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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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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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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百厚的心思

张百厚听楚戏,坐在竹籘椅中。

楚戏是经一张唱机酝酿后,从喇叭里发出来的。张百厚听楚戏,情节还很严重,他要求两个女人陪着他听。一个女人叫胡兰兰,她说:“我出去打一圈麻将,晚上回来,再陪你嘛。”一扭腰,出门打麻将去了。张百厚眼睛一乜,在集家嘴叫了几个人,砸了斜对面的麻将桌,废了胡兰兰的娱乐工具。于是,胡兰兰便温顺了,回家陪张百厚听楚戏。

另一个女人叫徐芷芹,她陪张百厚听楚戏,是自觉的。她听不懂迓腔,仙腔,“哦——”的,“呵——”的,拖得老长,听得她上气接不了下气,但她习惯了。徐芷芹知道一个理,张百厚爱听,她就得陪他听。男人嘛,霸道点好。不过,徐芷芹问过张百厚:“你听楚戏为什么这种醉法?”张百厚搂了她,一副醉态,却没回答她,惹得胡兰兰妒了,眼睛先是一撇,后又一捺了。

隐约听见了枪声。看来,这仗非打不可了。张百厚粗暴地关了唱机,男“哦——”女“呵——”正要交汇,却戛然而止了。张百厚说:“给我跪下。”这话说得有点唐突。徐芷芹赶紧跪下,却不晓得张百厚怎么发这大脾气。

胡兰兰没跪,幸灾乐祸的样子,还问张百厚:“是不是她起了二心,跟你斗心眼?”他指着胡兰兰,吼道:“你,也跪下。”她一脸困惑:“我为什么要跪下?你不说个明白,我就是不跪下。”她还是没有跪下。

张百厚振声喝道:“你以为,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晓得?笑话!”胡兰兰说:“不就是打个麻将嘛,小题大做了吧。”他最听不得狡嘴,烦了,踢了胡兰兰一脚,就这样,胡兰兰跪在了地上。胡兰兰说:“我没错,我没上错床。”

张百厚断然一句:“你敢!”

胡兰兰不想再吃眼前亏,不吱声了。徐芷芹更是浑身颤栗,头都不敢抬。

两个女人都服帖了,张百厚说:“从今天开始,不许你们穿旗袍。”

为什么?徐芷芹差点问出声,而胡兰兰怯着嗓,问出来了。张百厚的目光停留在徐芷芹的身上,又切换到胡兰兰身上,说:“日本鬼子就要打到汉口了,就为这,没别的。”两个女人都是明白人,一听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日军背井离乡,离开了女人,实施军事侵略,也侵略女人。有关日本鬼子强奸无辜女性的事,她们听说过。张百厚说:“你们都给我穿结实点,穿土气点,别落到了鬼子的手里。”

胡兰兰说:“我生来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我不会让鬼子碰我的。”徐芷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张百厚问徐芷芹:“那你呢?”徐芷芹说:“我天天不出门,就在家里,就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张百厚点了一下头,转而虎了脸,说:“要是你们被鬼子侵占了,门前就是汉江,走几步就是长江,跳下去,别叫我再看见了。”两个女人知道,就是不跳这“两江”,不寻短见,叫张百厚碰着了,还是个死。就是逃走了,不让他碰见,又能逃到哪里去?最大的问题是,被鬼子睡了,那叫什么?还有脸活下去?

张百厚推开一扇窗,汉江水便从他眼前流过。他家住在集家嘴一带,一幢老式楼房,两层,胡兰兰住二楼,徐芷芹住一楼,张百厚随心所欲,想住一楼就住一楼,想换口味了,便上二楼。

眼下,胡兰兰“咚咚咚”,沿木梯上了二楼。木梯有点朽败,老楼也有点风雨飘摇了。胡兰兰抱了几件旗袍,跑下楼,木梯晃了晃。她找了一把剪刀,一剪下去,一款旗袍应声烂了。张百厚说了一句:“你疯了?旗袍跟你又没仇,毁它干嘛。在家里穿给我看。”

胡兰兰手里的剪刀就止了。

女人穿旗袍,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这两个女人,穿了旗袍,腰、臀,双乳,一下全活了,充满了灵动。张百厚最上眼的女人,便是穿了旗袍的女人。六渡桥隔集家嘴不远,穿过几条弯弯的巷子,就到了。六渡桥的裁缝师有名,张百厚打听到了这个信息,很高兴,跑到六渡桥,请了一位手艺最精的裁缝师,带回家,给两个女人量身订做了旗袍。他舍得钱,给两个女人各做了九款。

徐芷芹试穿,在一面镜子前羞涩了,这跟没穿衣服一样啊。张百厚要的就是这效果。徐芷芹嗔道:“一次就做这么多,浪费呀,穿一生也穿不破,真是的。”张百厚笑了,叫她白天穿,夜晚当睡衣穿。他总是鞭策她穿旗袍。

胡兰兰不一样,一天穿一款,轮换,上床了,也不脱。上集家嘴的巷子,或街道,哪里的目光泛着绿光,她的旗袍就往哪个方向飘动。她就是要显眼。她鼻子尖,嗅觉也灵敏,但穿了旗袍,吸纳了男人的目光,汉江水跑上岸的水腥味,她却嗅不到了。所以,她怎么舍得剪掉旗袍?她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张百厚看。

胡兰兰说:“以后,只穿给你看。”

很早的时候,日军就把侵略的目光射向了汉口。张百厚当过兵,他知道这点。张百厚跑到市面上,购买了两条裤腰带,质地是帆布的,很结实。他给她们一人一条。两个女人晓得张百厚的用意,接过裤腰带,把裤子扎紧,再扎紧。张百厚想的是,用裤腰带武装他的两个女人,不是万全之策,一旦遇到鬼子的性侵略,她们也抵挡不了。

不过,目前,他只能这样了。

徐芷芹也是他的女人,但他一直没有睡过她。他不是不想睡她,他想,真的想,问题是,他没有能力睡她。在一张床上滚来滚去的,只是个“滚”,“滚”过了,至今,徐芷芹还是一个处女。对这一点,徐芷芹最清楚。徐芷芹说:“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给你,你用什么方式,我都能接受的。”张百厚没采用任何方式,去占有她的初夜。他的骨子里也有温情,他认为,探入她的身体,唯有阳具,别的都是暴力,是野蛮行动。

张百厚勃起不了了,最先知道的是胡兰兰。那个夜晚,他突然推开了她的卧房门,她一愣:“吓我一跳呢,也不吱一声。你……怎么回来了?”张百厚说:“谁叫你长得叫我不放心的。”胡兰兰嘴上说:“瞧你,就这点出息。”可身体却滑向了他的怀中。对于胡兰兰,他有一个基本认识,她的骨子里不大风骚,但长相有点风骚,看上去风骚。这一点,容易让男人产生想法。张百厚说的“不放心”,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开始欢腾。问题出现了,夫妻间那事发生了事故,张百厚再怎么努力,也是一种疲软状态。

算来,张百厚随部队到大别山,游击作战,一去就是一年多了。按说,张百厚应该是如狼似虎才对。胡兰兰奇怪了,等待绽放的身体也冷下来了。她问:“你……怎么回事?”张百厚迟迟没回答,垂着头。胡兰兰把衣扣扣了一粒,又扣了一粒,劝慰道:“可能是你太累了,会好的,睡吧。”于是,胡兰兰伏在他的胸口上,说:“这地方是我的故乡。”于是,在这片“故乡”里,她流连忘返了。

男人是火,可以祛湿。家里要是没个男人,卧房是很容易潮湿的。居住在汉江边,常常,卧房里会有一股水腥味,还流动着潮湿。这个晚上,男人回家了,有男人气息了,可卧房里还是游动着水腥味,湿气也重。时间已很晚了,她没入眠,他也没睡着。半夜里,张百厚蓦然说:“妈的,打个什么仗!”胡兰兰眼睛惺忪,望着身边的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感觉到了他的丧气。

问题就出在大别山上,与战事有关。在这之前,张百厚是一个匪首,手下有二三十号人,后来被改编了,跟着部队,上山打游击,大小也成了个军官。大别山隐枪啸弹,就没伤过他。张百厚说:“老子命大,子弹到我头上也要绕道走!”这一次,也没伤过他,但发生了一桩奇事,一粒子弹飞过来,居然从他的胯下穿过去了,把他的裤子灼了一个洞,巴掌大小,却没伤着他的那个部件。怪的是,那个时候是战时小休,他正察看工事,那粒子弹就飞过来了。属于冷枪,或者黒枪。那是谁开的枪?是共军,还是国军?

胡兰兰的心惊了,肉也在跳。

谁开的枪?张百厚判断不了,这是一个谜。张百厚也懒得去判断,反正没伤到命根子,不会废他一个男人的武功。刚开始,还是把他嚇得不轻。那部件不比别的,毁坏了,就不是男人了,就是太监了。他伸手一摸,还在,也没损伤,他就笑了笑:老子还是男人。

张百厚讲这段故事,很投入,好像还置身在现场。他笑,胡兰兰也跟着笑,觉得有点趣。之后,她从故事中回到了现实,她说:“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呢。”

没想到,这粒子弹从他胯下穿过时,就给他埋伏了后遗症。这是他后来才发现的。张百厚最先发现的是,他很久没遗精,也没勃起了。这很不正常。以往,那个部件没受子弹的惊吓,他野外宿营,也频发这样的事件,想一会胡兰兰,就会勃起。当然,遗精的对象包括胡兰兰,不止于胡兰兰了。那时候,张百厚容光焕发,战火也摧毁不了他的欲火。

有关那个部件的失灵,是张百厚有一天忽然知道的。他恨死了那个向他打黒枪的人。要是揪出了这个人,张百厚立马会掏出枪,照准他的那个部件,不偏不倚,一枪嘣了它,叫它像烟花一样绚烂,瞬间坠落。但张百厚不会取他的性命,他会叫他活着,叫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胡兰兰说:“这事谁干的?”

张百厚吼了起来:“我哪晓得这事是谁干的,我只晓得,这是打仗打的。”

一般来说,枪膛,或射击者的目光,就规定了子弹的飞行线路,以及攻击目标。这一点是肯定的。可那一瞬间,子弹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他没来得及作出判断,大脑就一片空白了。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要想擒拿这个“黑枪手”,可能性不会太大。

战乱下的军人是什么?张百厚有许多解释,比如打仗,比如卫国。他还有一种特殊的解释,战乱下,军人就是颠沛流离,就是离别女人。上大别山打游击,他没见着一个女人,在他的眼里,连女人的身影也没掠过。于是,张百厚枕着枪睡觉的时候,他的梦里便有了两个内容,一是枪声,杀敌;一是情爱,有女人的呻吟。

曾有一段时间,张百厚自勉:等回到家,与胡兰兰有了肌肤相亲,他的身体就会被唤醒,就会恢复常态,就会生机勃勃。他期待着这一刻。可跟胡兰兰聚了,也交头接耳了,状态还是低迷,不能互动,不能融合。连续几夜,他的关键部件都是无动于衷。张百厚恼怒:“妈的,打仗落下了这种毛病,就像枪膛里压不上子弹了。”

胡兰兰给他配了早餐,米酒,面饼,昌氏面窝。昌氏面窝有风味,中间薄的地方酥脆,边上厚的地方松软,是集家嘴的名小吃。它是用黄豆混合磨成的米浆,再放点芝麻后,油炸而成的。窝形中凸的铁勺,是油炸面窝的专门工具,集家嘴只有两把,都由昌氏掌勺。胡兰兰买昌氏面窝,排队等候,把她两条修长的腿都站麻了。

吃了一只面窝,张百厚说:“我不回部队了。”

胡兰兰刚喝了一口米酒,劝他还是回部队,别当逃兵,落下个坏名声。张百厚说:“我名声好吗?我当过匪首。”胡兰兰说:“你不是匪首了,你是军官了。”张百厚吃面饼,噎了一下,顿了顿,又说:“我厌烦打仗,不想再打仗,我就在家中守着你。”胡兰兰说:“你为什么要守着我?”张百厚说:“你不该长成这样子。”

胡兰兰偷笑:那你就把我系在你的裤腰带上吧。

张百厚端起米酒,喝了一口,抱定主意,不回部队了。胡兰兰说:“当逃兵,要是被部队逮住了,会掉脑袋的。”张百厚说:“老子怕过什么?”之后,他瞪眼看了看胡兰兰,说:“别把这事传出去。”当逃兵,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怎么会宣扬呢?张百厚说的“这事”,还包括“那事”,胡兰兰懂。只是胡兰兰胸口有点闷:逃兵,性能力丧失,都是叫男人抬不起头的。为什么她的男人又是逃兵,又不能勃起呢?

集家嘴与花楼街背贴背。听说,花楼街有几家门店,打着什么什么会馆的幌子,经营色情,掏空了嫖客的身体,以及嫖客荷包里的钱。会馆成了地下组织,张百厚便来了兴趣。花楼街刚入夜,他就开始在花楼街逛荡,他对逛荡用了另一个词:考察。张百厚没读几句书,能想到“考察”这个词,他沾沾自喜了半天。

夜下,张百厚沿街考察,他不止用眼睛考察,更多的是用听觉,嗅觉。从街头逛到街尾,张百厚像一只犬,能判定哪家会馆是经淫的。当然,温热、潮湿、骚动、意乱之类的气息,一半是嫖与娼的眼神泄露的,另一半是从窗缝间泄露出来的。

胡兰兰说:“你为什么往那种地方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其实,张百厚限于考察,根本没有体察娼妓的意愿,他有自知之明,他有体能,但他不能上阵,更不能战斗。张百厚强调说:“我又没做什么,是考察,是考察,你晓得吗?”

考察?考察到那种地方,吃错了药,还是有病?胡兰兰再一想,张百厚身体已经出现了毛病,就是逛青楼,他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操作,只不过是白白浪费了钱。胡兰兰晓得,丈夫苦闷,烦躁,可那也不能去逛花楼街,要逛就逛集家嘴,总比逛花楼街干净。在她看来,出入花楼街的女人,裙带是很容易滑落的,男人没把钱当钱,花楼街脏、乱、差。而集家嘴的人,裤腿上带着泥巴,反而干净。

张百厚还是往花楼街跑,跑了三五天,择了一个门店,他也要开一家这样的店子,用色情赚钱。胡兰兰的第一反应是,丈夫不止病了,简直是疯了!她说:“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这可是伤天害理啊。”他又轻又淡地说:“你懂什么嘛。”

胡兰兰真还弄不明白,一个失性的男人,为什么要开办窑子?办窑子,又脏,又臭。就是丈夫重操旧业,再拉起匪部,也比干这个强。她说:“我不需要弄懂,我也不会让你干这种事。”张百厚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龙王庙的龙王爷?”话音未落,目光开始凶起来。如果再顶撞下去,张百厚就会虎起脸。胡兰兰有一套治夫办法,以柔克刚。胡兰兰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依到了丈夫的肩膀,说:“我什么都不是,可我是你的老婆嘛。”有时候,温柔更有力量,一句话比一万句还有分量。

张百厚也是聪明人,他听从了胡兰兰。

但是,张百厚转过身,照样扑进了花楼街,立了项,开始门店的装修。可装修刚具暧昧的色调,门店一夜之间被人砸了,水管也裂了,电也断了。第二天一大早,张百厚哼着楚戏,跑过去一看,满眼的是狼籍,口中的楚戏也断调了,眼也傻了。

花楼街谁长了豹子胆?居然砸了他的门店。在江湖上混,张百厚也算是一个人物了,集家嘴一带的码头,比如武圣庙、四官殿、宝庆,他都是横着走路的。

浅夜时分,张百厚开始排查,谁砸了他的门店。花楼街有点诡异,这是张百厚穿过花楼街的感觉。他的脚步疾,乱了月色。他嗅到了一股电线烧焦的气味,这种气味很浓,是从几家会馆主事的目光里冒出来的。另外,那些目光对他还折射出了不屑。这样的目光,张百厚从未遇上。他当然愤怒。他想纠集几个兄弟,踏平某一家会馆,获取复仇的快感,叫这种目光缩回去。

还没实施复仇计划,张百厚又获取了一个信息,砸他门店的幕后肇事人叫刘一林。在花楼街,刘一林手下的娼妓最有风情,也最上档次,大多是读过书的。他的会馆埋在花楼街最深处,最隐蔽,生意也最好。“酒香”还怕“巷子深”吗?刘一林认这个理。于是,上他会馆玩的客人多是回头客,比如日本巡捕,民国官员。

张百厚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张百厚走进刘一林的会馆,刘一林迎了上来,说:“张老板,你也好这一口呀,说说,你是什么样的口味……”张百厚的心被刺痛了,脸上却若无其事,说:“刘老板,我老婆盯得紧,要是她知道我往这里跑,她非闹翻天不可。”

刘一林打着哈哈,把他凉在了一边,去招呼往来的客人。

嫖客的表情差不多,放荡,下流,色迷迷的,但是,一个日本籍嫖客多了一种表情,就是侵略。张百厚的目光敏锐,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刘一林回头,坐在一张沙发上,说:“你以为我这店是随便开的?来我这儿玩的人,十有八九,身份不一般。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日本巡捕,山本移。”话含炫耀。张百厚说:“刘老板,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酒。”

刘一林说:“你请我喝酒?有什么理由?我爱喝酒,可我不喝不明不白的酒。”

张百厚说:“行有行规,我这是按规行事嘛。”

刘一林便笑,张百厚也笑。

这顿酒是在船码头喝的,临水的一家酒楼。刚开始,也是笑着喝的。刘一林把酒杯一端,“好说好说,你不就是想开个店,还破费干嘛。”张百厚说:“还得借你的力呢。”一瓶酒,两人对饮,喝下去了,又叫了一瓶,好酒力。从酒楼出来,刘一林的双腿开始打架,如麻花扭来扭去。张百厚的口齿突然不利落了,开始结巴。

酒喝到这个份上了,刘一林不会再为难他吧。张百厚一觉醒来,又动工装修他的店子。他参观过刘一林的店子,认识到,他最初的设计方案有差距。他推倒了,重来。不能比刘一林的店子差,张百厚这样自勉。

装修接近收尾,刘一林突然光临。张百厚不晓得,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只能客客气气,请他指点指点。刘一林转了一会,说:“我哪能指点,这比我的店子强多了。”张百厚说:“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打我的脸?”在花楼街,以前刘一林的店子是头块牌,没人抢他的彩头。现在,他与张百厚的店子一比,落后了。刘一林笑,高深莫测地笑:张百厚,你,真不晓得汉江水有多深啊。

刘一林内心的变化,张百厚觉察不到。他邀请刘一林一起去喝酒,刘一林也没推辞。

还是那家临水的码头,这顿酒,两人又是喝得如胶似漆了。

春悦店,是张百厚的店名。这店名有点文绉绉的,但不是他取的,是他请六渡桥一位老先生取的。“春悦店”,张百厚慢慢品味,猛地拍了一下腿,连声称“好好好”。接着,他递钱给老先生,说:“我就是读了十年书,也取不了这样的店名。”

阳光迟疑了一会,还是流淌出来了。张百厚挂起了门匾。门匾气派,用一块铜板制成,“春悦店”从铜板上凸出来,魏碑体,为阳字。“春悦店”?花楼街的人猜想:这店子到底经营什么?“春悦店”隐含的意思,少有人猜到。张百厚有点窃喜。

没过几天,这块门匾在星光下被砸了。砸的手法太龌龊,也很怪,没砸烂,也没砸垮,只是把凸状的“春悦店”砸回去,砸得凹进去,成了阴字。当然,伤了字面。

这一回,张百厚晓得是谁干的。刘一林不就是要赌狠嘛,不就是先占了码头,想把张百厚从花楼街铲除去嘛。刘一林逼着他还手了。要说文的,比如喝酒,吃饭,他已经做到了。刘一林端起酒杯是一套,酒醒之后,又是一套。看来,这钱丢到汉江水里了,连个水漂也没打一个。

是该还以颜色的时候了。张百厚没有以牙还牙,去砸他的门牌,他不玩那一套,认为那一套下作,没意思。他想用刺激的,经典式的手法,还击刘一林,叫刘一林目瞪口呆,甘拜下风,想伸手也伸不出手来。

张百厚的手法还真特别。这一天,大约九点多钟的光景,一个铁匠拉着一只铁炉,走上了花楼街。铁匠也住在集家嘴,与张百厚互为邻居。这时候,铁炉冒着火焰,舔着花楼街一群惊讶的目光。这铁匠要干什么?花楼街从孕育到长成今天这样子,铁匠拉铁炉,一路小跑,谁也没见过。铁匠没歇脚,一直跑到了街尾,才停下来。

街尾正是刘一林的门店。刘一林出来,见状,来气了,叫铁匠马上离开。铁匠没有离开的表情,反倒丝纹不动,卯在那里了。刘一林说:“你晓得吗?这条街都是我的。”铁匠听说过,这人很痞,难得缠。但他有要紧的事要办,不能离开。铁匠说:“老板,把铁炉放在你的店门前,好事啊,红红火火的,多吉利。”铁匠干的是粗活,口齿却伶俐,没几句,就把刘一林的脸上说出了笑颜。

山本移离不开女人的肚皮,大白天,也往刘一林的店里钻。刘一林一伸眼,看到了火急火燎的山本移,便亢奋起来了。与山本移不一样,他的亢奋源于钱。于是,他也跟着山本移进了店门。

山本移支付嫖资,诱发了刘一林新的亢奋,可这亢奋被张百厚掐断了。

张百厚进门时,带着一股热浪袭来。他穿着一双铁靴,走一步,便有火星四溅,铁靴是刚从铁炉里取出来的。张百厚说:“刘老板,从今往后,你要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了吧。”他没佩枪,没持刀,连棍棒也没带一根,却把刘一林吓住了。铁靴比刀、枪更有威慑力。

张百厚跺了一下脚,铁靴便散下一团火砣。紧接着,他飞起一脚,火砣“嗞”的一声,落进了收银台。瞬间,收银台冒出了糊味。

刘一林赶快去救钱,连声说:“张老板,这条街是你的,是你的了。这还不行吗?”

山本移也是直哆嗦,一副蔫状,佩戴的警棍跟他一样,也蔫了。

“是人就别玩阴招,要玩就玩明的,我陪你玩。”张百厚撂下一句,走了。

另外几家营淫的店主,对他也有情绪,充满了抵触,只不过,没翻起大浪,像冬季的江汉水。但是,到了夏季,洪峰来了,江汉水就会有拍岸的波涛,比刘一林还汹涌。张百厚想到这一层,便穿着铁靴,沿着花楼街,走了一个来回。铁靴踏在街道上,惊慌了整条花楼街。不过,张百厚还是想区别对待,没冲进人家的门店内,只是站在店门口,稍微逗留一下,就离开了。这一逗留不打紧,同样也吓住了店主,脖子都短了一节。

张百厚有点自得了:他还是个男人!

这玩法,是真男人的玩法,有点传奇色彩,也够清爽的了。花楼街的人都这样说。

刘一林惊魂刚定,长了见识。对张百厚,他不服不行。到了傍晚,他约张百厚喝酒。张百厚很爽快,答应了。

还是那家临水的酒楼。刚坐下来,刘一林说:“没想到,你会这样玩。”张百厚说:“没想到,你居然那样玩。”说话间,酒,菜都上来了。于是,两人抓起酒杯,捋起袖口,干了起来。喝了一会,刘一林叫了一盘辣椒,鲜红的,生的。刘一林说:“用生辣椒下酒,看谁吃的辣椒多,喝的酒多。”张百厚抓起一只,放进了嘴里。又抓起一只,放进了嘴里。

刘一林怔了:看这势头,生吃辣椒,他也拼不过张百厚。张百厚吃得很轻松,眉头没皱,不像刘一林吃得那样苦难,脸上的汗也挂不住。张百厚把别的菜全撤了,又叫了一盘红辣椒,淡然地说:“一人一盘,要是不够,你再叫。我陪你。”

“春悦店”门匾换了一块新的。

一大早,张百厚到店子来就发觉了。门匾当然不是他换的,是刘一林叫人换的,在夜色中换的。刘一林向他低下了头,可又怕人看见,只能偷偷摸摸了。刘一林还想混下去,不愿花楼街的人小瞧了他。张百厚把他的脉拿住了。

事到如今,对张百厚的阳奉阴违,胡兰兰算是领教了。要不是丈夫穿着铁靴,把花楼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轰动了周边,她可能还蒙在鼓里。她有受骗的感觉。可眼下,胡兰兰还能说什么?钱投进去了,生米也煮成了熟饭。最重要的,是他铁了心,脾气犟,谁也拦不住他。她只能听之任之了。当初,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她才嫁给他的。再怎么,嫁人是喜事,胡兰兰没跟他吵。这次也一样,没吵。再说,他失性了,就是开窑子,置身“近水楼台”,想“得月”他还没那个本事呢。

“这店子,没你不行。”张百厚说:“你当掌柜的,我在你背后。”意思是,叫她统领,统领的核心是钱。胡兰兰表情上有点忸怩,心里绽放了一朵花。

那一天,春悦店正式开张,没放炮竹,也没声张。这是张百厚的意思,胡兰兰也有这样的认识:毕竟,干这个,上不了台面,也不值得炫耀。赚这种钱,能光明正大吗?他说:“哪能呢,只能偷着赚。”她也说:“对,偷着赚。”一唱,一和,有点夫唱妻和了。

开张有点秘密的意味,山本移却嗅出来了。他抱了一条鞭,向春悦店跑去。张百厚立在店门口,把他挡在了店门外。山村移用日语道贺,张百厚烦了:“我讨厌鞭炮声,像枪声。”山本移把鞭炮放在地上,想进去“尝鲜”。

张百厚亮开嗓子:“这店子不是为日本人开的。”山本移困惑:开这种店,不就是要赚钱?没见过分国籍的。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意思是,钱不是问题,他有钱,付双倍的钱也行,他把几张钱递给张百厚,他想乐一乐……

“我的小妹们,不是给日本人来糟蹋的,听明白了吗?”对妓女,张百厚很尊重,没有任何看不起,而且,待她们如小妹。山本移“痴心不移”,还一个劲说,“你有妓女,我有钱,交换,交换。”张百厚把眼一横,“你少废话,滚远点。”

山本移没“废话”了,他摸了一下警棍,似在向张百厚挑战。张百厚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要是在我这闹事,你的骨头架子,我是拆卸定了!你信不信?”山本移听了,白着脸,怏怏地走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胡兰兰全看到了。她觉得,她的男人是真男人,是有气节的男人,比刘一林强。刘一林拿“小妹”取悦日本人,赚这样的钱,脏!张百厚说:“开窑子,各有各的开法。我呢,我不出卖‘小妹’。日本鬼子就要打到汉口,我也不会让鬼子侵略‘小妹’的!”胡兰兰说:“那我去给‘小妹’们讲一讲,到时候,鬼子来了,她们不该做什么。”

张百厚说:“武汉就要抗战了,我们不上前线,但也要有个姿态,参与抗日。”

胡兰兰说:“是的,我们也要参加抗日。”

正是洪峰期,汉江水从乡下奔流到大汉口。水激,浪汹涌,许多民船便收帆,停泊在傍晚的集家嘴码头。从一条民船偷着上岸,徐芷芹哪有旗袍穿,她穿的是一身的粗布。她坐这条船漂泊,是为了逃荒。最初,她是想看看大汉口的模样,就回船的。上了岸,徐芷芹好奇了,想多逛逛,逛着逛着,迷了向,一个小巷套着一个小巷,她怎么也穿不出去了。

很偶然,张百厚与她相遇了,但是,他俩的相遇落了一个俗套。

兵荒马乱的,春悦店生意淡了起来。这一天,张百厚留下胡兰兰打理店子,说他回家去听楚戏。

走到洪益巷,张百厚隐约听到了呼救声。他循声奔过去,一位女子在哭叫。那一瞬间,他看到山本移在撕女子的衣服,一副淫笑。于是,他愤起一脚,踢向了山本移。山本移歪倒在地上了,想掏枪,手却被死死地钳住了。接着,张百厚卸了他的枪,叫他把女子的衣服扣上。山本移爬起来,伸手去扣女子的衣服。扣到胸口那粒扣子,张百厚把他的手打落了,自己去帮女子扣衣服。突然间,他觉得也不大合适,便对女子说:“你自己扣上吧。”

山本移逃走了,很狼狈的样子。

女子想逃,逃往集家嘴码头,可她不知集家嘴码头在哪。张百厚就带着她,走向集家嘴码头,他说:“集家嘴一带,我熟,熟得像我自己的掌纹,你跟我走吧。”

到了集家嘴码头,没有一条泊船了。零星的枪弹落进汉江,水发出“嗞嗞”声。夜下,还能听到的,是洪水声。站在岸边,徐芷芹的身体开始漂荡。现在,那条带她逃荒的民船,要躲开子弹的射程,逃生去了。这样一来,她连漂泊的居所都没了,还怎么活?想到这个问题,她反倒平静下来了。

洪水滔滔。徐芷芹向汉江走去……

张百厚晓得,她走进洪水,便会被吞噬。他并没有拉她,他也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说:“小妹,你别这样,你不是还有我嘛。”张百厚也有琴心,一声“小妹”,很亲和,把她的热泪惹出来了。于是,她跟着他,怯生生的,走进了那间破败的小楼房……

“英雄救美,你也演绎了一把啊。”胡兰兰说:“你的故事落俗套了。”可她的心里有点酸。张百厚说:“狗日的山本移,要欺负一个女子。我能不管嘛。”胡兰兰也觉得该管,问题是,接下来如何安顿这女子。

张百厚开始抓后脑勺。带她回家的时候,他还真没考虑这个问题,他一心想的是,不能撂下她。

再到春悦店的时候,张百厚把徐芷芹也叫上了。徐芷芹才十八九岁,长得水嫩,很值钱的。沿着这条思路,胡兰兰猜着丈夫的心思。张百厚说:“那就要看她的命了。”于是,胡兰兰把她编了号,教她如何讨客人的欢心。

徐芷芹不想这样毁了自己,她央求张百厚:“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就是别叫我干这个。”她清澈的眼睛,汪着泪水。他来了一股柔情,叫胡兰兰取消了她的编号。于是,她便成了胡兰兰的助理。

这一天,刘一林到春悦店做业务访问,坐在张百厚旁边,眼睛突然发出了绿光,紧盯着徐芷芹不放。徐芷芹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钩子,有点害怕,便躲进了一间房子里。过了很久,刘一林才把目光撤回来。他对张百厚说:“你这不是浪费资源嘛,叫她给你赚钱啊。”张百厚不理睬他,吸着烟,一口又一口。刘一林动起脑筋来:花一笔钱,张百厚能转让她吗?张百厚说:“你去问问她,她要是跟你走,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

没用着刘一林去问,徐芷芹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对刘一林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

刘一林说:“我给你开个高价呢?”

徐芷芹说:“你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去。”

走出春悦店之后,刘一林还没想明白:张百厚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叫她成了“一根筋”?

凌晨三点钟,春悦店歇业。收拾停当以后,胡兰兰叮嘱徐芷芹,莫睡太深了,警觉一点。徐芷芹有点惶恐:她一个人睡在店子里,会不会有人翻窗进来?店子里房间多,床也多,胡兰兰叫她随便挑。张百厚说:“挑什么挑,叫她跟我们一起回家。”

听了这话,徐芷芹愣了:回家?多么温馨。胡兰兰也愣了:一起回家?究竟,丈夫把徐芷芹当他的什么人了?张百厚说:“你不是不晓得,这周围有‘狼’,刘一林就是一匹‘狼’。出了事,谁负责?”

胡兰兰眼角一挑,不吱声了。

到她想吱声的时候,晚了,三人之间发生了乱象。也不知是哪一夜,胡兰兰困了,睡深了,张百厚的舌尖上,挑起了徐芷芹的味道。胡兰兰浑然不知。到她发现的时候,丈夫的汗衫上残留了长发丝。长发丝是徐芷芹的。对张百厚,徐芷芹早已不叫他“老板”,也不叫他“大哥”,一口一声“你呀,你呀”了。

事情的发生没有开头,两人就缠绵到了一起。徐芷芹说:“我没跟过别人,就是想给你。”张百厚也想要,关键时刻,他还是出了问题,没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她也不幽怨,说:“我把自己留着,等你……”当然,她不止一次这么说,说了许多遍,张百厚都有些尴尬了。他气恼地说:“打仗打仗,打仗把老子打残废了。”

吃着碗里,还候着锅里。胡兰兰闹心,说:“你们在一起,不明不白的,再说了,把我往哪摆?”张百厚并没休她的意思,照样把她当老婆,徐芷芹也危及不到她。胡兰兰生气了:这不是一妻一妾嘛。徐芷芹一边躲闪她的目光,一边说:“我什么名分都不要,真的。”

胡兰兰最忧虑的是,徐芷芹一旦唤醒了他的性,他就回不到她的床上了。她到一楼听过动静,徐芷芹与张百厚缠绵,也无性,望梅,却不止渴。张百厚说:“你晓得,我跟她生不出孩子的。你愁个什么嘛。”这话有点悲伤,反而安慰了胡兰兰,叫她微微舒了一口气。

之后,她睁一只眼,也闭一只眼,任他们缠绵去,反正他们没有性的实质。于是,这个家的三人格局落实下来了。接下来,张百厚给胡兰兰订做旗袍,也忘不了给徐芷芹订做。有时候,干脆同时订做。他的一只眼里流动着旗袍,另一只眼里也是。

日军的刺刀挑着太阳旗。打到汉口,日军有一股囤居在三元里,距花楼街不远。听说,花楼街是个“乐池”,有的日本鬼子兴奋了。

一进春悦店,胡兰兰就叮嘱“小妹”们,把裤腰带系紧一些。“小妹”们心领神会,晓得她是针对日本鬼子说的。干这行的,就是侍候男人,但也有个底线,决不侍候日本鬼子。徐芷芹跟在胡兰兰后面,不插嘴,不多言。一个一个叮嘱的时候,胡兰兰很殷切,与数钱的时候表情不同。徐芷芹对她有了新认识。

回到收银台,胡兰兰刚落座,张百厚走过来,问她,营业以来,赚了多少钱。胡兰兰瞥了他一眼,反问:这年月,能赚多少?张百厚有个打算,他想向抗日部队捐款,有多少钱就捐多少,哪怕买一支枪,一颗子弹。他不穿军装了,但不能不抗日。说到抗战,胡兰兰也不糊涂,还说要跟他一起去捐款。张百厚说:“你没见外面的乱样?去干什么,又不是去逛街。”

他这样一说,她只好把钱交给了张百厚。

徐芷芹也在场。临到张百厚出门,她走上前去,帮他把钱装在布袋里,说:“这钱来得不易啊!你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这样的话,胡兰兰也说了一遍。

集家嘴一带藏着抗战部队。前几天,张百厚从集家嘴码头路过,发现一家仓库里有部队, 看场面,是一个临时营房。眼下,张百厚到了这家仓库的门口,说是为抗战捐款来的,一个姓申的营长便接待了他。

申营长也没推辞,接受了他的捐款,像是喜逢了一场及时雨。部队粮食、子弹都告急,说个丑话,叫弹尽粮绝。要是申营长推辞,就近似于断了兄弟们的生路。

汉口的天空总有枪声。一听到枪声,张百厚就来了激情,手就有点痒,想扣扳机。这是一个军人的敏感。在集家嘴,别人不把他当军人看,他把自己依然当着军人。但对当初脱离部队,他并不后悔。张百厚认为,他的思维并没发生紊乱。

谈完之后,申营长很客气,把他送到了仓库门口。张百厚好客,说他家离这儿很近,请他去喝酒。申营长也好酒,因为战事,他很久没沾酒了。但张百厚一说到酒,他的酒瘾便被激荡起来了。申营长说:“喝酒,我去,我去。”

回到家,胡兰兰和徐芷芹正在做饭,一个炒菜,一个帮厨。有时候,这两个女人也会闹闹别扭,不为别的,就为张百厚。张百厚想一碗水端平,往往,却是顾此失彼。于是,就有个女人吃醋。不过,大体上还能相处,合得来。

张百厚喝了一口水,吩咐两个女人加几个菜,一会儿,申营长要来做客。

傍晚时分,在张百厚家,两个男人开始喝酒。按张百厚的话说,是两个军人在喝酒。于是,两个军人就敞开怀,喝。而两个女人不喝酒,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喝酒。申营长喝得有点高了,眼睛里有两个女人在起伏。他在想,两个女人与张百厚什么关系?他弄不清。语无伦次间,他问胡兰兰:“你是张哥的什么人?”胡兰兰回答:“我是他的老婆。”又问徐芷芹,徐芷芹也说:“我是他的老婆。”

申营长便有了疑惑:张哥有两个老婆?目光就缠绕了两个女人。

这顿酒喝得很痛快。末了,申营长作仔细品味状,感叹“好菜,好香”,又说:“部队随时都可能调走,说不准,今生再也吃不上这么香的菜了。我得多吃点。”这话含有不舍的味道,也有一点伤感的情怀。可申营长身膺军职,他得回部队去。

起身告辞的时候,申营长走近徐芷芹,低声说:“你不是他老婆。”徐芷芹坚定地说:“我是他老婆。”他相信他的判断,她不是张百厚的老婆,是张百厚的女人。女人与老婆,概念不能混淆。他喟叹的是,刚才她说话那种的口气,还有态度。

回到了营房,申营长还在想:这个女人的形状长得好,身段有几个地方很动人,不是一般的动人,她这些动人的地方,一定叫张百厚看上了瘾,澎湃得不得了。这样一想,申营长就有点走神了,精力也集中不了。

目前,他最最担心的是,一道军令下来,把他调离了集家嘴。

从二楼下来,胡兰兰穿了旗袍,还化了妆。这身装束,叫徐芷芹十分惊讶。张百厚早就规定,她俩不可以穿旗袍。本来,一股日本鬼子已驻在了三元里,离这儿不远。鬼子是一群饿狼,哪能见得了旗袍?旗袍是风情,是韵味。鬼子不懂旗袍,却会蹂躏旗袍。情形更严重的是,已有零散的鬼子窜到了花楼街,出入于刘一林店里。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山本移引荐来的,一方面,是鬼子慕名而来的。

走到徐芷芹的身边,胡兰兰说:“你马上换上旗袍,跟我走。”

这人脑子里灌了水不说,居然还要把她也拖下水?坐在一把竹藤椅上,徐芷芹没有动身。胡兰兰语气就重了:“你听见了没有?”徐芷芹摇着一个扇子,嘀咕:背着自己的男人,穿旗袍,跑出去,这叫自己的男人逮上了,如何解说?胡兰兰叫徐芷芹放心,要是张百厚发现了,要惩罚,她一个人来扛。

徐芷芹琢磨不透她。尤其是胡兰兰还化了妆,嘴唇妖冶,眉毛也在骚动,目光里多含轻浮的神情。看上去,与春悦店的小妹有点类似了。突然间,胡兰兰怎么会这样?徐芷芹问:“穿旗袍,又化妆,你动这样的念头,做什么?”胡兰兰告诉她,女人也是能抗战的。徐芷芹疑惑了:一个弱女子没有缚鸡之力,如何抗战?再说,鬼子有枪,子弹没长眼,就是不进入鬼子的射程之内,也有可能被乱枪打伤。

鬼子不是狼嘛,那就把狼引过来。用姿色,引狼入室。这是胡兰兰的构想。徐芷芹一惊,又一乍。她觉得,单凭俩女子,跑到鬼子的窝里,把狼色引诱出来,离奇不说,惊险是肯定的。往鬼子的窝里跑,不是往淫窝里跳吗?弄不好,是自投罗网,反被鬼子凌辱了,丢了一个女人的贞洁。一个女人可以牺牲生命,是不可以牺牲贞洁的。徐芷芹最恐惧的是,去三元里,自己的贞洁有去无回,被鬼子侵占了,如何面对张百厚?

引狼入室,除了以姿色,就没别的方式吗?胡兰兰认为,姿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用大脑,用智慧。徐芷芹犹豫了一下,又沉静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去换旗袍。胡兰兰催她动作快点,她却越发慢了下来。她想,要是遇到了紧急情况,怎么办?那就一个字:跑。但子弹是飞行的,比她肯定要跑得快啊。

走到集家嘴码头,胡兰兰叫了一辆人力车,车夫应声跑过来,停下车。于是,她俩一前一后上了人力车。徐芷芹的内心仍有纷乱,挨着胡兰兰坐着,她还在想,要是出现了危险,该如何应对?胡兰兰没想这个问题,或者早已想过了,她吩咐人力车夫:“到三元里。”车夫拉着两个女人,便向三元里方向小跑起来。

刚开始,在集家嘴起步,车夫多看了她们几眼,并不乐意拉她们。这种装扮的女子,他见过,拉过。凭他一贯的眼力,她们属于“风月女子”。更何况,她们去的地方是三元里,三元里的鬼子淫得很呢。车夫对她俩就不屑了。胡兰兰说:“你别用这种眼色看我们,我们是正经女子,你想像不出来的。”对这句话,车夫半信半疑,可脚步却没再迟疑了。就这样,风中,有两件旗袍的下摆飘逸起来。

刚过王家巷,人力车就遭遇到了一次险情。同时,遭遇险情的,还有车上的两个女子。相比人力车,她俩的险情要重大一些。这次险情来得太突然了,车夫、胡兰兰、徐芷芹都没作出反应,两个鬼子就端着刺刀,横在了路的中央。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江边,还是从小巷里窜出来的。谁都知道,他们并不是想劫一辆人力车,对人力车,他们怎么也发生不了兴趣。他们是想劫色,想劫汉口女子的色。

有一个短暂的时间,鬼子惊呆了,以至于手握的刺刀也耷拉下来。他们的视野里,还没遇上这样的美貌佳色。胡兰兰、徐芷芹的美,叫两个鬼子喘不过气来。等缓过气来的时候,刺刀便企图挑开旗袍。徐芷芹掖了一下旗袍的下摆,又掖了一下。做这个运作,她的手触到了腿,腿感受到了手心的体温,徐芷芹的手心淌着一股冷汗。鬼子淫笑了,接着,把刺刀架在了她的腿上,想往上滑动。刺刀在烈日里烤过,发烫。不可避免,她白皙的腿出现了一条烫伤。

她无法克制浑身的颤抖。

与徐芷芹一样,胡兰兰也有一双圆润的腿。很容易,圆润的腿把鬼子的魂吊销了。于是,一把罪恶的刺刀滑向了她的腿。这样的情景,她的身体如果不抖动,就不正常了。她的身体抖动了,鬼子更淫秽了,刺刀也有了阴谋,得寸进尺,向深处探去。再这样下去,她承受不了这般的性挑衅。她试图逃离刺刀的逼近。

这时候,胡兰兰倒冷静下来了。她给徐芷芹递了一个眼色:千万别逃,留下来与鬼子周旋。鬼子有枪,有刺刀,往哪里逃?逃不是办法,逃就等于自寻短见。既然与鬼子相遇了,那就不能放过鬼子。

刺刀的指向不言而喻了。再待下去,贞洁就会被日本鬼子掠夺。徐芷芹想到了张百厚,想到了自己的一个承诺:守住自己,献给张百厚。她跳下了人力车,样子很奋勇,但动作有点生硬。于是,她摔倒了,她的腿上闪现了一条鲜血,那是被刺刀划的。一个鬼子跑过来,刺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胡兰兰没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她抚摸着腿上的刺刀,又把刺刀从腿上移开,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做这一切,她很从容。鬼子看呆了,端着刺刀,却掌控不了刺刀,刺刀由胡兰兰操纵着。就这样,她走下了人力车,走向了徐芷芹。她的脖子上已架了一把刺刀,眼下,她又手握着徐芷芹脖子上的刺刀,慢慢移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两把刺刀,一左一右,夹着她,她时刻都会被切割,都会有一种危险,人头落地。胡兰兰把她置于这样的境地,有什么动机?鬼子看不透。但是,鬼子火急火燎,最想看清的是,她旗袍内隐含的风情。

从地上一把拽起徐芷芹,胡兰兰拿眼戳了她一眼,又搧了她一巴掌,说:“你如果还要命的话,就跟我上人力车。如果把命不当回事,你就逃跑吧。你能逃出鬼子的子弹吗?不能。你要是逃跑,鬼子的子弹会射向你,你的身体会成一个蜂窝。”之后,她转过身,自个上了人力车。

随即,又有一把刺刀转向了徐芷芹,她逃不走了,她也上了人力车。紧接着,两把刺刀又有了目标,趴在了她们的腿上。迎着明晃晃的刺刀,胡兰兰没有退缩,腿的表情是凛然的,但她的眼角一跳,丢了一个媚眼。鬼子接到了媚眼,兴奋起来,开始动手动脚了。

这样的女人骨头贱,还自诩是“正经女人”,还说他“想像不出来的”。的确,车夫没想像到,这两个女人活脱脱的婊子,跟鬼子公开调情了,真是坏了汉口女人的名声,把两张脸也当屁股了。车夫是出苦力的,汗水淌成小溪,脚底都生了茧,才赚得一点辛苦钱。但这时候,他眼角都没伸,更没乜她们一眼,他只是吼了起来:“你们给我下车,我不拉你们这种女人。”

这一吼,两个女人怔了一下。

两个鬼子惊了,掉转枪口,对准了车夫,还用日语吼了起来,意思是,他必须拉这两个女人。他们在讨好女人,想取悦女人,眼睛缠着女人,眉来眼去的。这样的情况,叫车夫要吐血。他想丢弃人力车,离去,但人力车是用来养家糊口的,丢不得。另外,鬼子也不会放他走。他想走也走不了。

胡兰兰下了人力车,走近持枪的鬼子,嘴角一笑,很暧昧的那种。接着,她的玉手往下一压,很轻的,可两管枪一齐低下了头,枪口朝地了。又接着,她走到车夫的身边,目光很温和,声音也很低,说:“大哥,别动怒,戏还没演完嘛。”她是正宗的汉口血统,说一口的汉口话,地道得很。鬼子很想听,支着两扇耳朵,可什么也没听懂。

抛媚眼,能瓦解鬼子的警惕性。徐芷芹也下了人力车,仿着胡兰兰,抛媚眼,但她的两只乳房却含着,没动声色,很神圣的样子。

阳光照临,徐芷芹的腿白花花的了,胡兰兰也是这种状况。两个女人晃来晃去,晃得鬼子昏了头,欲火也点燃了。胡兰兰晓得,他们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告诉车夫,集家嘴有座仓库,那里有抗战队伍。对这一点,车夫是确信的。做车夫,本身就是“活地图”。再说,他常在集家嘴拉客。

刚一坐上人力车,两个女人便向鬼子抛媚眼,还献上了飞吻。于是,鬼子的呼吸就急促了,喘粗气了,心也不在肚子里,飞出来了。

车夫看不下去了,压低了头上的破草帽,想图眼睛的清静。他把人力车掉了个头,拉着两个女人,一路小跑起来了。胡兰兰的目光偏柔,勾了鬼子。徐芷芹向鬼子招手,叫他们快跟上。鬼子受到了鼓舞,情不自禁,跟在她们的后面,跑了再跑。起了淫心的人,便会有智障,便会愚蠢。眼下,鬼子就是这样。他们一路跑,一路想车上女人的腿,白花花的腿,还想下一步该是怎样的进展。

两个女人的色诱,把鬼子惹急了,也惹得神魂颠倒了。车夫讨厌这样的行为。就算是抗日,用色诱的方法,也高尚不起来。于是,面前摆着一条平整道,他不走了。他择着坑坑洼洼的路,高一脚,低一脚,拉着人力车,疯狂地往前跑。人力车忽上忽下,颠簸起来,把两个女人的屁股也颠疼了。

胡兰兰跟徐芷芹耳语:“他怎么就不懂我们俩?”

胡兰兰又问人力车夫:“你在故意整我们俩?”

车夫也不答,继续颠着人力车,往前走,偷着乐。这样一来,跟在后面的鬼子,一路踉跄,一路趔趄,却还不放弃,继续往前颠。车夫、两个女人、两个鬼子,还有一辆人力车,都在颠,一直颠到了集家嘴,颠到了那座仓库前……

申营长统计杀敌数字时,把这两个日本鬼子也算进去了。

对这两个女人,申营长有点欣赏,说她们有勇。至于说她们有没有谋,他的态度有点模糊了。从用计上,她们把鬼子诱惑了,没费一枪一弹,还灭了两个鬼子,这比上战场划算多了,可她们采用的是色诱,怎么说也不是上策了。

申营长说:“你们两个女子,凭脸蛋,用媚眼,去引诱鬼子,多危险的,万一被鬼子识破了,你们能身还吗?另外,鬼子本身就是禽兽,万一色诱不成,却把自己的贞洁搭上去了呢?你们也太冒险了。”

胡兰兰说:“你不知道,我们就想杀鬼子,我们能用什么杀鬼子呢?我们的色诱不也是武器吗?”她坚持要色诱,把鬼子交给他,由他来处置。

徐芷芹也在一旁附和。不过,她的态度并不明朗。刚才在王家巷,刺刀架在她的腿上、脖子上,回想起来,她还感到恐怖,她的惊魂还丢在了王家巷,没捡回来。

徐芷芹还在后怕。

对这两个女人,申营长没治,他知道,她们不是他的士兵,他不能下命令,阻止她们的行动。胡兰兰说:“申营长,以后我们还会色诱,还会把鬼子交给你。”她想过直接杀鬼子,可没枪,没子弹,也没刀,另一方面,她晕血,一见到血,她就头晕,目眩,心悸,四肢厥冷。她端起桌上的一碗水,喝了,转身走了。

徐芷芹也转身要走,申营长却叫她留下来,有话对她说。他说:“你,你不是张百厚的女人。”这话有点唐突,她怔了一会,说:“我说过,我是他的女人。”他说,她在骗他。她说,她就是张百厚的女人,不是别的男人的女人。她还重复了好几遍。他说:“张百厚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跟他住在一起?这不畸形吗?不发生家庭战事吗?”她沉静了一会,说:“你的心思总花在这件事上,总是纠缠我是谁的女人,你怎么带兵打鬼子?你还是不是营长?”他说:“我是营长,我要带兵打鬼子,这是天职,可我也是人,是男人……”这话只说了半段,还剩下半段没说,就拿一双潮湿的眼睛,去看徐芷芹了。徐芷芹当然有感应,但她没去承接他的眼神,她说:“请你往后,把心思花在打仗上。”他定定地看着她,说了一句:“你,你像一个人,像我的未婚妻,很像。”这一说,她的心不慌了,定下了,还动了柔情,说:“好好打仗,好好活着,等打完仗,你不就可以回家,跟她成婚嘛”他说:“好好活着?这是笑话。打仗是逛街吗?打仗能看到旗袍吗?打仗就有子弹、炮弹的往来,从背后飞来的,从前面射来的,上了战场,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子弹、炮弹,它能体恤我没结过婚,不杀伤我吗?”他有点激动,她不知怎样安慰他。过了一会,他安静下来了,说:“你走吧,张百厚会候着你的呢。”

她就走了。

回到家,一个画面占据了她的眼睛:张百厚在听楚戏,翘着二郎腿,而胡兰兰跪在他面前,不吱声。徐芷芹迟疑了一下,也跪下了。她知道,张百厚爱摆架子,比如,惯常要她们跪下来。似乎,她们一跪,他就立了威望,身材就高了一节。而这一次,是她们犯了错,偷跑出去,色诱鬼子。这次该跪。

胡兰兰说:“你跪什么?这事是我起的头。你死活不愿意,是我拉着你出去的。要跪的是我,不是你。”

徐芷芹还是跪着。

张百厚关了唱机,楚戏突然无声无息了。眼前的两个女人,谁几斤,谁几两,他是掐得准的。徐芷芹人老实,不会往那个方向想的。这样的馊主意,只有胡兰兰的大脑能闪出来。他用不着胡兰兰来澄清,他晓得,这事是她起的头。还色诱?太荒唐了,也太出格了!张百厚指了指胡兰兰,气愤地说:“哼,我张家祖宗的脸面,都被你损了。”

损了祖宗的脸面?她不承认。她说:“色诱不也是抗战?要是祖宗晓得了,还会夸我呢。”在张百厚听来,这话有点狡辩的成分,在顶撞他。他想,要是祖宗知道她的行为,去勾引鬼子,那不一个劲地骂他,骂他娶了这样的女人。再说,要是传出去了,集家嘴的街坊会怎么看待?还不用唾沫淹没了他。

很快,夜色降临,淹没了这幢老旧楼房。

张百厚叫徐芷芹站起来,去点灯。灯是煤油灯,点亮后,灯火便摇曳起来,尤其是汉江的水风仄进来,灯火便紧张起来,斜下了身影。他家安装过电灯,可电灯光太亮,刺眼,他一把扯断了电线。用煤油灯,他习惯了。

徐芷芹又在原地跪下了,三人都缄口了。过了片刻,几只蛾虫扑闪着,投向灯火,瞬间就化成一丝烟尘了。他说:“你们看看这飞蛾,这灯火,想色诱对吧?看看这飞蛾的下场。”

霍然,胡兰兰站了起来,说:“色诱怎么啦?色诱不丢气节,还不行吗?你怕我们丢了贞洁,我们的贞洁是你的,可你怎么不担心我们会遇害?”这话有点冲,点了他的穴位。他没接她的话茬,站起身,走向了徐芷芹的房间。

春悦店的生意有点淡,入不敷出,“小妹”们的薪水也续不上了。

刘一林人还没进春悦店,隔很远,就高喊一声:“张老板——”声音早跑进春悦店了。张百厚没应声,坐着,一串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刘一林进了店门,他又吐了一串烟圈,才递给刘一林一枝烟,可脸色不冷,也不热。刘一林端详了一下他,问他是不是为生意发愁。张百厚的脸就垮下来了,叫他有事说事,别拐弯子。

汉口快沦陷了,可刘一林的店子经淫好,进入了旺季。来这里的嫖客多是日本鬼子,他也乐颠颠的。他吩咐店子里的“小姐”好好侍候,用身体向鬼子“慰安”。鬼子把钱他赚,他就赚,赚了这个鬼子的钱,又窥视另一个鬼子的钱。现在,生意爆满,他店子里的“小姐”吃紧,不够用,他想向春悦店借租几个,分享张百厚的人力资源。他晓得,春悦店生意淡,闲置着,囤着的“小姐”在吃闲饭。他说:“赚的钱,分成,三七,四六,还是五五,你说了算。这样的合作,是我巴着你呢。”

没跟他废半句话,张百厚就吩咐胡兰兰,把“小妹”们都叫来。

一转眼,“小妹”们都来了,站成了一排。胡兰兰清了一下嗓子,说:“刚才,刘老板说他出高价,想租用几个‘小姐’,你们愿意去做‘小姐’的,我不拦你们,马上跟他走。愿意留下来当‘小妹’的,往后转,我也不辞退你们。这事由你们自己选择。”话音刚落,“小妹”们都向后转了,没落下一个。

干这行的女人,不单纯是工具,也是有尊严的,只不过,她们的尊严隐匿得很深,不易觉察,或是暂时休克了。出高价,不一定就能打动她们。有时候,她们最渴望的是尊重,把她们当人看。胡兰兰走进了她们的心,也懂得她们的心,她把她们当人看。随即,她转向刘一林,说:“你都亲眼看到了,还有事吗?”

刘一林很尴尬,想骂人,却骂不出声,脸都憋红了。这样的结果,与他的预期差距太大。但毕竟,他的脑子也活络。他想,他的店子客流量大,可以分流一部分,匀给春悦店。也算是资源共享吧。至于分成,可以商量。他分析,这样的方案,张百厚会接受的。

张百厚把烟摁熄了,把嘴巴也锁上了,听着门外纷乱的脚步声。

胡兰兰发言说:“这种黑钱,我们不赚。春悦店的‘小妹’,也不会让日本鬼子糟蹋的。”

这一刻,刘一林最大的感觉是,屁股下是针毡。他再也坐不住了,抬起脚,走了。走了不远,又回头向春悦店投来一句:“傻,傻透了顶!”

春悦店有点沉闷。一左一右,两个女人坐在张百厚的身边。他口里噙着一枝烟,闭着目,却听见店外有脚步声,也没支眼。徐芷芹把目光伸出窗外,目光碰见了申营长,这一刻,她心里有点慌乱,便把目光赶紧撤回店子内了。

申营长是向着春悦店来的。他刚一进春悦店,胡兰兰的脸开始灿烂了,嗓门也嘹亮起来,说:“贵客,申营长,你一来,这春悦店蓬荜生辉啊。”她转身示意徐芷芹,快去布置接客的事宜。徐芷芹心领神会,抽身走了。

这时候,张百厚也把眼支开了,脸也亮了,招呼申营长坐下。申营长来春悦店,应了他的意料,他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他也当过兵,打过仗,他体味过一个军人的孤寂,与骚动。军人的血总是热的,滚烫的,可身体没有女人的慰藉,是冷的。军人也有正常的内需,体内有血在流动,也有性的向往。在战场上,军人有可能受伤,甚至牺牲,可军人渴望女人,像地下的泉水,看不见,却涌动着。

申营长光顾春悦店,胡兰兰也没瞧不起他。人都是一撇一捺,他也是,一撇一捺齐全,没残疾,缺的是女人。他来春悦店,找个“小妹”,乐一乐,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他高兴,最重要的是,杀敌的斗志不遗失在春悦店,她可以不收他的费。这笔人情债,就留在春悦店,以后再偿还。偿还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出了春悦店,佩戴好武装带,多杀几个鬼子,这笔人情债就了了。

一直,申营长没吱声,嘴唇上只有茶渍,连语气词也没蹦出来一个。不一会,几位“小妹”蝶舞而来,站在了他的眼前,接受他的检阅。徐芷芹说:“申营长,看你喜欢哪款,挑一个吧。”申营长没抬头,叫“小妹”们都退下。他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嫖吗?你们都把我想歪了。”

到春悦店的男人,不就这一个字嘛。面面相觑之间,徐芷芹跟胡兰兰想到一块了,这人也太能装了,像个君子。张百厚没表情,静看申营长的表现。申营长站起身,面向张百厚,说了他的来意:“我来这儿,是退还你前几天的捐款的。”两个女人弄不懂,心向抗战,自愿捐款,怎么还有退还这回事?申营长解释,这笔捐款来历不清白,是春悦店的钱,还是嫖客的钱,分不清。反正,这钱不干净,脏。

两个女人急了,便跟他斗了起来。徐芷芹的眼角往上一提,狠狠地乜了他一眼,说:“你不就是个营长嘛,在我们春悦店耍什么威风?有本事,去杀鬼子!”胡兰兰最见不得是,有人污辱她的男人。她的男人要是还在部队,也该是营长了,说不定比营长还大呢。她说:“我们家男人的钱脏?脏在哪?你得说清楚。要不然,你出不了春悦店!”她一拍巴掌,几个“小妹”就应声过来,把申营长包围了。徐芷芹说:“她们容易吗?她们满脸的皱纹,你看不出来,她们的皱纹长在骨髓里。”

胡兰兰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抗战?就只有持枪的军人在打鬼子?我们女人是吃干饭的?我们家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呢……”

张百厚抬起手臂,像一根铁柱,打断了她的话。接着,他的手臂刀一般地劈下来,闭上眼,平淡地说:“我脏吗?春悦店脏吗?‘小妹’们脏吗?把钱放在茶几上,你给我离开这里!马上。”

申营长刚走出春悦店,张百厚对两个女人说:“往后,你们断了跟他的来往。要是谁不长记性,仍然跟他来往,我就打跛谁的胯子。”两个女人都晓得,这时候她们家男人的心很烦,意也乱,便坐到了他的左右,温温柔柔的。有时候,女人一温柔,男人就不烦了,气也定了。现在,张百厚就是这样。

也有人不嫌春悦店脏。

三个人坐了片刻,忽然进来了三个年轻女子,很风尘,也很清纯。她们是刘一林养的“小姐”,可她们背叛了他,来投奔张百厚了。在花楼街,刘一林的招摇很有名,他传布说,他的店子向谁都敞开大门。于是,日本鬼子怀淫而来,三三两两,穿梭往返。

这段时间里,刘一林有一个自选动作,就是对鬼子哈腰。他的巴结相,活脱脱一个汉奸,比腰挂手枪的汉奸更汉奸。看到有钱赚了,他的眼角都睁开了,快撕裂了。当然,鬼子来多了,“小姐”的苦难也就越深。刘一林变态了,他没把“小姐”当人看,喝令她们接了客,再接客,没有喘息的时间。鬼子也变态,也没把她们当人看,耍淫威,侵略她们的身体,像禽兽。她们随时都会窒息,甚至会有生命的危险。在鬼子的兽行中,说不准,哪一次她们就会死去。所以,她们悲痛,她们随时都在悼念自己。她们担心,死后没人悼念她们。

可她们还想活下去。她们找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是春悦店把鬼子挡在了门外。鬼子的钱发臭,春悦店把鼻子总是捂着。凭了这一点,她们弃暗投明了,想把自己栽种在春悦店。她们说,她们的身体不是衣服,不是任何男人想穿就能穿的。她们的身体可以给男人,但决不给日本鬼子。

问题是,春悦店没赚到钱,难处已显现了。要是又添三口人,一定会有后忧。胡兰兰说:“在这店子里,你们暂时避一避吧。”三个年轻女子说,她们没把春悦店当避难所,是想长期留在春悦店,让自己有回家的感觉。她们说,她们会自食其力,她们都有老客户,都有人脉,她们可以带过来,给春悦店赚钱。

没几天,春悦店还真有了新气象,像那么回事了。

在店门口左侧,张百厚又立了一个铁牌子,竖式的,上书:严禁鬼子入内。用的是魏碑体,他一点也不懂魏碑体,就是喜欢,觉得魏碑体有使不完的劲。他这里说的“鬼子”,是专用名词,特指侵华的日军。他还请了人,把这几个字译了日文,与汉文并在一起。汉、日双语之下,画着一双铁靴,烧得火红,快把这块牌子烧焦。他觉得,鬼子的手里是有枪,有子弹,但见了他穿铁靴子,鬼子裤裆里的那管枪也会趴倒,也会流尿的。

山本移就是这样。他原先是日租界的警察,日军侵汉后,他嫌弃起这身警服,干脆脱了,跑到三元里去,穿上了日军的军服。他就想当个鬼子,嫖起来,比当警察便利一些。他说,他也没别的爱好,就好这一口,还上了瘾。

山本移又上了刘一林的店子,他照旧是嫖。刘一林拉着他,向他诉苦,说“小姐”流失了,他的天垮了一片。这三位“小姐”是名角,艳冠群芳,撑门面的。她们走了后,店子的收入减了,亏大了。他亏得再大,山本移也把自己当盲人,看不见。山本移关心的是另外的问题。他说,他要把逃跑的“小姐”抓回来。

他想的太简单了。他跟刘一林去春悦店,可春悦店,刘一林能进去,他进不去,徐芷芹把他拦在了外面。他看了看她,片刻之后说:“你怎么长这么漂亮。”这话有点痞,含着淫,眼色就不怀好意了。她说:“站一边去!”他不能承受这样的待遇,持起枪,用枪管贴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推到一边去。

她挺着凛然的胸,说:“你耍横的是不是?你玩横的,竖的,你都玩不过我们家男人。”她的话,他不一定听得明白,但从她的表情上可以判断几分。她又指了指门口左侧的牌子,叫他看看日文。她继续用凛然的胸警告他,说:“我们家男人能穿它,跑去跑来,你做不到。也不拿块镜子照照,一个鬼子。”

他一下回想起来,张百厚曾经从火炉里,取出滚烫的铁靴子,穿在脚上,走了一条街,把整条的花楼街治服了。这个记忆存储在大脑里,他忘记不了。至于他的裤裆湿没湿,张百厚在春悦店的内面,也能想像到。

春悦店内,刘一林在跟张百厚交涉,要张百厚把“他的人”交给他。张百厚没理睬他,从茶几上拿起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胡兰兰说:“刘老板,也不跟你嚼舌了。还是老办法,叫她们出来,想跟你回去的,春悦店没人拦;想留在春悦店的,你就别难为她们。”

三个年轻女子依次出来,没一个愿意跟刘一林回去的。

刘一林快爆肺了,却不便发作,只好感叹:“养不家啊!”接着,他又转了一个话锋,说张百厚忌妒他发财,挖了他的墙角。胡兰兰拿眼瞥了他一下,吐了一句:“笑话。”春悦店怎么会眼热他发财?让日本鬼子寻欢,发泄,这样的钱就是堆成山,春悦店也不会看上一眼。赚这样的钱,只有窝囊废才喜欢干。

胡兰兰说:“日本鬼子是狼,你是一只狈。”

刘一林说:“你怎么血口喷人?”

胡兰兰说:“鬼子想侵略汉口女子,你帮鬼子,从中获得,这叫什么?”

刘一林说:“她们是妓女,给谁不就是一个给!”

胡兰兰一巴掌搧过去,打在了刘一林的脸上,说:“你这叫人话吗?我告诉你,在鬼子面前,她们是中国女人,不是妓女!”突然“遇袭”,刘一林始料未及,他懵了。张百厚坐着没动,说:“刘老板,你想回击我老婆,只有现在,当着我的面。要是过了‘现在’,背着我,我老婆掉了一根毛发,这账我会算到你的头上。”他的语调很舒缓,也很平直,没有使用抑扬顿挫,可听上去很有分量。

胡兰兰把脸递给刘一林,挺起了两座堂堂正正的乳峰。

刘一林没扬起巴掌,自嘲:“哪有男人跟女人计较的。”

张百厚家出了一桩大事件,徐芷芹的处女身没了。

这是夜间发生的。这个夜间,集家嘴在睡觉,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张百厚在二楼睡着了,胡兰兰前仆后继,紧挨着他,也睡着了。徐芷芹单独睡在一楼,也睡着了。到了后半夜,就有人睡到了她的玉体上。她惊醒过来,想把身上的男人推下去,她用了很大的力,却推不动。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人真正开垦过她,张百厚也没有。这一瞬间,她的身体第一次被“电”击了,血液里都是“电流”。她感觉到了初夜的“疼”,想喊,却没喊出声。但她失控了,她没法不失控了……

事后,一道黑影从窗口逃逸了。

徐芷芹想哭,却没哭出来。这么多年,她没有别的积攒,唯有处女膜。她誓言过,一定守住那层处女膜,到时献给张百厚。她承诺过,要严防死守的。可她失守了,被人盗走了。她并不晓得谁是强盗。那男人插进她的体内,她不可抗拒了。到底是第一次,一切在迷迷糊糊之中,她被毁了。她不堪回味,可那男人给她留下了异味,沉重的汗味裹着硝烟味。而此时,她在骂自己贱。那男人偷袭她的时候,有一瞬间,她的手还按了一下他的背,一个禁不住的小动作。

多么丑恶。徐芷芹觉得,她犯了滔天大罪。张百厚给她吃的,给她穿的,给她住的,连内衣也是他给的,还陪她说话,陪她睡觉,把她的一对小酒窝也养肥了。她怎么就“被盗”了?凭什么,张百厚失性了,没用别的方式毁她的处女膜?他是人,一个好人,一个好男人。顺了这条思路想下去,徐芷芹就内疚死了:她欠了张百厚的一笔账,她想还,却还不了了。这个包袱很沉重,她的思想背不动了。她想卸下来。要是卸不下来,她就喘不过气来了。

于是,她把这事给张百厚说了。说了,她的心反倒静下来了。

张百厚不相信,说:“你在开玩笑吧。”徐芷芹摇了摇头,说:“这事,我哪敢开玩笑。”张百厚就像一头怒狮了,说:“我要捏碎他的睾丸,捏得稀烂,再把他扔到龙王庙,叫激流冲往长江,冲到大海,去喂海鱼!”

徐芷芹最怕他烦,可她恰恰给他添了堵。她颤着音说:“是我烦了你,我走,我离开你,还不行嘛。”她真的走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张百厚也没拦她,拿了一把斧子,走进她的卧房,把那扇木窗砸了。又回头,吼胡兰兰:“你还愣着?去把她劝回来。”

在汉口,她有了家的感觉,那是张百厚给的。这幢两层楼房,破是破了一些,可总算是个家。刚从楼房里出来,徐芷芹的心便一沉:走出去了,还能回去吗?她张望了一下集家嘴,集家嘴是空洞洞的了。她走着,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漫不经心的。蓦然,她又有了漂泊的感觉,孤苦伶仃的。

一阵小跑步,胡兰兰跑到了她的身边,说:“跟我回家去吧。”回家去,多温馨的。她停下了脚步,犹豫起来,开始检讨自己的失贞,说:“我给我们家男人添了乱,没脸回家了。”胡兰兰劝她,说:“如果你不回去,更堵了他的心。我们家男人离不开你了。”

终究,胡兰兰说服了她。于是,两个女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刚才她的离开,叫张百厚反感透了。本来,她被胡兰兰劝回家,他是想发一通脾气的,可他忍下了。他晓得,她被人掠走了处女身,她也痛苦,她的心受了伤。她再也伤不起了。这样一想,他的心也有了伤,也有了疼痛感。他说:“外边这么乱,子弹在飞,鬼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你看看你,一个人往外跑,多危险。”他没一点匪气了,说话也柔情,把她的泪腺宠垮了,她的泪水就奔涌了出来。

她说:“我哪想……离开……你……”声音时断时续,她没法不这样了。

接下来,张百厚最紧迫的事是,把这匹色狼揪出来,阉了他,叫他近不了女色,叫他生不如死。他推测,最大的嫌犯是刘一林,还有山本移。

刘一林没承认。他承认,他有些流里流气,可他没干那事。他还说,他可以穿朋友的衣,哪能侵占朋友的妻?他说得一板一眼的,还发了毒誓。张百厚想,他就是起了色心,也没这个色胆。于是,就取消了对他的怀疑,锁定了山本移。

找山本移,不一定要到三元里去,就候在刘一林的店子里,也能逮到他,他离不开这个地方的。张百厚坐了一会,山本移就跑来寻欢了。这一次,他寻不了欢,被张百厚一把擒了衣领。他挣了半天,也没挣脱,两人便扭在了一起。刘一林生了忧虑,怕他们扭来扭去的,乱了店子的秩序,叫起来:“你们到外边去,别砸了我的生意!”张百厚腾出一只手,把他拨到了一边。

到最后,山本移也没承认。他说,他是好嫖,可他不会强奸女人,在这点上,他与别的日本兵不一样。他说,嫖跟强奸不一样,嫖是两厢情愿的。他怎么会去强奸徐芷芹呢?

这事不捉现场,谁会承认?张百厚“哼”了一声,走了。

张百厚开始修复窗子。曾听说,枣林质地结实,还防腐,又能抗风和雨,他便把两条枣木长椅拆卸了。这长椅,是他祖辈留下来的,几代人用过,是遗产,可他没眨一下眼睛,也不怕天上的祖辈怪罪下来,把两条枣林长椅都拆了,卸了,钉在了窗子上。之后,他又在集家嘴捡来铁皮,做了个护窗,也钉上去了。

就这样,他加了双保险,可还觉得不够,又说:“往后,我夜夜都守着你睡,看哪个有包天的色胆。”转身,他到厨房,从柜架上取出一只斧子,用水冲洗,擦干净,放到了她的床垫子下面。

到了夜里,徐芷芹进了她的卧房,他也跟进来了,可他一直站着,迟迟没挨床沿。徐芷芹遇劫,他心里刻下了一条阴影,驱散不了。她说:“我把床单洗过了,也把自己洗过了。”他没吭气,走近新修的窗子,用手摇动窗齿,试着它的结实。试着试着,他一拳击在了一根窗齿上,血便从手背上溅出来。

徐芷芹就跪下了,低了声哭起来,大滴的泪淹了两颊。

这时候,有敲门声响过来,很沉闷的。

张百厚操起斧子,把门打开。来人是申营长,有点意外。张百厚说:“你不是说,我的捐款都是脏的吗?”便把他往外推了一把,关上门,可申营长又挤进来了,说:“我有事要说,再不说,就说不了了。”听这话,有点玄虚,他不计前嫌,就把他放进来了。

申营长说:“那事,是我犯的。”

张百厚一听,一股怒火冲出了眼眶,他举起斧子,就要劈下去。斧子的刃口有一道亮光,申营长躲闪了一下,说:“要杀,要剐,等明天晚上吧。我要是还活着,我一定会来,一定把头伸进斧子的刃口。”

斧子还悬着,刃口还在闪亮。

这时候,胡兰兰下楼了。她穿着一件旗袍,走到张百厚的身旁,用胸乳擦了他一下,很轻,很柔的。这是他们亲呢的小花招。正是这个小动作,他的怒火才小了下来,手中的斧子也落在了地上。她转向申营长,想弄明白:堂堂一个军官,他为什么犯这样的事?盼着他抗战,打鬼子,他却贼了,爬到了女人的床上。他还是个军官吗?他能打鬼子吗?

申营长也没遮掩,如实说了。他说,他三十二三岁了,没结过婚,没碰过女人,更没睡过女人,连女人的体香也没闻过。营房里,全是男兵,躺下去,都像一杆枪。躺在一起,就成了军火库。可他想女人,想睡女人。他长时期失眠,他渴望着性经历。当军人,打鬼子,拼刺刀,堵枪眼,哪有不牺牲的。他时刻准备着战死。战死,有什么可怕的!可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很想感受一下。感受了,就是战死,也没枉到人间一趟。

他以为,张百厚会打断他,甚至会斥喝他。张百厚没有,他说了这么多,也没遇到张百厚的打断。听着听着,张百厚的脸柔了下来。军人的这份苦楚,他也有过。

他还像个男人。胡兰兰觉得,他犯了事,也没逃避,还上门把事说开了,愿意受过,敢做,也敢当。换了另一个人,会把这事隐藏起来,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说。这样一来,徐芷芹的贞洁遇盗,就是一笔糊涂帐了,徐芷芹也就更冤了。她说:“你胯裆里长那个东西,是用来疼女人的,不是用来放孽债的。你为什么强占我们家芷芹?”

申营长答:“她像我的未婚妻,长得一模一样的,连神情也像。”停了一下,他说:“我想见一见她,也许是最后的一面了。”

胡兰兰看了看张百厚,把他带进了徐芷芹的卧房。这时候,张百厚的声音追了进来:“跪下,给她跪下!”军人的膝盖骨硬,申营长没跪下,说:“我放的孽债,我会偿还的。”张百厚的怒火又往上窜了,他冲进来,说:“偿还?你用什么偿还?你偿还得清吗?”胡兰兰连忙说:“你要偿还,你想赎罪,你就得多杀几个鬼子。”

申营长点了一下头,很庄重。他一转身,往外走。张百厚喝住他,说:“你能不能走出去,还得由她说了算。她不愿意,你就走不出去了。”

徐芷芹的神情恍惚着,目光散落。一个女人的初夜,是圣洁的。她的初夜却仓皇,没序曲,是被暴行的。问题是,就算把他劈了,剐了,她的处女身也还原不了了。她平淡地说:“让他去杀鬼子,去杀鬼子吧。我不想再见到他……”

申营长说:“要是我牺牲了,你怀上了我的孩子,你就去找我父母亲,他们会认的。”他把一封信放在了床边,转身走了。

到了深夜,申营长奉命率部行动,摸着黑,向三元里进发,轰炸那里的日军营房。日军营房外,围着院墙,院墙之上是铁丝网,院墙之内布置了炮眼,还有瞭望塔。申部向三元里移动,自然进入了日军的望远镜。于是,申部遇到了火力的狙击,一时间,申部发生了较大的伤亡。这时候,申营长下了一条军令:部队立即往后撤。

等部队开始后退,他却举起了一条白毛巾,向日军营房走过去了。

意料之中的,是鬼子的炮火开始稀疏下来,可探照灯照了过来,白毛巾在夜风中荡着。

申营长没带枪,还把双手举在了头顶上,大声叫起来:“别开枪,我是营长。”走进院墙之内,他突然冲向了营房。鬼子反应过来的时候,营房产生了火光……

申营长没有生还。

去看望徐芷芹之后,他就没打算生还。她是处女,他最清楚。可她不再是处女了,他也最清楚。张百厚没杀他,她也放过了他。他们给他的理由是,留下他,多杀鬼子。他回到营房,就在胸部捆绑了手榴弹。他的胸部亲近过她,这是一组系列动作,所以,她不再是处女了。他把手榴弹捆绑得很牢固。他有了性经历,再多杀几个鬼子,死了也值!他举起白毛巾之前,又想,进去后,往营房里冲,那里鬼子集中。

这一夜,申营长引爆了手榴弹,三元里腾起了一片火光。

十一

听说,申营长引爆了鬼子的营房,张百厚半天没说出话来,可目光张望着三元里,很久。其实,他昨夜就有个预感,申营长是回不来的。他曾是军人,他从申营长说话的语气、眼神上,就觉察到了。他回到家,吩咐两个女人,用白纸扎朵花,马上戴在胸前。

这样做的意味,是悼念死者。两个女人懂得这个习俗,她们马上意识到,申营长杀鬼子,把命搭进去了。于是,对申营长,她们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感情。他夜闯民宅,把徐芷芹的处女身洗劫了;他又用手榴弹把自己绑了,去炸鬼子的营房,兑现了他的承诺。他这人是英雄,还是痞子?

在扎白花的时候,徐芷芹的手有点抖动。申营长坏,盗走了她的处女身。一直以来,还没有男人进入她的身体,他进入了,他是唯一进入她身体的男人。阴阳交融,她是第一次。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初夜,她会刻骨铭心。

她俩各扎了一朵,戴在了胸前。胡兰兰自作主张,还多扎了一朵,给张百厚,她说:“你也戴一朵吧。”哪知,他把脸一板,叫了起来:“就你事多,我为什么要戴?我不给他戴。”那件事,还有阴影,还没散去。那个坎,他还是没过去。

胡兰兰没有勉强他,就是勉强了,他也不会戴白花的。他的心态发生这样的反复,在情理上,胡兰兰也是能理解的。徐芷芹是另一种看法,她觉得,他心态的起伏说明,他仍然在乎她。

十二

连续几天,张百厚没有听楚戏,他没这份心情了。

前两天,在花楼街与刘一林相遇,刘一林亲口告诉他,说:“我的店子一直是客满,这是为什么?嫖客全是鬼子。鬼子的钱容易赚呀,真的。”张百厚有点纳闷:鬼子伤尽了天良,在汉口的小巷,大白天强奸过路的民女,怎么还舍得花钱,跑到他的店子来玩?刘一林说:“不一样的,小巷能跟我的店子比?强奸能与嫖娼比?所以,鬼子爱往我的店里跑。”

看来,他的脚踩上了西瓜皮,越滑越远了。张百厚说:“你开店子,开成了鬼子的乐园,让鬼子蹂躏汉口女子,你还挂在嘴边喊,唱高调,真是恶心。”张百厚从来不想赚鬼子的钱,也不想他赚鬼子的钱。要是他洗心革面,也“严禁鬼子入内”了,他店子里的“小姐”就解放了。

张百厚说:“你赶快把手洗干净吧,别再数鬼子的钱了。”

刘一林听不进去,反问他:“不准日本人嫖?你告诉我,谁规定的?”张百厚想想,官方还真没这样的规定。刘一林还说:“我的店子,除了日本人,别的人我还不让进呢。你知道吗?日本人出手多大方,哪像……”张百厚抬起手腕,打断他,说:“你整个人钻到了钱眼里,爬不出来了。简直是没药可救了,没药可救了。”便扬长而去。

夜,从浅入深。一盏煤油灯点着,灯光低垂着,飘忽着。张百厚坐在灯下,思维跳跃起来。申营长牺牲后,他生前的部队向恩施撤去了,集家嘴的那座仓库空了。刘一林的店子前,鬼子穿梭往返。以往为匪的时候,他还有一批雷管,藏在龟山的一个山洞……

两个女人陪着他,看着他。她们家男人在吸烟,一口接一口。烟头闪烁间,他的眉宇透着一股英气。她们清楚,她们家男人在决定一件事。

第二天午休之后,徐芷芹起床的时候,穿上了旗袍。张百厚把头倚在床的靠背上,看着她穿,没说话。她为什么要穿旗袍?他的心能感应到。

徐芷芹刚走出卧房,胡兰兰也穿了旗袍,下楼来了。没有约定,两个女人想到了一块,都穿起了旗袍,便会心一笑了。之后,她们给自己描了眉,还画了眼影,在脸上涂抹了胭脂,上了红色的唇膏。

就这样,两个女人走向了集家嘴。本来,从家里到春悦店不远,约十分钟就走到了。可今天,她们绕道走了,绕经了花楼街的街尾,还在那里逗留,晃荡,嘴角似笑非笑,目光飘移,一副媚人的表情。她们在那里一边耗着,一边观察着刘一林的店子,等候着一个人,山本移。他把嫖事当饭吃,不会不来的。

山本移来了。他的目光开始猎色,这是习惯。远远的,他看见了一朵烂漫的鲜花,想盛开。山本移瞪大眼睛,再看,是徐芷芹在向他招手,叫他过去。他过去了,想对她有所表示,一只手就向她的肩上搭去,可徐芷芹一闪,他的手落空了。胡兰兰的斗法不一样,她来硬的,主动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顿时,目光如水一样流动。他也有警惕性,也怕是骗局,可他敌不过她的手,尤其是她的目光,他丢失了魂魄,跟着她们,来到了春悦店。

春悦店没男人,她们家男人也不在,按计划,她们家男人应该租了一条渔船,驶离了集家嘴码头。这时候,他应该在横渡汉江,向对岸的龟山驶去。

春悦店的右边,是一条巷子,二三米宽。它的左边空了八九米宽,是块闲地。站在店门外,山本移生了疑虑。前几天,就在这个店门口,徐芷芹把他堵在了门外。事隔几天,她怎么就换了脸色?徐芷芹手指店门左侧,叫山本移看有什么变化。山本移最敏感的是,那块竖式的牌子,因为,牌子上有汉、日两行字:严禁鬼子入内。眼下,那块牌子不见了,只有一块痕迹了。她打着手势,向他解释,意思是,那块牌子摘下来了,春悦店废止了以往的规定。

听了半天,他明白了一点,他可以进入春悦店了。这也是他最关心的了。

趁这个当口,胡兰兰媚了他一眼,说:“往后,你可以出入春悦店了,你高兴了吧。另外,我会给你优先权,让你第一个点“小妹”,还不收你的钱。”这等好事,山本移当然欢欣鼓舞了。当即,他就想体验了。

可目前,胡兰兰没给他安排。他越猴急,她越不安排,让他渴。

胡兰兰说:“这是有条件的。”她说的条件,他不一定能全听明白,可他在汉口也待了多年,对汉口话多少有点耳熟,再加上他的猜测,领会,对她提出的条件,他能知道个“大概”,偏差也不大。他领会到,春悦店不是以前了,现在开始让日本兵光顾了。她要他做一件事,把刘一林店子的日本常客拉过来。

徐芷芹说:“刘一林靠你们赚钱,我们也能,我们还要挤压他呢。你能帮我们吗?”这个没问题,他能做到。山本移说:“我帮了你们,接下来呢?”她说:“会让你开心的。”他的心提前就开了。

山本移“守约”,第二天晚上,他如期来了,还带了一些鬼子过来,都是刘一林店的常客。一时间,春悦店浪笑开了。胡兰兰赶紧上前,一边跟鬼子调情,一边稳住鬼子。徐芷芹也花枝招展的,跟鬼子周旋。

嫖客都是心急的,比如山本移。山本移问,小姐呢?胡兰兰说:“我这就叫。”她把巴掌一拍,嫖客就忘我了,以为“小姐”会飞过来。可她的巴掌一响,春悦店断电了,一片漆黑。几秒钟后,张百厚拉了雷管线,引爆了春悦店……

从这以后,张百厚不见了,两个女人也不见了。

花楼街的人说,这一家人炸鬼子,没来得及跑,都牺牲了。

集家嘴的街坊说,三元里的鬼子叫喊着,要杀绝这一家人,他们都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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