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不如意如同雨天的不停息一般,李先生这样想到,这已经是二月的第七场雨。李先生,好像从未有人叫过他先生,正缓慢地行走在满是水渍的泥地中。他保持着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作息,但与普通的需要承担家庭开支的人来说,他的早起并没有必要。毕竟他是大名鼎鼎的闲人,但他的闲是苦的,那样厚重的苦味被人当笑话讲,他没有反驳。
夜晚后的一个清晨,和往常一样乏味压抑的清晨,李先生醒得很早,他在书房的一夜如此安静,唯一的声响是风,唯一的气味是木制桌椅,唯一的爱是二十年前的相遇。他的妻子、女儿、母亲,个个都使他在夜里的梦里战栗,他的恐惧早就胜过了被磨损的亲情,哪怕总想说出一句亲爱的,一句亲爱的在他嘴边回荡,在头脑中不停回响,好几次在夜里超过了他的鼾声,却无从说出口。他早早地出门,回避漫天的骂,回避他的妻子——那个言语中充斥着刁难的女人。
出门时又是一个雨天,一把黑色的大伞,一双新买的皮鞋。李先生绝非是一个耽于物质享受的人,但他热爱观察,这样的习惯使得他总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来到市里最热闹的商城,他关注着每一家商店打折的时间,终于在将近年关的一天傍晚买下这双皮鞋——用的是他唯一的信用卡。李先生并非没有过阔绰快活的日子,在他的得意的年月里,钛合金材质的酒壶里装的是纯正的好酒,啤酒呢?李先生只喝精酿。他在外喝得烂醉,不必回家,只需用夜晚微不足道的时间填充自由的欲求。他的烂醉是神经上的,他的快活是发自内心的,他身体的温度是真实的,他的爱是无边无垠的。不害怕被痛恨是人最虚伪的能力,李先生把这样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但似乎现在的人生将他往前的想象打了个稀碎,他不得不承认以往的风光只是旅途中的一段风景,将手掌心放在逝去岁月的窗口,摊开就是一掌雾。当然,李先生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一切皆属笔者文艺心的泛滥。李先生目前只在考虑下一场赌牌的钱要去哪里获取,不久前聚过的战友吹嘘自己在某一线城市再购住房一套,李先生压制住嫉妒的神情,面带沉重地分析起其地段贬值的可能性,胡扯是中年男人的本能,李先生丝毫不属于例外的那一批。“妈的,就该找他借钱”,李先生当下一拍脑袋,将之前的“恻隐”之心一并发泄,随之拨通了老战友的电话。
电话那端正叼着雪茄烟。看似温情的问候充满着轻蔑,李先生也丝毫不脸红,毕竟该来的三千块还是打到了自己的微信上。顾不上面子,嗜赌成性的人哪有什么更细致的考虑。
李先生心虚地回家,怕自己鬼混被知道,怕自己的怯懦使自己失去尊严。谁叫多年来赚得的积蓄都仰仗着妻子的娘家呢?李先生明白这是自作自受的后果,不敢妄言其他。他学到的经验是自娱自乐,看着体育比赛说一些没头没尾的句子,说到妻慢慢消停,说到错过比赛结束的哨声。滑稽的蠢态是李先生从不授人的秘诀,李先生一开始不习惯自己的蠢,习惯之后却变成了欣赏,自得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自身所处的有限空间要通过改变自己的感受而放大。李先生是唯心主义的忠实信徒,但绝不会信基督,基督啊基督,众人的基督,李先生信李耶稣,怎么着也得信个本家的不是?
去年的皮衣没穿两次,李先生再从衣柜取出时依旧锃亮有光泽。套上皮衣后在洗漱台的镜子前摸了摸自己刚剪好的寸头,圆圆的很可爱,但除他以外只给一个人摸过。想着怪可惜的,李先生又再摸了一摸,扎手的感觉像碰到胡渣。这使他想到和妻子的上一次调情,也许是三年前,也许是五年前,那是一个温柔的良夜,却也经不起细品。
又是一个雨天,李先生在料峭春寒的七点踏出家门,这次也没有目的地,他想出门走走,像是要走出皮萨尼别墅花园迷宫。还是那把黑伞,和没亮透的天呼应地正好。李先生头也不回地走,精准地踩进了那个不知谁为他准备的水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