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时光

  “二十里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来呀么来看你。

  半个月我跑了那十五回，十五回，

  怎把哥哥跑呀么跑成个罗圈圈腿。

  石板上载葱扎呀么扎不下个根，

  玻璃上亲嘴急呀么急死个人……”

   黄土高原的风让天地一片昏黄，空中满是沙尘。

  “这儿离毛乌素沙漠太近了，一年四季总刮风。虽然在沙漠种了很多树，可是这里还是风沙很大。”小凡说着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你看，灰尘多厚，咱俩快成兵马俑了。”

  我眯着眼睛在看一棵老柳树，很苍老的柳树，风烛残年的样子。干枯的树皮布满裂纹，分叉处己被岁月掏空，几条胳膊粗的枝条扭曲着向上伸展，几个大的树结，周围是许多细小的枝条，上面布满小小的叶片，绿得有些黯淡。它的根部有近一半裸露在沙土外面，扭曲着向前，细长的须根纠缠着像是柳树的触角，企图抓住一些什么。

  “站在这棵树前，我觉得人很渺小，有些时候在时间里面，一棵树就是一段历史。”我说着摸了摸树皮，很粗糙。这种手感很特别。小凡诧异地看着我说：“这样的树在山脚有很多，这儿的柳树和别处的不太一样，很普通的树却有顽强的生命力。随便长在哪都能扎住根，不经意就长成大树，老树。”

  陕北的五月还有一些寒意。一场大雨过后，四处露出了明媚的绿色。阳光温和，天空澄静而悠远。不时听见林子里山鸡的叫声，偶尔还会看见一两只野兔飞快地蹦过草丛。土地潮湿，四周空旷而安静，草叶上的露水，一点点渗入沙土地，悄悄地，如同我寂寞的生活，连我的人生都是寂寞的，只有忍耐。就像这些树，在寂寞中成为一种风景。

   我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某些时候，听见风吹过树叶，听见遥远的地方响过一声汽车喇叭，听见屹梁梁上飘过几句酸曲，我的内心总会响起空空荡荡的回声。在这样的夜里，山坡坡上的树林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风，也没有流云轻纱般飞过头顶。只有满天的星星，和那个瘦瘦的月亮，望着我。看着窗外灿烂的星群，我感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我希望有一个人来陪我。

   这时故事的女主人公出场了。“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苗条的身段，她的黑眼睛应该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睫毛有点长，秀气的鼻梁挺直，樱桃般的唇，说话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副娇羞的模样。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天使或者仙女，她的出现会让月亮失去光芒。”小凡对我这样说。

   说话时他正照着镜子梳头。他的头发乌黑浓密，他总是梳着小分头。他白净的脸上有几颗青春痘，小眼睛薄嘴唇，露出被香烟薰黄的牙。他笑的时候显得有点傻，象个中学生的样子。而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忧郁，气质迷人。

   夏竹就是在小凡笑的时候爱上了他。而小可却是在小凡不笑的时候爱上了他。听起来有点不可思异，生活就是这样。

  我打了个哈欠，静静的看着窗外。太黑了，夜太黑。而黑夜掩饰了人心的阴影，让许多欲望膨胀。我想说，在这样的夜晚，在陕北一个偏僻的角落，我的女主人公出现了。

  她笑着走近我，宛如一阵清风袭人，我陶醉了。我叫她云烟。在陕北的五月的夜里我们牵着手，走过那些羊肠小道，穿过大片稀疏的林子，在北斗星的指引下，我们向城市的方向前行。

  “云烟，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钱，让你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吃遍最好的美味，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让你一生不会受苦，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说这些话时，我们正坐在一棵苍老的柳树下。露水打湿了我们的鞋子和裤角，我们走得很累。我们靠着柳树，干枯而粗硬的树皮让人很不舒服。我们改变了姿式，我们背靠背，彼此感受对方的心跳。

  云烟，我的云烟，她不说话，总是一副娇羞的模样。我不停的说话，告诉她有关我的一切。我从小是个调皮的孩子，我常做错事挨大人的打骂。我在山坡坡上放羊的时候，会捡些碎石子用力扔出很远。我会在野兔出没的地方埋一些铁夹子，总有收获。我长大后总想去城里，我能喝一大碗烧酒不醉，我会唱一些野辣辣的信天游……

  这时云烟沉默着，然后我们转身看着对方。虽然是在夜里，我们也能看见彼此的眼睛。她的样子很美。我们看着对方听着彼此的心跳。她的眼睛像是两颗星星，让我迷恋。我吻了她的唇，轻轻的触碰了一下，我感到了她的渴望。

  “你们在那样的夜晚，在那棵老柳树下接吻，非常浪漫。”小凡梳着头发说。奇怪，他总是梳头。小凡梳好他的头发，望着镜子笑了一下。确实有点傻。他推着摩托车出门，门口有几棵老柳树，叶子很绿。

  夏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她高挑的身材，胸前很丰满。

  她边走边唱着:“荞面皮皮架墙飞，你不知妹妹我爱你，给你挑了一件新毛衣，天天等你不见你……”

   小凡吹了声口哨，笑着唱了一句，“一个妹子俊俊的，两个奶子翘翘的……”

   夏竹用她那会说话的迷人的毛眼眼，狠劲剜了下小凡。她红润的嘴唇微微噘起，脸上泛起红晕。

   “你为甚这讨厌？”夏竹说着抬腿上了小凡的摩托车，顺手撩下额前的短发，在小凡的腰眼上拧了一下。

   小凡怪叫着，大笑起来。“你知道你今天有多嫽人？”他说着发动摩托车，向山外冲去。

   摩托车飞快地向前行驶着，传来俩人的笑声。在狭窄且弯曲不平的沙土路上扬起很大的灰尘，像是摩托车拉着一条粗大的尾巴。

  小凡是个地道的陕北人，他生活在这条浅浅的小河边快三十年了。他在坡上开了块荒地，种了土豆和玉米，当然有时也种点向日葵和小米。他只要把种子埋在地里，就看老天爷的了。雨水好的时候他的土豆和玉米能收很多。他把土豆烤了吃炒着吃偶尔也炸了吃，他说土豆很好吃，他就是吃着土豆长大的。小凡的土豆情结已经严重影响了夏竹。她对小凡说：“咱俩抽空在山坡上再开一块地，多种点土豆，我给你变着样做土豆吃。”

  小凡正在看书。他有时也是个浪漫的人，喜欢读几本浪漫的书。他正在看的书里男女主人公不吃土豆，他们吃西餐喝咖啡，或者去吃海鲜。小凡觉得心里有点失落。他不耐烦的说：“你就知道个土豆，土豆对你的生活就那么重要?我们不是为了土豆而活着! ”

  听了这话夏竹哭了。她先是小声抽泣，接着放声大哭，她觉得太委屈了。

   小凡在夏竹第一滴眼泪流下时心就软了。他再三向夏竹道歉，十分诚恳。

   “夏竹我错了，我真得错了，我没想到土豆对我们那么重要。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像土豆一样卑微，我一直以为你是清高的白菜。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比我强很多的男人，就像追了你好几年的那个煤窑小老板，你要是跟了他，现在也是开着小汽车的城里人啊。可我没想到你愿意和我一样做卑微的土豆。夏竹，我亏欠你太多了。土豆养育了我们的爱情，只要有土豆我们就有爱情。我们再开一块地，种土豆吧。”

   夏竹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睛望着小凡，脸上泪痕未干。她在小凡胸口轻轻捶了一下，哽咽着说：“小凡，拉手手，亲口口……”

   我对小凡说：“生活中充满了变数，生活中有很多值得尝试的东西，生活其实就是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小凡躺在床上抽烟，神情稍显凝重。他抽烟太凶，牙齿己经薰黑了。

   我对云烟说：“小凡只关心他的土豆，真是没劲透了。”云烟笑了，她的嘴唇很红润，她嘴角的肌肉动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是说，我的云烟她笑起来很美。

   云烟说：“小凡的生活状态没什么不好，他有土豆地，有夏竹这个女人，有他的摩托车，另外他家门前还有几棵柳树，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我认为小凡是幸福的，他拥有很多，他活得实在，这有错吗?”

   我有些寂寞。我觉得陕北的五月草都绿得不透彻，连树叶也绿得不鲜亮。阳光也不是那种火热的，让人几下就出汗的阳光。我觉得还是夜色比较美，满天的繁星闪烁，离我那么近。

   我把这些话说给旺旺听，它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表情似乎有点忧伤。旺旺是条爱吃火腿肠的小花狗，总在我的脚边跑来跑去。

   我接着讲我和云烟的事情。

   我在那个美好的夜晚带着云烟走过羊肠小道来到那棵苍老的柳树下。我说过，我吻了她，在这棵苍老的柳树下。我知道她是个淑女，她笑的时候很美，不笑的时候也很美。

   我们常在那棵柳树下相守。我说这是我们的爱情树。我经常带着她穿过那些羊肠小道和那些布满浓阴的树林，我们手牵着手心连着心，我们在满天星斗下急匆匆地赶路。那些星星很多很大也很亮，有些还在不停地闪烁。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满月的时候，四处都是朦胧的白光，那棵老柳树像是睡着了，夜是那么寂静。我对云烟说：“我要带着你去寻找一座城市，在繁华中让我们的爱情绚烂。”

   云烟依偎着我，说她感到幸福。她的眼睛因为憧憬而闪亮。云烟的长发是回忆里一个温暖的开始。我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梢，让整个情节被感伤淹没。我说：“云烟，我是爱你的。”云烟淡淡的笑，她说：“我知道啊，我们彼此相爱，己经很久很久了，你不记得了吗?”

   云烟总是那么温柔，我常想对她说：“我带着你走了那么多的路，我们一直在走，可我们却总是在此停留，我要用来安放我们的爱情的城市，还很遥远。”

   云烟帮我梳理零乱的头发。她的手指修长且柔软，在月光下，她的手指让我的心变成一汪湖水，时间被温柔的淹没。

   没有了云烟，我还会是那个我吗?我会真实地存在吗?那棵苍老的柳树会存在吗?那些满天闪亮的星星会存在吗？那皎洁柔软的月亮会存在吗？那样的夜晚只是一场梦境吗？云烟，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们的爱情枯萎，不要让毛乌素沙漠的风将爱的痕迹覆盖。

   “你真虚伪，你什么也给不了她。”小凡说。小凡说这话时口气有些不屑，他的眼神是冷漠的，带着对现实的嘲弄。

   “那是一座很美很大的城市，是很多人都在寻找的城市。那里没有风沙，天空永远那么干净蔚蓝。城市四周有结实的城墙，到处开满了鲜花。人们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没有虚伪和忧伤。”我大声说：“这难道不好吗？”

   我已经记不清喝了多少烈酒，这醉人的液体，有时像我和云烟流过的眼泪。前半夜喝酒，后半夜醉，我喝下了多少思念，多少痛苦，多少无法言说的沉默。

   “云烟，你在哪？……”

   “我梦里的陕北，那个在窑洞外唱酸曲的人，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要去的地方又是哪里？我的泪蛋蛋，我的酒桌桌，我心里忘不下的人人……”

   “我的毛乌素沙漠，已经栽上了多少棵树，那绿色的森林，那些欢叫的鸟雀雀，让我觉得像是在梦里。”

   我望着窗外，月色模糊。我有多久没有开心地大笑过了，我有多久没再和云烟一搭里走过那片柳树林？

   我紧皱着眉头，我的回忆为甚这么漫长？

   小凡摇摇头，他抽烟更凶了。他的皱纹又深了一些。他的目光迷茫而忧郁。不过这样使他看起来更成熟。

   故事讲到这，我有些迟疑了。我在这片黄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却没有真正意义上走出这片土地。我总是有太多得牵挂和不舍。我渴望城市里的现代生活，又放不下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我渴望摆脱贫困的命运，追求物质上的富足，可是这片土地，它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有很多人去了城里打工，也有些人轻易不愿回来。有的人在城市里风雨挣扎，也有的人安稳地扎下了根。

   就像现在的小凡，不再轻易爱笑的小凡，他已经走出了那一片土豆地。他沉默着，盯着面前的电脑，思绪又回到了那片黄土地……

   他和夏竹在坡地上挖着土豆，汗珠珠顺着脸颊不停滚落。小凡用力挥舞着锄头，刨出一窝窝新鲜的土豆。阳光照在土豆上，闪着一种朴素的光，这光给人慰藉，和心灵的满足。

   夏竹弯腰拾起土豆，放进竹篮子里，装满了再去倒进挖好的土坑里，这个大坑足以装下这片地里的土豆了。倾斜的坡地，走起来有些吃力，人会打滑摔倒。此时的夏竹，是一个能干的陕北妇女，她的脸上沾了些尘土，额上有较深的皱纹，皮肤也粗糙了很多。

   可是夏竹是高兴的，有对生活的满足，她小声地哼唱着“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她不时看着小凡，笑得甜蜜。

   小凡擦了把脸上的汗，直起腰身，他看了看头顶的云朵，又望着远方，云朵也飘向了远方，远方是有城市的地方。

   小凡莫名地失落，他感到烦燥起来，脚下的沙土地，辽远得看不到头。他眺望着远处的那条公路，曲曲折折地奔向城市的方向。

   “城市……”他在心里喃喃自语，低下头用力抡起锄头挖向一窝土豆。他更不爱笑了。

   小可就喜欢小凡这种不太笑的男人，深沉。小可是城市白领，瓜子脸上一双迷人的毛眼眼，小酒窝，一笑起来会露出珍珠般的牙齿。乌黑的披肩发，有白晰的肌肤和诱人的身材。她渴望浪漫的爱情。

   小可端着咖啡来到小凡的电脑桌前。她的职业气质让她在温婉中透着干炼。她精致的脸庞画着淡淡的妆，一双迷人的眼睛透着温暖的笑意。她轻声细语地说：“小凡，休息一会，尝尝我给你煮的咖啡。”

   小可的话里含着很多关心和爱意，小凡一阵感动。他看着小可温柔的笑容，感觉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他握住小可的手说：“谢谢你，宝贝。等再过几年咱们就可以换座更大的房子，我会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

   小可深情地望着小凡，望着她的爱人，眼里渐渐有了泪花。小凡抚着小可的脸说：“宝贝，你身上的香水味总是让我着迷。”小凡轻吻着小可光洁的额头，一点点滑向她温润的唇。

   傍晚，俩个人去西餐厅吃饭。他们的小汽车很快汇入都市的车流之中，淹沒在霓虹灯下。此时的小凡，早已不是黄土高原上那个有着大片土豆地的小凡了。

   他偶尔从城市开着小汽车回到土豆地来看看。他西装革履地站在那片坡地上，表情是严肃的，在某些时候，他的眼睛里现出了迷茫，他望着脚下的土地，一脸哀伤。

   他的孩子在坡地上兴奋地奔跑，大声地笑着。有时孩子会问他:“大大，你为甚不笑？你不爱这哒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的根，可是却感觉如此疏离。他怀念着有沙尘暴的故乡，怀念某些人和事。

   毛乌素沙漠已经是一片森林了，人工造林改变了这里的气侯。宽阔的公路，连接起了世界的精彩，这是多少代人梦里的场景。

   他也曾激动地落泪，兴奋不已。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

   他后来问起云烟。夏竹淡淡的告诉小凡：“云烟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从那棵苍老的柳树下走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你骑着那辆摩托车去寻找那座开满鲜花的城市，你会不会回来？”

   夏竹说：“小凡，我不会走了，我的青春留在了这里，那个迷人的大城市，永远没有这片土地亲，永远让人猜不透。这里的每道梁，每道沟，都让我不舍。我站在哪个硷畔上盼过你，我躲在哪棵柳树下想过你，我都知道。我失去的和得到的，别人是不会懂的。小凡，你，还会去哪里呢?可千万别迷了路啊……”夏竹轻轻地挥了挥手，陕北的天空在忧郁中一片蔚蓝。

   风吹过来，带来大片的森林和庄稼，绿色象海水汹涌而来。河流经过的地方，开满鲜花，鸟儿在自由地唱歌。

   小凡突然扯着嗓子吼唱：“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彩，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在是爱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