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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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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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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说谎

随即说谎

田友国

1

那个黄昏的太阳很旺盛,如王剑老婆的奶水一样。但,王剑鼻子一耸,嗅觉便马上产生了异样:这太阳光里散发着一股腥味,不淡,也不浓。

王剑这人很怪,好腥。

王剑庆幸自己没患鼻炎。他有个谬论,就是男人如果怕腥,一定不是健壮的男人,充其量是个假男人。谬论归谬论,王剑最瞧不起的男人就是怕腥的男人。

王剑有一张绿色的画夹子。对他来说,是一种饰物,类似于女人的项链。王剑画画画了四五年,没一点长进,不像画,倒像鸡爪癫的。他也自嘲过,说他的画一塌糊涂。但,他紧跟着还有一句话,说他这样的画才配叫艺术品。这时候,邈远的天边有几只鸽子乱窜,让王剑想起幼儿园的小朋友。王剑来了灵感,便捉笔画远天与鸽子。画是画了二三幅,没一只像鸽子,全像鸭子,鸭子游到白云间了。他觉得,这有点创意。

王剑很自得。

突然间,王剑的运气与故事就顺理成章地诞生了。王剑也猝不及防。

王剑站在船甲板上,与岸上一位姑娘相遇了,这是天意。当然,隔着一条木跳板,只限于目光。目光里有没有爱情,这一男一女都说不清。渐渐的,晚照淋透了岸上的姑娘。她有点土气,体态却雅。王剑便生了遗憾,这样的姑娘站在安庆一带的堤坝上,的确是浪费了。

姑娘见他画画,就想让他给她画一张像。姑娘也不知为什么会起这个念头,便从堤坝上下来,轻盈地走过船跳板,上了船,站到了王剑面前。这是王剑多次梦见的场景。但,他一见面前站着一位姑娘,就有点犯结巴了。好在一握画笔,口齿便利索了,感觉不一样了。王剑说:“你爸爸妈妈把你生在这种地方,是犯罪……”姑娘的思维跟不上来,只笑,咯咯咯的笑。又笑,嘻嘻嘻的笑。之后,她就懂了王剑说话的意思,心里头一欢,又一欢,乐得心欲跳出嗓眼口了。

王剑就晓得这姑娘叫波儿了。

波儿请他画像。

王剑说:“怎么谢我?”眼睛随即在波儿身上乜。由于目斜,勘探得有力,波儿就紧张,就低头,就羞涩,就不好意思了。王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说:“那就给我把被单洗了。”便带波儿进了船舱。王剑的床单不睡半年是不会洗的,看上去脏兮兮的。波儿扯过床单,洗。洗得彻底而绵长。

波儿一边洗,一边要王剑给她画像。王剑一推辞,再推辞,说他好好构思再动笔。王剑自知给波儿画像,一定会把这位美女画丑,亵渎了波儿,而波儿一旦知道他的斤两后,就会立即从他身边跑远。

王剑的床单历史性地干净、洁白了。

王剑的心事全没在画画上,而在波儿的身上。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激情,画了好几幅画,没一幅画像波儿,全都像古代的潘金莲,因为他只会画潘金莲,不会画波儿。

王剑再也画不下去了,只好取一幅给波儿。波儿咬了一下嘴唇,就像一把锁锁住了嘴唇,无语。王剑苦着脸,也锁着伟岸的身体,坐如石。后来,波儿才开口,说:“你画得像我,太像我了……”一惊,也一叹。其实,她是言不由衷,只是怕损了王剑的自尊心。波儿的表情令王剑不再怀疑自己的艺术才能,于是,他拿醉眼坚定不移地看着波儿,比如,她那桃花灿烂的两颊。这样看着看着,王剑就觉得比吃海鲜还过瘾。

波儿问:“你为什么画画?”

王剑的回答淡而无味:“因为船上太寂寞。”

王剑的口齿算不上伶俐,但爱随即说谎,他说过的谎话,可载满船舱。不过,他说的真话也不少,可与谎话对等,刚才一句“因为船上太寂寞”便是真话。

王剑不寂寞的时候就会说真话。

也有例外的时候。

之后,船便照例在安庆一带停泊。波儿到船上跑勤了,与王剑混熟了,胆子就粗了起来。有一天,波儿与王剑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波儿突然问王剑:“嫂子一定很漂亮吧?”王剑舌头上打了一个旋涡,说:“我还是单身呢。”说是这样说,心却有点颤栗,腿肚子有点发软,后怕了。波儿看见了他的腿肚子在打颤,问:“你怎么啦?”王剑支吾了半天,说不上来。波儿的腿肚子也在颤栗,这就有点奇怪了。过了半晌,波儿说:“我早就嫁人了,还生过小孩。”说了,腿肚子就不打颤了。波儿也在说谎,她至今还没有嫁人。此时,她没别的选择,只能说她嫁了男人。

说谎也是一种机智。

波儿悄悄地喜欢上了王剑。波儿完全没办法了。波儿说:“这世上的女人很难喜欢你,唯

独我例外。”王剑说:“这世上的女人都很难像你这样说话。”波儿换了一个话题,说:“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船员寂寞的,怎么偏偏干这个?”王剑叹了一口气,看远天的云,漫不经心地说:“寂寞也是一种人生。”这话有点诗意,也有点哲理,太煽动波儿的情绪了。王剑觉得,人呀,不一定非要什么博士后毕业,才能说出非凡的语言,语言只听凭当时人的处境,比如,身旁的波儿就诱能发他的才思。于是,王剑有种当过一回哲学家的自豪。

王剑是个不错的男人。波儿惊喜自己的眼力。波儿凭感觉,知道王剑是有妇之夫,但她就是想跟他多聊一会。波儿在一个雨天上船时,王剑对她说:“波儿,你爱上我了。”很自信的样子。波儿说:“你做梦吧。我要是真爱上了你,我就不会上你的船了。”

王剑说:“要是那样,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寂寞的女人。”

波儿就有点脸红。

王剑说:“我的船开航后,你就寂寞了。要不,你抓紧时间嫁给我吧。”

波儿说:“你想得美。”

王剑说:“我也是一个孤男啊。”

波儿说:“那是你的事,我只想你的船泊在这,你不寂寞就够了。”

2

故事发展至此,船长介入了,但不是第三者插足。这条船不大,但也有船长。船长灌了王剑五六两烈性酒,便切入正题:“你是不是与她有点那个?”王剑喝了一口烈性酒,又喝了一口烈性酒,口吻也就烈了起来:“那倒是没有。不过……哪个猫子……不想吃鱼,你船长……阳痿吗?”

船长被呛得昏天黑地,拍响酒桌,说:“把你老婆借给我睡,保准要‘人流'。”

王剑这下恼了,也怒了,一掌拍响酒桌,说:“他妈的,你相不相信老子会把你的狗胆挖出来,往你老婆嘴里塞?”

两人一笑,又一笑,都吞了一口船舱外的圆月,把酒压了下去。

王剑的眼眶潮湿了,说:“老婆跟我睡了那么多回,跑船寂寞是寂寞,但再怎么着,也要对得起她。”船长听了这句话,猛地喝了一口酒,说:“你小子满口的屁话、脏话和谎话,就这一句才是人话。”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蔫了,就瘪了,就瘦下去了。

4

王剑如黑塔,很牛,他说他吃过豹子胆,什么都不怕。这话太绝对。

本来,在安庆一带这座小镇上卸货的时间够长的了。王剑却觉得太短太短,一不小心,货就卸完了。这是无可救药的事。船长告诉王剑,明天船要启锚。王剑就把目光投向岸上的堤坝,巴望波儿再来,再来。或许,今生今世不会再与她见面了。他开始对自己不满意:一个大男人的魂怎么被波儿吊销了呢?

王剑没有向波儿说出启锚的准确时间。他太需要向她隐瞒了。人与人之间还是要依托于某种隐瞒,才具有神秘色彩。王剑怕分别的场面过于悲剧。他推断:波儿在分别时一定在她的眼睛里流着泪水,一旦被船长看见了,说不定就会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也没啥,就是有点心虚。

关于启锚的时间,船长却给波儿透露了。他也很想再看波儿最后一眼,享享眼福,就这。很纯。当时,波儿一撇嘴唇,说:“你们什么时间开船,不关我的事。”

王剑是个大风大浪沉船死人都见过,甚至还敢亲自打捞死尸的人,自从行走江湖河海,从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这次也是。几个自称水上管理员的人一上船,不分青红与皂白,就要强行收几百元的管理费。船长说已交过了。对方不依不饶,硬要再交。王剑的眼睛容不进一粒沙子,便冲上去,与对方争辩起来。对方霸气,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再啰嗦,就把船扣下来。

王剑就火了,拳头也攥得死硬。一个高个子水上管理员就从背后一脚把王剑铲倒了……

波儿恰恰这时候出现了,这有点类似于金庸的构思。波儿伏在王剑身旁,一滴泪水一半噙在眼眶内,另一半闪出眼眶外。自古以来,女人的泪就神奇。王剑一见她的泪水,就撑起身,站起来,站在了波儿的泪光之中,其姿势一如船桅的巍峨。

一瞬间,几个水上管理员溜走了。波儿化解了一场战事,用的也是泪水。

王剑还没站稳,就说:“没事,没事,我是打不垮的。”很英雄豪气的样子。波儿就放心了,就开始崇拜王剑了。在她眼里,男人就应该是钢铁炼成的。

等到船即将启航时,王剑就有点空落落了。王剑斜着一只眼,问波儿:“你会想我吗?”波儿轻轻地答:“聚散如水嘛。你又不是我的男人,咱想你有什么用。”王剑就大失所望,低头不语。波儿见状,连忙说:“跑船人走的是水路,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走神会有危险。记住我的话。”冲这句话,王剑就咧嘴大笑,笑声踏浪而远去。

船长立于一旁,插嘴道:“咱跑船人也有血有肉,想女人不是什么丑事。”

船开了,把波儿与王剑撕开了。

波儿劝王剑忘记这次“萍水相逢”,事实上,她自己都无法忘记。波儿对王剑说的话也是谎言,她因王剑的出现而三天不知肉味了。波儿惦记着王剑的腿,不知他的腿康复没有。牵肠挂肚的结果是,她在烧开水时不留神烫伤了一只手。波儿不觉得疼,还傻傻地笑。

对于王剑,恰恰是波儿的说谎构成了波儿的可爱。王剑把纷繁复杂的航道弄得一清二楚。王剑说过,航道就是白菜煮豆腐,简单。但,王剑就是弄不清波儿。王剑说,他生来就是跑船的料,成不了情种。

王剑还在研究波儿的时候,船长递过来一句话:“我看你还是有艳福的,一定睡着了还会笑醒呢。你比我强。”说间,有那么一点羡慕,另有一点忌妒。王剑说:“船长,你爱喝酒,也爱吃醋啊。”船长说:“吃醋祛寂寞呢。”王剑说:“妈的,女人怎么是个谜。想弄懂,怎么比放卫星还难呢?”船长说:“那就别弄懂了,要是弄懂了,女人就没多少意思了。”

3

王剑有家,也有女人。他的女人长得胖,却有一个极“瘦”的名字,枝苇。据说,是一枝芦苇的意思。起初,王剑叫这个名字时觉得饶舌,不顺口。后来就省了“枝”,喊她“苇”。这只是简称,舌头一动,就可以蹦出来了。但,这不是昵称,王剑还没这样的浪漫意识。

苇一嫁给王剑,就注定了她一生必须担心受怕。苇已经习惯了。苇想得很穿,很透,日夜有男人厮守,未必就快乐,说不准三天就有两回吵闹呢。再说,男女之间的那件事,隔时间长了,久了,做起来才有意思,才有回味。做多了,会麻木,像喝白开水。

苇虽大大咧咧,一身肉坨子,但,苇对王剑爱得很细腻。苇说过一句温馨的话:“你放心,我一人在家,没男人敢动我的邪念的。我就是担心你跑船,总在祈祷你平安回家。”王剑就拿手捆绑苇,却捆绑不住。苇长得丰满,身体在王剑的臂弯里总会逸出一大截。苇问:“船在江面上像一片树叫,碰上大风怎么办?船坏了怎么办?你病了怎么办?”王剑没词,捉住苇的手,下死力捏。苇不晓得疼。苇只晓得哭。苇就想与王剑在床上打滚,浪打浪。

王剑也是。

苇喂给王剑一个吻,很漫长,却没起伏,一直辣着。后来,苇说:“你先去睡吧。”便把王剑凉到一边。王剑目眨了。苇说:“我得收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王剑说:“天气预报有什么收看的,与夫妻生活不相干。”苇说:“不收看天气预报,我干什么也没心思。”苇这时显得并不胖,很迷人,很动人。

对天气预报中的台风、海潮之类的词,苇闻之色变。苇的心比针尖还细。苇的心总在远航,苇的日子过得苦,不是因为寂寞,她天天惦记着王剑。就这样,她的青春一滑就滑走了。苇没见过长江,更没见过海。但,她听自己的男人说过,他的船顺江而下,还会入海。她男人说,海博大精深,也惊心动魄。苇全凭对王剑的感受来感受大海,她说:“你就是海。”王剑在她身上掀起巨浪之际,苇把王剑喻之为海,说:“海涛扑去来了。”事毕,苇一边掩住衣襟,一边绵缠地说她又赶了一次海。

王剑顿觉自己伟大。

曾经,苇买过一阵子有关海的书,一边读,一边想象,茶饭不思。有一次,苇对王剑说:“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王剑便“嘻嘻哈哈”大笑,回答她:“改嫁嘛。”苇就骂王剑的嘴太臭,不会说话。王剑改口道:“书上说这危险,那危险,你也信?那全是作家胡编乱造的。”

说是这样说,王剑的心里却不得不佩服作家,怎么写得这么逼真?

第二天,一起床,王剑就把苇买的书一把火全烧了。王剑不敢当着苇的面烧书,而是背着苇搞了一次小动作。王剑归航后,苇一个人没事干,就找书看,她发现书不见了,便知道是自家男人“焚书坑妻”,又去购买了一堆,在孤灯下读,通宵达旦。苇就这一癖好。苇熬夜,可就是减不了肥,生就了的。“胖也有胖的味。”这话是王剑说的。于是,苇便掐指算着王剑的归期。

4

圆月如故。

船员的老婆各有自己的话法。船长的老婆叫河西,河西笑话苇买台历,天天盯着看,数着日子过,有时候还看错了月份,还笑话苇天天收看天气预报,担心跑船的男人遇上恶劣天气。这是何苦呢?

河西不这样。河西的男人与王剑在一条船上,只不过她男人是船长,苇的男人是水手。河西做船长的女人,练就了一套真功夫。河西也是数着日子过,但,她不用日历,她从窗台上的太阳光照射的状态就可以判断哪一天是哪月哪日。别说河西没有多少科学依据,她看日月、掐时间还特准。河西只凭女人的一种感觉。

河西与苇是近邻,只有一墙之隔,拆了一堵墙,便是一家人了。男人都去跑船了,留下河西与苇。于是,两个女人就经常串门,说说话,淡的、咸的、俗的、野的,把半瘪半饿的日子填充起来。这样,时间就一截一截地溜走了。间或,两个女人会打赌,不为别的,就为两人男人把船是开到了荆州河段还是开到了监利河段。其实,两个河段相邻接壤,但,她俩就是爱打赌,就是爱争个赢。当然,大多时候是河西赢,河西会作弊,因为船长到了某一航段,便会用手机给河西通报。有几次,船长忘记了通报,河西急了,硬是要她男人开通了手机定位系统。至于苇,她是通过微信来了解了。船在水里漂浮,不抛锚时就没个定所,微信联络便有了误差。好在打赌没下赌注,输赢没多大意义,只不过是图嘴巴快活。

有一段时间,河西没上苇的门。河西病了。据医生说,河西病得重,是癌,活不长了。苇听后,就双腿一跪,请医生千万要治好河西的病,很多人少不了她,比如,她男人,还有苇自己。没亲没故的,一个女人少不了另一个女人,少见。但,医生拿河西的病没办法。

苇去见河西,河西的面色苍白如纸,病魔窃走了她脸上的光泽。河西握着笔,给她的男人写信。河西的笔在信笺上走得很吃力,如年迈老人的双腿爬楼。苇不想惊动河西,静立于河西病房之外,看着河西艰难地写着,写着。苇感叹:人啊,人。

过了一会,苇进了病房,她看见河西写道:“我身体很好,没病没灾的,你放心跑你的船,别惦记我……”苇就捂嘴欲泪,但没泪。

河西抬眼瞧病房窗台上的太阳,仿佛对着远方的男人自言自语道:“你当船员这么多年了,我熬过来了。我对得起你,守住了多年的空房,我没让别的男人碰过。当你的老婆沉重,我一个人在家,男人像苍蝇一祥往我身边扑。我挺过来了。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我是怕你分散精力。”

苇就泣了一声。

河西把目光撤回来,看了看苇。

苇说:“你别伤心,过一段时间,你的病就会痊愈的。”河西泪流,声音也被浸哑了,河西说:“我知道我不行了,你在隐瞒我的病情。”苇就动了感情,说:“我打电话叫船长回来,让他见你一面吧。”河西说:“用不着,他心里有我,我知道的。”苇还是坚持要打电话。河西不高兴,说:“算了吧,别打电话了。他千里迢迢赶回来,路上慌出三长两短来,我会死不瞑目的。”

苇就哭起来了,说:“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吧。”

河西嚅了一句:“多瞒一天,他就少一天的悲痛。有时候,生活特需要说谎。”

苇就向河西承诺,不让她男人“过早”知道她的病情。苇觉得,这种隐瞒近乎残酷。但,苇又明白,河西对她男人太有情有义了,她才向她男人隐瞒。

那天,苇一电话打给王剑。她听到了船正在涛声中簸波,想象船像跳探戈。船长知道,电话是苇打过来的,便从王剑手里抢过电话,询问河西的近况。苇心一沉,又一沉,话到了嘴边,却咽回去了,随即便说:“河西挺好的。”

有时候说谎比说真话还流利,这是苇没想到的。

船长放心了,把电话还给王剑。

王剑告诉苇,说:“船长已准我的假了,跑完这个航次,就回家搂着你,哈哈。”苇问:“江面上风大吗?”王剑答:“屁的风”。苇从电话里听到了江风的呼啸,还有涛浪的咆哮,但,王剑却轻松地说:“半夜里又想我了吧。”这是惯例,王剑和苇一通话,他就没个正经,太正经了,苇也觉得没意思。前一段时间,王剑发高烧,病得如一滩泥,而此时他却对苇说:“我又长了四五斤肉,腰又肥了一圈。”苇不信,江面上一遇风浪,她男人就会头发晕,呕吐,吐得肠肚子快从嗓眼里掉,还会长腰?苇说:“你呀,说谎也是一套一套的了。”王剑就戏言:“到时我回家了,你试一试,你的肚子就是一把秤呢。”苇知道,王剑说起不正经的话来,往往就收不回去。但,她就是爱听。

王剑说谎也不脸红,只要把苇逗乐就好。

5

这场台风酝酿了很长时间,来得猛,持续久,从海面上掠到了长江口。船被迫抛碇停航。停航,船员最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船如一个小孤岛。

船上的粮食、菜料绝尽了。

船长喂了一条狗,土货,却如牛。狗蹲在船长和王剑之间,摇着尾巴。狗也饿极了。狗面对台风吠了几声,声音弱了又弱,了无生气。船长就把一袋奶粉冲给狗喝。紧接着,他又改了主意,递给王剑喝。王剑吭了一声:“还是给它喝吧。”便把牛奶搁到了狗的面前。这时,狗却迟疑起来,没动口喝。等它动口时,它却叼住了船长的裤角,泪汪汪地要船长喝。船长也没动口喝,要狗喝。一来二去的,谁也没喝,搂在一起,人与狗亲了又亲。之后,船长示意狗去王剑那里,狗便箭射过去,叼住王剑的衣袖,要王剑喝。王剑稳不住神,急了,端起牛奶,抱起狗,捏住狗鼻子,把牛奶往狗的口里灌。狗呛得直咳。狗咬住牙,不让王剑往它口里灌。狗哭了。狗直往王剑的胸口钻。

海风厚重地拂摇着船。

一碗牛奶荡来荡去,泼了。

牛奶糊了狗的下胯。

台风止。船长、王剑与狗都瘦了一圈。

6

河西没等船长归来,就走了。河西是含笑走的。河西走时,太阳光正临近窗台。据说,河西是数着太阳的光线走的,很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医生说,从来没见过病人这样离开人间的。

这次,船长是在墓地与河西相会的。

船长叠了一艘纸船,在河西的坟头烧了。船长觉得,河西辛苦地寂寞了一生,也该随船与他远航了。船长清点河西的一生,认为河西千好万好,就是犯了个最大的错误,对他隐瞒了她的病情。河西最需要他时,他却在海上逍遥。船长想,河西孤单了一辈子,今夜就陪河西睡一晚。于是,船长便依靠在河西的墓碑上,整整过了一夜。打了一个嘶哑的喷嚏之后,天才开始亮起来。

船长痛苦。跑船再劳累,再孤独,再清苦,一旦回到老婆身边,就天高气爽了,如船泊在了蓝色的港湾,如今,河西睡在了里头,他坐在了外头。船长对着河西的坟头说:“你跟着我受了多少罪啊。”

天亮时,雨了起来。

一把雨伞撑在了船长的头上。船长惊回首,看见苇悄悄地站在他的目光之中。船长咬了咬牙,欲言又止。苇的目光从船长的头上掠过去,落在了河西的墓碑上。

苇擎着的是一把花伞,有几朵淡淡的菊花在伞叶上颤动。雨似乎漫不经心,但,伞沿却淌着泪水。船长垂着头,很悲恸的表情。

7

河西远去的时候,苇张罗邻居给河西料理后事。这种时候,邻居不见船长的面,自然就有很多猜疑,比如,船长在外还有一个家。苇觉得,她有必要站出来给船长与河西澄清点什么,说:“别乱讲,人家两口子好着呢。”问题是,河西病故,船长连送别亡妻最后一程也不在场,天底下哪有这等事!

苇说:“不让通知船长回来,是河西的遗言。”邻居一片唏嘘,更是怀疑河西与船长的夫妻情分了。苇说:“河西病入膏肓了,还惦记着她男人,唯恐她男人日夜往回赶,才不让任何人通知她男人的。”

接下来,邻居的猜疑变线了,说:“如今,哪还有这样的女人,天方夜谭。”说这话的女人没嫁给船员,但她们知道,女人嫁给了船员,就跟尼姑没两样了,对男人会心冷。又说,嫁给船员等于活守寡,寡妇门前是非多呀,说不准河西有相好的了。

苇就厉声道:“谁嘴巴这么刻薄?”

有人嘀咕:“又不是说你呢,恼成这样!”

苇说:“也不许说河西。”

于是,安静了一会。但,人长了嘴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于是,邻居禁不住,说,做船员的女人多不容易啊,就是自己把裤带扎得紧了又紧,夜晚穿上长裤睡觉,总会有男人想歪心事,在窗前晃荡吧?这话并不是说给河西听的,河西死了,活着的人怎么说,她也听不见,等于白说了。活人说这话,当然是说给苇听的,苇还活着。苇讥讽道:“回家管紧你男人哟。”苇还真正遇到过这样的男人。起初,她碍于情面,抹不下脸来,但,从没让王剑之外的男人野到她的床上来。后来,骚扰多了,苇就发恨了,对图谋不轨的男人不搭腔,不留余地。苇还有一句口头禅:“我男人今晚就要回来。”这话用来吓唬人的。

平心而论,苇觉得,男人都不是好货色。

苇和河西就结成了同盟,互相保护,一致御外。苇说,她跟河西在一块,才能甩掉淫光闪闪的男人。苇说:“我来生脱胎成男人。”河西说:“让我俩的男人来生脱胎成女人,再结为夫妻,看他俩守不守得住自己。” 苇也对王剑说过这样的话,王剑说:“这有什么难的。”河西也对她男人说过这话,她男人说:“这难吗?”

8

船长见苇半天没说话,目光很散,就问苇:“你在想什么?”

苇一惊,把思维从遥远的地方撤回来,摆了摆头。船长把雨伞从苇的手中拿过来,看着她的脸,说:“河西临终前喊过我吗?”苇答:“这还用问吗?”其实,在河西病重时,船长与河西电话联系过几次,河西总在说谎,说她一切很好,而船长听河西说话的声音也没异样。时过境迁,船长懊恼了,当时怎么粗心到这样的地步,就没考虑过河西是装出来的!对这一点,他将后悔终生。

船长也责怪过苇,苇多次给王剑打电话,关于河西病重直至死亡的信息一点也没透露,而且,船长还在电话里问过苇,苇也只字不说河西的病情,一直在说谎。船长明白,这是河西嘱她“保密”,但,也不能这么呆板。船长责怪说:“你太没人情味了。”苇没与他争辩,淡淡地说:“我也是船员的女人,我懂河西,比你要懂她。”

船长的双脚卯在泥土里,望着河西的墓,很久没挪开眼睛。

苇说:“就算是告诉了你,你能挽救她的生命吗?说谎,有时候是生活技巧,尤其是嫁给船员的女人。河西在说谎中死去,我也在说谎中看着她死去,你就看作她是回家吧。”船长一屁股坐在了河西的墓前,说:“就因为我是跑船的?”顿了顿,又说:“下辈子,我还是娶你,河西,我欠你多少,一定偿还给你多少。”

苇低看头,轻泣。苇的双脚站在水窝里,透湿。苇说:“河西做你的女人,有了你这句话,她也值了,值了……”

时过大半年,船长仍然没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与河西夫妻一场,船长从没说那个字,河西也没说那个字,那个字挂在嘴边,终有一天挂不住的。船长感觉到,自从河西走后,他有点像过季的茄子一样蔫了。船长算了一笔账,他跟河西关起门来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的一个零头,

但,他们心旌摇动过。之前,他总有一个盼头,远航后回家,有河西给他捶捶背、暖暖脚。现在,没这个盼头了。船长试图一心拴在船桅上、缆绳上、舵盘上,却走神,脑子也不听从心的召唤,河西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晃来晃去。船长从来不哭,但,王剑发现船长近来偷偷地哭。

王剑说:“船长,你长时间这样,会伤身体的。你不能这样,你得跳出来。”

船长说:“你懂得个屁。”

船停泊镇江,天似乎掐头去尾,说黑就黑了。王剑上岸忙乎了一阵,想给船长换个环境。船长快闷出病来了,他想替船长办件实事。王剑返船时,船长正仰躺在床上,思念河西。王剑鬼精鬼精的,知道船长当班还好打发时间,一闲下来,就回想河西。王剑就一把把船长拖出了船舱,说上岸去接接地气。

王剑说的接地气,实际上是一家歌舞厅。灯光昏暗,舞姿眼花缭乱,又俗不可耐,手臂勾勾搭搭,摩挲着天堂与地狱。船长说:“你说起谎来,居然面不改色了。”旋即转身就走。王剑把他拉了回来,说:“这地方,也有良女,也有良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王剑又说:“我哪会害你呢。我给你找一位美女,面善的,陪你嗑嗑瓜子,说说话,想喝酒也行,又不是上床,紧张什么嘛。我埋单。”

船长没喝酒,也没让王剑喝酒。后来,喝了酒,那是回到船上的事。船长有点兴奋了,话也多了。至于说了些什么,王剑没兴趣,也没听,但隔着一张餐桌,又坐在船长的对面,便有了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王剑说:“见你高兴,我也高兴。”

船长说:“要是你当时实话实说是歌舞厅,我是不会下船上岸的。”

王剑一笑:有时候,还是要说谎。

船长说:“河西跟我说谎,苇也跟我说谎,你也跟我说谎。”

王剑说:“就你不说谎?照样,你跟河西也说谎。”

两人皮笑,肉也笑。

9

又过了半年,船长刚刚五十岁,单位便动员他提前退休。此前,他想退休,回家与河西过日子,弥补一下河西,也弥补一下自己。他也申请过,就是没批准。眼下,他没这份心情了,就想跑船,跑船,跑得越远越好。要是退休回家了,空守着一个家,空对着河西的遗像,没个人说话,倒不如跑船,与风浪说说话。但,船长也明白,说是让他退休,其实是让他腾出船长的位置给王剑。这么多年,王剑鞍前马后,对他还真不薄,当然,眼睛也一直盯着船长这个位置,一直等着这一天。船长想了想,就是再蹲着茅坑,拉屎拉尿也香不起来了。

王剑却劝慰他,说:“船长,你别松劲,也别退休,要是你退休回家,你会垮掉的,没个女人,你的余生怎么办?”

船长说:“那也不能耽误你。”

王剑说:“我回家还可以睡苇,你呢?”

船长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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