太阳的章立忠底气都不足了: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是不?”

章立忠在大家盘问下说:“当时不是话赶话嘛,我也只是说了句,‘气死了咋还没死’?不可能,他怎么会真的想不开,不可能的。”

“再说了,真要想不开,还会想着吃喝?”章立忠又补充道。

大家顾不得跟章立忠掰扯。周围邻居中,几位上了年纪老人,碰头合计了下,立即发动人们开始了寻找章立柱行动。一队人去了那天去过的水库、老深井以及西山,仔仔细细寻找;一队人去后村或外村那些与章立柱一块打工朋友家,打听线索;另外人,去他们家最重要亲戚那里,比如去赵家洼章兰兰家,寻找下落。那些在村子里寻找章立柱的人,逢人就打听,很快,章立柱失踪消息,传遍了大半个村子。那些被打听的人,又自动加入了寻人队伍。于是寻人队伍浩荡起来。

结果陆续反馈回来,去危险地方人还是说,没有任何线索;去章立柱工友家的人,回来也说,他们都说自从工地分开后就被见过章立柱。只有去章立柱亲戚的那些人,还没回来。院子里的人,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章家院子里,人声鼎沸,似乎比过年还热闹。这时王平家的来了。她说,虽然在大年二十九和三十并没有见过章立柱,但是,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她见过。

“二十八下午,柱子还去我们家铺子买东西来。”

这条消息只能说明,章立柱在腊月二十八这天还在村里。在场的人并没有重视,于是王平家的吞吞吐吐说出了下面的话:

“当时,柱子要买农药,脸上不高兴,我想又不是农忙季节,便没卖给他……”

大家的心突然被吊起来了,这件事儿越发朝着人们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于是,人们又将目光聚集在了人群中章林祥家的身上了。说起来,章林祥家还是章立柱未出五服本家。章林祥家也是开小卖部的。这个村前半个村只有他们两家小卖部。林祥家的在众人瞩目下,脸色一红,说道:

“他倒是没去我们家买农药,可能知道,我们家卖光了吧。”

其实,大家想知道的是,腊月二十九和三十,章立柱有没有去过他们家买东西。章林祥家的明白后,无不摇头说,没有,肯定没有。王平家的说了这些消息后,便回去料理小卖部生意了。人群中有人说,王平家的,这么忙还亲自过来说章立柱消息,心眼真好。但大家都为章立柱下落担心起来。

过了半小时,最后一拨人陆续回来,也还是都说没有,去章兰兰家的人回来说,她妹妹说正要找二哥呢!就在大家没头没脑满村子寻找章立柱时,有个小孩跑进院子气喘吁吁说,他爸让他来说,在村南头,大年三十下午,有人看见章立柱提着半桶白酒和一包东西,朝南边走去。他爸说,那人还说,当时他喊了声“章立柱”,可章立柱头也没回就往南边走。

那些探听到这消息的人,已经顺着这条线索找过去了。院子里又有不少人,自觉赶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将电话打到章立柱周围邻居那里,说,南面牛家庄的人,也有人看见,章立柱提着白酒和酥菜,朝山坳走去,可山坳那边村子,并没有发现章立柱踪迹。

章家院子成了寻人“总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俨然成了“寻人决策团”。其中的老邻居刘麻子,就这个消息,抽了半袋烟,便磕了烟灰道:

“不好,小柱子有可能跑老寨山上去了!”

众人不懂为何这样说,刘麻子提醒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章家跟老寨山的事儿?”

其他上了年纪的人,首先反应过来了。是了,章立柱没去山坳那边的大城子村,不上老寨山,又去哪里?何况他们章家跟老寨山实在有说不清渊源,从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老寨山,就没有后来章立柱。这些老人们陷入了深深回忆。

3

章立柱父亲,章长河,是位老红军,十五岁那年就出去参加了红军,经历过翻雪山、过草地后来被称之为的“长征”,随后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大大小小战役不知打了多少次,身上负伤地方数不清,不过很幸运的是,那些都不是致命伤。最重一次负伤,便是他复员前的那场战役,他被国民党大炮,差点炸死,虽然在后方医院抢救过来,可右腿落下残疾,回来就拄上拐杖了。

章长河是一九四七年回来的。那年,泗水县名义上,还没有解放。所以章长河回来时并不张扬。闷头过上小日子。可家里除了三间土坯房,还有个六十岁老母亲,当了十多年的兵,竟一贫如洗,除却那些奖章,只金质奖章,他就有数十枚,更不用说银质奖章了,可是,那些都是无上荣誉,不敢也不能拿出来换钱的。即便章长河很低调,可一年后,厄运还是找上了他。

找上门的,不是国民党方面,而是土匪,老寨山的土匪。那些土匪,已经盘踞在老寨山上数年了。章长河村子,虽然距离老寨山只有一村之隔,但老寨山上的土匪,几乎从来没有到“山后”作案习惯,一方面是因为,山后这些村子人家太贫穷,没有山前村子人家有油水,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土匪头子,陈培勤是山后大城子村的,山后十里八村亲戚连着亲戚,太熟,不好下手。总之那是土匪第一次光顾山后村子。章长河点子很背,偏偏在第一次,就被土匪们抓走了。

其实,最有意思的是,土匪们原本想要抓的并不是他章长河,而是花家老四。

花家曾是远近闻名大地主家,不过在上辈就没落了。花家人丁不兴旺,大哥老早就死了,二哥出去当兵了,老三夭折了,长年在家的,只有花老四。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比一般人家还是要殷实得多。土匪打探好的目标就是他花老四。可土匪们没有想到,花老二复员回家了。章长河跟花老二是发小,两人又都是参加的红军,便去花老二家串门。巧的是,那天花老二并没有在家。章长河坐在院子里,正跟花老四说着话,土匪就冲进来了。土匪看了他们俩一眼,错把坐着的章长河当成了花老四,以为刚起身想要去撒尿的花老四是串门的,二话不说,逮住章长河,打了个呼啸,就回山寨了。他们到底是第一次来山后村子,业务不熟练。

回到山寨,那些土匪们一问,才知道绑错了人。他们问探子,当知道章长河家穷得叮当响后,鼻子都快气歪了。绑了个穷光蛋,如何是好?放了?俗话说,贼不走空,他们是匪不是贼,可道理是一样的,若这样放了,岂不堕了他们威名,以后业务还怎么开展,杀了?没有好处,干嘛要无缘无故杀个人?他们虽是土匪,也不是说杀人就像杀猪杀羊,何况杀猪羊还能吃肉,杀他作甚。有人提议说,把他送到县城国民党那里领赏,土匪头子陈培勤当场就否决了,先不说国民党县长这会儿跑没跑不知道,就是没跑,国民党这鸟局势,还有什么气候?何况他们是匪,人家是官,向来水火不容。那就剩下一条路,随便要点东西,以充门面,可要什么东西,多少是好?

土匪头子陈培勤思来想去,向章长河家下了“绑票”:一百斤小麦,三天后到老寨山换人,否则到悬崖下收尸。可章长河家无隔夜之粮,邻居家都是紧巴巴,往哪里凑这一百斤小麦,就连大地主花家,也没有余粮啊。于是,村里有人出面,去老寨山上讲和。讲来讲去,土匪头子陈培勤烦了,下了最后通牒:

“五斤火药,不能再少了!否则三天后收尸!”

火药是用在土枪上的。五斤火药,作为二百多人山寨,还不够每人放一枪的,实在已经少得可怜了。这真是趟赔本买卖啊,奶奶腿儿的……三天后,章长河已经被绑在麻包中了,只要过了午时,村里还不送火药来,就把他从悬崖上丢下去。十多米的悬崖,丢下去便是死。这么多年,也还真有人舍命不舍财,陆陆续续已经从悬崖上丢下去七八个人了,没有例外都死了。

到了中午,村里人终于把凑齐的五斤火药,送到了老寨山上。章长河的命,这才得以保住。后来,“五斤药”便成了章长河外号。十里八村,若提章长河,别人很少有知道,但提到“五斤药”,妇孺皆知。这“五斤药”是嘲笑土匪的,同时也显现了章长河家是多么贫穷。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绑票失败,反正土匪们再也没有到过山后村子。故事还没完,一年后,南边来了部队,路过山前的泗张镇。泗张镇的老百姓,多年受够了土匪蹂躏村民,男女老幼,齐刷刷跪在了部队面前,苦苦哀求,把老寨山上土匪打下来再走。那是鲁南军区十六团第三营。营长却犯难了,他们是奉命北上,参加平津解放战役,并没有接到攻打土匪命令,可这么多老百姓就那样跪着,也不能不理,营部又没有电台,若去跟上级请示,来回不知耽搁多少时间,要么速战速决,要么立即开拔,就在营长犹豫当口,指导员王世英请战道:

“营长!打吧!我们当兵不就是为了百姓!现在老百姓就跪在我们面前,怎能一走了之?!何况收拾个小山头,能用多少军火,能用多少时间?!”

营长终于下了决心:“打他狗娘养的!”

鲁南军区十六团第三营,全部开拔到了老寨山下。当战斗打响时,营长才知道,他们当初估计是多么错误。老寨山,其实有两个,一个是东老寨,一个是西老寨,西老寨要比东老寨凶险,山头也更高些。土匪就在西老寨山上。山体陡峭。整座山是个独立山头,南面是悬崖峭壁,没有攻山的可能。能够上山的,也只有东面那一条路。那也是土匪上下山的道路。凸起的小山包,缓和了山体形势,但土匪也不是吃素的,在最险要地方,盖了三座碉堡,互为掎角之势,居高临下,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战斗打响了。营长也根本没有想到,土匪会有机枪手。三座碉堡三个机枪手,就像三条毒蛇,护住了上山的路。很多人都倒在了上山路上,根本无法靠近碉堡,更没有用手榴弹解决的可能!而且土匪山头上的火力也很猛。营长组织了一次次冲锋,冲锋的人一次次被山上土匪打了下来。原本营长粗略算了,东老寨到西老寨,距离太远,只能在西老寨北面在当地称为“能山”山头上安排了两名机枪手,想着压制山头上的火力,可打起来才知道,西老寨上土匪正好在机枪一千米的射程外。

想要攻下西老寨,首先要打掉碉堡,否则派多少人上山都是徒劳的。怎么办?营长一筹莫展,这时指导员提出了个法子,不是有个收缴的国民党小钢炮吗?用小钢炮轰他狗日的!其实,营长也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只是营里没人会使这种小钢炮,而且炮弹只有五枚,没有尝试余地。俗话说,人多智慧多,这时就有老百姓献计说,听说,南家湾章长河会使炮。营长一听立马派人去南家湾“请”章长河。

战斗从中午开始,已经打了小半天,毫无进展,与其说在打仗不如说解放军在源源不断送命。去请章长河的人迟迟没有来,营长急头巴脑,指导员更是急眼了,扛起炸药包亲自冲锋,势要拿下碉堡。营长见来不及阻拦,只能下命令,开足火力,全力掩护指导员,另外又派人扛了炸药包往上冲,企图分担指导员压力。

近了。更近了。指导员夹着炸药包继续匍匐前进,上面子弹如雨般倾泻下来,好几次子弹从他耳边飞过。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王世英一点点朝向碉堡挪动。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他都能看见碉堡中机枪手面容了。可惜,就在王世英距离碉堡还有几步之遥时,敌人一阵火力扫射,还是让年仅二十三岁指导员王世英,壮烈牺牲了。

当解放军不由分说,要把章长河带走时,他还以为自个事发了。到了山脚下,弄清事情大概后,章长河有些傻眼了。后来才知道,这事儿以讹传讹了,他是被国民党大炮打伤的,不是炮手,更不是国民党炮手。可打红眼的营长却把他当成了国民党炮手,搂开扳机,顶在他脑袋上,不容分说道:

“你只有五发炮弹!必须把上面三个碉堡全部干掉!否则老子打死你这狗日的!”

其实,传闻也不全是假的。章长河在部队里也学一段时间小钢炮,但那大部分是理论上的,实际操作还没怎么进行,他那从国民党投奔来的师父就被干掉了。那次战斗中,他们吃了亏,小钢炮毁在了对方火力之下,从此他再也没有摆弄过这个玩意了。五枚炮弹,打下三个碉堡,怎么可能?!可章长河也不敢吱声,生怕扯多了,暴露出那件事儿。所以章长河硬着头皮,跟命运做一次豪赌。

章长河双手颤抖着调好了小钢炮。一枚炮弹发出去,轰一声,中了,石块垒成的碉堡,瞬间炸飞了!众人欢呼。营长手上的枪顿时松懈了。可章长河并不太高兴,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原本目标并不是右边那碉堡,而是中间碉堡。也就是说刚才纯属歪打正着。

章长河擦了擦额头上冷汗,又紧张地调整了小钢炮。第二发炮弹还是朝着中间碉堡打过去,可这次他没有那么幸运了,炮弹在离着那碉堡很远距离,爆炸了。第三发炮弹打过去,差点就打中那中间碉堡了。可是,落空了就是落空了。只有两发炮弹了。营长又把枪顶在他脑袋上,使上了劲儿。接下来,只要失误一次,他小脑袋就会立马搬家。

章长河重新估量距离,根据前面感觉,凝神静气调整地小钢炮。他一炮炮弹打出去,闭上眼,直到周围欢呼雀跃,他才敢睁开眼睛,看到,中间那碉堡终于开花了!可是,章长河更加紧张了。对于他来说,刚才只是赢得片刻活命时间,能不能活命,就看最后这发炮弹了。这次他用颤抖双手调了又调小钢炮,嘭地一声,眼睛死死盯着那呼啸的炮弹。

当左边那个碉堡,轰然倒塌时,章长河一屁股蹲在地上,喃喃念道:

“我的妈耶!”

营长终于收起了枪。这时章长河下面已经流水潺潺……

后来有人问他,打了那么多年仗,枪林弹雨的,怎么就吓成那个样子?他说,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正是如此,他才幸运的逃过一劫又一劫,可那次不一样,再差的枪手也不能差到枪顶在脑袋上,还有干不死对方的吧!也有人不解的问,当时跟营长讲清楚不就没事了?章长河当时苦笑了下并没有说明原因。

直到后来,章长河才说,那时讲不清楚。

因为他并不是复员回家的,而是从后方医院逃回来的。他参加红军,一年又一年打仗,没完没了,谁也不知道这场仗能打到猴年马月,他从十五六岁,打到三十多,实在够够的了,想着,哪怕回家后,被抓住枪毙也行,枪毙就枪毙吧,总比不知哪天死在不知哪个地方强。于是伤势还没痊愈,他就从医院溜出来,逃回家了。

他是个逃兵。

按照战场规矩,逮住就枪毙。所以那天,他不敢跟营长多说什么。这也是他回家后,很低调另个原因。他以为这么长时间没人来追究,便没事儿了,于是该串门就串门,过上了安稳日子。那天解放军到他家时,还以为自己大限到了。

碉堡被炸掉了,很快解放军就攻上了老寨山山头,击毙了土匪近百人,俘虏了百余人。可是,土匪头子陈培勤趁着夜色,从悬崖上坠下绳子,逃走了。这场战役中,三营指导员王世英以及上百名无名战士壮烈牺牲。据说,上级考虑到王世英已经牺牲,也就没有追究他和营长擅自发起这场战役责任。

章长河躲过了南下部队攻打老寨山那场灾难,可还是没躲过他当逃兵的事儿。部队上到底还是来人了,到家里,调查他当逃兵事儿。随后章长河在家惶惶不可终日了好多天,最后这件事儿竟然不了了之了。章长河感觉自己捡了个脑袋回来。后来他想,那时,或许上面考虑到他做出的贡献,毕竟已经建国就,没有按照战时规矩,枪毙他。他躲过了枪毙,也躲过了任何奖励。

当年部队上那些一同与他打仗的战友,复员后,无不在县里担任了重要官职。章长河没事儿时,也想过,若当年他不逃跑,只是军功,也够他享受的了。若当年不逃跑,在医院静养,他那条腿想必不会留下后遗症,也就不用拄拐了。可是谁又知道后来的事儿呢。

逃兵的事儿过去后,章长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安心过日子了。过日子,首先要成家。可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又有一条废腿,家里穷得叮当响,找个媳妇是多么难。俗话说,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当有媒人给他说镇上孟花花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孟花花比他年轻近十岁,又不要彩礼,这样好事儿去哪里找?当然,媒人也把话挑明了:孟花花有点糊涂,但“知道锅开”。也就说,孟花花做饭没问题。那天他去相亲时,也看出孟花花脑袋不太灵光了。其实,若不是如此,二十多岁孟花花怎还会待字闺中?有个女子愿意跟就不错了,就如母亲说的那样:

“河呀,别挑,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行。”

章长河当时并不知道,这成了他悲剧开始。

结婚后,章长河发现当初媒人还是“骗”了他。孟花花倒是知道锅开,可她也只知道锅开,什么饭都要锅滚开,煮个地瓜,锅滚开了还不熟,最要命的是面食,比如下个面条,锅滚开了,面条已经烂透捞不起来了。做菜就更是不用提了。唯一安慰的是,家里太穷,做面食和炒菜机会也并不多。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孟花花痴傻是出了名的。后来,到了很后的后来,那时他章长河已经去世,他家装上了电灯,又从收破烂那里,买了台已经淘汰十四吋黑白电视。周围邻居中,基本家家户户都是大彩电,也只有像刘麻子、王疤眼这样单身汉,才会去他家看黑白电视。可孟花花要他们看电视时闭上一只眼,人家问为什么,她说:

“多只眼睛看,多费电啊!”

章长河常常叹息,这怎么办?还能离婚不成?毕竟那时孟花花已经怀孕了,把人家黄花大闺女肚子搞大了,说不要就不要了?没有这样道理嘛。所以章长河便把希望寄托在下代身上。鲁西南有句谚语叫:破茧出好蛾。不好蚕蛹,未必不能生出好的蚕宝宝。同样道理,脑袋憨傻孟花花,生出的孩子,也未必就跟她一样。可是,当他们第一个儿子,章永智到来后,章长河还是失望了。

章永智已经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他只会哎哎呀呀叫喊,一句“爹爹”,章长河不知教了多少回了,总是学不会。

“爹爹,叫爹爹。”章长河逗着儿子说。

“爹——爹——”章长河一字一顿又道。

半天后,章永智终于呜咽出了声:“哎——”

章长河气得拐棍杵地:

“你是我爹!你真是我爹!”

虽然后来章永智学会说话,也学会走路了。可是章永智反应木木的,连走路都像鸭子那样笨拙。明眼人都知道,章永智跟他娘差不多,都是有点憨傻。一个蛋不行,那就再下个蛋。章长河接着将希望放在第二个孩子身上。

似乎是上天眷顾章长河,第二个儿子,章立柱,并不随她娘,从睁开眼睛那刻,黑眼珠就骨碌碌乱转,透着精明与可爱。章长河很宝贝这个儿子,他把全家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即便后来又陆续生出了三儿子,章立忠,以及小女儿章兰兰。他还是最喜欢二儿子,。三儿子章立忠也不傻,甚至还很精明,但就是因为太精明,章长河开始并不喜欢他。开始章长河喜欢大儿子都要比三儿子多些。

4

鲁西南泗水县是个多丘陵地方,土地贫瘠,适合地瓜生长。当初地瓜,还是在建国初期,为了解决很多人吃不上饭问题而引进的。在老辈人口中,地瓜全身是个宝——地瓜叶可以吃,地瓜梗可以吃,地瓜更不用说了。地瓜产量大,耐储存,秋收、冬藏、春食,可以当做半年多粮食,若是切片晾干成地瓜干,放上整年也没问题。地瓜干饭,也曾是鲁西南家常便饭。泗水县地瓜,口感上佳,远近闻名。地瓜也成为了这个县城的特产之一。若论地瓜最美味吃法,莫过于烤了。可在地瓜之乡,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上烤地瓜,只有家里长时烧火或烧柴做饭时,旺火,才能把地瓜烧熟。

章立柱长大后回忆,他跟老三不合,最开始可能就是因为吃烤地瓜的事儿。

那年,章立柱不记得具体是哪年,他只记得当时章立忠也就七八岁样子,这样说,他也只八九岁,而他们大哥十二三岁。那时他们小妹章兰兰还没出生。那天,家里做饭,在锅台底下,放了三块黄色地瓜。当时,地瓜只有红色和黄色,而黄色地瓜是最适合烤的。地瓜大小不同,熟的时间便有先后。第一块地瓜出锅后,老三章立忠吵吵嚷嚷要吃,章立柱想着家里就属他最小,便把那块地瓜给了三弟。

烤熟的地瓜,透着诱人焦香,扒开地瓜皮,瓜肉晶莹剔透,如水晶如蜂蜜,不用吃,肚子里馋虫就感觉到了糯软香甜。章立忠一口口吃着地瓜,可把他和大哥馋坏了。大哥章永智只是站那儿傻呵呵笑着,留着口水也不说话。章立柱受不了了,便央求道:

“忠子,让我们先吃口好不,我们的熟了也给你吃?”

章立忠一口回绝:“你们又不是没有!”

于是章立忠,在大哥和二哥眼巴巴注视中,吧唧吧唧地吃完了那块烤地瓜。很快,他们俩地瓜也出炉了。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章立忠眼巴巴了。

“大哥,二哥,给我吃口好不好?”章立忠不顾脸面道。

“不给!刚才你又不给我们吃。”章立柱似乎还有些生气道。

大哥章永智不说话,吃着地瓜。

不甘心的章立忠,想了想道:

“不行!你们得给我吃!因为你们地瓜都比我的大!”

这倒是,正是因为那个小,才率先熟了,章立柱觉得有理,便同意了章立忠要求。他们讲好了,每人给章立忠咬口地瓜。可章立忠逮住地瓜就猛吃,烫得他把地瓜在口中来回倒腾,跟牛反刍似的。人总是贪得无厌,吃完大哥和二哥地瓜的章立忠,还想吃,又厚着脸皮央求起来。章立柱说什么也不给了。只有老实巴交的大哥,缠不过章立忠,又让他吃起了地瓜。章立忠咬了两口地瓜,在第三口时,章立柱终于忍不住道:

“哥!你地瓜快被他吃了了,别再给他了!”

章永智依然傻呵呵的,收回了地瓜。章立忠心里恨上了二哥,你不给我倒罢了,为何还不让大哥给我吃?!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便想到了个主意。他看着吹着气儿,吸溜、吸溜吃着地瓜的大哥和二哥道:

“哪有你们这样吃地瓜的,会不会吃?来,我教你们……”

章立柱警惕地抱住地瓜,没给。章立忠便从大哥手中接过地瓜,一边吃,一边道:

“吹点气儿,转着圈吃,就不会太……太烫了……嘶……”

地瓜在章立忠手里一圈圈变小。

“哥,你是不是傻!他骗地瓜吃呢!”章立忠一把夺过地瓜还给了大哥。

这下可真把章立忠惹恼了,好不容易骗到地瓜吃了,二哥又出来坏好事儿。章立忠啪的一声,打掉了章立柱手上的地瓜,怒道:

“要你多管闲事儿?!”

章立柱见地瓜掉在地上,也急眼了。于是他们兄弟俩扭打到一块。章立柱说,王八羔子还他地瓜;章立忠说,小柱子,不还又怎样,你才王八羔子……两人滚来滚去,一会儿他在上面,一会儿另个在上面。可是,打小老三就比老二壮实,现在老三又比老二高出多半头。所以章立忠在上面次数,明显多起来。屁股底下的章立柱,只有怒骂叫嚣份儿了。章永智拉也拉不开,便跑回去叫父亲。

“你们俩狗日的……”

章长河骂出口才发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他来开了兄弟俩。章立柱鼻子上挂了彩,流着鼻血。他看到章立忠雄赳赳气昂昂走了,末了还不忘捡起地上地瓜,咬掉脏地方,吃着他的地瓜,给他做了个鬼脸,走了。这把章立柱气得牙根都痒痒。可那又怎样?打又打不过人家。从此章立柱在家陷入了尴尬境地——论小心思,他玩不过三弟,论武力……就不用论了。

又有一年,父亲去西山干活回来,从野生苹果树上摘了四个苹果。章立忠却自告奋勇分起了苹果。章立柱没想到的是,这次章立忠似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个头最大的给了大哥,第二大的给了他,第三大的留给了自己。当时小妹章兰兰还在母亲怀里吃奶,不会吃东西。大家吃着苹果,谁也没有注意剩余那个。小苹果吃得快,率先吃完的老三,手就伸向了那最小苹果……这时章立柱恍然大悟。他这三弟太精明了,他吃最小的,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为了最快时间吃完,然后去吃剩下那个,这样两个小的加起来,总比任何苹果都大了。

诸如此类的事儿太多太多。章立柱对于这三弟,是无可奈何。地瓜之战,奠定了家庭地位的老三,从此时不时就“武力威胁”。真真是,他有理时跟你讲理,他没理时跟你讲力。章立柱从心底里记住了越来越蛮横的老三。他们兄弟俩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从小就不合。他们父亲在世时,还好,最多是冷战,能不跟对方少说一句,绝不说两句。可当章长河去世后,这“暴力下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其实,章长河早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喜欢这老三,不止是因为老三精明。其实,最小孩子沾点哥哥姐姐们便宜,都在情理之中,也无伤大雅的。这就是越小孩子越精明,越小的孩子当大后往往没出息缘故。章长河不喜欢老三,根本原因是,老三对待哥哥妹妹总没有老二厚道。他想着,以后再慢慢教育老三。

三个儿子,加上后来小女儿章兰兰,渐渐长大。章长河对于这四个儿女,最担心的就是老大章永智。他虽然并没有像当初认为是傻子那样,是个傻子,可太过老实、憨厚,还是透着傻劲儿,将来他会找到媳妇儿吗?若打一辈子光棍儿,还不如不把他弄出来。其实这四个孩子中,最憨傻的就是小女儿章兰兰,随她母亲,有点颠三倒四,可到底比她娘有进步,洗衣做饭没问题,而且还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章兰兰只要见到钱,平时迷迷瞪瞪,突然就清醒了,每次都能把那些毛票儿、硬币算对。她是个女儿身,婚姻问题到底比她大哥好解决。所以她不是章长河最担心的。剩下老二和老三,章长河觉得最有出息的毫无疑问将是老二。老二章立柱,没有老大憨傻,也没有老三精明,有的是忠厚和聪明。人要聪明,但不能精明。

可就在章立柱九岁那年,上天给章长河开了大玩笑。

那天他和孟花花去地里干活儿,傍晚回到家时,就听见院子有人在说话。陌生人声音。那个声音很粗犷,道:

“说,你爹章长河去哪儿了!”

语气严厉。章长河顾不得多想,撞门而进。

院子里站着个黑衣戴草帽男子。章长河看出了来人不善,不是从黑衣打扮上,也不是从压低了的草帽上,而是那人手上赫然举着一把乌黑手枪,正对着小章立柱。章长河二话不说,刷地声,把拐杖掷向了那人手腕。章长河到底是当兵多年,摸了多年手枪,那拐杖呼啸着,不偏不倚,哐当下,就把那人手枪打掉了。与此同时,章长河一个滚地龙,就滚到了那人脚下,死死抱住了他,然后喊了邻居来。

不明身份持枪人被制服了。在人们询问下,那人才说出了身份,他就是当年逃走了的土匪头子陈培勤。今天来就是为了报仇的。只是事有不巧,章长河并不在家,躲过了这劫。陈培勤很快就送到了县公安局,不出半年,他就被枪毙正法了。可谁也不知道,陈培勤这么多年,躲在哪里,又是怎样生存下来的?最重要的是,当时不来报仇,为何事隔这么久又来报仇?而且,作为一个土匪头子,竟然没有踩好点就匆忙动手?这实在有失他的职业水准。这些成为了永远的谜团。因为陈培勤被送往公安局后,章长河再也没有去过问过。这个土匪头子,躲都来不及呢,怎还会去沾边?

土匪头子陈培勤被带走后,章立柱还站在原地打楞。当时章长河知道,小林柱受到了惊吓,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场惊吓会那样严重。第二天,章立柱就开始发高烧,额头直烫手,用了各种土法子,也压不下高烧。那时,家里都穷,没有钱看医生。章立柱高烧便拖了下来。

这也成为章长河一辈子最最后悔的事儿。章立柱高烧第三天,章长河没法子,便去请了村里大夫。可是,大夫打了退烧针,还是不见好,一连又高烧了两天两夜。后来还是村里曾经神婆,偷偷告诉了章长河“叫魂”法子,之所以偷偷,是因为那时候,全国正在破四旧,清除“牛鬼蛇神”。章长河死马当活马医,依照神婆法子,在章立柱“丢魂”地方,燃起当年新麦秸烤衣服,盖在昏昏迷迷章立柱身上,然后又轻轻叫着他名字。

第二天,章立柱高烧果然退去了。

其实,村里那个大夫是个庸医。他只是按照正常发烧治法,给章立柱打了针,根本就不懂,这是惊吓过度,神经紊乱导致的高烧,所以药不对症。其实,那大夫不仅是个庸医,还是个赤脚医生。他以前是个兽医,准确说,是给猪打针的。就连猪身上的道道,他也没有专业学过,而是跟着本家兽医出身弟弟学的。可这人,个头不高,胆子倒不小。学会给猪打针后,村里有人头疼脑热,从邻村拿了药,去找他帮忙打针,他也敢应承。一来二去,他就从猪医便成了人医。这大夫姓戴,也是个传奇。篇幅有限在此不多讲。

而那个神婆提供的法子,也不全是封建迷信。惊吓过度,在医学上称为惊厥,症状多表现为高烧不退。越是小孩儿越容易被吓着,因为他们大脑和神经系统发育还不太完善。神婆、神汉治疗吓着还有很多不可思议法子,比如神婆边念念有词边对小孩眉头吹“仙气儿”或者抚摸,然后小孩儿很快就会不药而愈。那些法子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都是有安抚神经作用,也都是暗含科学道理的。

章立柱高烧好了,整个人却变了。章立柱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了。原本这个被章长河最为看好儿子,一场高烧,终于也变成了半个傻子。严格说来,章立柱也不是个傻子,只是头脑反应有些慢了,有些事儿,他要慢慢想才能明白。

章长河希望,基本就落在那个他不太喜欢的老三身上了。因为章立柱事儿,章长河对章立忠不免有些娇生惯养,农活不让他干,吃饭让他吃最好的,一分钟眼前看不到,就会拄着拐杖围着村子找三儿。三儿子,终于长大了。可是,这跟章长河原本期望南辕北辙了。在他和婆姨偏爱下,老三章立忠终于被养成了个好吃懒做败家子,整天满脑子想的是娶媳妇。章立忠游手好闲,对家里的事儿不管不问。可章立忠既没有梁上君子的本事,也没有那种去街上调戏姑娘胆量。就不务正业这件事上,章长河都觉得他做得马马虎虎,做二流子都不是专业的。而且他这三儿子还有个响亮外号,其响亮程度就如他当年那“五斤药”那般。

章立忠外号叫“火神”。他这个火神称号,是因为,家家户户,每年都会把麦秸秆垛在村外打谷场,一个个麦秸垛,跟蒙古包似的。可是,不知从哪年冬天开始,村里打谷场总是莫名其妙失火。那些麦秸垛最外面麦秸,由于风吹雨晒,已经变黑了甚至发霉了,一两根火柴是不容易点燃的。村里派人蹲点守候,可总是逮不到放火的人儿。

这个谜团,直到有人现场撞破了章立忠把戏,才告破了案。原来,他发明了一种放火工具:一个插了火柴的玻璃瓶橡胶塞。每到他想放火时,他就假装过路人,到了麦秸垛面前,噌地下,点燃了火柴,从容不迫离开。火柴引燃橡胶塞,橡胶塞又引燃了麦秸垛。

村民把章立忠抓住时,问他干嘛这样干,又不是小孩子。他吭吭哧哧半天说,好玩。村民们气得不轻,想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可还是被闻讯赶来的章长河阻止了。大家伙看在章长河老红军份上,才放了章立忠。可从此他就有了个外号“火神”。后来谁家麦秸垛或者柴火垛失火,事后谈论起来,无不开玩笑说,咋,今年你家没有“敬火神”,开罪“火神”啦?鲁西南泗水每年都有敬火神迷信习俗。人们口中“火神”一语双关,说话双方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章长河也不是没有管过章立忠。可是,他那条瘸腿怎么也追不上如风般小章立忠。每次最后无非是气得干吹胡子干瞪眼,老三便一如既往好吃懒做。到了上学年纪,只有老二上了三年小学。老三章立忠怎么哄怎么打,都不去学校。章长河希望全部落空了。好长时间,他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小女儿章兰兰都出嫁了,他三个儿子都还没成家。周围邻居已经不少成为万元户,有的家里买了大彩电,而他们家呢,只是摆脱了煤油灯黑暗;别人家早就是顿顿白面馒头了,可他们家还吃着别人家已经沦为猪食地瓜干饭。就是这样家庭,谁又会给他们家儿子说媒?

不过,还真有。他家后面邻居,刘䒤章,就去他家说媒。可是,章长河用拐杖把刘䒤章请了出去。章长河胡须颤抖着,拐杖指着刘䒤章说:

“我还没死呢,你就来骗人?!”

老三章立忠拉住老父亲:“别啊,好歹,也不能把媒人往外赶不是?”

老头儿横刀立马怒道:“滚回屋去!”

章立忠讪讪回了屋子。老头儿发起脾气来,依稀可以看到当年雄风。章长河对于老三彻底失望了。在他看来,章立忠看似精明,其实,在三个儿子中,可以说是最傻的。他不如老大那般闷头干活的踏实,也没有老二忠厚持家。

其实,也无所谓,前两个儿子都是那个样子了,也不差这一个,不是?现在章长河连叹息也不再叹息了。生活似乎就只剩下活着。农忙时候,他就一瘸一拐去地里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冬闲时,他就拿把二胡,拄着拐杖,到墙根边上拉二胡。不知是二胡太过悲哀,还是他心境太过悲哀,拉出的调子,也都很凄惨和悲凉。他胡须很长,人老了又精精瘦瘦,颤颤巍巍走在街道上。后来章长河看开了。他去墙根晒太阳时候,越来越多了。他的二胡也越拉越娴熟。不管有没有人听,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有空闲,他总会自顾自拉会儿。二胡声里已经听不出悲凉。吱吱呀呀,仿佛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有一年初冬,农闲开始了,村里贩夫走卒多起来,有镪剪子、磨菜刀的,有修电视机的,有卖爆米花的,有卖老鼠药的,算卦的,耍杂技的,也有新时代推销保险的……这些生意人,大多是兼职,无非是农闲时弄两个零花钱补贴家用,做起生意来并不怎么拼命。他们心情好时,吆喝半天,心情不好时,便去与那些蹲在墙脚晒太阳的人聊天。聊天内容,无非是今年收成啦,生意难做啦。比如卖老鼠药的抱怨,以前进了村子,基本不用吆喝,左邻右舍都会出来买,多多少少谁家不备点老鼠药?现在卖老鼠药的常常感慨,满村子转,不断吆喝着“老鼠约(药),约(药)老鼠,约(药)死老鼠有好处……”也没有多少人家搭理了。因为近年来越来越多人家盖起水泥房子,地上抹了水泥,贴地板砖,老鼠再厉害也打不进洞,就算有几只老鼠溜进屋子也没用啦,家无“隔夜之粮”,人们再也不像从前把麦子、玉米、高粱等农作物储存在家里,而是下了粮食就卖掉,面粉随吃随买,坚壁清野。没想到强悍的老鼠药没解决的难题,被钢筋水泥解决了。卖老鼠药常常说,这行不行了,还是趁早改行算逑,可又改什么行好呢,于是那些卖老鼠药的还是来,每次还是那样抱怨:

“哎,这社会……”

也不知他们后面的话,是好还是坏。

那年又有个卖老鼠药的,蹲墙根了。他看着章长河在拉二胡,听了会儿,便搭讪聊天。他问章长河:

“老哥哥,家里几个小子(儿子)啊?”

章长河手中二胡没停,咿咿呀呀变成了嘁嘁喳喳。

“三个。”章长河淡淡说。

卖老鼠药的是外村人,不知情况,便恭维说:

“老哥哥有福,三个小子!”

章长河脸上并没有喜悦,停下手中二胡,顿了顿,说:

“就是,质量,不太好。”

质量这个词,在农村,在上了年纪人口中,哪怕在生意人口中也很少提及。章长河说出了这话,卖老鼠药的不是很明白,也察觉出了话题不妙,便不再聊下去了。

村里说媳妇儿越来越难。彩礼钱从“万里挑一”(一万一千元),到“万事如意”(一万四千元)。再到“万无一失”(一万五千一百元)。当然章长河万万料想不到,以后还有“万紫千红一片绿”。从这方面讲,也是“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那些生意人,跟人搭讪口吻也就变了。又有一年,有个生意人问章长河:

“老哥,家里还有几个姑娘?”

姑娘在鲁西南意思,就是女儿。现在女儿多的,仿佛就是幸福。

这时章长河的傻婆娘,从前面街上走过来。

“一个。”章长河指着傻婆娘说,“就剩下这个老姑娘。”

搭话人看了看傻婆娘年纪,立即就明白了,然后哭笑不得。

章长河是在七十八岁那年死去的。那天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更没有电闪雷鸣。他是在春天的夜里,在睡眠中溘然长逝。那年,章永智四十五岁,章立柱四十岁,章立忠三十九岁。他这三个儿子没有成家,后继无人,火化后,也就没有举行葬礼,埋了便了了。一切是那样平淡,平淡得都不太“小说”。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子吧。

5

村民们踏着厚厚积雪爬上了老寨山。他们在解放军打下土匪的那条道路上,发现了一排排脚印时,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已经预料到了那个糟糕结局。碉堡前的纪念碑上,还记载着五十多年前那场战斗,也记载着老寨山历史。

老寨山,又叫商山。为何叫商山,据纪念碑上说,这源于一个传说。

传说,在商朝,不知具体是哪个时期,也不知是哪位商王,出来巡视,走到这里时,一命呜呼,便埋葬在这里,于是这两座山便有了名字,叫商山。另外还有个传说,传说在上古时期,有位大力神,不知叫什么,只知姓商,跟另外一个神仙打赌,要把两座大山挑去渤海。这位大力神挑呀挑,走到这里,实在太累了,便放下担子,倒了倒鞋子里的泥土,想要休息下,也许是用力过度,也许是渡劫不成功?反正是死了。于是,在当地群山之中,就有了这两座独立的高耸之山;于是,这两座山便统叫商山。而商山北面大概在两里远的地方,有座倒元宝形的山,整个山全是土,山顶上平平整整,在丘陵地区,显得是那样异类。传说,那座土山,就是大力神鞋子倒出来的泥土堆起的。

无论是哪种传说,商山总是跟死脱不开关系。

当村民们搜遍了商山整个山头,都没发现人影,也没发现尸体。他们也没有找到白酒桶,没有找到盛酥菜的塑料袋。难道哪里出了错,章立柱并没有爬上商山,可山上这些脚印又是谁的?谁又会下过雪的大过年里爬山玩儿?若是章立柱的,他怎么样了,是寻短见了,还是下山去了,现在又在哪里?

还是半大孩子眼尖。他看到了悬崖下很远地方,有个反光点,是盛白酒的塑料桶。人们终于发现了悬崖下的章立柱。其实,人们早就爬到悬崖边张望过很多次了,只是,章立柱跌下悬崖位置实在是很刁钻——他卡在了中间石缝里。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崖底,谁也没有注意到那被吹雪覆盖的小小石头缝。村民们从邻近村子里,借来了绳子,又造了铁钩子。好多人,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章立柱从悬崖中间钩上来。

章立柱七窍挂着暗红色血痂,脸部肿得跟猪头那样大,他两手手指全是血。这时村民们才看到,那个石缝淌满了血液,暗红色,格外醒目。旁边石壁上,布满了一道道手指抓痕。谁都不会知道,当人们在午夜等待新年到来那刻,跳崖已经半宿的章立柱,没有断气。他头脑已经不清醒,可那种欲死未死痛苦,正折磨着他,让他不断抓挠身边岩石,手指出血了,指甲盖掉了,血肉模糊了,还是抓。也许在他最后清醒意识里,还是后悔在众多的死法中选择这种死法了。

6

父亲章长河死后,家里总要有个当家人,即便父亲在世时,已经将家里各种“权力”,慢慢转移到了章立柱手中。可章立柱并不想当这个当家人。但他没办法不当。老母亲糊里糊涂不用说了,大哥也老实到近乎憨傻,老三又不顾家,来来去去,也只有操心这个家了。可章立柱并没有当家人感觉。准确说,他只有一半当家人感觉——家里缺盐少油时,这就需要他来当家了;可在存钱、花钱上,就不需要他这当家人了。

章立柱与三弟章立忠矛盾,随着父亲去世,更是加深了。当时父亲在世时,他还可以利用父亲来约束章立忠,可是,现在,他已经失去“尚方宝剑”。章立忠也更加不把他这二哥放在眼里。单说干活这块儿,地里农活,基本全是他和大哥在张罗。章立忠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或者等日头还剩下三竿时,才会去地里逛一圈,象征性地出席下,就像过去大地主视察雇农时那般。大哥章永智渐渐老去,嘴里的牙齿一颗颗掉去。他虽然干活儿很实诚,不偷懒,总也闷头干,可毕竟上了年纪,不那么麻利,也做不得重活儿,只能给章立柱打打下手。即便这样,大哥章永智累得满头大汗,常常气喘如牛,坐下休息,便是半天都起不来。这样全家四口人的农活儿,很多都落在了章立柱肩膀上了。

再说吃饭,老三不干活儿,吃饭却是把好手儿,大哥老了每顿只能喝下两碗地瓜干饭儿。他在地里出力最大,也不过喝下四碗干饭,可章立忠一口气能喝下五碗干饭。但凡饭桌上有点好吃的,章立忠就会抢去。他和大哥合起伙,也不是抢不过老三,而是根本没心去抢,因为他们心思都在干活上。何况,又好吃的机会不多,有好吃东西能留下的机会更不多。章立忠整天在家闲着,眼睛瞅着锅台,有好吃的出了锅就进了他肚子,根本不会让它们上桌。最重要的是,他们母亲,虽然憨傻,也还知道疼儿子,更知道什么叫偏心。老父亲后来也偏爱老三,可那是将希望寄托在三弟身上的偏爱。可老母亲偏爱,就是真正意义上偏爱,有好吃东西,从来都紧着老三。

父亲去世,老三彻底好吃懒做起来。老母亲上了年纪,只能在家做做饭。大哥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四口人农活儿,他章立柱实在是有些忙活不过来。农活忙不过来,就只好听之任之,野草多了,粮食产量便跌下来了。于是,他们家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紧巴。家里光景一年比一年烂。以前时候,整年到头,还能留下点地瓜干,还能换点钱儿,现在收成少了,每年向过年上交的“提留”越来越重,连吃的也不够了。相应,他们家也从看着十四吋老掉牙黑白电视机,在交不起电费后,又退回到了煤油灯时代。章立柱对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老三,也越发讨厌了。可是,他打也打过不过,骂也骂不过,对老三只能无可奈何。

章立柱只好在农忙结束,临近冬天时,出去打上三个月的工,赚点钱,给家里买油盐,勉强度日。其实,老母亲无论怎样偏心,老三无论怎样好吃懒做,他还能忍。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儿,越来越让他忍不了,尤其是那件事儿。

章立柱冬天出去打工,几年后,家里还是稍稍有些存余。虽然那只有两千块钱存款,还不够邻居家随便买辆电动车的钱,可毕竟有了存款,加上地里收成,饿死人的事儿,是不用担心了。章立柱想着,若是这样下去,说不定,很快他也能成“万元户”。虽然万元户说法,过时很多年了,但再攒点钱,还能翻新下东边房子,说不定还能娶个二婚老婆。这样热热闹闹也总算有个“家”了。

其实,在很多年前,也没有多远,那时他父亲还活着,三十多岁,有邻居想给他说个二婚,他有些高傲地说:

“带小孩的,不要。”

后来想想,他很后悔。还是老话说得好:称称萝卜,掂掂姜。做人就该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不能想得太高。那时他感觉娶个二婚老婆是件很丢人事儿,所以他不愿意。现在他觉得二婚女人也可以了,至少回家有个做饭、洗衣,冬天被窝也有个暖和的人。那么,至少就要翻新东边那套灰瓦房子。二婚女人,可遇不可求,他想,实在不行还有个法子,就是去云南“买”个云南媳妇儿回来。

在两千年前后,鲁西南农村里流行“云南媳妇”。那时村里贫困的、残疾的、年纪大的,总而言之,在当地很难娶到媳妇儿的,最后都会去云南“买”个媳妇儿回来。从云南“买”回来的媳妇儿,大多数皮肤黝黑,她们多是少数民族,多是云南靠近边境线不发达地区女人。这些云南女人很能吃,最爱吃面食,一边扒拉菜,一边喝下大海碗面条,有时菜不够了,菜汁儿倒在苗条里,稀里哗啦转眼又是一大碗面条下肚,比男人还能吃。她们刚来时,叽叽喳喳操着少数民族话,就像鸟叫,少则三五月,多着不出一年,就会说汉语了。但是,她们汉语不管怎样熟练,腔调总是有些别扭。这些云南女人留着小辫儿,全身炭黑,于是又有个不雅外号“云南黑娘们”。

这些云南媳妇儿也不都是“买”来的。早些年都是男人去云南,经过正儿八经媒人去说合,相亲,定彩礼,然后带回来的。边境线上的云南比较穷,彩礼等各种费用加起来比内地便宜太多,这给那些娶不起媳妇儿的人提供了机会,也算打了个地域差。可是,后来,云南那边便衍生出类似“婚姻介绍所”机构,鲁西南需要娶老婆的人,跟他们交够了钱,就可以直接领个媳妇儿回家。于是,那些媳妇来路,就不太正规了,很多女子是用招工、寻亲甚至强迫手段,坑蒙拐骗来的。那些女人到了男方家里,才知道自己被卖了。

一个云南媳妇儿不过两三万块钱。章立柱想,若是全年在外打工,去掉家里花销,两三年就可以攒下这么多。那么弄个云南媳妇儿回来,一年后,有了孩子,到时他也有个欢声笑语的家了。章立柱这样打算时,都还是去云南娶媳妇儿,还不是“买”。无论怎样,也要先翻盖房子,毕竟女人来了,跟光棍汉大哥和老三挤在一块儿算怎么回事儿?

章立柱甚至还想,等他成家了,稳定了,攒下两个钱,不管好坏也给老三弄个媳妇儿。尽管他从小就厌恶这弟弟,可章立忠毕竟是他弟弟。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至于大哥,年龄大了,结婚不太现实了。他和三弟还是正当年,若都有了媳妇儿,那么,章家后继有人,慢慢也会站起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沦落下去。

可是,章立柱这个打算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章立忠彻底打乱了。章立忠把他辛辛苦苦用了两冬天才积攒下的钱,一下子花掉了。其实,章立忠花钱做的事儿跟他想要做的差不多,也是讨老婆。章立忠用那个钱给自己讨老婆了。这倒不是章立柱快要气炸肺的地方。老三章立忠想要给自个找老婆,没错,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找刘䒤章。

其实,准确说是刘䒤章趁着章立柱不在家,上门找了章立忠。

刘䒤章这个人,也是个远近闻名“人物”。他是个专业混混,整天混来逛去,但他知道过日子,想不出力就能赚钱。于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家里警服好多套,警衣、警裤、大盖帽,很齐全,不知情的人去了他家,第一眼就被他这行头唬住了。长年在外胡混,认识人多,他在给人说了两次媒后,发觉了其中“商机”,便成了职业说媒人。

他这个说媒人,跟传统上媒人不太一样。传统媒人,只为了成就好姻缘,是兼职,就算两方成了,也只收点烟酒之类东西,从来没有要钱的。可刘䒤章当媒人,明码标价,不管成与不成,都要男方给红包。他不顾邻居对做媒收钱做法指指点点,反正在他心里,就如某领导人说的那样,不管黑猫白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有本事你们也当媒人去呀?这个时代哪还有免费午餐?信息就是财富嘛!可是,十里八村哪有那么多亲事让他来说,何况现在年轻人越来越多自由恋爱,根本不需要媒人了。所以他也常常感慨:

“这社会!唉……”

刘䒤章不止说媒,也还替人“买”媳妇儿,给人介绍云南媳妇、四川媳妇儿,或者不知是哪里的媳妇儿。可是,这样还是不能满足他“业务量”。他便和那些女人串通起来,以相亲名义骗人钱财。他也由职业说媒人,变成了纯粹骗子。他的目标常常是村里那些老光棍。一来,长年累月,那些人手中多多少少都攒下了些钱财;二来,那些人单门独户,即便事后知道被骗,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渐渐的,很多人都知道他说媒大多是在骗人,可还是有人上当。因为那些光棍汉找媳妇儿愿望太迫切,更要有人心存侥幸,在他花言巧语一来二去攻势下,就上当了。这也是刘䒤章专门找“陈年”老光棍第三个原因。可上刘䒤章两次以上当的人并不多。章立忠就是其中一个。

这次上当,用章立柱话说,他没想到老三会那样蠢——连个女人面儿都没见着,就被刘䒤章把家里仅有两千块钱骗走了。更让章立柱生气的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上刘䒤章的当了。

章立柱第一次上当,那是在父亲去世两年后。当时他章立柱也在场。那天刘䒤章跑到家里,说要给老三说个媳妇儿。章立柱把刘䒤章话弄清楚后,他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刘䒤章看他们父亲去世,以为家里没有明白人了,便跑来骗钱。可章立柱管不住老三。父亲在世时,都管不住老三。于是,章立忠拿出了家里不多的积蓄,五百元给了刘䒤章,然后美滋滋准备着三天后相亲。

在章立忠这里,早就埋怨当初父亲做事儿太绝,当初刘䒤章来给他说媒时,还不知真假呢,就把人家赶出去了,这次人家不计前嫌,怎能错过这个机会?就如刘䒤章说的那样,相相亲又怎样,万一成了呢?他想。刘䒤章是他们家后邻居,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就算是假的,不也只是几百块钱损失,若真的,不就赚了。这个傻柱子,才不会明白这点!他反对,还不是因为刘䒤章没有给他说媒嘛!就瞧他那又矮又挫熊样,人家给他说媒也不会成。他是见不得我亲弟好……

事实是,然后的相亲就没有然后了。

章立忠遇到刘䒤章问起相亲事儿,刘䒤章拍着大腿,说:

“这事儿不赖我啊,真的,当时,人家姑娘答应三天后相亲,可谁知道人家第二天相亲时,就看中了那个男人,他们俩定亲了……”

“那,那钱?”

“我再给你说个,”刘䒤章拍着他肩膀说,“若不成,回头都会退给你,放心,都是邻里邻居,还能骗你?”

可这个回头,一回就回了个没有头绪。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是老黄历了。刘䒤章想,他就是那个专吃窝边草兔子。当所有人都是这样想时,窝边草就是最容易吃的。俗话说这时代搞经济头脑要“活”嘛,岂能让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手脚?

章立柱遇到刘䒤章时想了下说:

“你,不要觉得,我真傻,不要觉得我们家都是傻子。”

刘䒤章愣了下,笑着说:

“不傻,不傻。”

章立柱话说得很明白,那是在警告刘䒤章,不要再去他家骗钱了。这个章立柱看着脑袋不灵光,但刘䒤章看得出来,他是他们家最明白的人。于是刘䒤章在第二次骗章立忠时,选择了章立柱不在家时候。

章立忠第二次上当,其实更简单了。那天刘䒤章买了些吃的,来找章立忠喝酒。不管怎样,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来找他喝酒,就陪着喝呗,反正上次骗了五百块钱还没还,章立忠想,能吃点就赚回一点嘛!刚开始刘䒤章也只字没提相亲之类事儿,喝到酣处,才“无意”中透出一条消息,在云南他有个朋友,弄了不少女人,正愁着脱手呢,具体多少钱他也不清楚。章立忠便来了兴趣,可是,他想到上次那事儿,还是心有余悸,便道:

“这次你不会又骗我吧?”

“这话说的!上次也没骗你啊!不是后来没找到合适的嘛!”刘䒤章在章立忠耳边说,“上次就算骗你了,可邻里邻居,这次我也不能骗你了吧?”

刘䒤章又说:“你若想要,我就领着你去看看,现在云南那边查得严了,以后再从那边弄女人基本不可能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只带个路费,你去看了觉得合适就回来筹钱,剩下就是你和我朋友事儿,至于我红包,等你们俩生下大胖小子给我也不迟……”

章立忠一听,是这个理儿,便道:

“去云南来回路费要多少钱?”

“坐火车最便宜,也得两三千吧?”

章立忠有些为难:“可家里只有两千块钱存款。”

“没事儿,不够的我先给你垫上,反正上次我还欠着你钱呢。”刘䒤章很慷慨道。

章立忠开始有些感激刘䒤章了。他想,幸亏上次他没有急赤白脸去找刘䒤章要那五百块钱,若是要了,这次好事儿人家肯定不会想着他了。人嘛,还是吃亏是福。章立忠第二天就随刘䒤章去了县里火车站。章立忠就是在火车站被刘䒤章骗的。

章立忠不会买火车票,当刘䒤章提出拿那两千去替他买来回车票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刘䒤章就此没了人影。章立忠没有想到,刘䒤章竟然也可以这样骗人,竟然也可以这样赤裸裸?他兜里就连坐客车回村钱都没有了,只好两条腿走回来。

章立柱气极了。他去找刘䒤章,可刘䒤章除了婆娘和孩子在家,并没有在家过年。这倒不是躲着他,准确说,不止躲他,每年过年,哪能没有三五个受害人来堵家门,所以历年刘䒤章都不在家过年。那些受害者动辄都是五六千,甚至上万元。他们这两千块钱,在那些堵刘䒤章大门中还真排不上队。找不到刘䒤章的章立柱,便埋怨老三了。

“你说,第一次被骗了,第二次还能被骗了?

“连个女人毛都没看到,两千块钱都没了,你真够可以啊。

“以后你再也不能搭理刘䒤章了,他这样的人连他娘都骗!

“你再这样媳妇迷,我看这个家早晚会被你败光。”

……

理亏的章立忠,开始并不反驳,可架不住章立柱一遍遍数落,最后他梗着脖子道:

“不就两千块钱?唠叨没完没了,跟个老娘们似的!你不是能吗,不行就分家单过啊!”

章立柱快要气炸了。明明老三做错了,被骗了两千块钱,到了说他两句还不行了?!可是,心里的火气,章立柱还是忍住了。是章立忠最后那句提醒了他。

他们真的分家了。

章立柱和大哥,分到了东边那个院子,单过日子了。而老母亲当然跟着老三,在老宅子过活。家里财产也没什么好分的,章立柱只要了套锅碗瓢盆,还有半袋子面粉。穷人家有个好处,就是分家时容易。土地一分为二。外面不知情的人,都以为章立忠吃亏了。因为章立柱和大哥是家里劳力,他们的土地不用犯愁,可老三那边恐怕就不行了。年弱多病老母亲,不能下地干活儿,章立忠又是好吃懒做,基本从来都不下地的主儿,那半土地又会侍弄过来?但章立柱知道,这次分家其实还是老三赚了。

老三以共同奉养老母亲为由,与章立柱讲定,每月他们要补贴给老母亲一百块钱。老母亲虽然不能下地,但能做饭,会缝补,这样他老三饮食起居就不用愁了。而且有了这一百块钱,就算地里活都不干,也够买两袋面粉的钱了,这样他们怎么着都不会饿肚子。其实,看明白了这件事儿的章立柱,当时也可以要老母亲,这样反过来他不也有一百块钱了吗?可是,老三精明就精明在这儿,当初在分配家庭成员时,老三打着孝顺名义,让老母亲自己决定跟谁过活。从来偏爱老三的老母亲,当然选择老三了。于是乎,老三借着这由头,跟他们讲定了一百块钱孝敬钱。这是老三早就算定好了的。到了这会儿,老三还是那样精明。可老三的精明,都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了。

章立柱看明白了这件事儿,可他还是同意了这个方案。这样分,就这样分吧,只要能分家,吃亏就吃亏。章立柱实在是跟老三过够了。其实,他章立柱早就想分家了。只是当初有这念头时,父亲去世没多久,那时分家影响不好。现在正好借着这件事分家算逑。他和大哥单独过日子,大哥基本可以侍弄得了两口人土地,这样,他就可以外出打工了。整年在外打工,不管怎样苦怎样累怎样屈辱,过不了几年,他就能攒下几万块钱,别说翻修东边房子不成问题,就连买个媳妇儿事儿也能提前到来。这样,即便吃点亏又能怎样?坏事儿到头来还是好事儿呢。老三永远都想不明白这点。

他想,老三早晚会坏在那个精明上。

他们是过完年分家的。当分家单过时,章立柱才感觉到老三精明的确有精明道理。单说做饭吧,就是道难关。大哥不会做饭,况且年龄那样大了,也不能让他做饭。所以做饭任务就落在他头上。一个大男人会做什么饭呢?每天除了疙瘩汤就是疙瘩汤。这疙瘩汤算是面食中最简单的了。将面粉与水混合,弄成面疙瘩放在锅里煮熟即可。若讲究,在面疙瘩下锅前,先用葱花炝锅。可就是这样简单面食,他章立柱也做不好。常常不是面粉多了,弄不成团,下到锅里成了面汤;就是水多了,稀稀拉拉的,也成不了面团;好不容易面粉和水差不多了,可和出的面团不均匀,开锅了,有的面团熟了,有的面团里面还裹着面粉,或者干脆就不熟。章立柱每次做饭就像打了一场仗,手忙脚乱,弄得身上脸上到处是面粉,跟小丑似的。

天天吃疙瘩汤也不是个事儿,何况是这种分不清是疙瘩汤还是面汤的饭。于是章立柱又学着烙饼。通常面食无非是馒头,烙饼和面条。馒头是最麻烦的,擀面条先不说没有擀面杖,就是有,他也不会啊。那就只有烙饼是相对简单点的了。烙饼也分为发面饼和死面饼。发面饼就像做馒头,先把面发起来,饼做出来松软好吃,死面饼就是将和好的面弄成圆饼,烙熟就行了。章立柱不会发面,只能做死面烙饼,没有擀面杖就用酒瓶子。擀出来的面饼也就惨不忍睹——说圆不圆,说方也不方,大小不一,很丑,而且,面饼薄厚也不均匀。饼做出来,就剩下烧火放在锅里烙了。大哥负责烧火,他负责烙饼。他们哥俩忙得昏天地暗。大哥那火烧得忽大忽小,中间还烧死了两回,浓烟滚滚,弄得灰头土脸咳嗽不止。章立柱烙饼也烙得一塌糊涂。他不会掌握翻饼时机,要么粘在锅上,过会儿就糊了;要么就是饼翻得太早,还没定型,拿起来就成了面团。他埋怨大哥不会烧火,大哥则说他不会烙饼。兄弟两人鸡飞狗跳。一顿饭下来,他们兄弟俩,一个成了黑无常,一个成了白无常。

即便这样,章立柱也不会认输。他才不会舔着脸回老母亲那边蹭饭吃。他知道,章立忠正巴望着他们回去吃饭呢。他这样做,倒不是跟老三置气,而是真正决定与老三分家。章立忠想要他们回家吃饭,也不是真心的,而是有求于他们。

春天来了,又到了播种季节。章立忠原本打算,把那分到的土地,租出去。可谁知道,这年头不像过去,村人争着抢着租地种,现在种地不如打工,何况还是山上那些又贫瘠又难种的地?所以他外出租地如意算盘落空了。他不爱种地,可作为没有其他来源农民,是不能放弃土地的。即便那些出去打工人家,家里不也有老头、老太太们种着呢。土地若不种,一年就荒了。荒了的土地,两三年都收拾不起来。他想让大哥和小柱子帮着种地。可章立柱就像识破了他这小心思,铁了心不回来吃饭。这就让章立忠无法开口。他也就存下了要治小柱子心思。

两个大老爷们,勉强能做饭,可针线活儿实在做不了。他们经常干活儿,衣服、鞋子什么的,便很容易扯坏。章立柱和大哥拿着那些破衣服回家想让老母亲缝缝补补。可每次章立忠都会百般刁难,到了最后,即便他和大哥拿着针线,老三也不愿意让老母亲为他们缝补了。甚至,有时他们回家,老三都恨不能要进门钱。章立柱永远都记得老三做出的那件绝情事儿。

那段时间,他们老母亲身体不太好,大概不是大毛病,总是嚷嚷着头晕。大哥和章立柱便经常回老家去看望老母亲。有天,章立柱和大哥回家看完老母亲后,便回到东边院子睡觉。可当他们到了东边院子,开了屋门,才发现卧室门上的钥匙落在老家了。章立柱回老家取钥匙,可无论他怎么拍门、怎么央求,章立忠就是假装睡着了。万般无奈下,章立柱回到东边院子,便把卧室那刚安装好的三合板门砍出了大洞。这可把章立柱心疼坏了。虽然家里存款被刘䒤章骗走了。可他过年回来还有剩下不少钱,所以他先简单装修了东边这房子客厅。他打算,今年出去打工,赚了钱,再给这东边院子安上大门,盖上猪圈,平时让大哥养点猪羊,也能攒点积蓄,那么他们兄弟俩日子就越来越好。他离那个目标也就更近了。可是,这样好好的门,就这样毁了……

章立柱原本是不想认输的,可没想到大哥最先背弃了他们这同盟。大哥章永智也实在受不了了,天天喝疙瘩汤,他牙口不好,只能喝点碎疙瘩和面水,几泡尿就出来了。所以刚开始,章永智背着章立柱回家只是打打牙祭,虽然家里那些面食,他同样不好咬动,毕竟也能换换口味,后来干脆三顿饭有两顿饭便在老家吃了。对于年迈大哥,章立柱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所以他对于章立忠让大哥帮忙种地事儿,也只好装聋作哑。但是,他们两家经济还是独立的。大哥每天晚上照常回他们那个家睡觉。那年经济情况不太好,过了春天,工地上才有活儿。章立柱要出去打工了,临走时,交代大哥,年纪大了,几口人地,能种多少就种多少,不要勉强,反正有他在外面打工。

章立柱在外面打工生活,仅仅进行了半年,便彻底回归原来家庭了。

他们老母亲生病了。他们老母亲在那个淅淅沥沥小雨中,出门做饭时,滑倒了。人老了骨头就酥,于是摔断了骨头。老母亲去了医院,动了刀。虽然他们讲过,老母亲有个头疼脑热,两家共同抚养,可这样大病,章立忠去哪里掏那一半钱?章立忠掏不出钱,难道就不让老母亲手术了吗?于是章立柱半年多积蓄,就这样泡汤了。老母亲躺在床上,不仅不能洗衣做饭,而且还要人照顾。这样事儿,也能指望章立忠吗?不能,所以章立柱便回到家里,一边种地,一边照顾老母亲。母亲痊愈后,章立柱也没有出去打工,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体弱多病老母亲。有时他想,老母亲偏爱了一辈子老三又怎样,关键时刻,还不是指望他这个老二?他若出去打工,这个老三肯定又像过去那般,在家里只睡觉吃饭,还是让老母亲照料他吃喝拉撒,而不是照看老母亲,更不会替老母亲分担些家务。

这样日子,章立柱又过了三五年。直到最后,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大哥越来越老了。章立柱一边照顾生病老母亲,一边种地,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们家土地,大部分是土地贫瘠山地,都不适合种小麦。只有在北面“平原”地带,还能种小麦。但是每户能分到的肥沃土地是有限的。每年打下的小麦,往往还不够他们四口人吃三个月的。剩下日子,便是吃地瓜。可是,他们家地瓜也还是撑不到来年新地瓜丰收那天。每年等不到地瓜成熟,他们家就开始闹饥荒了,便只好去刨地里正在长个的地瓜吃。深秋收获地瓜时,产量就更少了。一年年如此,一年年恶性循环下来。再在家里待下去,真的就快要饿死人了。章立柱顾不得老母亲了,托村里人,找了个工地,出去打工了。

可是,上天就像在跟他开玩笑。章立柱出去连半年都不到,老母亲又病了。这回又是一场大病——脑血栓。其实,这个病老母亲早有征兆。半年来老母亲嚷着头晕时候越来越多了。当时他们都没当回事儿。老母亲头颅开了刀,命才保住,可人更糊涂了。其实,也没有关系,反正平时她也明白不了哪里去。这场大病,花掉了两万多。章立柱五个月工资哪里够?那一万多块钱也只够老母亲住院、吃药。若不是去了妹妹家借了一万块钱,他们母亲坟头上的草恐怕已经老高了。

在开刀时,章立柱为了借到这一万块钱手术费,真是跑断了腿儿。本家的人,一听说他要借钱,无不摇头说没有,更有个本家,是养殖户,刚卖了二十多头猪,前脚卖的,章立柱后脚便去借钱,那本家却说钱已经存到银行了,死期,言外之意,那钱不能借了,而且家里也还没钱。街坊邻居,章立柱也是求了个遍,可是连一分钱都没借到。是了,就连本家,都不肯借钱,旁人谁又肯?到了借钱时,方知是难。到了这会儿,才知道人情比纸薄。怨谁呢?怨他们的无情冷漠?其实也怨不得人家。谁让他们家是破落户呢。他们家是熊瞎子掉进山沟,一熊到底了。他们家连个后人都没人,谁不担心将来这钱还不上会打水漂?甚至有些邻居,听见他敲门,连门都不敢开,屋子里的灯立马就灭了。这件事儿过后,章立柱时常想,人穷就是这个样子,人呵千万不能活到人下,那样谁都看不起你,哪怕是让别人帮个顺手事儿,人家都不肯帮你。人活到人下,一切举步维艰。其实,人家帮你干嘛呢?你又没有别人任何利用价值。什么朋友、熟人、老乡,种种人际关系本质莫不是如此。他想,人活到这个地步,也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章立柱去了妹妹家借那一万时,也是好说歹说,嘴皮子快要磨破了,差点给妹妹和妹夫跪下来,才把那些钱借出来。

老母亲出院后,章立柱在家照顾了三个月,便回到建筑工地上打工了。他不能不出去,因为他跟妹妹和妹夫打了包票,一年,最多两年,就要把那一万块钱还给他们。这样打工日子,他在外面一干就是两年,其间,他连年也没回家过。冬天建筑工地上停工,他就去当地劳务市场出劳务。干劳务哪有正经的活儿?都是每天天不亮就到劳务市场上蹲着,遇到两三个招工的,一窝蜂挤破了头。他每天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喝,买瓶辣椒酱或者咸菜,吃上三四个馒头,喝点免费开水,便是一顿饭。就连住的地方,也住不好,他总是找那种最便宜小旅馆,被子薄得透心凉。有时收工完了,坐公交赶不回来,又舍不得另外花钱住店或打车,便找个桥洞子,抱头搓手地挨一宿。中间那个年头,大年三十上午,他破天荒,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脚,花了四块钱喝了小碗板面,就感觉幸福得不得了了。可是,喝完,他就开始心疼那四块钱了。他安慰自己,花了就花了吧,四块钱还不够城里人喝瓶饮料钱,更何况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对于他来说更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章立柱这样节省,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把欠下的钱还了。他虽然没本事,他们家虽然破落,可他还不想让别人老是为此担心。人穷志不能穷。有时,章立柱也为自己感到不值。他每月省吃俭用下那点钱,还不够城里人看场电影吃顿什么鸡来着?对肯德基。他活得连城里人一条狗都不如。人与人差距就是这样大啊。他就连跟村里人相比,生活,也只剩下两个字,活着。仅仅是活着。

不管打工日子多苦多累,章立柱都撑下来了。因为他一想到,除了还钱,还有个更大目标——娶妻生子,心里就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期间,大哥意外去世,他都没回来。就连大哥“五七坟”,他都没赶上。大哥是干完活儿,回到家坐在门槛上休息,无声无息就走了。大哥死法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章立柱难过了很久,很久。大哥老实忠厚,从来不争不抢,好像傻乎乎的,可他们兄弟俩感情从小就好。大哥是他在这个家里仅有的盟友。大哥离去后,章立柱感觉,在这个家,连个说话人都没有了。后来,他就有些想通了。反正人早晚都会死的。大哥这样活着又怎样?还不是多遭些罪?大哥牙齿基本掉光了,吃个饭都没法嚼,囫囵吞枣似的喝地瓜干饭。这样活着,跟死去又有多大区别?早去早解脱。章立柱甚至有些骂自个是畜生地想,大哥没了,就剩下老母亲和老三,以后若分家也许他就可以单过了,真正意义上单过,那样,成家立业,反倒更加切实可行了。

大哥“五七”过后,章立柱回来在家待了两天,将攒下的两万块钱存款留在家里,就又走了。这两万块钱,存在了村里银行。那村银行,其实是农村信用社在他们村的“分社”。存款单上写得是他章立柱名字。他不怕好吃懒做的老三,会打这笔钱主意。反正没有他身份证或许可,是取不出那笔钱的。若不是急着赶回工地,他就把其中一万块直接还给妹妹了。这也成了他后来撞脑袋都后悔的事儿。

这次在回家前,章立柱掰着手指头算,家里有两万存款,过年回去时,能赚到两万多的现金,扣除该还的债,那么,到了过年就能攒下三万多了。这些钱足够他翻新东边院子以及去云南“买”个媳妇。可是,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当时他正在工地上推灰时,同村的庆宝打着手机找到了他,说是老三电话。从来不问他死活的老三,突然打来了电话,章立柱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老三在电话中,急切地说,老母亲脑血栓又犯了,这会儿拉到医院了,问他怎么办,这事儿还能怎么办,取出那个存款给老母亲交钱看病吧,章立柱说。可老三随即说,村里银行没有他许可,是取不出钱的,即使是一家人也不行。章立柱当时,接着用庆宝手机,跟村里银行“行长”通了电话,好话说了一箩筐,才给特事儿特办。后来章立柱给老三打电话问老母亲情况,老三说,老母亲没事儿了。他又问老三,这次看病花了多少钱,这时电话那端老三有些吞吞吐吐,最后只说一万多点。当时他以为,老母亲这次生病可能花的很多,只是老三怕他心疼钱,才不肯说出实数,不过再多,也多不过两万去,因为他清楚地明白,除了那两万,谁都不会借给他们家一分钱的。章立柱想,只要老母亲没事儿就好,就算两万块钱都花了也没事儿。

家里剩下三五千,加上手里两万多,也差不多有三万,还钱后,还能有两万呢。章立柱想,这些钱倒是够他去云南弄媳妇儿的,可是,东边院子翻新钱是没有的了。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东边院子又不是不能住,云南媳妇儿又不是明媒正娶,闷头过日子就好了。他想,在不远将来,他也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了。想到此,章立柱感觉这这两年苦和累没有白受。他高高兴兴坐车回家的,中途还在车站买了两笼包子吃,用庆宝的话说,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章立柱怎么也想不到,家里会发生那些让人想死的事儿。

7

大年三十,章立柱踏着积雪,提着半桶白酒和酥菜,朝着商山走去。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以至于在出村时,别人叫他都没听到。章立柱踉踉跄跄爬上山顶,冷风吹来,远处稀稀落落响起鞭炮声,坐在崖边,心里翻腾了会儿。他觉得是一会儿,其实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太阳暮西。红得似火,红得如血。翻来覆去地想,章立柱感觉还是如高级法院那个常下的结论——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没得意思呵没得意思。他咕咚咕咚灌着白酒,大口吃起了酥菜。

这些酥菜,是家里仅有的半袋酥菜,都让他拿来了,连个供奉的都没剩下。想想平时,他一块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连一颗就馒头的大葱都舍不得买,可那又怎样?辛辛苦苦两年,到头来成了这个结果。章立柱吃着酥菜想,这次他就自私了,自私这回了。反正不拿出来,掉光了牙齿的老母亲又吃不下,最后还是便宜了那个混蛋。章立柱想起那个混蛋三弟,就气得咬牙切齿,就思绪纷繁。

他想,若不是章立忠,他也不会让亲妹妹章兰兰堵在院子里,让他这个二哥在妹妹面前抬不起头来。到了说他几句,还不服气,好像是我欠了他的,是我上辈子作孽了吗,要我这辈子养着他、哄着他,最后还说什么,要我去死?!好哇,我死,我死了就好了,我死了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章立柱又反过来想起了妹妹。他想,不就是一万块钱吗?章兰兰啊,我一母同胞亲妹妹,又何必三番五次上门来讨要?我手里要是还有钱,能不还你们吗?!你怎能说出那样的话。你是真的想逼死亲哥啊!呵呵,逼我吧,你们都逼我吧。逼死我就好了。我死了也就解脱了……

在他上山前,去了王平家小卖部,原本打算喝农药自杀。可章立柱没想到,就连买个农药,人家都不肯给他。人要活到人人都看不起地步,人家连卖个东西都不肯呵。他知道,王平家的不卖给他农药,还有个最最重要原因。他们家是不敢卖给他农药。

那么,想要买农药还有个选择,那就是去本家章林祥那里去买。但他决计也不会去本家那里买东西,他不会像老三那样“照顾”本家生意的!章林祥这个比邻居还有狠辣本家,就算白给他一瓶农药,他都不要!

没有农药,难道就死不成了。一个人真想死,怎么都能死的。

章立柱站起来,迎着悬崖上的风,跌了下去。如纸鸢。

远处庆祝新年的鞭炮正响得浓。

8

章立柱回到村里时,一连过了好几天都没发现任何异常,直到那天去王平超市买馒头时候。王平家的,见到他格外热情:

“柱子,回来几天啦?”

“回来两三天啦。”

“这两年赚了好几万了吧?”

“哪有。”章立柱咧嘴笑道,“说起来,还多亏了王平哥,这活还是他给我找的呢。”

“那里话嘛,都是邻居,相互帮忙呗,”王平家的说完,却有些吞吞吐吐,“那什么,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说,这不快过年了嘛……”

这时章立柱还不知道什么事儿,直到王平家的把账本拿出来。账本上有很多章立忠赊账记录,从一年前开始,最近一次,还是在他回家两天前。章立忠好吃懒做,他知道。可他没想到,搞不到钱的章立忠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当他看到结账总数时,快要跳起来了,八千多?一年多功夫,章立忠吃了什么,是吃了王八吗,能吃出八千多块钱的账?!即便账本上显示,章立忠每次来基本都会买些馒头、鸡爪、火腿肠这类现成饭菜,可这些东西真就那么贵吗?平均每次都要花掉二十多块钱?章立柱虽然反应有点慢,可当他捋顺后,就感觉这里面有猫腻儿。

“怎么能花这么多?”章立柱反问道。

“都是邻里邻居,我还能骗你不成!要不你自己加下?”王平家的递过计算器道。

章立柱没有接。他知道,即便加了也不会发现问题,明面上的账目怎会有错?再傻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动手脚。他知道加了也是这样。他不傻。可是,怎么办,不认下这笔账?可这种事儿即便闹起来,谁又能说清楚?归根结底,是老三馋嘴,人家知道他在外面打工,以后有钱还,人家才敢让老三赊账,才会钻这个空子。明知吃亏也只得如此了。何况他想到,当初是王平给他找了这份工作。他以后还会用得着王平呢。

章立柱很气愤,很心疼,可还是咬牙还清了那些欠账。

如果这是噩耗开始,那么,才是刚刚开始。

当章立柱回到家,还没得及找章立忠去质问怎么回事时,他们本家章林祥家的就进了家门。章林祥家的夹着账本就到了他家——章立忠同样也在他家赊了东西。是了,村里一共有两家超市,章立忠怎会不去另个超市买东西?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啊!可当章立柱听到本家嫂子报出结账数目时,噌地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一万一千多块钱赊账?!章立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竟然比王平家欠账还要多?!本家到底是本家,章立忠可真照顾本家生意呵?!或者说在账目上本家多么照顾他家!章立柱全身冒火。

这次他认真看了账单。本家那个以卖青菜和肉食为强项超市,账本上显示,章立忠常常去买些猪头肉、鸡腿儿甚至是猪蹄。章立柱仔细问了,七八公分那样小鸡腿,在外面也不过二三块钱,账上竟是四块钱一个。章立柱终于明白,这一万多账目,是怎么做出来的了。这样说,一年半赊账过程中,章立忠在两家超市,花费总共是两万多?那么,平均每天要花多少?!这是怎样消费水平?!要说这里面没鬼,除非他章立柱脑子流脓!

“柱子赚大钱了,还在乎这两个钱啊!”林祥嫂子说道。

这是两钱吗?!章立柱这回提出了质疑。可章林祥家的却道:

“都是你大哥看店,你要觉得账目不对,找你大哥问问,也许真有记错时候?”

这句话说得很漂亮。再怎么错,能错出这么多?她将问题甩给了章林祥,可为何每次来要账的都是她呢?。章立柱隔三差五每次去章林祥,林祥嫂子要么说他出去跟朋友喝酒,要么说走亲戚去了。总之,章立柱还是没能跟章林祥见到面。其实,他知道,即便见到面,章林祥说词肯定也跟王平家的差不哪儿去。他没想到,这个本家,比邻居王平还要过分!

章林祥是个老生意人,年轻时候,贩卖生猪。可是,他名声并不佳。十里八村都知道章林祥坑人。让他收购生猪时,要么在磅秤上做手脚,要么在价格上打压。总之别人对他评价是,六亲不认,谁都会坑的主儿。正是这个原因,他那个“好人缘”超市刚开业半年里,去店里买东西的人寥寥无几。若不是章林祥,后来想了个绝招,每天都搬个椅子,坐在门口,等着那些去往王平家超市的村民们,热情地打招呼,又让水又让烟,村民们再也不好意思绕过他家小卖部去王平家的,才让这“好人缘”超市维系了下去。

章立柱没有想到,同一个曾祖父大哥,会连他们家都坑。外人对他评价还真不假啊!该怎么办,跟这本家大哥吵起来吗?到头来谁又会替他做主呢?是大哥那个当村支书亲家,还是公安局?人家公安局才不会管这屁大点的事儿。有那个亲家撑腰,大哥在村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跟大哥争论起来能有什么好处?人家不正是看准了这点,看扁了他们家,才敢如此大胆做假账?他们家这个破落户,已经是不争事实。呵,不给这钱又能怎么办?章立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章立柱带回来的两万多块钱,就这样全都还了欠账!两万块钱这么快就没了!章立柱疼得好几宿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工地上活儿又脏又苦又累,这不用多说了。可是,在章立柱看来,最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还是心上的疲惫。他在工地上,看似跟其他小工一样,每月拿着都是一千九百块工资——那时他还以为小工都是每月一千九百块,可是,他还是感觉出了不同。刚到工地时,他本着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回头万一被辞退了,所以干活从来都很卖力气,从来不偷懒耍滑。可他渐渐发现,人老实了,也有老实的苦楚。

他们这些小工都在搬砖,搅拌机搅拌好了混凝土,需要有人将混凝土推到远处施工地方,这时工头说:

“你们几个出来个人,去推灰(混凝土),章立柱?”

章立柱放下了手中板砖便去推灰。推灰可不止是力气活儿。还要有技巧。半流动混凝土,装在小推车上,不能装太满,走路时候要趁着劲儿,否则混凝土就会洒出来,总之推一趟混凝土总要“凝神静气”,大气也不敢喘。这是个苦差事。开始他并不觉得,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嘛,可是,十次有八九次都是他去推灰。他也曾经一遍遍安慰过自己,父亲说,做人嘛吃亏是福,在外面混,多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可时间长了,那理由再也安慰不了自己了。尤其当混凝土出来后,不等工头开口,那些队友们便会催促他说:

“柱子,灰出来啦,还不去推?”

章立柱感觉,这活儿好像成了他专属,成了队友眼中他理所应当干的了。他有时就在心里埋怨: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后来,他也就时不时地对工友抱怨这事儿。

可有的工友说:“你不去谁去呀?”

有的说:“不干这个,你那脑子,还能干别的?”

更有人说:“去吧,一会儿工头来了,反正也是让你去。”

章立柱从来没有拒绝过工头。从小到大他作为老实人,从来不会拒绝别人。何况,他从小就知道这样一条金科玉律:胳膊拧不过大腿,又说,县官不如现管。所以他不能跟工头顶牛,否则日子就不会好过了。所以章立柱每次有抱怨,可还是会去干那谁也不愿干的活儿。

有时他在想,这些都是因为他是老实人缘故吧。怪不得人人都喜欢老实人,是了,老实人就意味着吃亏,那么他们就赚便宜,谁不喜欢老实人?那些被别人称之为精明的人,不就是让别人吃亏了吗?可随后,章立柱发现,他吃亏不单单因为自己是老实人。其实,这根源是在他来工地第一天时,就埋下了。

那天中午,他们在工地上吃饭。一个搪瓷缸子,俗称“穷人端”,里面盛满了土豆,没有盐没有油,清汤寡水,甚至有的土豆块还没煮熟;几个馒头。吃饱了,大家都坐在地上打瞌睡。这时工头过来指着地上竹跳板说:

“柱子,你把这几个竹跳板,扛到最东边脚手架上去。”

他领命而去。可到了那堆脚手架面前,他有些作难。他在这里掉向,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那天又是阴天,于是犹豫不决。工头大声喊道:

“东边!你不知道东边在哪儿?往前走,放了竹跳板那个脚手架就是!”

章立柱还是犯难了,因为另边离着那堆脚手架说远不远地方也还有个放了竹跳板脚手架,这两边到底是哪个是东边?他只好凭着感觉,去了那个说远不远那手脚架。他将竹跳板放在了那个脚手架上。这时工头大声嚷道:

“错了!错了!放反了!”

章立柱以为竹跳板放反了,于是给它翻身。

“你是不是傻!分不清方向,还听不懂人话!是另外那头的脚手架!”工头最后说,“真是个傻脑壳……”

于是,章立柱从此在工地上有了个外号,就叫“半脑壳”,也有人叫他“傻柱子”。他承认自己脑壳反应有点慢,可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傻子”。有时,他在心中说:你们才是傻子呢?!他不喜欢那外号,可当所有人都这样叫,就没法子了。尤其后来他们在休息闲聊时,那些工友得知,他还是光棍汉,就叫得更勤了。

章立柱知道,受这样待遇,就是因为别人看不起他。正是如此,他们才敢把他当做逊头。这并不是他敏感。这从那次抽烟也能看得出来。大家围坐在一起休息,有人掏出了一盒烟,开始分散给大家。烟到了章立柱这里,就剩下一颗了,那人道:

“你看,没了啊。”

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把烟让给别人抽,就算不把烟给章立柱,也会让让,礼貌性的,可那人连让也没让,说完就兀自点起烟抽起来了。那些人中,只有他章立柱没有烟抽,弄得他走也不是,不走开也不是。诸如此类,还很多,很多。大到一个社会,小到一个团体,都有分工,有分工地位差别,章立柱闲暇时慢慢想,他就是这群人地位最低微那个。这些工友们喊他“半脑壳”或“傻柱子”,不过是拿他取乐,不过是想把他踩在脚底下,然后在心理上获得那叫什么?对,优越感,再然后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将那些脏活累活推给他了。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一个人活到人下,是多么艰难。这就怪不得人都要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人们努力向上,也并非为了多么有钱,多么有势,物质多么丰富,其实不是为了日子过得滋润些,精神上舒坦些?

那时章立柱想,无论怎样,都要咬牙坚持下去,干上两年,有了钱弄个媳妇,再生个一男半女,就不会遭受现在这样局面了。那样日子才有盼头,那样活得还算个人样。可是,现在这些希望都破灭了。

章立柱想到此,恨不能把老三吃了,若不是发了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是,后来他就想明白了。赊账只是人家骗他们的由头。最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处在低处,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想明白后,他也就不怎么恨章立忠了。可是,最后那件事儿,他怎么也不能原谅章立忠了。

那是妹妹章兰兰来要钱时,他才知道的事儿。原本,他打算赶完年集,备完年货,便去妹妹家把钱还了,可就因小卖部还账事儿,他病倒了,耽搁下来。腊月二十三妹妹章兰兰来到了家里,还没坐下,便开口道:

“这都两年了,你们也该给俺那一万块钱了吧?”

老三躲躲闪闪说:“钱的事儿,我不管。”

“二哥?!”章兰兰说。

章立柱从床上坐起来:

“咱娘看完病还剩多少。还有一万?给兰兰吧。”

可这样的话,他说了两遍,章立忠还是黏在凳子上不起来。开始,章立柱以为老三是舍不得还那些钱,便道:

“早晚都要还的,何况当初说好的,一年就还。”

章兰兰也说:“就是!这都过了多少时间了!”

章立忠缩着身子说:“没……没了。”

“什么没了?”章立柱心里像是升起了一个黑洞,无底黑洞。

“没了,就是没了,那些钱……”

“怎么会没了!”章立柱全身冒火,“你不说咱娘又住院才花了万把块钱?”

“钱呢?!剩下的钱呢!”章立柱瞪着眼睛吼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章立忠如此歇斯底里说话。两万块钱被人坑去了,他没法子,可这最后一万块钱是还给妹妹家的。两年辛苦,只还了妹妹家账,怎么着也算办了件正事儿啊。

可章立忠蜷缩在凳子上不说话了。

章兰兰见此情形也有些急眼了:

“俺不管怎么回事,今天你们就要把钱还了!”

章立柱没有理会章兰兰,继续对老三吼道:

“钱呢?我问你钱呢!到底哪里去了?!”

章立忠还是不说话。

“二哥,你是故意的吧?为了不还钱就给我整这出,是不?!”

“你是不是还去别的村子赊账了?!”章立柱问章立忠。

章立忠摇头。

“那你去赌了?!”

章立忠还是摇头。

“还是,去嫖了?!”

“哪有!我怎么知道,刘䒤章又是……”章立忠突然闭口了。

刘䒤章。又是刘䒤章。章立柱听到这三个字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糟糕。在章立柱逼问下,章立忠终于道出了实情。只是令他没有想到,已经被刘䒤章骗了两次的章立忠竟然还会上当受骗!家里钱是在章立柱回来的两个月前被骗走的。是两万。他们母亲当然没有生病,更没有住院。这说辞还是刘䒤章替章立忠想出的。

9

其实,章立忠倒是长记性了,平时看到刘䒤章时,再也不像过去那般主动迎上去,也没有跟他喝过酒,甚至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了。刘䒤章像是心里有数,见面除了笑呵呵点头打招呼,也不刻意跟章立忠套近乎,更没有主动去找他喝酒过。可是,章立忠没想到,这次刘䒤章不一样——他把女人直接领到了家里。

“我若跟你说媳妇儿,你肯定以为我又骗你呢。”刘䒤章屁股还没坐定便说,“这不我把周玲妹子领到家了,你们俩相亲下看看,若中了,后面事儿你们自个商量,若不中,在墙头上喊声,我立刻带着玲妹子,再去找更合适人家。”

说完,刘䒤章屁股也没拍就走了。临走,他悄悄对章立忠说,这女人是贵州的,家里二十多岁就死了丈夫,被老公公卖到山东,来来回回找了好多人家,可人家看她不能生育,又把她卖来卖去,这不,她这次找到了我,就想托我找个老实本分男人过日子。前两次我不是没有给你办成事儿吗,心里老是过意不去,所以我把这女人先给你领来了,你要也是嫌弃人家不能生育,干脆就明说,我这就把人领走……

章立忠这次看到了女人,腿都迈不开了。他感觉这次刘䒤章是不会骗人的了。也许前两次刘䒤章也没有骗他,只是事情不凑巧罢了,就算前两次是在骗他,这次实打实给他操心婆娘,不管怎样说,也是很感谢了。于是,章立忠忽然对之前不怎么搭理刘䒤章事儿,感到惭愧了,一口一个国章哥道:

“这是哪里话!哈,不能生育也没啥子,能过日子就好嘛!”

“哎呀国章哥,老弟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事儿要是能成,肯定忘不了你好处,回头我一定会找你喝酒去,只是,人家能看上我?”章立忠又说。

“到时红包别舍不得给啊!”刘䒤章笑呵呵说,“所以呀,让你们俩好好聊嘛,这就看你会不会哄女人咯,剩下事儿,我可就帮不上你了。”

刘䒤章果然干净利落脆地走了。

有些灰暗的屋子里,就剩下章立忠和那个叫周玲的女人。即便光线不太好,章立忠早就把这女人模样看清楚了。这女人可真不赖啊,除了个头不太高,四方脸,胖乎乎的,带点点婴儿肥,扎着大辫子,三十岁出头样子。尤其是她那贵州又带了鲁西南口音的话,把章立忠心搅得痒痒的,乱乱的。

“坐唦啊,大哥。”周玲对已经手忙脚乱的章立忠道。

说话时,周玲已经将板凳挪到了章立忠屁股底下。

周玲这女人就像自来熟,大大方方说着话,仿佛她原本就是这个家的人。章立忠从这个女人口中得到的情况,就跟刘䒤章说的差不多。她说,十八岁时就被家里人逼着嫁给了偏远农村死鬼男人。那男人吃喝嫖赌抽样样全,动不动就打她,还说她是不下蛋母鸡,他是家里独苗,不能断了香火,时常要跟她离婚。后来那男人得了疾病,就一命呜呼。她老公公便把她卖给了人贩子。随后便是她怎么来到山东,又是怎么逃出了那些嫌弃她不会生娃男人毒手。周玲说得直让章立忠心疼。聊着,聊着,周玲问他:

“大国(哥),你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吧?”

“不是,当然不是!”章立忠梗着脖子像是要发誓样子说。

“那你不会也嫌弃额不能生育唦?”

“哪里话嘛,我的好妹子……”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天就黑了。这个叫周玲女人起身道:

“大国(哥),天不早了额做饭了唦?”

这可把章立忠高兴坏了。他没想到,上天是如此眷顾他,突然就给了他这样好的女人,尽管不能生育,不能就不能吧,如此知冷知热,往哪里去找这样女人?做人嘛要知足。章立忠甚至还嘲笑起前面那些男人憨傻……

事情很简单了,吃过晚饭后,周玲便说,大国,咱去睡觉唦?作为一个老男人,想的不就是这个事儿吗?看来这女人真的想找个老实男人过日子了。这时章立忠已经把她可能是骗子那一丢丢念头抛到脑后了,是骗子又怎样,这样的事儿,他又不吃亏……

一晚上的折腾,可真不坏呀。这女人也真贤惠,天还早就起来做饭了。她厨艺还真的不赖呢,同样是烙呱嗒,她烙得油亮喷香。吃完早饭,她又便忙着收拾起院子和屋里。原本有些凌乱的家,眨眼之间,在她手里变得井井有条。家,也更像个家了。这个家就缺这样一个女人!不到中午,刘䒤章就又来了。他来只是问了问进展如何,在看到这个情形后,便笑着说,没他的事儿了,在一声声道喜中,走了。章立忠那时还蛮感谢刘䒤章的知趣。

时光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快过,转眼又到了晚上。这天晚上他们还是进行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章立忠筋疲力尽后,躺在床头上抽烟。周玲依偎在他怀里,这时说话了:

“大国(哥),额已是你的人了,你跟额交个底,咱家有多少钱唦,以后过日子也有数,不是唦?”

还在太虚幻境的章立忠说道:“不多,才两万。”

他说这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担心周玲会嫌弃他们家穷呢。

“不少唦,够过日子哈,是现金吗?可要放好,不能让耗子咬啦。”

“在银行存折来。”

这时周玲又道:

“有件事儿额想跟你说,额可以不要婚礼,咱俩老大不小唦也不用,可也不能马马虎虎就跟了你唦,毕竟额老家还有个弟弟,这样唦,这快过年了,过两天你跟额回趟家,到时你跟额弟留下万儿八千,就当额做姐最后心意,中不?”

这倒不是过分要求,现在彩礼钱都“万紫千红一片绿”了,人家大老远在这边过日子,要点钱当作见面礼也很正常,万儿八千?那怎么着也得一万块钱把。章立忠章立忠想了下就答应了。可刚答应完,章立忠又有些犹豫了。

“可那钱是存在二哥名下,我恐怕取不出来呀。”

“你想想办法唦,大国(哥)。”

“大国(哥)!”周玲摇着他肩膀又说。

其实,章立忠听到钱,这会儿又有了警惕了。

“大国(哥),你是舍不得了唦?额也是放不下额弟嘛,以后额就在家好好过日子,这辈子也难得回去一趟,可能再也见不到额弟了唦……”

周玲这话真的跟他想到一块去了。就是骗人,他也认了,何况到时他会跟着她回家,还能跑了不成?只是那些存款该怎么取出来呢,若小柱子回来了,肯定不同意,所以必须在他回家前弄出来那些钱。于是他又向周玲说出了这难处。

“你不会去跟刘䒤章商量下哈,我看他挺有主意的。”

“去跟刘䒤章商量?”章立忠总感觉哪里不妥,有些不放心。

“不过,大国唦,额可跟你说,额看着刘䒤章可不是好人,额不是没法子,才不会让他跟额找婆家,额还担心他会把额卖了,还好遇到了大国(哥),所以唦,你只去问他主意,可不能让他拿钱,可别让他把咱家钱骗走了唦……”

这是个多么善解人意女人啊。看来她是真心跟我过日子,是嘛,俺长得又不赖。章立忠亲了周玲额头一口,终于下定了明天去找刘䒤章商量决心。第三天,章立忠就从刘䒤章那里取来了谎称母亲有病“真经”。依样画葫芦,章立忠果然从农村银行取出了两万块钱。而刘䒤章从头到尾只是出了个主意,这也让章立忠放下了心。回到家后,他就和周玲商量回贵州日期了。他们商定,五天后就动身。可令章立忠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他们吃过饭后,那个叫周玲女人就说肚子不舒服要去上厕所,然后就不见了。一同不见了的还有两万块钱。这时章立忠才知道又上当了。章立忠查看了现场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是从厕所翻墙跑的。但他想不明白的是,明明长了个心眼儿,把钱藏在土甏里去了,那女人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偷走的?

“两万块钱!你就睡了那女人两个晚上?!”

“谁能想到,那么好女人,怎么会是骗子呢……”章立忠小声道。

“还那么好女人!我让你好!”章立柱气得快要发疯了,也不知道捡了个什么,就朝章立忠打去。他喃喃地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当时他母亲住院花了多少钱时,章立忠总是有些吞吞吐吐。原来,两万块钱,被人家一分不剩骗走了!

章立忠看着枕头飞过来,轻而易举躲过了。

“我真没想到,刘䒤章会一而再,再而三……”章立忠辩解。

“我不是说过,不要跟刘䒤章沾边了!你可真是个二百五!”章立柱咬牙切齿。

“你是没见那女人,你要是见了,谁是二百五还说不定呢。”章立忠对于小林子说他是二百五也有些气恼。

“你还女人!女人!我弄死你个没长脑子憨货!”章立柱从床上弹起来,操起床边的板凳,就朝章立忠头上砸去。

章立忠虽然从小到大骄横惯了,也从不把小林子放在眼里,可这次看到二哥发火儿,心里也不由得发毛了。他没想到,这次二哥竟然敢对他动手了,这次竟然玩真的了。也是了,家里两万被他败光了,二哥带来的现金也给他还账了,搁谁谁不急眼?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板凳飞过来就躲过不去了!可这时,老母亲和妹妹拦住了二哥。

老母亲叽里咕噜说:

“你不能打他,不能!”

可章立柱听到母亲的袒护理由时,快要疯掉了:

“他还小……”

他还小?!四十多的人了,黄土都埋到膝盖了,还小?!母亲啊,你这偏心理由,还真是可以了!章立忠看着有人拦住了二哥,也来劲了,指着自己头说:

“来,来,照我这里砸,砸死你这个亲弟弟!”

这会儿他倒承认自己是弟弟了!章立柱看着眼前无赖,真的恨不得用板凳将他头砸开花,可是,板凳被母亲抓住了,妹妹也横在他和老三之间。章立柱不能用手,便伸过腿儿去踹章立忠,可惜,踹了好几脚都踹空了。

这时妹妹说:

“你们要打,等俺走了,照死打,俺不管,现在你们该想想怎么还钱!”

她又说:

“俺家男人说了,今年要给你外甥买房,买不了房,娶不了媳妇儿,那将来岂不是落得跟你们同样地步!今天要不把钱拿回去,他就不让俺进门了!”

章兰兰的话让章立柱暂时冷静下来了。不管怎样说,现在妹妹章兰兰还等着要钱,先把这事儿了了,再跟章立忠算账不迟。其实,真正让章立柱暂时熄住火气的,还是母亲那句:“你要打死了三儿,俺也不活了!”

章立柱想,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让他遇到了这混蛋三弟,遇到这愚不可及三弟,遇到了这样护短老母亲,遇到了这破落家庭!章立柱深深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板凳。现在眼前的妹妹让他犯愁了。怎么办,他说过,不出两年就还钱。他想说到做到。他们家已经到了破落户地步,说话再不算话,更没人会搭理他们了。可是,没钱就是没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只好对妹妹说:

“现在家里真没钱了,给我两天,容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好说歹说,又像当初借钱那般,差点跪下来了,章立柱才把妹妹章兰兰哄走了。章兰兰走的时候,嘟囔不止。大过年被人家逼账滋味已经不好受了,还被自己亲妹妹逼账,那感觉更是不用说了。章立柱这会儿顾不上悲伤,而是在想怎么才能还上妹妹那一万块钱。思来想去,他觉得这钱还得着落在刘䒤章身上。

章立柱本来想揪着章立忠去刘䒤章家里讨说法,可这混蛋玩意儿,刚才吵完架后,见事儿不妙,早就溜之大吉了。等了一晚上也不见回家。第二天,章立柱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拖着更加病歪歪身子,去了刘䒤章家。

今年刘䒤章竟然出乎意料在家过年了,而且还是他来开得门。

可当章立柱说明来意后,刘䒤章脸色顿时收起来了,他说:

“这事儿可怨不到我,我只把那女人领给老三相亲,后面怎么回事儿,我可不知道,那女人骗你们钱了?那你们赶紧去找她啊,找我干什么?!”

这个说辞可真秒啊!

“可那女人是你领来的吧?”章立柱想了想道。

“是啊,老三到现在还没给我红包呢!”

“你领来的骗子骗走了钱,还跟我们要红包?!”

“谁知道她是骗子,我也是在车站认识她的,她说想找个婆家,我首先就想到老三了,而且那女人还借我五百元生活费,我也想找她呢!”

刘䒤章一推六二五,推了个干干净净。按他意思,他也是受害者,他没找老三要红包和损失已经够情分的了。章立柱来之前,不是没想到刘䒤章会不认账,但绝没想到,刘䒤章还会倒打一耙。骗子就是骗子,真特么专业呵!章立柱气急攻心,干脆就把话挑明了。

“刘䒤章!你少装蒜!我脑子反应慢,可不傻!谁看不出来,你跟那女人合伙骗我们家钱。你们俩二一添作五,还是怎么的?反正不管怎么分,肯定有你份!今天你怎么着都得还我们钱,不还两万,也得还一半!”

刘䒤章被章立柱说破了心思,然后指着他鼻子怒道:

“我告诉你,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别说我跟那女人不是一伙的,就算是,你也得拿出证据才能说这话!”

“证据,还用证据吗?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你是刘骗子?!”

他们俩在大门口嚷嚷,刘䒤章老婆也出了屋门,她也道:

“柱子,你可不能乱说,没谱的事儿,可不能冤枉好人!”

他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章立柱怎么招架得住?可,他今天决心要从刘䒤章手里掏出些钱,本来他就没指望刘䒤章在家,他想就算刘䒤章老婆在家,软磨硬泡,哪怕动武他都要把钱要出来。章立柱虽然说不过他们,可就是缠着不肯走。

刘䒤章见章立柱铁缠磨起来,便决定来硬的,把大门一关道:

“这事儿我跟你说到这了,你要没别的事儿,就走吧!”

章立柱早就看出了刘䒤章心思,虽然反应慢,但还是伸腿挡住了大门道:

“我不管!你不把你骗走的那份钱交出来,跟你没完,我今天还就不走了!实话告诉你,今天你还给我们一万块钱,这事儿就算完了。要不我就给公安打电话,你跟那女人有没有关系,去公安局说!”

刘䒤章万万没想到章立柱会说出用公安局威胁他的话。刘䒤章平时没有把章立柱当傻子看,但这刻,刘䒤章感觉以前还是低估了他。他们俩吵闹声越来越大,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刘䒤章拉不下脸来了,便恶向胆边生,拉开大门,抬腿就是一脚。

章立柱猝不及防,一屁股就蹲坐在地上了。

这时刘䒤章指着章立柱骂道:

“你特么找公安?你去啊,这些年去里面次数还少了,哪回不是前脚进去后脚出来?就是公安来了,也得讲证据,人家公安会为你这点破钱满世界找那个女的去?!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少个我扯犊子!你要报警是不?我帮你不?!”

刘䒤章说着上前伸腿又要踹。若不是他老婆拦住,那脚肯定又踢在章立柱身上了。

“你这是干嘛!都是邻里邻居的,有话好好说!”她推搡了一把刘䒤章说。

周围邻居,也都说,大过年的,不要动手动脚。章立柱气得已无以复加,他刘䒤章明明骗了钱,这会儿不认账不说,还动手打人,还有没有公理了!章立柱挣扎着起来,便赶上前去要跟刘䒤章理论。刘䒤章也赶上来想收拾章立柱。那些邻居,有的拦住了刘䒤章,有的抱住了章立柱。

章立柱憋屈急了,反正事情已经如此了,他也就不怕丢人了,便当着众人面儿,把那件事儿来龙去脉说了。他原本想让街坊四邻评评理。可是,他没想到,这件事儿并没有引起大家想象中响应。周围邻居只是三言两语说:

“这事儿吧还真不好说,毕竟你也没在家,俺们也不知道”

也有人说:“要想说清楚,最好还是让老三来嘛。”

还有人说:“算了吧,不管什么事儿,过了年再说嘛。”

众人意思很明显,就算来讨说法,也要把当事人老三叫来。这意思不知是向着现在势单力薄的他,还是向着刘䒤章,抑或在和稀泥?刘䒤章老婆这时也拦着章立柱说:

“柱子,你别跟他置气,他就是滚刀肉,局子进多少回了,可管什么用!真要打起来,你哪能打得过他!听我的!赶紧先回去!回头再说!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

刘䒤章老婆推搡着章立柱离开。刘䒤章在后面还在叫骂不止。章立柱见此阵仗,也不得不憋了一肚子火回去了。他觉得,众人和刘䒤章老婆说得对,真打起来,自己一米六多的个头,哪是刘䒤章那一米七八大个对手!其实,章立柱明白,刘䒤章老婆说那话,哪里是为他着想,分明还是是跟刘䒤章一唱一和,他们俩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罢了。真正让章立柱选择离开的,还是刘䒤章那话,即便报了警,那女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找不到她,又怎能拿出证据,没有证据又能拿他怎么样?!还最后不是像他说的,前脚进去后脚出来?!刘䒤章也许早就算准了这点,今年他正是换了这法子,才有恃无恐待在家过年的吧?!

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章立柱一遍遍对自己说。这种事儿,没有充足证据,人家肯定不承认!打又打不过人家,去找人家,不是自找难堪吗?!这件事儿怨谁?还不是怨他们自己,怨媳妇迷老三?刘䒤章是算准了,他在外面打工,家里又有存款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该死的老三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不一样!刘䒤章怎么一次次选择他们家,难道是骗子太多,傻子不够用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他们家是破落户,刘䒤章不就是欺负他们家没人吗?!反过来说,他们家若是跟别人家一样,他刘䒤章哪还敢三番五次来家里骗钱!熊瞎子掉进沟里,一熊到底了,还想着挣个理?!

章立柱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天一夜,不想吃也不想喝。章立忠这会儿也还没露面,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真死在外面倒是好了。就这样不吃不喝日子,章立柱也还没躺多久。他说过,容他两天想想办法,没想到,章兰兰真的只给了两天。章兰兰两天后就来要账了,从此隔三差五来,一次比一次闹得凶。章兰兰闹得最凶的莫过于腊月二十六那天了。

10

“柱子,你今天就告诉我能不能把钱还了?!”

在腊月二十六那天章兰兰口中二哥换成了柱子。

“妹妹啊,,钱都被你三哥败光了,我今年恐怕实在还不了了。”章立柱本想又好言好语劝妹妹容他过年去赚钱,可章兰兰听说今年还不上钱后,骨碌一声就倒在地上了。那瞬间,章立柱还以为章兰兰犯了什么疾病了。

章兰兰倒在地上就开始撒泼了。

“你别跟我说这些,还不上,当初怎么舔着脸借钱来!给你这些天工夫,干嘛去了,难道借钱还借不出来一点?俺不管,反正今天我得拿着钱回去!”

“这时候去哪里借啊!不管怎么说,你先,你先起来。”章立柱说。

“你不还钱,俺就不起来!”

章兰兰一边拍打地面,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

“你说俺命咋就这么苦啊,摊上了这样的哥哥!有钱不还!你们有钱捣鼓媳妇儿,却没钱还亲妹妹血汗钱!你们就是坑人鬼,专坑自己亲妹妹……”

章立柱看到披头散发妹妹,又听她这样说,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能无力地跟妹妹又一次解释钱怎么没了,又是如何去刘䒤章家要钱,甚至受了怎样的欺负。章兰兰大概也明白家里没钱是真的了,可并没有就此作罢,她相信二哥长年在外打工,怎么会没有三两千私房钱,毕竟二哥和三哥打小不对付,二哥怎会全把钱扔给三哥,就算有个两三千也是好的,能要回来点是点儿。想到此,章兰兰更加气恼了,更加赖在地上打滚叫喊,可直到最后她见二哥真的拿不出钱了,便变成了破口大骂。

“当初俺不想这笔钱,就是知道你们还不上!

“瞧你们那熊样,就带着挣不来的样子!

“你们也不想想,就你们这样,哪个女人会看上?

“还整天想着媳妇儿!”

很多人都是这样,在自己目的落空时,就翻脸,就开始人身攻击。章兰兰话,就像刀子,一刀刀剜章立柱心上。没有比亲人的语言攻击力再大的了。章立柱可以不在乎街坊四邻看低,可以不在乎工友嘲笑,可以不在乎八竿子才打得着的所谓亲戚漠然,可是,他不能不在乎至亲的看法。一母同胞的妹妹,说出这样话,他已经快要到万念俱灰地步了。他感觉自己身体内生命之火,一点点抽离出去,全身没了力气。章立柱面对此情此景,又急又气又恼,然后一圈圈在院子里转圈圈。

“妹妹啊,大过年的,你让我往哪里给你弄钱去啊?

“要不这样,你再给我半年时间,赚了钱我保准先还你,行不?

“你把银行卡号给我,发了工资,直接打给你?”

章兰兰想起迟则生变,一口咬定:

“不行!年前还不了,那年后就还!反正俺不会再等大半年,再让你们把钱败光!”

年后还,年后拿什么还?章立柱圈圈转得更急了。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撒泼打诨妹妹。章立柱跟她说定,大年初四之前,他就会把那一万块钱一分不少还上,哪怕是砸锅卖铁,哪怕是去卖血卖肾。章兰兰这才拍拍屁股走了,临走时骂骂咧咧声音,响亮整条街。

章立柱陷入了空前悲望。

他知道,那一万块钱,过年后,恐怕也没法还上按时了。那承诺不过是为了哄妹妹赶快离去。他是多么不想这样做啊!他这辈子,其实都是在做一件事儿,就是,为了站起来活着,堂堂正正活着,为了像个人样活着。他原本不想背弃承诺,去骗妹妹。从小到大,他都没骗过妹妹啊!章立柱苦苦思索,最后他想,实在不行过了年,就用那不是法子的法子——东边院子,加上地皮,还值个七八千块钱。过了年,他就把宅基地合同送到妹妹家。

可,他是多么不想把东边院子抵押出去啊!。因为那个院子不单单是套院子,还有他未来生活全部希望。那是他原本打算自己未来过小日子地方。没有了那院子,生活还有什么希望,未来还有什么指望?其实,他生活本来就没有希望的。

是了,像他这样家庭,就是将来花钱去“买”个媳妇儿又能怎样?那女人恐怕早晚会跑的。多少个比他们家庭殷实的单身汉,多少个比他们长得还好看的单身汉,弄来的那些小媳妇,过了好些年,甚至有的生儿育女,不也照样跑路的跑路,跟别人私奔的私奔?真心实意心过日子的屈指可数。是啊,那些女人怎会跟他们这些破落户过下去呢,何况当初她们“嫁”过来时,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不是你情我愿,就是不行啊。

人活着为了个念想吗。可他章立柱念想已经没有了。

东边院子,没了就没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可就算如此,他想,妹妹家可能还是不会认账,毕竟七八千跟一万还差了不少,到头,他还是成了坑害自己亲妹妹的人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到时妹妹会骂他个狗血喷头的样子,就像大年二十六那天那般!他想起妹妹那天那些话,心仿佛放在了炭火上。他脑海中又一遍遍翻腾起了前面那些事儿。越是翻来覆去想,章立柱越是感觉如高级法院那个结论——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于是,那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可是,死,是个技术活。

平常自杀无非是触电、溺水、上吊、喝毒药。

他们家没有电。他们家连个自杀的电都没有。这法子行不通。

去溺水?村里有水库和深井。早些年也有不少人跳水淹死了。可是,这个法子似乎也行不通,先不说这样溺水,会让那些路过水库的人们害怕,他们家已经是个谁也不愿意搭理的破落户,可他不想死后也被人戳脊梁骨,再说,他会水,跳进水里,在最后关头,肯定会本能地游泳,这样无非是给自己洗了个凉水澡。大冬天,太冷。

去上吊?听说人死后舌头会拉得老长,很难看,听说人死后会去拔舌地狱,永世不能超生。上吊的人,大略都会在家里,这样没有外人干扰。可是,章立柱想,自己不能在家上吊,他当然不会顾虑老三那混蛋,可是母亲是不能不考虑的,因为那样老母亲在家肯定会害怕的。

章立柱想到自己老母亲,忽然又有些不忍了。他想,自己若死了,以后老母亲怎么办,那混蛋老三会给老母亲养老送终吗?那混蛋连养活自己都难,懒得要死,要他照顾母亲,怎么可能!老母亲,成为了他人生中剩下的最后牵挂。他在心里做着最后挣扎。

章立柱昏暗地走在街道上,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后面站着的是庆宝。

“柱子啊,过了年还回工地上不?”

“再,再说吧……”章立柱淡然地说。

“你若没找到好的活儿,还是回去吧,听说过年老板给我们涨工资了,每月涨了一百块钱,这样我们每月就两千一了!”

“涨一百,两千一?”章立柱有些惊讶地问道。

庆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也没谱的事儿,哎你们家年货置办了没有?”

“办了。”章立柱撒谎道。

原本他打算赶腊月二十七最后年集,好歹置办点儿年货,至少买袋面粉过年,可遇到这些事儿,他早就想不起去赶年集,想起也没钱去赶年集了。

庆宝又问了些其他话,三言两语后,便赶忙离开了。可章立柱还呆在原地,想着庆宝的话儿。章立柱在想,他的工资不是每月一千九百块吗?过年涨一百块块钱,应该是两千整才对,庆宝怎么说两千一?庆宝怎么走得那么快?在他回想到当初找这个活儿时,王平那样热情,忽然就明白了。

其中一百块钱,最后肯定落到了帮忙找工作的王平手里了!章立柱心中泛起了不知是怎样感觉。他没想到,邻里邻居,王平竟然每月都在坑他一百块钱。他可是一直都在念王平的好。事情竟然是这样子。其实,当初王平若讲明,也没什么,毕竟这活儿是他找的。可是,让人心寒的是,王平没有。两年了,同村工友们,也没人告诉他。这样看来,他们是知道,只是都替王平隐瞒着。若不是庆宝说漏了嘴,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他们都瞒着他。他们没有人愿意告诉他这个秘密。是了,王平在村里是“呼风唤雨”人物,人家比他这光棍汉有用多了,谁会为了光棍汉而得罪王平呢?怪不得别人都喊他傻子呢。王平每月都在坑他一百块钱,是呵,现在的人,都往“钱”看,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在这个经济时代,人家凭什么又搭花费又费口舌跟你联系活儿?章立柱不感觉伤心,反正连自己亲妹妹为了要钱都能狗血喷头骂他,一个邻居嘛,又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众人眼中的逊头,混蛋老三是众人眼中的逊头,大哥更是众人眼中的逊头。章立柱一想到大哥的去世,就好像有个东西卡在喉咙,上不来也下不去。他总感觉,大哥的死并不是疾病,或说不单是疾病,而是累死的。这是他回到家后才知道的。

章立柱在打工两年之间,基本就没有回来过。他每个月都会给家里打上两百块钱生活费,本意是给家里买柴米油盐。他以为这些钱,就够他们娘仨吃的了。这些钱也的确够他们娘仨最基本保障了。可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家里除了自己,就只有老三有农行卡,他每月打到老三的那两百块钱,全成了老三的私房钱。老三好吃懒做不说,吸烟不离手,小酒最好天天有。章立柱就没有料想到,他不在家这两年,家里日子真的是山穷水尽,衣服露着肉,补丁上摞补丁,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地瓜干饭都不够一年嚼谷。青黄不接的春天,是农忙的时候,也是挨饿时候。怎么办呢?这时村里人正好找到他大哥头上。哪家忙不开,都会请章永智去帮工。

这个什么都讲钱的时代,请人帮工当然是要付钱的。除非是亲朋好友的帮工。现在农村一天短工差不多快要赶上工地上工资,每天也要四十块钱了 。可章永智给人家帮工基本是义务劳动。他不跟人家要钱,或说人家根本就不给他钱。那些不想花钱雇人村民,都会跑去找章永智。章永智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有时放下自家农活,也要给人家去帮忙。他心里想的,就像那些村妇们最后送别时说的那样:

“你看,都是邻里邻居的额,若给你钱,就显得远了……”

他们是个两千多人的村子,分为前后村,很多住户彼此都不认识。本来就不近啊。

章永智给人撅着屁股刨一天土地,到了晚上,也只是混个好酒好菜。那些好菜也不过是豆腐、皮冻、凉皮这些不太值钱东西。他们就像章永智说的那样:

“反正,鱼啊肉啊,也没牙口咬得动。”

有时章永智也能带点残羹冷炙回家。有些妇女,觉得过意不去,便扒拉出她们男人好多年都不穿衣服,送给他。忙活一天,章永智能得到的就是这些了。章永智是个实诚人,觉得这样很满足了。他干活卖力气,又不要钱,农忙不过来的妇女们,常常排着队来请。于是,章永智从后面村子,一家家一户户帮着干活儿。章立忠也时常说大哥“真是个傻子”。可是,当他晚上吃着大哥带回来的饭菜时就不言语了。

一个春忙,有的人家忙完了,可章永智却像当了大官,热热闹闹忙了个没完没了,忙了个手忙脚乱。章永智虽然老了,却比以前干的活儿还要多。那天,他连着帮了两家,上午帮了一家,在那家还没吃完饭,就被旁边邻居请去种玉米,一忙忙到天黢黑。他吃过晚饭回家,已经很晚了,没有钟表,反正已经月上中天。家里老母亲和章立忠都睡了。章永智真是累了,推开屋门,只想着在门槛上坐一会儿。可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坐过去了。不到第二天,半夜,张立忠起来撒尿时,摸了章永智,身体就已经冰凉了。

章立柱没想到大哥是这样去的。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曾想去那两家人家讨个说法,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人家肯定不承认。他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大哥是被他们累死的。章立柱想到那个一同玩到大的大哥,就这样去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有时,他也安慰自己,这样去了也好,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再也不用跟着他们家吃糠咽菜,去嚼那嚼不动的地瓜干饭了。反正人总是要走的。

可是,章立柱现在想起大哥,便不是这样想了。他心里有种恨,不知是恨这个世界,是恨街坊四邻,还是恨他们自己。他说不出来,说不准。

还有什么可活的,去死好了。还是喝药。章立柱想。多吃安眠药倒是可以让人没有痛苦死去,到底有没有痛苦,不知道,据说是这样,可这年头安眠药太难买了,没有药方,即是村里卫生室,也不会买给你安眠药的。还是喝村里常用的敌敌畏吧。去哪家超市买呢?本家章林祥小卖部,他是决计不会去的。他不会再去“照顾”本家生意了。最最重要的是,那坑人起家的本家,听说卖的农药都不太管用,若喝了没死成,到了再救活了,又欠下一笔债,岂不更麻烦,岂不给老母亲又增加了一笔负担。章立柱想到了老母亲,忽然想到,不能就这样死去,在死之前,还要做件事儿。

他去找了王平要钱。每月一百块钱,两年就是两千多。他不能让王平独吞这两千块钱。章立柱是带着必死决心去要账的。不知是王平看出了他决心,还是不想让这件事儿闹大,到了反倒是掏出了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就当他为老母亲尽的最后孝道。

在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去王平超市买农药,王平家的却说,没有了,夏天的农药都买完了。他知道这不过是个说辞。每年多多少少都会剩下些农药,何况他又没说买哪种农药,上来就说没有了?章立柱知道,王平家的是看出他的心思了。她是害怕了。因为昨天他在王平面前说过“不退钱我就死在你们家”。

人生最大悲哀就是,连死,都是那么困难;人最大悲哀就是,想死,都想得不够决绝。

其实,章立柱想到自杀,想到跳水库太冷时,还没真正存下死的心。他是因为老三一句话,而真正下了那个决心的。

11

大年三十上午,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这场大雪可真是大,从昨晚飘落到现在。章立柱怔怔看着窗外想,不知自己出生那天的雪有这样大?老母亲在屋子里倒腾着面罐子,倒腾了半天,终于弄出了小半盆发了黄的面粉,也不知是哪个年头的了。老母亲一边嘟囔,一边剁着水萝卜:

“好也过,孬也过,吃过酥菜就是过年了。”

老母亲想用陈年旧面做点酥菜。过了年又怎样?过了年不怎样。章立柱看着窗外雪花想,人不就像这雪花,有的落下了就消融了,有的要过会儿,还有的要等到光明太阳出来,可最终还不都要消失?他看了看颤颤巍巍的老母亲想,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反正早晚要死,也无需着急。老母亲将团好的萝卜挂上面糊,一个个下到了油锅里。章立忠蹲在炉子旁,烤着手,眼巴巴看着酥菜丸子在油锅里翻滚。章立柱依偎在床上,还在自言自语。

老母亲又丢下去十多个酥菜丸子。这时油锅忽然开始冒油了,滚烫的油像是沸腾了,拼了命往外溢。这可惹恼了章立忠。他狠狠瞪了眼章立柱说:

“嘟囔什么嘟囔!油都出来了!”

鲁西南有个迷信说法,过年酥酥菜时,尤其是小孩,绝不能乱说话,若冲撞了不知哪路神明,那么,油锅必然会淌油,让你吃不上酥菜——神仙也是小心眼的呵。迷信说法,毕竟是迷信,其实油会冒出来,是因为油温低放入锅里的酥菜又多,多了的水来不及蒸发掉,便会溢出来。出去躲了几天的章立忠,以为烟消云散,忘了自己败光钱的事儿了,这会儿只馋嘴酥菜了,便埋怨章立柱乱说话。

章立柱看了眼这混蛋老三,这会还有心思吃酥菜,气儿不打一处来:

“吃吧!呵,你早晚把我气死!早晚让我死在你前面!”

锅里的油冒得更欢了。忙着接油的章立忠随口道:

“气死了,怎么还没死?!这家好像没你还不行了?!”

这句话让章立柱血如泉涌。难道这家不是靠他吗?不靠他还是靠这你这个败家子!败光了我的钱,到头来没有抱歉,还说出这样的没良心的话!那句话就像导火索,引燃了章立柱内心原本就没平息的风暴。

是章立忠这混蛋败光了所有钱,是章立忠让他在妹妹面前抬不起头!这刻,他对章立忠的恨意达到了顶点,恨不能亲手掐死这个好吃懒做的老三!这个家只要有章立忠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这家只要有精明到愚蠢的老三,就永远没好!尤其章立柱想起往常的一件事儿后。

那两年,他在外面打工,平时还回来过一两趟。那天,他在家吃饭。家里老母亲又做了地瓜干饭,他知道,家里又没了面粉。反正地瓜干饭是他们家常饭。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菜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是咸菜。他们家四口人吃起咸菜喝起地瓜干饭。那时他还不知道大哥原本嚼东西的最后那颗后牙也掉了。大哥嚼不了地瓜干饭,只能囫囵吞枣喝点碎碎的地瓜干。大哥想要吃点咸菜,可是嚼不动了,怎么办,只能将咸菜在口中舔了又舔,然后借点咸味下饭。那根咸菜上满是大哥牙槽印……

老三却抱怨道:

“咸菜,咸菜,又是咸菜!还有没有鸡蛋了?!”

老母亲说:“还有两个鸡蛋。”

于是,老三嚷着让老母亲煎了鸡蛋。在这个时代,鸡蛋早已不再是好东西,可是,这对于他们家来讲,这个鸡蛋还是难的美味。毕竟那个老母鸡老得下蛋需要看心情了。章立柱没有想到,鸡蛋煎好了,老三竟然谁也没有让,就把其中那个鸡蛋三下五除二吃掉了。章立柱夹起了剩下那鸡蛋,放到了老母亲碗里。老母亲说:

“你们吃,你们还在长个呢。”

章立柱有些想笑,他们多大了还在长个?老母亲真够糊涂的啊。可是,章立柱知道,有件事儿老母亲不糊涂,因为她说这话时,是看着老三说的。但他还是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牙口不好的大哥,便把那鸡蛋夹进了大哥碗里。这时老三咳嗽了声。当时他还不明白意思。大哥像老母亲那般,夹出来傻呵呵地说:

“我不爱吃。”

于是,老三将那个剩下鸡蛋理所当然夹进他碗,眨眼又吃掉了。大哥继续在旁边舔咸菜喝点地瓜干碎饭。现在他才明白,那个鸡蛋,当初老母亲是舍不得吃,而大哥是不敢吃。现在想想,这老三当初怎么咽得下去那鸡蛋,这老三是多么狠毒!

对于这样毒辣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章立柱冷眼看透老三后,突然就打住了下床掐死老三的念头了,甚至连暴打他一顿冲动都没有了。其实,章立柱反过来又想,弄死这个无情无义的人,真的下得去手吗?他无情无义,可到底是亲弟弟!这是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可以畜生到六亲不认,可自己并不能畜生到真能掐死他的地步!何况真的弄死混蛋老三,老母亲一定会疼疯了吧。

老母亲啊,你总是在偏心这个宝贝三儿子。人家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肉跟肉是不一样的,有的肉细,有的肉糙。从小就是这样。章立柱又忽然怨起了老母亲,甚至是故去的老父亲。他想,大哥是家里长子,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怎么都还很重视。可他这个老二呢?从小?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虽然最开始父亲比较喜欢他,后来也不都偏向了老三么。他在家里就是那个永远不被关注的老二,永远是夹缝生存的老二。他永远都是出力不讨好的老二!

章立柱又想,这家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只是老三原因吗?不,不是的。刘䒤章为何敢三番五次骗他们家钱,王平家为何敢做假账,就连自己本家不也趁火打劫,甚至更狠?还有,自己亲妹妹,章兰兰,他们家真的急着用那笔吗?呵呵,说白了,不都是看着他们家是破落户,兄弟三人没有人活得人样,不欺负白不欺负,不要钱恐怕就被别人坑骗走了?!章立柱想起自己亲妹妹和本家,心里就跌进了悲凉的深渊。

老母亲病危时,那些邻居不肯借他一分钱邻居嘛,又没什么血缘关系。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可是,亲戚应该不一样啊。小时候,他是将亲戚这两字看得多么重要啊。本家更不用说了,那是一个老祖宗,原本是一家人才对呀。可当他长大了,才知道,那些亲戚和本家,跟旁人没有什么不同。就在他为老母亲住院奔走借钱时,他对那些宗亲还不是没有抱着一丝期望。事实是,那样绝望。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宗亲,见到本家人在受难,怎么会不伸手拉一把呢?有时,宗亲还不如那些邻居呢。是的,有些宗亲有时还不如那些邻居。邻居不帮忙,可至少不会害你,即便是坑人也是赚点小便宜。大哥不就是因为这个死的吗?可某些宗亲呵,你们不伸手拉一把,可为何还像别人那般,出脚往下踹!到底是我们这个宗族问题,还是这个时代原因?章立柱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其实,说来说去,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即便是至亲又怎样?还不是说出那些如出一辙的话,做出那些咄咄逼人的事儿来?亲人,没有比亲人的伤害,来得更痛彻心扉的了。人要是没有本事,就是如此啊!讲来讲去,又该怨谁呢?!怨这世界世态炎凉?还是恨世人势利?没有实力,就不能怨恨人情寡淡。

他们家为何会出现这个局面,说来说去,便是他们父亲当年贫不择妻,他们父亲和母亲,生下了憨傻老大,生下了原本聪明却因为高烧而烧坏了脑袋的他,还有看似精明其实很蠢的老三。他们父亲为何贫不择妻……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往前推了。生活没有假如。父亲和母亲就是生下了他们这样的兄弟三个。事情只能从这时候推断起,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他,也就没有这样推断。大哥的憨傻和老三的混蛋已经不用说了,他自己呢?要怪就只能怪那年那场高烧,他若不高烧,就不会烧坏脑子,也就不会不灵光,也许就能闯出一片天地。他为何会发高烧?还不是因为商山土匪头子持枪报复?事情到了这里也不能再往前推了,因为父亲去炮打商山,是场可笑误会。如果非要找个原因,这都是命运吧。

命运这东西,也还是有的,那是各种因素叠加外的巧合。

以前章立柱想到死时,那是在赌气。现在想明白后,他就不觉得了。没有希望。没有指望。他这样的家庭,原本就没有希望。以前那些希望,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不过是美好憧憬。看清了,也就知道了,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于此,他下定了决心。

一锅酥菜终于出锅了。章立柱第一次不顾章立忠反对,全将那些酥菜装进了塑料袋,他想,反正老母亲也咬不动了,留着只会便宜那混蛋。他就自私这回了。章立柱提上了半桶白酒和酥菜,踉踉跄跄就出了家门。

可去哪里死,怎么死?这是个问题。忽然,他想起了,他或者说父亲这悲哀命运的开端,不就是在商山上吗?那是开始,也是结束。听说,从商山上悬崖上掉下来的人,没有人能活着。他朝着商山走去,一步步走去。他坐在悬崖上吃着酥菜喝着辛辣的劣质白酒时,还想,老母亲啊,枕头底下那一千块钱,是我作为儿子尽的最后孝道。他甚至还想到,那混蛋老三一定在骂他自私混蛋了。这刻,他甚至有点想羡慕章立忠,做个他那样人多好,做个混蛋,做个只在乎自己的混蛋,多好。如此,他就不会有这么多想法,他就不会将未来看得如此明白,他就不会如此绝望。

聪明是聪明者的坟墓,愚昧是愚昧者的乐园。

远处响起了鞭炮声。夕阳落下了山头。

他慢慢歪倒了身子,跌下了悬崖。

村民们抬着七窍流血、脑袋肿得如猪头的章立柱,慢慢走下了商山。

夕阳又落下了山头。

谁也不知道,或说谁也不记得,大年三十,还是章立柱出生的日子。

2019/7/3

二稿2019/7/11

章立柱现在连个眼皮也不想对老三翻了。他知道,即便自己脑袋灵光,也还是跳不出家庭的累赘,只要有老三这样好吃懒做的吸血虫在,他或说他家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一个人愚蠢就罢了,可不能愚蠢到精明地步,可不能精明到自私自利地步。他想起了,大哥没死前,老三怎么对待大哥的情形。他想起了那事儿,仿佛就对老三就看了个透彻。

章立柱将那一千块钱和东边院子宅基地合同偷偷放在老母亲枕头里面。

他想,目前局面最直接原因还是,那混蛋将钱全部败光了,他们家的钱为何被人骗光了,还是因为他们家是破落户,他们兄弟三人没有人一个是人样,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说我怎么还不去死,那瞬间恨不能掐死他!若不是老母亲拦着,章立柱想,说不定真会活生生掐死他了!

然老母亲向来偏心,可到底是他生他养他的母亲。在生命最后时刻,老母亲成了他最为牵挂的。

他在想,其实,章兰兰啊,

可是,那些宗亲呢?他曾经不是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章立柱想,宗亲呵,毕竟是一个老祖宗,见本家的人受难,怎会不伸手拉一把呢?小时候,他是将本家这两字看得多么重要啊。现实是宗亲跟邻居没有多大不同。

章立柱在跳下悬崖前的最后时刻,还是想到了他那老母亲。虽

章兰兰那些话也在章立柱耳边一遍遍萦绕。

以前那些想法,也不过是幻想。他站了起来。说实话,在跳崖前的那刻,他不是没有害怕,不是没有放弃的念头。可当他快速回顾了一路的思绪,最终还是让他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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