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村庄沉浸于一片朦胧的迷雾中,黯淡的星光点缀着被云层遮蔽的月盘,深巷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却不见早起的行人,孩子们依旧沉醉在酣甜的梦乡,一切一如往常,未久,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霎时间像得了号令般,四面八方都开始嘈杂起来,爆竹声,烟花破空声,孩子们的哭啼声,大人的吆喝声,全都开始响彻起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正试图找回方才的疲倦与困意,却终是不可能再睡着了,于是也终于想起,今天又到了家乡“游神”的节日。
这是这个位于闽北偏僻村落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活动始于凌晨最早起人家的第一串鞭炮声,大人们不约而同的为灶台点上蜡烛,而后开始准备这一天食用的斋菜,以及香案上用于供拜的瓜果,孩子们或自愿或不愿的被催促着起床,因为他们要准备参加一场特殊的“化妆舞会”。
洗漱罢,男孩作别母亲,带着兴奋与好奇,奔行在泥泞而漆黑的乡道上,丝毫不在意飞扬的尘土溅脏了身上的新衣,他的目的地是一公里外坐落在桥头的村委会中心,组织活动的大人们早早便摆好了斋席,孩子们三五个围坐一起,七嘴八舌的谈论着今早偷吃的荤腥,胡子花白的老啊公杵了杵拐杖,正声说道:“哪家的混小子,今天吃荤腥也不怕得罪了神明!”,许是受了老啊公的惊吓,孩子们终于安静下来吃饭,待到早饭结束,孩子们又兴高采烈的排起了长队,等候着大人给自己安排所要从事的工作,“会敲会打的举手”!,一声粗犷的喊声打断了队伍里的嬉闹,第一批被“录用”的是锣鼓队的队员们,平时酷爱折腾自家锅碗瓢盆的调皮蛋们有了用武之地,“个高的站过来”,接着被录用的是英姿飒爽的“仪仗队”队员,终于,在经过几分钟“矮子里面拔高个”的精挑细选后,高个的孩子们一人分得了一面已经残破褪色的小彩旗,再往后,舞狮的,抗礼器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被选走,只剩下男孩和其它几个较年幼的孩子们,男孩羡慕的看着那些被选上的孩子们挥舞着手上的“十八般兵器”,正失落间,老啊公杵着拐杖走来了,他伸出枯槁而有力的手,提溜了一圈剩下的孩子们,随后说道:“你们个小,都过来扮戏”,孩子们像得了救星般欢呼着,紧紧跟在老啊公屁股后头,就像群蹦跳的麻雀跟着只蹒跚的老羊,化妆间是老啊公的主场,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儿童戏服与道具,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他的宝贝,平日里孩子们只能透过玻璃窗远远的观看,只有“游神节”这天足够幸运的孩子,才能被选上亲临现场,孩子们难掩兴奋与好奇,老啊公也抖擞起精神,脂粉彩墨到了他手里就像有了生命,化作一张张鲜活的脸谱,“红脸的是关云长,黑脸的是张飞,拿双剑的是刘备,白脸的是曹操...”,老啊公自顾自的介绍着这些脸谱的名字,孩子们一脸茫然的听着,并不知道啊公口中的他们是谁,只觉的好玩又好笑,有的学着戏曲里的腔调咿咿哇哇的叫着,有的不时抽出腰间的宝剑和别人“厮杀”起来,老啊公只能又忙着把“小将军,小宰相”们安抚好,并维持纪律,直到一切准备妥当。
随着锣鼓声响,薄雾散尽,天空也已完全放晴,游神队伍于是有序的排做长龙出发,队伍穿行在村里每一条田间巷陌,只为给每一户人家都送去神明的祝福,路边早已挤满了前来观看的外乡人,村里的狗则都被锣鼓鞭炮吓的躲在了窝里,大人们扛着从寺庙里请来的神明轿撵,走在队伍前头,扮戏的孩子们在闷热的戏服与迎面飞来的鞭炮里不知所措,大家只七头八脑的跟在后头,明明不过几公里的村落,可一个上午才只走过了一半,中场休息的间隙,家长和亲戚们会带着水果零食前来慰问,但左顾右盼半天,也不一定能认出自家的孩子究竟变作了哪个花脸,直到夜幕降临,游神活动才正好结束,大人们将神明送回了寺庙,男孩也卸去装束,领了老啊公给的十元“工钱”,而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回家去,一想到有了这十元,便能上文具店买上一辆最新款的四驱车,烟花声里,男孩又高兴的奔跑了起来。
回过神来,时间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当初的男孩也已长大,参加游神的机会却愈来愈少,我曾将它归咎于繁忙的学业与工作,而今想来,也许本就早已失了兴致,不知何时起,不再好奇玻璃窗内的戏服与道具,也不再憧憬十元便能买到的快乐与梦想,犹如被时间煮沸的一壶浓茶,终会随着时间冷淡,可入喉后,却依旧苦涩回甘,叫人难忘。
锣鼓声响,我终于慵懒的起身,呆呆的站在阳台上,看着楼底穿行的人群,游神队伍一如当年一样壮观宏大,可举目四望,却再找不到年迈的老啊公以及当年嬉闹的伙伴,随之不见的,还有回不去的童年和最纯真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