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夕聚(一)
大巴在离白云雪山不远的入口缓缓停了下来。
“萧哥让一让!”
“至于这么着急吗?”
文萧心里一阵纳闷。车还未停稳,子夜已抢先到了车门前。雪雅前脚刚踏入地面,一只细长的手就搀住了她的胳膊。
“不用了,谢谢。”
雪雅一脸飞红,尴尬地拒绝了子夜的好意。文萧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内心像在盘算着什么,冷冷地从雪雅身边擦了过去。
“你小子是单身久了吧。”
“萧哥,你想多了。我这是出于本能,保护弱小。”
子夜嬉皮笑脸,一手搭在了文萧的肩膀上。在喧闹、快节奏的生活中待久了,人身上渴求自由的天性就会越发的强烈。就像鸟从笼子刚挣脱出来,只会一股劲地望林子飞,连回头留恋巢穴的心都不会有。
文萧将藏在衣袖中的念珠露了出来。闭眼深深地呼吸了一番人间俗世难得存有的气息。紫色的念珠在光照下,渐渐变成了暗红,像是要将这里稀有的灵气,贪婪地吸个精光。
“萧哥,走了。”
子夜为了想尽快入山,迫不及待地喊起了迟迟未动的文萧。
文萧向前望去。子夜和雪雅的背影越走越近。一股莫名的酸味在心头开始倒流,步子也变得快了起来。直到离他们不足一尺的距离,才逐渐缓了下来。
“今天上山的人怎么这么少。这天气,山顶还会有雪吗?”文萧把游票向检票员递去。
“这天气闷热异常,估计会有雨吧。有雪,这可不好说。”检票员擦拭着脸颊上冒气的汗珠,犹豫不决地答道。
“那请你给我取一份路线图吧。我们第一次来,没有跟团的。”
文萧顺着检票员手所示意的方向,定睛瞧了瞧。眼神不经意间,看到雪雅和子夜亲密地聊了起来,于是故作腔势地将子夜支开。
“子夜,你到厅里给咱们领张地图吧。”
“你自己怎么不去。没看我在这和雪雅正严肃地交流艺术吗?”子夜走到文萧身旁,凑耳轻声说道,又不情愿地转身而去。
白色裙角被风轻轻扬起,变化万千。文萧略施小计,为的就是能有机会单独注视雪雅清逸的侧影。不料心神失控,他的另一个身躯欲要慌张走近,却又遽然胆怯地将脚步犹豫退回。
“你穿成这样。是来爬山的吗?”文萧大拇指用力捏搓着念珠,朝雪雅关切问道。
“要你管。”
雪雅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魂似的,半天缓过神来,气愤地怼着文萧。又像是前世谁欠她什么未还,今世来讨债一样。这时,文萧看见子夜将要出现,怕被发现什么秘密,不舍的和雪雅保持起了距离。
天半晴半阴,晴处,光彩逼人。阴处,山雨欲来。步行许久也只能看到零零星星几个人影。文萧戴上了墨镜,这墨镜隔着的不仅仅是太阳热烈的光,更是在隔着自己内心难言的悸动。
“萧哥,我们来的是时候吗?这里怎么这么几个人。你说山顶会有雪吗?”子夜看到不远处有人在瀑布前嬉戏。
“我科普过了,这个节气应该是有的。”文萧斩钉截铁,又半含疑惑地回应道。
“大哥,应该什么意思?没有雪我们不是白来了。”
“相信科学,相信自己的直觉。有雪,自然是好。没雪,只要心中默念,我相信必有回响。”
“你把你墨镜让我戴会儿吧。你戴着我看就是为了装逼。”子夜强行上前摘下了太阳镜。
“萧哥,看我戴着怎样?比你帅吧!”
子夜抢来墨镜,不仅敏锐地看出了文萧的心思,更是为了能通过耍酷引起雪雅的注意。
在文萧的世界里,他一直渴望着能向李白一样的洒脱。可久困在凡尘的心,似乎从不允许让他变得为所爱疯狂。尽管眼前这一幕飞天瀑布,好似从天上如白莲般的云霞倾下,直冲池面,携得缕缕凉风滋面。但他心头难泄的巨浪仍旧滚滚,不知何时可得平息。
“生命若到终结,此处便是最好的选择。”雪雅用手抚弄着被风吹起的长发,被眼前飞流直下的瀑布勾住了魂魄。
“说什么啊。好好活着不好吗?活着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事去做。”子夜像一个隐形的游魂,生怕把眼前的尤物弄丟,时时刻刻都在追踪着雪雅的一举一动。
“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一个登山冒险者最渴望的是什么?”雪雅轻柔的声音忽然变冷,仿佛在嘲笑着世人的庸俗。
“呵呵,我可是有蹦极勇士证的。我又不是怕冒险,胆小的人。”
“从我知道有珠穆朗玛峰那天起,我便在心头默许。希望有一天能站到山顶,享受生命最美的时刻。即使死在皑皑白雪里,也是值得的。”雪雅眼神透着雪的希望,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而有趣的男孩。
“珠穆朗玛峰,你去送死吗?你不知道那里漫山遍野都有被雪掩埋的尸骸。登珠穆朗玛峰没有长达三个月专业训练,每天有氧运动练习,以及专业设备,去的只有送死。”子夜眼神坚毅地打量着雪雅全身上下。
“你看你,咱不说登西部珠峰了。就说登东部的最高峰你穿成这样登山,你说你喜欢冒险,谁信?”
“我信。”
雪雅将头转向了瀑布,没有应声。只见文萧缓缓走来。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瀑则情溢于瀑。我能感受到她深藏心中的火热。”
“还是你最懂我。”雪雅没有回头,声音霎时已被瀑布的落水声淹没。
“轰隆!轰隆!”
“怎么了,什么声音?”四周的人不免心悸,慌乱了起来。
沉闷的雷声震动着云层。声音绵延千里,仿佛将要落到地面。顺带着细雨绵绵,与瀑布激起的水花混到了一起。人们恍惚一阵,才觉夏雨将至。
山麓的雨和山外的雨不同。山麓的雨,它好像脉脉含情,绵绵下着,仿佛在等着一个人,又好似因那人迟迟未到,泣如雨下,伤心欲绝。
细雨蒙蒙下起。人们开始躲进了就近的亭阁避雨。而文萧仍久久远望着瀑布后面的石壁。石壁上雕刻着一个个形姿各异的大佛,目光肃立于湖上,透着无情,亦隐着有情,渐渐被水气层层遮住了。湖岸旁的山上,树枝摇曳。花叶被雨击落,随风零零散散坠入了向东流去的湖水。远远只能隐约嗅得几缕淡淡馨香。入鼻间,香气生出丝丝苦味。
“萧哥,还站着干嘛?快过来躲雨!”
子夜遥远的声音传了过来。文萧这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文萧在雨里,每走一步,用嘴连连在做深呼吸,像是在极力缓解压抑心中已久的亏欠。雨水顺势流入嘴间,莫名地感到一丝甘醇。这味道,像极了人间的泪。文萧走到亭子下,直勾勾地盯着雪雅玉面,说不出口的复杂,在心里翻江倒海。霎时,雪雅将身子靠近了子夜。
“文萧和你认识多久了?”雪雅的声音很是亲昵,像是刻意表现给文萧看。
“这个,少说也有近十年了。我们从高中就认识了。”子夜看着雪雅异常的亲近,挠头思索了阵,向雪雅脸庞靠去。
“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我就是很好奇。看你们俩经常斗嘴,挺有意思的。”雪雅的心,如被雨滋润过的白莲一样,慢慢在雨中蠕动,伸展开来。
此刻雪雅根本没有注意到,文萧始终在看着自己。当文萧在子夜身旁悄悄坐下,才察觉出文萧已注视自己很久了。她看了看文萧那被雨淋湿冷峻的脸庞。雨珠不由从前额落下,流入他乌黑的刀眉间。最后缓缓从眼角滑落。此刻她已看不出来,这是雨,是泪。
这一刻,文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将子夜放在身旁的太阳镜迅速拿了起来。墨镜很快盖住了眼睛。又用手将自己淋湿的头发向后捋了捋,仿佛在遮掩着自己眼睛中即将奔泄而至的洪流。
美好的记忆总是一瞬,时间的发条飞快指向了九点。雨势不觉中弱了下来。人儿虽少,可文萧的心潮似乎从未退减。
文萧孤身走在前方。他的双手似乎不知如何安放,一直背在身后。他沿着陡峭的山壁走上古旧的栈道。一所宽大高峻的山体平直地呈现在眼前。石面宛如墨水泼洒一般,远远望去,威严而不失几分儒意。
“萧哥,这不是你心中的大偶像吗?”子夜指着山壁上耸立的石碑,叫住了文萧。
文萧恍然回过头,向子夜手所指方向望去。才知石碑为昔年李太白游此,因作诗无绪,遂泼墨至此,一解心头之闷。文萧略带同情地笑了笑:真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又何必于此。
“萧大才子,可真敢拿李白同自己比肩啊。”雪雅听后不由冷讽起来。
文萧深深地回视了雪雅一眼。心里默默地哀叹着:或许,此后你会懂我的。于此处恰逢李白神游身影,这一刻缺的,已不是诗意,而应是情意!
文萧看着被长年风雨侵蚀墨绿色的花岗岩。点点墨痕仿佛是雨后才获新生,长得是那么晶莹剔透,映在他朦胧的诗句里。
“此行白云雪山,自当一睹白云雪景。我们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继续赶路吧!”
子夜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棕黄带红的威士忌。用盖啜饮了一小口。气味焦香,浓烈的烟味随风散开,仿佛栈道里曾经发生过的血戟铁马都映入了眼帘。
“给我也喝口吧。”雪雅闻到香气走到子夜身前。
“你个女孩子还是别喝了吧。”子夜将自己的酒瓶抓得很紧,向小孩一样,生怕被别人抢去。
“就一点,放个大男人别这么吝啬啊。”
雪雅只是出于好奇,但没想到子夜对酒如此认真。最终因抢而未得,失望地走开了。
“子夜平生就三大爱好。一好酒;二好画;三好琴。你想从他手里拿到酒,没有过人的本事我看是难啊。”文萧看着雪雅被风吹起零乱的长发,淡淡地笑了。
文萧每露出微扬的嘴角,一切看上去都难以定性的事,似乎都在他的所料之中。子夜趁雪雅不注意,迅速将瓶盖拧紧,装进了包里,若无其事地又继续向山巅走去。
刚出栈道,一座古朴典雅的亭楼,临石而建,肆水相绕。一潭潭翠绿剔透的溪流萦绕眼前,仿佛走进了一幅山水画里。仲夏的闷热与工作冗忙,此刻好似已荡然消散。
亭旁两侧的木桩上系满了绳子挂起的木牌。每个木牌上都篆有小诗一首。在山风抚摸中摇摇晃晃,诗的韵味混杂着草木花香,荡涤在山谷间,回环久久不能弥散。
沿溪而行,越过古老的石板桥。穿过狭长的山洞,但见一块硕大巨石上刻着“世外桃源”。溪流汨汨,清澈见底。有大鲵在水底沉静的思索,仿若置身梦境,不能自拔。
这一刻的时光戛然而止,亦如倒流。子夜兴致勃勃,意欲在水里嬉戏。在为雪雅拍照时,却不料想,跌了一跤。一只脚滑落到了池水里。
“没事吧。”文萧赶忙前来,好在有惊无险,立时将子夜的胳膊从水面拉上了岸。
“真正的美远胜于此。美是有持久性的,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眼前所见未必就是真正的美,只是让人焕新眼目罢了。”文萧偷偷瞄了雪雅一眼,像是在叹息如此美人胚子,却居然不懂得欣赏美。却又郑重对着子夜,苦口婆心做着解释。
曲径通幽处,石面光滑硬朗,泉水宁静冰冷。跌水如画,凡尘生灵无不被眼前的美景深深撼动。当子夜回过神来,才恍觉装在口袋的地图已不慎掉进水中。
正当子夜回身准备去捞时,被文萧急切地叫住了。
“算了,没有地图也正好。我们自己走,或许也能看到别样的美。要是迷了方向,到时问问路人就行。”
“你们跟着我走吧。我经常登山,这山在我眼里都大同小异的。”
雪雅从文萧身边擦过,领头走出溪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