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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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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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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来往》

田友国

芹琼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赶紧回家。

我没理她。爸妈早已长眠于红堰村一座小山的南麓,家中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她居然还用“赶紧”一词,居然还用命令的语气。

我正在给一只小龟配制适量的午餐。我养了一只小龟,是从江汉路一座高楼中的专卖店买回家的。小龟的午餐有讲究,稻谷加小鱼,荤素搭配,图个营养均衡,这可能就是它长得十分可爱的原因。武汉遍地是水泥地,产不了稻谷、小鱼,更不可能产小龟。红堰村不一样,稻田里产稻谷,产小鱼,当然也产小龟。不过,小龟稀罕,没有小孩子产得快。至于我养小龟的原因,我至今没弄明白。有一点我明白,就是我家的小龟从哪里来。

芹琼的微信又追来了:你如果不回家,到时你别后悔。

呵呵,威胁我还是小看我?我没考上高中都没后悔过,到今天都没后悔过呢。目前,我在武汉市区开一家美发店,活得也不赖,我的衣裙、化妆品都是精品。在武汉广场购进的。算了,别跟她怄气,还是看小龟进餐有趣。以往,我在红堰村见过小龟趴在水边的石头上晒太阳,一副痴迷样,又作呆傻状,但那时候我没见过小龟进餐。

真烦!又一条微信从手机屏上跳出来,我想删除芹琼的微信号,但她毕竟是我亲妹妹,血缘是删除不了的。再一看,是道力给我发来的一条微信,同样是四个字:赶紧回家!我犯糊涂了:他怎么跟芹琼一个腔调?芹琼要我回家,这个家是爸妈在红堰村留下来的一座三间小平房。道力也用同样的语调要我回家,他说的这个家又是谁的家?他的微信干巴巴的,让我想起了我以前还没长乳房的“平胸”。

本来,我跟道力是可以有个家的。

道力属羊,红堰村人。在老家镇土管所上班,却比牛还要牛呢。这话我可没说。是村民私下里说的。这就冤枉了道力。

道力还算低调,身上散发的是“羊气”,村长那才叫牛气呢。这话才是我说的。村民不这样说,村民另眼看我,认为我说这样的话胆子太大了,一定在发高烧。

道力管全镇的土地,我的漂亮在一村之中数一数二,山中没有老虎嘛,猴子也可以称霸王。谁都说我跟他般配,我也这么觉得。道力会哄我,我一开心,他的手就不老实了,在我身上漫游。但有一点我不会由着他。我要严防死守。跟道力在一起,我有时候还是走神,想到武汉市区去做事。更想他跟我一起去武汉市区做事,又不缺胳膊,也不缺腿,肚子饿不了。说不定还能赚钱购一套房子,把家安在武汉市区,再怀上孩子,孩子的出生地就是武汉了。我苦口婆心,说了五六回,道力听不进去,他恋着镇上的那张办公桌。唉,跟道力想不到一块,那我只好把他的手松开了。

按说,我跟道力的关系断了,他不会再跟我往来,分手后就要做到干干净净。今天,他怎么突然用微信要我回家?莫名其妙。但是,我糊里糊涂地撇下可爱的小龟,就朝着红堰村的方向赶回去。

红堰村距武汉并不远,跟武汉早就有点沾亲带故。当然,红堰村也不是行政村,是一个自然村,这是我用手机百度了三遍,才弄明白的。在我小的时候,武汉的北边住着一个郊县,这个郊县的北边散落着二三十户人家,这二三十户人家就构成了一个红堰村。红堰村潦潦草草,窝在一座七弯八拐的小山沟里。

刚回红堰村,我突然想起了武汉,便给胡提发了一条微信:看看家门锁没锁紧,家里的水龙头关没关好。这语气也是干巴巴的,像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我出门时走得仓促。要是家门没关紧,会不会有人进去大摇大摆地偷盗?水龙头要是没关,那家里不就“哗啦啦”水流成河,淹了实木地板及以下的电线、光纤电缆,万一出现了短路,烧坏了电器,引发了事故,那问题可就大了。还有一种可能是,积水泄漏到楼下,殃及邻居,那就惨了,我得双赔,赔了邻居的损失,还要向邻居赔不是。以往住红堰村,就没这么多事,村中有一口池塘,水汪汪的,没有枯过。随便用,不花钱,高兴用多少就用多少。红堰村以外的水从水龙头里流进红堰村,那是后来的事。就是后来有了水龙头,忘了关,也用不着纠结,全村没长出一幢楼房,水自然会奔流向稻田。

没等胡提回复,我就上了道力的家。道力家紧锁着,我就给他发微信,问他在哪。道力告诉我,他忙着给一家民营企业划线圈地。接着,他说,芹琼正在家中等你,赶快回去吧。呵,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道力哪来的自信,一条微信,就算准了我会回来?

胡提很快就给我回复:琼,那我以什么名义到你家去?我叫芝琼,胡提是武汉籍男人,他总是很不正经地用“琼”来简称我,肉麻。听多了,我不再肉麻了,因为我麻木了。我用微信语音说,你随便。

胡提回了语音,我是你的男朋友。

你还说得出口呢,看上去像我叔。

那我干脆跟人家说,我是你男人,或者老公。

关于胡提与我的关系,他怎么定位由他去,我还真不在意。目前,我最在意的是家门关没关,水龙头关没关。我说的话,胡提不会不听。我还没嫁给他呢。

红堰村长得土是土了一些,却长得还算喜庆,二三十户人家的门前都有橘树,树上都有鸟巢。鸟在巢里俯听男女村民相爱的响声,被感染了,也在巢中相爱。我家门前就有两棵橘树。鸟在俯听某种声音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模糊的来历。

我问过父亲,这两棵橘树是不是您种植的?

父亲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父亲,我父亲没说什么,就是摇了摇头。原来,我父亲是仿效他父亲的样子来回答我的。

红堰村看重橘树,说橘树是嘉木,象征吉祥。我就不明白了,我父亲一生盼着生一个儿子,但偏偏生了我和芹琼一对双胞胎女儿,后来就没生了。我父亲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问题是他喜欢芹琼。芹琼也是女孩,长大后一样要出嫁的。这就是父亲偏心了。他抽那种劣质烟,我忘记了是什么牌子,只记得是没过滤嘴的。我父亲抽一口劣质烟,再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烟雾。烟雾也很劣质,但绕着他怀里的芹琼。芹琼就得意地笑。朝着我。我在地下玩。

我在橘树下停留了一下,就进门了。芹琼正在叠一大堆衣服,我从中辨识了道力的一件衬衣、一条牛仔裤。道力的这条牛仔裤是我给他买的,但付款的钱是他的。我的目光十分惊奇:芹琼,你跟他住到一起了?

芹琼迎着我的目光,说:这不明摆着吗?

我说:怎么可以跟道力住在一起?

芹琼对我也很惊奇:我怎么就不能跟他住在一起?

我停顿了片刻,想了想:你不知道我跟他谈过恋爱?

芹琼立刻向我放连珠炮: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他带着你钻山洞呢。谁说你跟他谈过恋爱,我就不能跟他在一起住?

我的声音有点软:你怎么能这样,到什么程度了?

芹琼却理直气壮:我跟他都住在一起了,你还用问吗?

芹琼也太随便了吧。要是我不去武汉,一直呆在红堰村,我会不会中道力这么随便呢?即便是我跟道力情断了,芹琼跟道力也不能随便住在一起啊。

问题是,芹琼自小爱在红堰村的大白天看橘树的老去,看石头的脊背,看野兔的爱情。我自小跟她不一样。红堰村出生于武汉之北的郊县,血统归属这个郊县,用不着做DNA鉴定,我的血统隔武汉市区有点远。于是,我爱蹲在大白天的稻田边,虚着眼做梦,梦见红堰村跟武汉成为近亲。这场梦做得时间太长。突然有一天,武汉管这个郊县叫区,升格了,与武汉主城区平起平坐。这样一来,武汉也算是亲切地吻了一下红堰村。但,红堰村还在这个远城区内,与身居武汉主城区的七支沟、螃蟹岬、青鱼嘴、姑嫂树区别大着呢。在红堰村住够了,得挪到武汉主城区去住。芹琼没挪身,守在红堰村,居然跟道力随便起来了。我就不明白,红堰村究竟是什么迷魂药,灌得他们死心塌地留下来……

我的目光十分迷惑,一直盯着芹琼,没拐弯。芹琼说,芝琼,我不顺你的眼,你就别看了。你把眼睛收回去吧,看看你的一双脚。听说,我比她早出生十几分钟。那也是资本啊,那也该叫我“姐”啊,怎么叫我“芝琼”?我听不顺耳。

我把目光移向我的一双脚,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芹琼说,你的鞋子穿错了吧。

我问,错在哪?我又向她释疑:这是一双配对的鞋子,你看这款式、图案、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鞋子的图案一只是黑色的,一只是红色的。武汉市区正流行这款呢。要不,我带你到武汉市区见识见识。

芹琼说,你穿这样的鞋子,走错了地方。

我没接她的这句话,抬起眼,又遇上了她和道力的衣服堆砌在床上,说,你要我赶紧回家,就是为了这个?芹琼一笑,鬼黠得狠。我说,你赶紧跟他领结婚证吧。

世上有些事就奇怪了,说不清。红堰村人很少做梦,要是碰巧做了个梦,也会在起床前掖到枕头的下面。没梦的人,安分守己,能静静地看蛇的滑行,能听狗吠与牛哞。红堰村人竞相在稻田与床上间种,想种就种,把种子播在稻田与播在女人身体内,是两码事,但都是愉悦身心的事。这两件事都累,红堰村人却不叫一声“累”。要是叫“累”,红堰村还有密密麻麻的蚯蚓疏松土壤吗?

红堰村人都是大忙人,哪有闲心做梦。

红堰村仍是武汉的远房亲戚。但忽然又有那么一天,武汉把远城区开始叫新城区了。也就是说,武汉把红堰村也发展为近亲了。红堰村的脸面上有了光彩,池塘、沟渠和水田里的泥鳅照旧在晚上出来捕食藻类、水生昆虫,照旧摄取泥渣、浮游生物。

赶紧回家,道力跟芹琼一个腔调,却没跟我说明事由。按芹琼房间的情形,看得出道力下班后会回到她这里,且已成日常。刚进芹琼房间时,我就闻到了一股男人的气息,那是道力特有的,汗味混合着烟草味。我熟悉。我想到镇土管所直接找道力,单独问问他。要不然,等他跟芹琼会面,串通一气胡弄我,够我受的。

一路上,胡提不停地给我发来微信,通报家门锁得结实,就是技术过硬的小偷有行窃的图谋,也进不去。他还通报家里的水管也关得紧,一滴水也没滴。接着,又发来一条微信:琼,要不要给冰箱断电?我就骂了他一声。

我家住在三楼,一楼是我的美发店。我的手艺不错,远近有名,回头客多,小鲜肉也有,老妖精也有。这不是吹牛。胡提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胡提原在汉阳钟家村开一家诊所,听刘一说我的美发技艺好,手长得很好看。他就开宝马到我的美发店来了。红堰村哪有宝马,胡提让我长了见识。宝马长成这样啊!

给人美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能敏感到,男顾客在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里苦苦追寻我身体的某个部件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怜巴巴的。洗头时,也不怕洗发精浇灌了双眼,居然睁着双眼紧盯我的某个部件看,真无聊。隔着纯棉T恤衫,又有D罩杯拱卫,看得清吗?

胡提是另类男人,他对我的某个部件一眼都没看,这样的男人在红堰村也难很找到一个。我给他剪头,全过程他都像没有呼吸一样,我手中的那颗头就像一枚玩具,任由我搬弄,弄得我有点对自己丧失了信心。红堰村山石多,稻田多,女人多,当然男人也多,大家都会睁大眼睛看我的某个部件。我承认,我肤浅,我的第一声啼哭交给了红堰村的小山沟,我能像留美的宋美龄那样深刻吗?我有点犯贼:男人盯上我的某个部件之际,我反感,说天下的男人都无聊;男人不盯我的某个部件时,我又心烦了,说他没长眼睛,我也无聊了。

靠美发,我赚了点钱,购房时我付了首款,接下来是商贷还款。房子不大,用尽我的积蓄外,每个月要还购房贷款,真是头疼的事,像一座大山压在头上。胡提深夜电话我,文绉绉地说他想造访我。我没答应他,说深更半夜的,你什么企图?劫色?胡提发给我一条微信:我是一匹狼吗?我就在你家门口。

我把一把菜刀掖在沙发座垫下,把门打开了。胡提没坐下来,递给我一个包,跟我说,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孤男寡女,要是不干一点热血沸腾的事,我会对不起我自己的。我突然口塞。胡提站着说,琼,你要是傍上了一个有钱的男人,还房贷比嫁人还容易。但是,你没有这样做。所以,我看上了你。胡提打开门,把一个包留给我,马上从我愣怔的眼神中走出去了。

后来,我就把我家的钥匙给了一把胡提。

以前,道力把他家的钥匙也给过我,我到武汉之前还给了他。他不要,我把钥匙随手甩到了地上,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发呆。

此时,道力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

我说,我回来,但不是还乡。

道力说,你别瞧不起新城区,一转眼,我也是正宗武汉人了。

也是一转眼,道力把芹琼送上了人流手术台。我不难想象,在真空吸引管、子宫刮匙、碎胎剪与卵圆钳之类的冷器具前,芹琼不喊一声“疼”,却叫“道力”。我问道力,我跟芹琼是亲姊妹,你怎么跟我亲妹妹粘糊糊的了?道力说,我跟你的亲妹妹粘糊糊的,犯了哪条法?又违背了哪条伦理?

一切都是两厢情愿的。以前,芹琼是赤着脚,下到水田插秧,泥巴淹没了雪白的双腿。芹琼还是那双脚,现在却走进了村小学的课堂,教五年级学生结结巴巴朗读课文。我知道芹琼的斤两,她教五年级学生的语文,半夜里都会喘气困难。道力说,有人找我批土地,我就能让芹琼进小学去当教师,这有什么难的。说不定,我还会把她弄到中学去。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鞭策自己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芹琼上了三尺讲台,也上了人流手术台。我担忧,芹琼人流做多了,子宫内膜异位,到了真要小孩的那一天却怀不上了。道力没看出我的表情,说要告诉我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淡然,我最想知道的事是,他跟芹琼为什么一个劲地呼我赶紧回家。

道力“咳”了一声,这是他的习惯,说话前总要“咳”一声。他说,有一条马路要从红堰村经过,通向不远处的深山,那里正在开发一个旅游景点,而你们家的小平房赶巧压在这条马路的规划线内,天大的好事啊!

所以,你就叫我赶紧回家。我对芹琼说。

芹琼说,对呀,这房子是父母留下的,我不能吃独食,这不正想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办嘛。当然,这事还有操作空间,马路的规划线可以取直,也可以打个弯,还可以绕过我们家。道力让我们拿出意见来,剩下的事由他去办。

道力能唤雨,我相信。但我的思路却拐了个弯,我说,妹,我说再多,你也会跟他在一起,我也管不了。不过,你要采取避孕措施。芹琼轻描淡写,说,医生已告诉我,我不大可能再怀孕了。红堰村遍野的枇杷树似乎都是该结果时就结果,更没有更年期。而芹琼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慌乱与不安。

我的手机响了,是胡提给我发来视频,向我汇报他是如何给我家小龟供餐。画面上,胡提对小龟大献殷勤,配餐也算合理,小麦加小虾,另加几条昆虫。他的一招一式全是模仿我。胡提说,昆虫没花钱,是我亲手捕获的。胡提对我家的小龟这么用心,我当然明白他心里想着什么。同居是一码事,结婚是另一码事。他急着娶我,我得把他吊起来,让凉风吹一次他。

我的表情透露了我的恋情。芹琼问,他是正宗的武汉男人吗?

武汉的男人没什么了不起,胡提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提跟我说,他在钟家村开办了一家诊所,我应声就浅浅地笑了:武汉不也用村呀湾呀命名街道嘛,钟家村?王家湾?听上去就俗,跟红堰村有异样吗?当时,我的左手心掌控着胡提的一颗头,右手举着电吹风,正在给他做美发的善后处理。这颗头很乖,在我的左手心发生着转动,一点不像长在他的颈子上,跟红堰村男人的头也没什么两样。不过,经我一剪一洗一吹,胡提就有了胡歌的神采。我说,你比电视剧《伪装者》的主演胡歌还精神。胡提很没正形地说,那是,导演最先选的是我,我没去,胡歌才有机会出名呢。

但后来我把双目刮了一下,又刮了一下,再看了看胡提。

胡提把他的诊所迁到我的美发店的斜对面了。他说,我从中山大道穿几条小巷到达这里来开办诊所,完全是为了天天看你的一双手。我的一双手有万千风情,对于这点,我坚信不疑。他的话,我也信。我的门店开在六渡桥一带的芳菲小区,临街,又能听到长江水与汉江水的交汇声音。

胡提说,我真不是看上了这一带的含金量。

我问,那你看上了这一带的什么?我心里已有答案,但还是要问。我虚荣,也无趣。

有一天,长江和汉江的水腥味弥漫着六渡桥,窜进了我家。我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吃枇杷。枇杷不知是从乡下哪片果园进城的,远没有红堰村枇杷的味道醇正,极有可能是杂交品。胡提对我说过,蔬果有太多的杂交品,但人若不吃蔬果,营养又会缺失。红堰村从来不缺蔬果,往门前、地头随手撤一把南瓜、冬瓜、白菜之类的种子,就会自然生长而不杂交。吃不完,就喂猪喂鸡喂牛。说实在话,我在红堰村天天吃蔬果,吃得够多了,恐怕比武汉人一生吃的蔬果还要多。进了武汉,我就成了肉食动物,也没见发胖,主因是我身体的底子薄,不容易发福。不管怎样,按胡提的吩咐,我还得吃蔬果。蔬果是从菜市场购回的,我一吃,心里就发慌。

胡提打开我夜间的家门时,还有一只枇杷斜卧在瓷盘内,犹犹豫豫地把它的皮半张半合着。这一夜,我把窗帘紧闭了。胡提觉得我意外。我是处女。他感动得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赞扬我是珍稀动物,国宝级熊猫。我觉得他很意外,这用得着哭吗?

芹琼听了我给她讲的故事,不以为然,说,就算你像个武汉女人,那跟我有什么两样?不照常给了男人嘛。我说,我的故事发生在武汉,跟你不是一回事。芹琼仍然没听懂,盯着我两只脚上不一样的鞋子,说,就凭这个?我明天就叫道力给我买一双,你还认为我是红堰村人吗?武汉女人就比我高级?

道力从武汉开会径直回到红堰村,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他身上弥漫的一股早餐味,我有点怀疑自己的嗅觉。时值近午,早餐味也该消逝了。道力从装潢精致的会议纸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芹琼,让她趁热赶紧吃。芹琼赶紧打开塑料袋,吃相却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秀给我看,间或也把塑料袋递给我。道力让我跟芹琼一起吃,我没吃,因为塑料袋里的食物我熟悉,一点也不稀罕。

会议给参会代表指定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道力吃、住都在这座临江的大厦内,讨论发言也在规定的话筒前。吃与住当然是公费报销,尤其是一日三餐全自助,随心挑选,敞开肚子尽情吃,却不可在餐厅内剩下,更不能作弊,带出餐厅之外。真文明呢。胡提带我住过高档酒店,我有体验。餐厅角落里有摄像头,门口站着描过口红的服务员,也含情脉脉监视着,谁会把自尊不当回事?道力机智,仍是在服务员和摄像头的眼皮底下,给芹琼带回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芹琼一边吃,一边流泪。

用得着这么感动吗?浅薄。这就是我妹妹。

道力说,你们姊妹俩给我一个答复,旅游线路该如何划。上面催着呢,别不当回事。道力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真把自己当武汉主城区的人了,你就是红堰村的人,用不着化验你的血。他的话有点呛人,却没坏心眼。我家老屋至少也有七八十岁了,说不准,哪天一阵狂风吹来,就坍塌了,或被卷走了。恰巧,有一条旅游线路经过,可以翻新。红堰村人都想这条旅游线路经自己门前过呢。

反正,我跟芹琼都是女人,迟早也是要出嫁的。何况,道力在镇上建了一幢三层楼的私房,我则在六渡桥购了一套商品房,我跟她都有归宿。再建不建房子,无所谓,芹琼不会睡露天,我也不会睡小巷。

道力理解我的意思,说,那就置换成钱吧,你们姊妹俩平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一种讨好的温情,他在回忆过往,他在期待什么。我感觉到了他的泛情,没有回应他。我稳了稳心绪,对道力说,你赶紧娶了我妹妹。接着,我用眼睛对芹琼说,你要提防道力。芹琼不屑于我的眼神。

道力打算,把我家划在旅游线路之内,还把周边的土地在用皮尺丈量的时候放宽一些。他说,小时候我们玩过橡皮筋,可以拉伸,丈量土地一样。

这时候,胡提给我发来微信:琼,你怎么不养狗,偏偏养小龟?这个问题,老生常谈了。我眺望,胡提一定在我家给小龟喂食。

我养小龟,可能与我的长相有着某种关联。

红堰村人说我长得漂亮,六渡桥的人说我长得不洋气,也不土气,介入土洋之间。我没生气,倒是服气。别人这样说我还算客观、中性的,褒而不贬,贬而不褒,我怎么会跟别人生气?不洋不土,总比土气高一格吧。

生长在红堰村的女人养宠物,就是住进了六渡桥一带的芳菲小区,也只能关在家里养小龟,千万不可养德国牧羊犬、威尔斯科基犬、比利时特弗伦犬。这些犬名是一个叫刘一的女人告诉我的。第一眼看到刘一,我就觉得她的长相跟我完全不一样,当然也非白嫩美。刘一的长相适合养血统高贵的犬,所以她不在胡提怀抱里的时候,大半时间她怀里就抱着一只幼小的比利时特弗伦犬。这是刘一亲口告诉我的。当然,有时候,她抱着比利时特弗伦犬,却又被胡提抱着,这是我的发现。我还发现,一个男人抱一个女人,女人又抱着一只比利时特弗伦犬,一环套一环,很逗。不过,胡提怀抱刘一之际,我另有一个发现是,他俩抱得很松散,很庸俗。至于说,刘一是不是胡提的第一届女友,我就不知道了,也没必要知道。

道力看我在回微信,说,你跟哪位武汉男人粘上了,我怎么嗅到了一股糊味。这话听上去有点酸,我却有点成就感。当初,道力舍不得镇土管所的一支签字笔,让我只身跑到武汉打拼,不容易啊。好在遇上了胡提。

我跟胡提相识,全靠刘一的介绍。

刘一喜欢我的美发手艺,逢人就夸我。要是想做美发了,她总会提前几天跟我预约,还给我吆喝了一些顾客。胡提成为我的顾客,全因刘一用美言煽动。胡提第一次光临我的美发店,由刘一陪着。渐渐,胡提美发越来越勤,隔三岔五,就把一颗头交给我。刘一也懒得陪他,自顾搓麻将去了。

胡提说,我不喜欢搓麻将的女人。这话我听得懂,因为我不会搓麻将。胡提说,养狗有什么好?特弗伦犬也还是一只狗,狗的血统有高贵与低贱之分?没有。我就喜欢养小龟的女孩。胡提自顾表达,我手中的电推剪照常在他的一颗头上徐徐行走。胡提怎么对我有感觉,而不喜欢刘一这位地道的武汉女人?

我对胡提也有了感觉,一天不见他,日子像一盘菜没放油盐一样。有时候,我手中的电推剪还会把顾客的发型剪歪了。为此,顾客跟我大吵。胡提从斜对面的诊所赶过来,涨红着脸跟顾客吵。他吵架的段位太低!顾客高声喊:你怎么护着一个乡下人,难道你包养了她?胡提支吾半天,想说清却没说清。我也不想装涵养了,厉色道:我怎么是乡下人?我在芳菲小区购了房子,开了美发店,哪点比你差?日子比你过得好多了。我气急了,补充道:胡医生没包养我,但我就是喜欢他,爱他,你管得着吗?

刘一有了警觉,跑到我的美发店,骂我狐狸精,把胡提的魂勾走了。事到临头,我倒不慌张了。谁说我就不能跟一个武汉女孩争同一个男人?谁说我不能跟一个比我长得洋气的女人争同一个男人?我跟她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也不可能共一个频道。但可以争同一个武汉男人。胡提说,刘一太粉饰,身上发出特弗伦犬的气味,梦呓中都喊着“我胡牌了”。经他这一说,我知道胡提跟刘一上过床。不过,我不追究,发生在我未“到岗”之前的事,我要是追究,那就不明事理了。

我用不着与刘一去争胡提了,胡提一把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胡提抱我抱得很紧凑,很复杂。对于这点,我有心得。我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是事实,另有一种高山缺氧的感觉。胡提说,我这一辈子要找的女人就是你。

我回红堰村,胡提在六渡桥用微信粘着我。我把微信调向“信息免打扰”,静下来,当着道力的面,跟芹琼商量处置房屋的方案。芹琼说,你跟我往后不愁没房子住,就是再造新房,谁来照看,也是个现实问题。你为什么要离开红堰村?我明白。各有各的活法。我留在红堰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就算你成了六渡桥的人,我就不信了,你比红堰村人的日子过得好。出门坐车要钱,买一根韭菜要钱,用水要钱,钱钱钱,我才不跟你到六渡桥去呢。我有道力,这些钱都能省下来。我一辈子就在红堰村,活得也会风风光光。芹琼的话没错,她有道力,红堰村人都羡慕她,也妒忌她。道力管一镇的土地,比镇长还厉害呢。

其实,要不要再建新房,我跟她一样无所谓。胡提开诊所,也赚了钱。他一口气就付清了一套复式楼的房款,单说客厅就可打羽毛球,还有健身房和跑步机。要是我一个人住,夜晚还真有点害怕。就目前来说,芹琼和我都不差钱,以后就难说了。我对芹琼说,要是置换成钱,各取一半,再多的钱也经不起花,本身钱又不值钱。

道力一言未发,盯着手机看,听我和芹琼争论。

芹琼问,你的意思是再造新房?

我点了点头,很肯定。

道力说,你们姊妹俩统一意见,至于新址嘛,你俩划个圈,我来办。工匠嘛,我来请,不用你俩操心。

听得出来,道力倾向于再建新房。红堰村人给道力烧高香,请他批条子,看上的就是土地价值的与日俱进,但芹琼一条心要变现。这座老屋是父母的父母留下的,一片瓦,一块石,很可能还跟我和芹琼的生命源头有关。就是再造新房,我也想把这些瓦和石尽量用上去,也算是祭祖吧。

芹琼说,那么,道力划线、圈地等等,也得折算成钱吧。你跟我怎么分配?

道力算是明事理的人,对芹琼说,你的话有点离谱了。这下点燃了芹琼的炮筒子,芹琼质问道力:你站在谁的一边?你至今还恋旧情一心向着她?你背着我跟她都干了些什么勾当?你让我做了几次人流?你是人还是魔鬼?

道力安慰芹琼,劝她不要东拉西扯。又告诉她,镇办中学当老师和镇办医院当护士,由你挑选,都办妥了。

我伸手打了芹琼一耳光。随后,我给胡提打电话,叫他马上赶到红堰村。

胡提开着宝马进入红堰村,一村人都依在门柱上张望。我去接他,道力和芹琼也跟在我身后。胡提刚把宝马停在一间牛棚前,摘下墨镜,一边跟道力握手,一边对我说,是你旧情人吧,两小无猜?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胡提没理会我,指着牛棚里的一头牛,对道力说,它病了。道力疑惑:这头牛天天耕地,哪会生病?胡提说,你看看,它的阴囊湿了。道力问:你是兽医?胡提答:人兽相通。我说,你胡提就没个正影。胡提说,这个知识点的源头在《伤寒论》中。我乜了胡提一眼:住口!这不是你卖弄文化的地方。芹琼撇了撇嘴,对胡提的初评不满意。

坐上宝马,道力就给镇上一家酒馆打电话订座。胡提一路辛苦了,我代驾,也好让他观赏一下红堰村的野景。红堰村的空气成分复杂,至少含有牛粪的气味,而胡提禁不住做深呼吸,很贪婪。六渡桥车多,人的肺叶都染黑了。

在六渡桥一家名酒商店,我见过茅台酒的样子,一看价格,我就“啧啧”了两声。道力把我们领到酒馆,一瓶茅台酒已站在餐桌上迎宾了。我大开眼界,小镇小酒馆小包间也用上了茅台酒!

茅台酒斟入一次性纸杯,有点不伦和滑稽。道力的酒量在红堰村排前三甲。我向胡提暗示,别跟他对拼。胡提心领神会,但一端酒杯,喝上了,就把我的话不当回事了。他跟道力喝欢后,红光满面地说,老房子和地产都变现,她俩各分一半。你再圈一块地,我出钱建一座三层楼房,你跟芹琼一层,我跟芝琼一层,另一层两家公用。道力说,圈地没问题,没问题,来,我们狠狠地喝一口。

芹琼紧追着道力的话,补了一句:圈地?说得轻巧。

道力管土地,近水楼台,用最便宜的价格购进,这笔钱不会比一座三层楼房的建筑费高,但芹琼想把这笔钱也算到我们的头上。我说,芹琼,看你的表情,我们还得像外人找道力批地一样送大礼吧。道力说,见外了见外了。这钱我来想办法。

我跟芹琼一谈就崩,两个外姓男人却谈得拢,还把事敲定了。

胡提说,回武汉我就找人设计图纸。

道力说,明天我就开始圈地。

一瓶茅台酒喝光了。道力打电话订房,要我跟胡提先住下,晚上还喝茅台酒。一听茅台酒,胡提的眼睛就光芒四射了。我想起我家的小龟还饿着肚子,便推辞了。胡提不想错过下一顿的茅台酒,原封不动地坐着。我说,我还没嫁给你呢。

宝马刚入武汉市区,走不了了,前面堵车,望不到头。

我的手机响了,一接听,是芹琼的哭泣声。她说,道力不见了,手机也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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