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翼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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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晨等（二）
月亮已升过了山头，皎洁的月光似乎在为两人竭力装扮着一场梦的晚宴。
文萧默默地跟在雪雅后头，向屋子附近的一处小山头走去。此刻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着。两人心里都积满了太多言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以至于他们俩都没有坦露心扉。就这样静静地走着，用力感受着夜的梦语。山坡遍地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随处可见被高高垒起的石柱在风中微微地晃动，却从不因风声的强弱而脱落下来。
“坐下吧！”雪雅见文萧目不转睛地望着叠起的小石头出神。
“你知道这些石头为什么会被人这样一层层垒着吗？”
文萧不敢去注视雪雅的晶眸。生怕被她窥破内心那早已被风偷走，所剩不多的火热。
“不知道。我只知道人们管他叫尼玛堆。”
“它们在藏族的术语里叫曼陀罗。是由大小不等的石头垒积起的，具有灵气的石堆。”
文萧转身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轻轻地将手里的酒和杯子置放在一旁。
“每块石头，都凝结着人们发自内心对天长地久的祈愿。”
“你快看！它们在风中依偎着。一块挨着一块，心是如此平静，身是如此平衡，真是太有爱了！”
雪雅看着文萧深邃透亮的眸子，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一抹不舍的心情在风中盘旋许久。她抬头向文萧所指的方向望去，那一块块紧挨着的石头，在朦胧的光波下混成了一体。
世间最动人的情话，或许在文萧的世界里永远都只是比喻。最敏感脆弱的话，像酒一样被他埋进了尘埃。不细细品尝，仿佛永远不知其中真实的味道，是苦，还是甜。
雪雅从未听过文萧对自己讲这么多有意思的常识。在雪雅眼里，文萧是个冷漠的人。他的心即使再热，也只是一会儿。每次当她试图靠近文萧时，文萧总会表面如春风拂意，内心总在浅浅地躲着自己。许是他怕得到的东西只是一瞬，没有长久的安全感。亦或是，他只是在寻找，内心一度渴求的短暂而极致的美。
“雪雅！雪雅！”文萧见雪雅沉浸在了梦的柔乡里，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听你说得都入神了。呵呵。”雪雅无端地笑了起来。
“这个曼陀罗里还蕴藏着六字真言。想知道吗？要不我说给你听听。”文萧用力拔开瓶盖。
“六字真言是由白色、蓝色、黄色、绿色、红色、黑色六种颜色组成的。”
文萧将瓶身微晃了一下。一股浓郁香草味，散发着大自然植物的温和芳香扑面而来。清瘦的瓶子，在月光中透着一层清澈的琥珀黄。
“第一个字为白色大日如来。第二个字为蓝色是金刚持如来。第三个字为黄色是不动如来。第四个字为绿色是无量光如来。第五个字为红色是不空成就如来。”
说到第六个字为黑色时，文萧止住了。将斟满的酒杯向雪雅递去，金色的液体在月下如梦一般淡淡地映出了两人的过往。入喉间的苦涩与火热交织，仿佛将众生久藏心中的爱恨、嗔痴、欲望、愚昧、烦恼都层层开启。
雪雅抿着杯中酒。在这迷人的夜幕下，看着醉意微醺的文萧，渐渐话也变得多了起来。看样子像是要将压抑多时的情感，全部趁着酒香倒给眼前这位意中已久的人。
有时候不管是醉是醒，也许没有结果。情有千结，世间的很多事又有几人能真正分清对错。也许只有为情所困的人生才不会显得苍白。为爱执着，灵魂才不至于空洞。
“雪雅，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醉了。就像现在这样。哈哈。”文萧摇摇晃晃，用力看着雪雅，生怕她会被凉风带走似的。
雪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雪雅眼里，文萧和其他人不同，他有着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从不因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的抉择。他用情处，深深如海，多情处，处处花开。他爱或不爱一个人从不会掺杂半点虚情假意，比起他人要更加真性情些。这也是她倾心的地方。
“雪雅你知道吗？当你因工作失误从公司走后，我半刻都不想再待下去。因为没有你，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与快乐！”
“有时候工作没了可以再找，爱情一旦没了，一生就会失去意义。”
那时的雪雅仿佛是他快乐的唯一源泉。文萧失落地将杯中的酒撒到了草上。四野的羊羔花被风吹得歪歪曲曲，散发出淡淡的涩香，像是要拼命捡起自己曾遗失的过往似的。
“很感谢你能陪我走过那一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我很早就看出你对我的心意，可我却从未给予你肯定的回应。我知道我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喜欢抽烟喝酒。你应该熟悉我的身世，很早爸爸就弃我而去，一直与妈妈相依为命。而我妈又因我爸的离去，为自己所做的傻事后悔不已，身子也日渐憔悴虚弱。所以我必须坚强起来，拼命努力地赚钱。”
“而你和我不一样，你这么优秀。你的眼光又怎会为我停留？”雪雅低下头冷淡地说道。
雪雅很是感激文萧对她日常的帮助，却始终为爱难以开口。这许是源于她内心的卑怯，因为她怕心一旦爱深，就会破碎；怕她没有福分；怕文萧会中途离她而去；或是她不愿意拖累文萧。如若因她而使文萧放弃追逐的梦想。那样的话，会抱憾终生的。
“我能看出你的难处。我也很自责一直以来未能为你做些什么。这里能遇见你，是冥冥注定的缘分。我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弥补这场难得的重逢。”
雪雅看出了文萧激动的情绪中略带的消沉。搭在她肩头的手，也逐渐冷了起来。
“爱是心甘情愿的，又何谈弥补。自从认识你后，在我每次遇到困难时，你总能挺身而出。我早就把你当作我心目中的盖世英雄了。”
“喜欢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和你相处久了，我也知道你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很是自私。尤其是梦想，没了梦想就像折断了你幻生的双翼。再多的自由和爱，在你眼里也只是一潭死水。”
文萧隐隐感到雪雅那抹淡淡的郁结已缓缓消融。只见他拾起身子，扔下了酒杯。杯中的酒很快顺着石缝渗到了土壤里。羊羔花骤然变得疯狂起来，欲要破土而出，魂飞天外。
无情的月光，落在雪雅的脸上，仿佛在肃杀着所有的不安与纠缠。雪雅抬头仰视着文萧冷俊的脸庞，忧伤的眼神里透着绝望。
“能遇见你，我也很开心。我是个不善言表的人，以至于总是错过很多。”
“我怕你真正了解我后，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么优秀。你还年轻，比我好的人很多。你还有更多的选择！”文萧总觉自己没有能力带给她想要的幸福，若真强求，不免会欺骗了她，更会再次触动雪雅的创伤。
雪雅的脸被月光斜直地分割成了两半。苍白的一面在文萧的心窝里已泛起了涟漪，阴暗的一面在黑夜诉着自己孤独的美。
雪雅听到文萧一番真心话后。内心的酸果已结满了冰花。恍觉脖子一阵凉意袭过，只见文萧弯腰摘下了一串泛绿的珠子，伸手就送到了她的颈前。
“这串金刚菩提，我从喜欢佛学的时候就一直带在身上。现在我将它送给你。”
雪雅低头看着在夜里闪闪发光的菩提。将手悄悄地伸进口袋，取出那一颗一路来一直带给自己踏实感的绿珠子。
其实在雪雅心里，文萧是捉摸不透的。她能感受到文萧身上那种若即若离与飘忽不定。
文萧欣喜地接过掌心里的珠子，认真地将那颗孤独弱小的珠子同他的兄弟们串到了一起。
在洁白无瑕的光下，文萧看着十八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嘴角微微上扬。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十八颗代表十八子，希望它能祛除你的六根杂念，代我护你一世周全。”
当菩提珠子绕在雪雅脖子上时，她感到了久违的紧张与温暖。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的关系。她对文萧残留的情意，促使她不由自主地想重新开始。雪雅看着脸庞红润的文萧，急促的呼吸沾着淡淡草味。此刻身体像是被风推了一下，突然碰到了文萧下颌。
文萧紧贴着雪雅脸庞。将菩提的扣子紧紧地锁在雪雅项背。此刻的羊羔花，像在他们的四周翩翩飞舞。星云也随同旋转起来。
雪雅的冰心，像被一股暖流冲过，热情地扑向文萧的怀里。文萧一时怔住。望着眼前这个默默深爱自己已久的女孩，听着她艰难的遭遇，心早有所触动。他十分想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深拥，却又立刻想起雨涵那调皮可爱的音容。犹豫而纠结的心，在痛苦中挣扎。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对雪雅的慰藉。只希望能够弥补之前心中遗留的缺憾。
雪雅的裙摆被风悄悄地吹起，两人在淡淡的酒香中紧紧相拥到了一起。当两颗渴望相聚已久的心融在一起时，全身的电流好似已将立在心头的雨花石狠狠击碎。他们的心已美得相融，美得超出了这真实的世界，变得梦幻虚无起来。
文萧贪婪地吸着雪雅飘散的发香，此刻已忘了还有个人在梦中想念着自己。文萧心里很清楚，人的一生本就短暂，爱与不爱，在与不在，看的太清，永远只会在边缘。如果此刻一旦松手，自己的文墨世界必将枯零。这纯洁火热到极致的美，必将流散中止，覆水难收。
“不会的。不可以的。”文萧心里比雪雅更清楚两人当下的关系。他已有了雨涵，虽因彼此闹别扭冷淡了一阵，心里却仍旧惦念着对方的好。他也深知，和雨涵不久又会和好如初的。较之雪雅热情激烈的爱，他的心里大概更爱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距离美。和雪雅注定不过一瞬，难以恒久。可能是被她那婀娜的姿态与纯粹的美暂时迷了心窍，从未憧憬过与雪雅会有什么未来。在他眼里，这终究只是一场虚无徒劳的交易。
“放手吧！”就这样，他们在夜风中相拥许久。雪雅的声音像是溅起了泪花，将浪漫的夜撕地粉碎。
“雪雅，对不起。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只要你需要我，还是会挺身相助的。你的名字、笑容，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感谢你陪我走过这一段难忘的旅程。”
文萧在内心里深深地责怪着另一颗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心。过了良久，他不舍地松开紧抱着的双手，深情地注视着雪雅白皙的脸庞，那长长的睫毛在月光的柔波中显得愈加迷人。她的眼睛如雪般晶莹剔透，长长的耳坠像精灵的羽翼在风中幻变着不同的色彩。一念之间，宛如雪山顶的仙子一般扣人心弦。
文萧抬起右手，拭去雪雅眼角淡淡的泪痕。梳理着她被风吹起零乱的秀发。
“今夜之后，不知何时，我们还会再见。”
“我心里一直来都有个愿望，就是想和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去看山顶的月亮。”
文萧的声音如风灌到了雪雅耳朵。雪雅一直冷冷不语，像是已知道他们的故事，终究不会有结局。
“我是有女友的，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她是一个热爱工作与朋友胜过她自己的人。每次找她，她总会以各种理由借没时间推托。而当她想起来我时，我却又忙地抽不出空。”文萧的脸上浮出了一丝丝无奈和遗憾。
“也许我久立心头的这个愿望，在今夜，你已陪我了却了。”文萧的目光中充满了谢意。
“在你心中，她占多少？”
“她在我心中就像黄蓉在郭靖心中的地位一样。我喜欢她的古灵精怪；喜欢她拥有的智慧；喜欢她动听的歌声……”文萧恍觉映在眼帘里的雪雅，这一刻像极了雨涵。
雪雅愣住了。已无再问下去的欲望。只见她移步到一处空旷的场地，纤纤玉手轻柔地浮起，指向空冷的明月。
文萧不禁将久藏身上的短箫掏出，向雪雅游走的身影走去。
箫声传出了东坡居士千古流传的名作《明月几时有》。
有些爱，或许两人心心相对，也难以言说。有些情，或许只有在舞蹈和歌声中才能演绎地淋漓尽致。因为大音希声，每个音符都有着不同深浅的情感。大象无形，每个舞姿都蕴藏着舞者内心细微的情感变化。
他们的感情在此刻是真挚的。曲曲凄清的箫声在月下诉着人世的阴晴圆缺与离别之苦。祈愿能够黄昏月当头，伊人长相守。
清冷的月亮听到箫起，仿佛也被这两个可怜的人儿感动。雪亮的月光将雪雅通身映得洁白无瑕，神秘莫测。她的身影仿若壁画里的飞天；飘逸得犹如漫天轻盈的雪花；清雅得就像步步生莲的仙子；她用似彼岸花般略含忧愁的柳眉，似海棠冷绽的妙目，似牡丹浅粉的嘴唇，似玉兰乳白的云手，似梨花飞落般的细腰。在箫音起落间，水碎的舞步如轻云般挪移，旋风般急转，舞出了箫声中荡人心魄的悲欢离合。
文萧看着雪雅缓步将歇的身影，心中哽咽难言。在他看来，雪雅此刻就像世外一只孤独的白狐，用美丽起舞着身上刻骨铭心的痛。他多么想好好守护这只欲哭的狐，生怕从此天涯是陌路。
“今世与你轮回相遇，许是我前世在菩提树下虔诚跪拜，求得的一段短暂的因缘。如果我未先遇见她，定会选你走到最后。”
文萧心中翻江倒海，如天狗般疯狂难抑。意欲吞噬了这空悬惹人情怨的月亮。不知怎的，箫从手中突然脱落了下来。在一块石头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雪雅的手脚也停了下来。
“人的一生，从来缺的不是异性。而是一个可以同自己沟通的灵魂。”
文萧此刻既感激又感伤，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不断的思考：雪雅，你就是那个能走进我灵魂深处的人。谢谢你！大千世界，知音难觅。离别后，仍旧牵肠挂肚的人才是真正爱自己的人。有些情能暖，有些爱会冷。我们凡人要的不就是一场短暂的回忆吗？
雪雅不经意地看了看腕上的表，已是子夜一点光景了。她望了望四周寂静的白夜，默然无言地转身离开了山头。
文萧瞧着雪雅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本欲叫住她，一同回屋去休息。又觉得她可能想一个人去静会儿，便不忍心扰了她。
文萧捡起了地上的短箫。隐约中还可以看到，箫与石头相磕所留下的深深印痕。他拿起所剩不多的酒，一口灌了下去。在风中待了阵后，又踉踉跄跄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