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年轻的时候无暇回忆,回忆的时候,已不再年轻。许多事,回忆起来踌躇满志,怡然自得。许多事,回忆起来,却是泪水盈盈,痛彻心扉。
有这样一件普通的中山装,永远储存在我的记忆里。
藏青色咔叽布料,月形圆角衣领,双肩挺括,上下左右四只方方正正的圆角衣蔸,最后配上一溜顺油黑发亮且匀称的纽扣。这件中山装,就是父亲平生最爱穿的外套。
我的儿童时代,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甚少,父亲在远离老家百余公里,座落于长江边一个地名叫莲沱(现湖北宜昌三峡大坝附近)的区政府当秘书。后来随着我逐渐长大知事,才懂得他走上国家公务员队伍的辛苦不易。他初中毕业回家后走过了这样的履历:农民---乡供销社职员---乡信用社会计---区政府秘书、区政府干部。除当农民那几年外,后来成为“国家人”后,无论是站柜台,走乡串户搞收购,开展各类检查,伏案思考写材料,开会学习、作报告,还是迎来送往,走亲访友,酷爱干净整洁的父亲,总是穿上他那件藏青色中山装,全身上下一染不染的出现在公众面前。特别是那只插在中山装左边上衣口袋里的“英雄牌”钢笔,更是增添了一份儒雅和文气。
父亲酷爱穿中山装,与母亲从事的缝纫手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母亲打小聪颖好学,上进心强,只因在那个贫穷又相对封闭的年代,农村山乡读书氛围淡薄,看重家庭成份,轻视学习成绩,时兴推荐根红苗正者升学深造,挫伤了许多优秀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加之又囿于家庭劳力薄弱,经济状况差,品学兼优,能歌善舞的母亲也不得不草草结束初中学习,回乡务农。母亲回乡后对裁缝这门手艺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在裁缝师傅面前一站就是小半天。开明的婆婆见女儿如此痴迷,心一横决定让母亲拜师学艺,这样,如鱼得水的母亲很快学会了缝纫手艺,婆婆在捉襟见肘的境况下,靠东借西凑钱款,硬是把上海产“蝴蝶”名牌缝纫机扛了回来,望着油光闪亮的簇新缝纫机,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刻,她立志要成为本地名师。果然,母亲手艺日渐长进,迅速成为周边的裁缝达人,尤其擅长缝制中山装,这不,父亲的中山装正是母亲一针一线精心缝制而成。母亲制作的中山装,做工熨帖,双肩挺括,半圆领精制耐看,腰身收放协调,四只大小荷包整齐划一,纽扣间距尺寸恰到好处,下摆垂直不翘。加上母亲为人和蔼,乐善好施,常有十里八乡的乡亲慕名而来。或许,父亲与母亲缔结良缘,母亲精湛的裁缝手艺很有可能就是爱情的“桥梁”。
父亲不苟言笑,常年劳心费神熬夜工作,加之常年吸烟,面容显得焦黄苍老,且头发稀疏,几近秃顶,与三十多岁的年纪极不般配,但两眼炯炯有神,精气十足。他给我的印象是,总是来去匆匆,惜时如金,只要是工作,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眼神里透出让人不易觉察的进取、向往和希冀。只有在吃饭前夕,才见他缓慢闲适地从中山装衣蔸里摸出一根香烟含上、点着,两手习惯的随意弹弹上下衣裳,然后抬头嘬离嘴上的香烟,惬意的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雾,露出放松的神态。
长时间伏案,父亲心爱的中山装难免受到磨损,特别是袖口处最先发白、破损,父亲心疼不己,每次轻轻抚摸已经破溃,絮絮绒绒的袖口,总要无奈地叹一口长气,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后来母亲想法子做了袖套,虽然袖口得到有效保护,可胳膊肘拐处仍然照旧磨损,这让父亲苦恼不已,偶尔听他懊恼:“苦劳不均啊!好好的一件衣裳,独独磨坏了两只‘胳膊肘’,哎……”
还是母亲有办法,她买来一大块深蓝色桌布,直接把家里的桌面及玻璃板罩上,这样便避免了与木质办公桌及玻璃板的直接磨擦,衣服的磨损就好多了,母亲这个举动让一直为此事愁眉不展的父亲舒展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解决了在家伏案办公减轻衣服磨损的后顾之忧,可在单位伏案工作就鞭长莫及了。那个年代,为了保证革命队伍不变颜色,防止沾染封、资、修思想,言行举止都要与贫下中农看齐,不得搞特殊化,尤其是干部更是要以身作则。父亲爱干净,每天衣冠整洁的在乡政府出入,己有少许议论,说他身上有了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苗头,这样下去可了不得,有领导在党员生活会上旁敲侧击,不点名的提醒,要加强毛泽东思想学习,努力提高政治思想觉悟,自觉摒弃非无产阶级世界观,早日回归纯洁的无产阶级革命队伍,如此云云……。若再将办公桌铺上桌布,无议于引火烧身,势必掀起轩然大波,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经历过多次政治路线斗争教育,且亲身历经过风暴雷雨的父亲,自然知道自己离“红线”已经只差那么一丁点了,不堪设想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想到这,父亲不寒而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回到家,父亲二话不说,扯掉办公桌上的蓝布罩柔成一团随手扔到一旁的箩筐里。
缺少政治意识的母亲望着箩筐里的蓝布料,想着自己平常舍不得买一块布料做新衣,你却把好好的布匹随手一扔,她捡起抚在脸庞心痛不已,见父亲不停抽烟,唉声叹气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有苦衷,于是悄悄退出门外。打这以后,都不再提什么衣服磨损之类的事,大家心照不宣,一如既往过着平淡的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九七七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因胃病在老家休养的父亲,突然大出血,当时正在如厕的父亲血如泉涌,晕倒在地,大人孩子吓得惊呼、哭喊,好心的邻居很快关切地跑来,照灯、背扶、放上床。这时,父亲脸白如纸,萎靡的耷拉着头,没有一丝力气。婆婆爷爷感觉病情严重,需赶快送往乡卫生院。因天色己晚,山道弯弯,下坡上岭,黑灯瞎火,为行山路方便,家人决定让我给爷爷做伴,赶快去队部把生产队唯一的一幅担架借来送父亲去医院,当年老家条件差,没有手电,也没有火把,年近六旬的爷爷和我都是借助微弱的月光小步奔跑,特别回来时爷爷心疼我,一人扛着空担架不停地小跑着往家赶,眼看爷爷气喘吁吁,己经跑不动了,可当他一缓下减速,不懂事的我就一个劲儿地催促:“爷爷别歇,快跑!”只见爷爷听见我的催促后,己是蹒跚前行的双腿又象注射了“兴奋剂”一样加快了速度,来回七八里山路,让扛着担架的爷爷到家时累得半死。以至于今天,每每想起这不堪回首的一幕,想起那天我可怜的爷爷,就泪眼模糊,揪心抓肝样疼痛。
这次突发重疾,父亲几经痛苦挣扎,终于从死神手里夺回一条命。刚刚逢凶化吉,稍微清醒些的父亲,第一句话竟然是问那天大出血弄脏的中山装怎么办?刚刚死里逃生,不问自己病情,却关心一件衣服,这让在一旁照护的母亲哭笑不得,她只好说:“我会清洗干净后熨烫好的,你就放心吧。”这时,父亲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父亲的胃病源自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时,长江边那个区乡的造反派打、砸、抢是全县的重灾区。在区里当秘书的他,因遵守党组织纪律,不肯把存有党政机密文件的档案室钥匙交给造反派,遭到造反派捆绑暴打,当时打得遍体鳞伤,庵庵一息,父亲仍然守口如瓶。造反派见和平年代也有坚强不屈的共产党员,只好收兵。临走时一造反派恼羞成怒地朝父亲腿部开了一枪,幸亏没有击中,但父亲被打伤及胃腹部,当时就口吐鲜血,晕倒在地。那时父亲年轻,在同事们的清洗、敷药、服药等照护下,伤情渐渐稳定。稍有好转后,为防止造反派杀“回马枪”,他顾不得身伤体弱,从住地后面拄拐杖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经一天一夜摸索跋涉,终于回到老家。从此,父亲落下病根,隔几年就要复发一次,随着岁数增大,发病次数越来越频繁,发病时病情也越来越重,这不,这次发病就非同一般。因胃多次复发出血,创伤严重,不得不把胃切除三分之一,在县医院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下才逐渐康复。
出院后的父亲虽经调养,但身体虚弱,大不如从前。爱好仪表端庄的父亲又穿上中山装,直筒裤,黑皮鞋,虽干净整洁,但显空荡,再也穿不出昔日挺括威武的模样了。望看父亲瘦削的脸庞,干瘦的身板和恹恹的体态,我一阵难受,眼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
父亲虽然身板己大不如从前,但他又身着那身不变的着装夜以继日地工作在岗位上。根据父亲一向勤奋敬业的工作表现,县委组织部门提拔他担任另一个改建合并后的公社副主任。获得任命后的父亲,为了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乡亲们的期望,全身心扑到分管工作中,他白天深入基层调查研究,走村串户,访贫问苦;晚上伏案整理、分析情况,写分析报告,汇报材料,为了提神醒脑,他不住地抽烟,以致每每屋内烟雾弥漫,空气呛人,父亲夜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忘我地工作着。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父亲的写作水平,管理水平得到快速提高,以至于今天,我还能回忆起父亲当年撰写的稿件、材料。他视野开阔,思维缜密,一篇千余字的简报,在他精心构思下,布局巧妙,立意新颖,主题突出,实据充分,结构紧凑,张驰有度,条理清晰,写作功底扎实深厚。与他文笔相匹配的是口才,因为长期在基层工作,与乡、村、队干部和村民一起调查、交流、沟通,练就了一幅好口才,加之每年参加县委党校学习,他的表达能力逐年提高。他开会发言,作报告,紧扣主题,逻辑清晰,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层层递进,引人入胜,震撼力强,引导性强,鼓舞性强。当然,每每出席这些场合,他绝不会忘记穿上那身中山装,左边上衣口袋那支笔帽上的银色别扣在光线的反射下,随着身姿的变化和偶尔的手势表达,熠熠闪现耀眼的光亮。
父亲不是只知道工作,没有闲情逸致的人。年轻时,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打蓝球,二是喜欢乡村“土乐器”,这两样爱好,他在闲暇时如鱼得水,玩得风生水起。特别是他对“土乐器”中的“钵”情有独钟,他对“钵”在全套乐器中的承上启下作用摸索得娴熟透彻,以至于他的“钵”打得得心应手,既震聋发聩,又神采飞扬,远近闻名。当然,如空闲且兴致高时,他也会邀约至爱亲朋于家中小酌,酒量不大,酷爱吃辣,火锅辣椒面煮小鱼,一碗榨广椒面糊糊,再加一碗锅巴饭,就是他最钟爱的膳食了。每当见他与亲朋好友在火锅的蒸汽升腾中嘴巴辣得“唏嘘”不已,额头汗流不止,却亳不在乎,格外享受的惬意模样,闻着氤氲的菜香味,家的温馨,浓郁的亲情,和睦的氛围,完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心底情不自禁涌出一股暖流,浑身洋溢幸福感。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组织上考虑父亲胃部手术后,又继续长期在条件艰苦的农村乡镇工作,身体越来越差,且医疗不便,从照顾的角度,调父亲去县政府扶贫办工作,这一决定让全家人喜出望外。一纸调令,父亲侬依不舍的离开了他工作了快一辈子的农村乡镇,在不几年就要退休时,来到令人羡慕向往的县城报到上班。
在基层乡镇工作了大半生,后半程进入县城上班,父亲一时很难适应,下班后回到县城家里,虽然仍然穿着恭恭整整的中山装,上衣口袋照例插着那支闪着银光的钢笔。可他却坐立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吸着烟,不停地来回踱步,心绪似乎显得烦躁。是的,乡镇工作是全天候的,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加上人熟事熟岗位熟,下乡村走访调查说走就走,说开会讨论工作一声招呼就来,充实得很。那怕就是偶尔伸伸腰,捶捶腿,也会显得轻松自如,劳逸协调,张驰自如。而县城工作虽然作息规律,工作有序,伙食及后勤都有保障,但心理上总是感到拘谨,放不开手脚,时不时就有些心理失落。
看着父亲行坐不安,心神不宁,不在状态的样子,我知道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沉浸在昔日乡镇工作的氛围中,没有走出来,加之母亲还在乡下,他格外显得孤独。那时,我也因工作小有进步,被上级组织从乡镇农行营业所调至县支行工作,每当我下班回家,老远就望见先到家的父亲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前,眼巴巴地看着我向他走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父亲的精神面貌逐渐有了变化,话语慢慢多了,见人也主动打招呼,笑脸相迎,我们父子俩吃晚饭的时候,是难得的相聚时光。他心情舒畅的时候,主动跟我讲他的成长故事,有一个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是父亲儿时为了积攒学费,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傍晚,从老家的崇山峻岭借助星稀的月光,挑着一担白炭爬山涉水,长途奔走,汗水浸湿单薄棉衣,直到深夜时分才疲惫的抵达出售地点,收购人已经入睡,父亲一个劲敲门,收购人才极不情愿的穿衣出来过称,当父亲手握零星的角币,脸上一下子绽开印有墨黑炭迹的笑容,又马不停蹄走在返程的路上。那种自豪感、痛快感、成功感,随着他惬意的兴致,不断释放在小小的房间,深深地感染着我,升华了我的思想,淬炼了我的志向,加深了父子情谊。虽然父亲边讲边不停地一口一口吸着烟卷,烟火也随着故事情节一起一伏忽明忽暗,小屋虽然烟雾弥漫,但却倍感亲情氛围中的温馨。听完父亲的讲叙,只见他又习惯的站起身来,轻轻拍打身上遗漏的烟灰,不停地揉摸中山装的上上下下,我忍俊不禁开了玩笑,“走遍山川河谷南北西东,唯对中山服装情有独钟,”父亲笑而不语。
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有限,但是幸福时光却是那么难能可贵。一九八八年初,父亲偶尔发现小便时出现尿血的情形,时断时续,他以为是一般炎症,就去医院开了点消炎药,家人观察父亲身体没出现什么症状,也就没当回事。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尿血的情况非但未止,且越来越频繁,出血量也越来越多,我这才感觉有些来者不善,随即托朋友联系了市中心医院一名泌尿外科专家诊断,经仪器检查,这才发现父亲膀胱部位有一个蚕豆大小的阴影,当时大夫便要求父亲住院进一步检查确诊,可当时父亲在县扶贫办事务缠身,需要处理完结方可去治病。这样就一下子又过去两个月,待正式住进医院,不仅那个阴影增大了,而且切片检查结果,出乎大家预料地否定了我们一直以为的良性预期。冷酷的检测诊断结果无疑给我们头上当头一棒,希望化为泡影,理想支柱突然坍塌。我与家人从痛苦的泥淖站立起来,迅速联系医院住院,并想法尽快进行手术。
谢天谢地,手术十分顺利,而且术后在母亲的精心照护下恢复得也很快,只需住院观察些时日便可出院了。这时,父亲的心早己飞出医院,只见他在病房来回踱着步,盯着窗外一呆就是一个时辰。特别是当看见窗外地面穿着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行走时,他就会目不转晴地用目光一直把他送到视线尽头,还仍然呆呆的站着,舍不得收回目光。那目光里分明蕴含着羡慕、期待、向往、跃跃欲试而又怅然若失和无可奈何的多种复杂成份。父亲啊!你在我心中一辈子喜爱中山装,爱惜这身着装,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其实你最热爱的是你的岗位,是你的工作,是你割舍不下的那份忠诚了一辈子的事业。
出院后,经过短期调养,父亲又如鱼得水,似乎再一次赢得了人生的春天,心情格外舒畅,工作起来又开始连轴转,他把医生在出院时给出的“多加休养,定期复查”的医嘱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期间,他的工作井井有条,顺风顺水,闲暇时与同事、家人谈笑风生,心情舒爽,可我却在他愉悦的笑谈中隐隐约约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忧虑。
家人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就在手术后的初秋,父亲的膀胱癌复发且转移了。虽然这个结果我有心理预期,但间隔时间之短,癌细胞转移之快仍然令我震惊。领着父亲再去市中心医院看专家门诊,专家无奈地表示本院己无力医治。家人经过商量,决定由我带父亲远赴首都北京寻求治疗。作出这个决定,一是北京专家见多识广,有治疗经验,可以赌一把;二是父亲从未去过北京,一直有这个心愿。然而这对我来讲,是一个莫大的考验,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摸黑,北京求医病人多,排队等候时间尤其长。但为了尽到孝心,我必须全力以赴,在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后,我们父子顶着秋天的艳阳出发了。
到北京后,经多方联系托人帮忙,终于挂上北京协和医院权威专家号,专家诊断后建议再行手术。可住院一床难求啊!又经商议,委托亲友帮助,在北京邮电医院好不容易谋得一个床位,先让父亲进院住下,然后请协和医院专家过来手术。这时,母亲放心不下,也从老家来到北京,几经周折,在母亲的照料下,父亲在经历了几次生不如死的痛苦之后,总算完成了手术,因该院床位紧张,几天后不得不离京回家。到家后立即住进医院,家人在辗转奔波,精疲力尽之后,终于得到暂时的歇息。父亲苦笑着说:“南征北战,从地方到中央医治顽疾,北走南行,从中央到地方叶落归根。”
在市中心医院,医院按照北京协和医院专家制定的治疗配方开展治疗。期间,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身体越来越消瘦,精神状态也是越来越差。稍好些的时候,他照例在窄小的病房小幅度踱着步,身着条形花纹病人服,里面显得空空荡荡,身形显得格外瘦小。常见他用双手紧紧攥着病人服纽扣处拧着不放,眼里流露出忧伤、不甘、渴望、无奈相互交织的神态。父亲的眼光是那样地抓人、揪心,我拧紧的心不免一阵酸楚。父亲热爱事业,渴望工作,特别厌烦身上的病号服,多想穿着他那身酷爱了一辈子的藏青色卡叽布料中山装,气宇轩昂地行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啊!我为父亲执着的敬业态度感动得泪眼婆娑,他身上的许多特性和品格此时就象潺潺细流正缓缓流进我的心田……
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父亲己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在医院再也无力回天的情况下,我们万般无奈地护送父亲回乡下老家。
我作好了准备,跟单位请长假回到老家陪护父亲度过最后的时光。在家里,无论是用麝香止血,还是冻干血浆等昂贵的药品和补品,均不能止住父亲的出血。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在疼痛不止的时刻,我抓住他的手臂和腿部不停地机械性揉搓,以期减轻疼痛,但他还是时常疼得死去活来,饱尝了度日如年的痛苦。
一九九0年那个寒冷的早春,我清晰记得那天晌午过后,父亲突然说着“不行了,出不来气了!”我赶紧在床上抱着他,只见他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一会儿就瘫软下来,但却不忘用微弱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放在靠床里边的中山装。我心领神会,赶紧贴着他耳朵:“爸爸,我知道的,你放心吧!”他这才如释重负地耷下眼皮。
只有五十三岁的父亲,就这样别离他的亲人,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心爱的那件我看了百遍千遍,熟得不能再熟的藏青色卡叽布中山装,随着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那件藏青色卡叽布中山装承载了我永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