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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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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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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韶山

农舍

一绺一绺的山,孕育着汤汤而泻的村路。因为山与村路的交融,看不出丝毫的零乱,一切便被诗化,自然长出了一间与这样的气氛完全协调的农舍。

山石碰着我的脚尖,每每踏步,脚姿就摹仿着一种尽人皆知的狂草体的运笔。且行板如歌,很是激动。于是,如若读一本优秀的散文时偶或碰到了精彩的段落,该是停下来慢慢细嚼细品的地方了。

这就是毛泽东主席的故居。

一切的一切,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原以为,这间农舍一定有惊人处。走进大门,眼前的屋宇,乃至瓦片、石壁,就开始以一种简洁、古朴的方式,接纳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造访者。这时,就像走进一间极普通的人家,或完全回到了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自如,亲切,想与一瓦一砖交流。

与我儿时记忆中的牛栏几乎一模一样,眼前的牛栏没有别样处。寻找某种平淡也是一种意义和一种收获。一个当地老人叼着一杆烟晃过来,乐滋滋地问我从哪儿来。又大声说这牛栏的某个地方如何如何的传奇,并说:“这牛栏天下少有,是本地的独处。”哼一曲,捧了一碗茶喝,喝出一道长悠悠的白光,轻轻一抿,好荣耀。听了,我便从心里泛出一股温暖,慨叹起老者一尘不染的感情。慨叹归慨叹,但我还是把这牛栏与我印象中的其它牛栏比较,认定最初的感觉最真实。不然,毛泽东走进中南海,仍然仰着头向全世界人宣称: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据老者介绍,毛泽东小时候曾在屋后的山上放过牛。尽管牛栏被人打扫得十分干净,嗅不到牛粪的气味,但作为一段历史,牛经他喂养之后,粪肥了土地。想到这点,我感受到了牛粪的美丽。无一例外,毛泽东对根的观念的确认,也就是对这块土地深重缘分的确认。一个人走进自己的大世界,该以生育自己的土地为依托的。

侧着身体,走进厨房,便看见了厨具。泥糊的灶台,以及灶台上的锅,静静地向我叙述从前的景致:晚风摇曳着炊烟时,一锅的玉米粥或盐菜的气味扑棱棱地飞往屋外,撞在树桠上,又折回来,攀沿附近人家的板壁,落进附近人家的碗里……

“那水从哪里取来呢?”我立在天井口,自言自语道。突然,便有一个女孩子要带我去看屋后的水井。这女孩很漂亮,如一茬带着露水的菜薹。她用一根竹竿在井里搅了一会,然后坐在井台上,看远方的太阳。而被搅动的井水,还向上响来很脆很脆的声音。我不能不为之感动,从女孩手里接过竹竿,也搅动几下,拿出井口。竹竿上便有晶莹的水往下流。我便张着嘴,让水流过自己的舌头,滑进肚里。那水真甜。闭目遥想当年的毛泽东在此生活的情景,涌出一句:这样的井水滋润了一代伟人,乃至民族!

环绕后院之后,我走上山腰处的晒谷场。嗅多了都市粉饰气味,突然有了一份享受:山前山后如歌的风,拂来漫山遍野的草木气息,直往心脾里流淌。这样的时候,再看毛泽东主席故居的背影,我就开始审视自己从前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一段段光阴。

造访这间农舍,我惊奇自己怎么没有一丝的崇拜感,只有一种接近感、亲切感以及庄重感。而且,这种接近感、亲切感以及庄重感,足让我激动了好多时……

滴水洞

读滴水洞,以及与滴水洞有关的“韶山八景”碑廊,给我的感觉是,自始至终我也成为了一滴水,亲吻着这块深沉而厚实的土地。

滴水洞创造的故事,当然极其丰富。我对友人说过,滴水洞的每一滴水就是一个人的背影。也说过,滴水洞的每一滴水就是一个故事的叙述。但是,最使我感兴趣,或者最让我淌泪的故事,那便是生命与土地构成的亲缘关系。踏步滴水洞的整个过程,该说是沉思串连起来的。不过,真正激动不已的或许不止是毛泽东主席当年临近山洞时的伟岸,而应包括他带来的一种亲情,即对母土的爱恋与关注。

水往低处流,滴水洞的水从凝重的山高处淌来,虽不似我从书本上读到的湘水那样湍急苍碧,但流经的沿岸却透出幽美不朽的文化风情,这正如滴水洞沿路摆开的小摊一样。

访一女子,问及毛泽东主席当年回来的经过。这女子省略了很多很多的情节,只提到一点。她说,毛爷爷那天惜别在即,还依依不舍地道:“你们走啰,我还要坐一下子哒!”毛泽东主席坐过的地方,以及对面流动的水浪,足以让我生发无限的想象。楼宇的语言与水浪的语言是花瓣似的召唤,尽管前者哑默后者雀跃。曾经,他临水而居,或背山而居。后来,他远离乡土,深居京都,血脉里依然有不息的湘水澎湃,演绎人间最打动人心的主题:乡恋。于此,我觉得这位伟人诞生在不远处的一片杵声里,不是偶然。又于此,在滴水洞看了山以一种欲飞的姿势造型之后,我便明了这块土地为何让毛泽东主席如此深爱。

人与水与山共抒的旷古之韵是跟天地同在的了。

这时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阳光是以雨水的方式淋来的。

女子接着向我讲述,毛泽东主席后来说:“还是要走啰!”这女子说着说着,眼睛就湿了起来。我并不是受了这美丽女子眼睛的感染,而是顿悟了毛泽东主席这句话的意蕴。我真正地流泪了。大约重返故土之后,又不得不告别故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但又有谁用这样简洁而朴实的话来告慰别人,也告慰自己呢?

毛泽东是一个伟人,但首先是一个平凡的人,是一个钟爱于故土的人。

想到这层,我认为自己的泪流得很真实,也很值得。这女子掏出素绢揩眼睛时,那表情是一种古老美丽的而又实实在在的意境了。

至于外观古朴自然的一号楼,我是不会放弃游览的了。穿过长廊,仍然感到自己呼吸的空气很湿润。这时,有人叫我到那个临窗的案头前,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上照相。我对此只是一笑。毛泽东的伟大并不因为坐过这把藤椅,而任何游客也不会因为坐了这把藤椅会突然之间就变得伟大。隔着一定的距离,用目光,也用心来瞻仰案头、藤椅,我仍然会生发出一种深深的遐想。

沿蜿蜒的山路往上走,突然出现了新景观:滴水清音。这里似乎秀丽多了,小桥。流水。古藤。一条小溪往身边流。再探小溪的源头,源头被绿荫一匝一匝地埋住了,等斜穿一溜的山石,及至山石的背后,才亮出一条小溪来。这是一幅自然的国画,又令人想说起唐代孟浩然的诗。几位秀色可人的女子用笑声刚刚抒情,连忙把一双脚投进了溪水,捧一把水往脸上浇,便多了一份水灵,一份妩媚。那种回归大自然的轻松情绪,我想匆匆穿过江汉路的人是永远不会体味到的。

这样的环境是适宜照相的。

当站在镜头前时,我怎么突然改变了姿态,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把自己放松后,才觉得亲到了滴水洞这块土地,似乎听到了来自土地深处的心跳声。真有点妙不可言了。那一瞬间,自我感觉这张照片是最满意的了。

晚照时分。还想多玩一会。树林摇曳流动,传递一股清凉……

读书声

未到韶山以前,我就听人说过,韶山有个南岸私塾,并叮嘱过我,若韶山成行,不能不感受南岸私塾的声音。

终得韶山之行,我就造访了南岸私塾。这是一座祠堂式的青砖灰瓦建筑,两边耸立着高高的风火垛子。进门入厅,一个长方形天井正接受着一种声音——顺着起伏迭次的山势,滔滔的竹声远近呼应,踏风而来,这样的竹声,美妙无限,让我怀念起从前那朗朗的读书声。

我与南岸私塾注定在天空蔚蓝的日子里依约而会。

向右拐进厢房,便有几只挂饭篮悬于我的视线之中,具有浓郁湘味的挂饭篮,令人沉思良久。曾经从寒冬的季节冒出一缕缕热气,今天似乎仍然余热未尽。我用手触摸它时,遥感到当年毛泽东用餐的激情。

攀岩古朴的木质楼梯,我进了教室。毛泽东当年的座位依托着一扇墙壁,另三面与其它座位相似。无论如何,我未感到他的座位有什么异处。再抬首,就发现了胜景:就在毛泽东的座位正上方,一根既粗又方的屋梁横空凌架。我心一动,望窗外的幽溪,以及掩山的长林,想像着毛泽东那时就以瘦弱的肩头撑着韶山的晴天。当然,不看其景,我是很难产生这样的想像的。

其实,这南岸私塾也有美处。前面临一荷塘。幽香四溢。目光穿越荷塘,略见白云远树,浮漾于楔形阔处的空中。还听见屋后的山间那流水的清音,如一首晚烟之中或青草之尖的牧歌。南岸私塾先生选择这红尘不到、风雨莫及的地方讲学,与宋儒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授道,有惊人的相似处。正是从这里走出的毛泽东,以后的读书才旁若无人,出神入化,连庙里和尚的经书也不放过。

再转往别处,亲眼看到了毛泽东曾经翻阅并批注过的书籍,诸如《诗经》、《史记》、《论语》、《仁学》、《伦理学》。这类原物,我认为应该算是韶山的一景了。即便在室内,亦像是户外的境况,古色的书页如若青葱欲滴……

到了长沙,正雨时,坐上一叶扁舟,从西岸斜渡湘江。微雨若纱,天不见开朗。但由船佬的指点,我仰视到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这座建筑的大致。

于湘江东岸起坡,弯了几个曲折小巷,我便到了这座学校。这所学校极尽幽雅,木柱、石墙、如月弯着的瓦片,回味着一段辉煌的岁月。这里陈列了毛泽东就读时的文物,过细品赏,我感觉到雨水拍吻梧叶的声音,以及承檐溜进竹筒的声音。林语堂先生说过,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观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但都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而毛泽东读书,以月喻之,又是如何?

展开的书页上,有一段飘逸而遒劲的文字,那是毛泽东阅读时的批注:服从神,何不服从己。己即神也,己以神尚有所谓神乎?目光停住,静思片刻,顿悟毛泽东的读书与吟咏社会、宇宙、人类乃至自然的息息相通。这样,我就想起杨昌济先生对毛泽东的评价:“资质俊秀”,“殊为难得”。

品咂了毛泽东当年的教室、图书馆、卧室以及冷水浴池,在我看来,这些就是我心目中的文化了。尤其冷水浴池的辘轳上那深深的绳迹,更是一种富有审美意蕴的文化。由此,我心目中的毛泽东是一个文化人的形象。长征、井冈山、延安、北京或运筹战事,或调养国家,他首先透出的是一个文化人的智慧。

毛泽东的伟大源于他渊博的学识和多维的文化知识结构,我认为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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