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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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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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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多少蛙鸣

蛙声是从辛弃疾的笔下流淌而来的。当然,蛙声并不起始于南宋,南宋以前肯定就有了蛙声。蛙声也不囿于南宋时期江西上饶的带湖,许多的地方会有蛙声,辛弃疾的出生地金国一定也有。蛙声是一种抒情的曲调。那时候,遍地都是蛙的宜居地,蛙随时随地都可以抒情,而且,还可以随心所欲,里合外应。

南宋,以及南宋之前,远不止辛弃疾一个人听到了蛙声,许多人都能听到蛙声,但对于蛙声,许多人没有心动,更没人能写出“听取蛙声一片”这样的锦绣词句,唯有辛弃疾的一次夜行,他便写出了这样不朽的词句,让后来的人朗诵、细嚼,与赏析,代代承袭。

最初,上饶城外有一片天然的狭窄湖泊,无名。辛弃疾当过官,但官场太圆滑了,如溜冰场,他站不住,身体总是失去重心。于是,到了四十二岁的时候,他选择了归隐,便在湖边隐居起来,还种了五棵柳。有湖,有柳,辛弃疾的睡梦便有了意境,夜夜“枕澄湖如宝带”了。于是,这片湖便开始叫“带湖”,一直叫到了现在。

这是一个夏夜,辛弃疾走在了一条黄沙道上。他信步嗅到了稻花香,听到了鹊惊、蝉鸣, 还有连片的蛙声。随之,他写出了《西江月·夜行黄沙道口》。那时候,宋词以巍峨的形象凸显,苏轼是一座高峰,峰名叫豪放派;柳永是一座高峰,峰名叫婉约派。辛弃疾也成了一座高峰,与苏轼并称为“苏辛”。于是,带湖沿岸的鹊声、蝉声、蛙声,一起在宋词里协奏,至今还在大、中学教科书里鸣唱。

历经一千多年,这首词还在传诵,辛弃疾笔下的蛙还是活蹦乱跳的。在我看来,这首词最深得人心的一句是,“听取蛙声一片”。

蛙声并不一定要在闲情,或隐居的状态下才能听到。辛弃疾是听着蛙声长大的,长大后,他飞身跃上了一匹战马,向南方驰骋,归于赵家王朝了。二十年的疆场纵横,破斧缺斨,辛弃疾听到了马的嘶鸣,与剑声。他有一枚剑胆,也有一颗琴心,他提三尺剑,骑在马背上,也依然听到了蛙声。这蛙声,有金国的,也有南宋的。在他听来,蛙声远比剑声动听,也比战马的嘶鸣动听。

剑声伴有鲜血的飞溅,腾空的马蹄总会蹂躏生命,而蛙声是生命的一种创造。辛弃疾善战,但也厌战。有时候,他拔出利剑,突然听到蛙声,便会停顿下来,因为蛙声是和平的信息,这个世界不能没有蛙声。

战争会伤害百姓,也会伤害蛙,即便是冷兵器的搏斗,也会伤及无辜。

辛弃疾有个愿望,便是让南宋的蛙声鸣下去……

后人要向辛弃疾学习,对蛙声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对蛙有一种由衷的怜惜。

我的出生地是“鱼米之乡”。这里有鱼塘,有稻田,有荷池,有湖泊,有渠沟,有河流,还有著名的汉江穿过。这地方没长出一座山,却多水,适合蛙的爱恋,与繁衍,于是,便有了响彻夜空的蛙声。蛙声像辛弃疾的那首名词,纯白描,不敷彩,很平淡,却是饱满的,生机勃勃的。

不过,“鱼米之乡”远不止于鱼和米,还有很好听的花鼓戏。从清道光年间起,花鼓戏就漂在了水面上,开始与蛙鸣相融。水很清亮,甘甜,喝几口水,水里都含有戏味。有时候,还会喝下几尾蝌蚪,谁也不会思想紧张,因为蝌蚪就是婴儿期的蛙,对蛙谁都充满了质朴的信任感。

而且,谁都会自觉地去爱蛙,疼蛙,呵护蛙。蛙有冬眠期,一般蛰伏在水边的泥地里,以及附近的庄稼地里,以躲避寒冬。蛙有肝脏和脂肪,蛰伏之前,它就储藏了一定的养分,等隐身冬眠的时候,便借着这养分新陈代谢,缓慢地呼吸。也是这个季节,农民会依时令翻松土地,准备播种。于是,便套着一头牛拉犁松土。犁刃很锋利,在庄稼地里难免与冬眠的蛙相遇。蛙在休眠,没有避险的意识,往往会在犁刃下身亡。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便喝住牛,把死去的蛙葬在泥地里,并用静默来凭吊它。之后,农民便把犁刃归库,改用锹来松土。锹的效率低,全是人力,农民却乐意。农民小心翼翼,一锹一锹翻地,生怕伤到了蛙。

“鱼米之乡”不能少了蛙。庄稼不能少了蛙。“稻花香里说丰年”,便是蛙鸣出来的。

到了春天,蛙苏醒了。最初的蛙声有点哑,但农民听着觉得亲切。蛙的喉门软骨上方有一条声带,雄蛙的口两边还鼓动着外声囊。蛙声发出的信息有许多条,求爱便是一种,一般是雄蛙主动,它渴望与雌蛙“抱对”。雌蛙当然也有七情六欲,便应和起来。这时候,农民会把脚步放很轻,很慢,生怕惊扰了蛙的情事。

蛙便产卵了,受精了,水便不是水了,是蛙的繁殖基地了。于是,农民会避开蛙产卵的地方,唯恐水面荡起一丝的涟漪,冲散了蛙卵。“鱼米之乡”普及着一个常识,一只雌蛙年产几千粒的卵。普及的另一个常识是,蛙的主食是害虫,一只蛙每天捕食六十多只害虫。农民期待蝌蚪的出现,期待蝌蚪长成幼蛙,赶快登陆去展开捕食活动。

别看蛙长得傻样,可它身手却很敏捷。蛙与青草的颜色相近,总是隐藏在草丛里,大多是蹲式,仰脸,或前驱,前腿支在地上,后腿跪着,瞪着眼睛巡视周围,时刻准备着捕食。这不是阴谋计划,是生存智慧。如果飞来一只昆虫,它便跳过去,舌头一翻,便将昆虫收入腹中了。吃饱之后,蛙会从陆地上纵身一跳,跳向池塘的浮萍,或绿得让人惊心的荷叶上。更多的时候,蛙会在水中游动。蛙的身姿,或动作,近乎于人类的体育竞技项目,比如跳高,跳远,蛙泳,高低杠。

“鱼米之乡”的餐桌上,有鱼,有猪肉,有青菜萝卜,就是没有蛙。农家大多临着河边、塘边、湖边而居,他们夏天一般坐在门前吃饭,一边吃,一边就有蛙声鸣过来,这顿饭吃得也就愉悦了。有的农民还端了碗,蹲在水边吃,就是想看蛙一眼。农民习惯这样了。

农民清楚,蛙是可食动物,但农民约定,谁也不可捕杀蛙,更不可食用蛙。这样的规定是在祠堂里产生的。祠堂庄重,神圣,是一个家族确立族规的殿堂。族规一旦出台,便是这个家族的仪范了。

我有“鱼米之乡”的基因,我也是听着蛙声长大的。我妈说过,她给我的胎教就是蛙声。我相信这一点。因为对蛙声,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善感。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观察蝌蚪在水中摇尾,长大,渐成一只蛙。刚上小学,坐在临窗的桌前听课,窗外是一片庄稼地,与一片池塘,常有蛙声涌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我却暗喜。

后来,我读唐诗宋词,读到了辛弃疾的“听取蛙声一片”,很快就触摸到了作者的心绪:热爱大自然,融入大自然。

高考之后,我告别了“鱼米之乡”到了省城,但我的大脑里储存了一片的蛙声。想不到,省城是一个百湖之市,我就读的大学便坐落在湖边。夜间,我便动身到湖边漫步,读英语,听蛙声。英语和蛙声的交汇,叫我想起了小提琴与笛子的协奏,说不上十分的和谐,但我非常兴奋,与心动。这样一来,我沿湖边听蛙声渐成了习惯,间或黄昏时刻就跑到了湖边,我发现,城里的蛙和“鱼米之乡”的蛙没什么差异。

听课,或到图书馆,就连进餐,我都会抢临窗的坐位,不是我没文明素质,是太想听蛙声了。另外,我还想弄清一个问题,大学与小学窗外的蛙声有没有差异。倾听了一个夏天,我的态度很严谨,也很细致,我没发现什么不同。于是,我判定蛙的发声器官是一样的。这一发现,又令我暗喜了一阵子。

听蛙声,并没影响我的学业,或许蛙声还给我开启了灵气,我顺利地取得了一张文凭。之后,我就走进了省城的户口簿,到一家工厂工作。这是一家央企,有两三千员工,我并没沾沾自喜。我在意的是工厂的周围环境。报到后,我就开始遍访工厂的四周。我惊喜了,不远处就有一大片的池塘,池塘与工厂之间是一块菜地。这是我生命里最熟悉的画面。

接下来,工厂给新到的员工分配单身宿舍。单身宿舍一面朝着一条著名的马路,与工厂大门;一面朝着菜地,与池塘。谁都期望分到面向工厂大门的宿舍,刚开始,我也分到了一间,这让没有分到的新员工很是羡慕。我并不乐意,马上跟表情最羡慕的人换了。我这样做,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但我落了一个坏名声:假崇高。

我没说我崇高,我也不卑劣,我只有一个企图,就是便于看菜地,听蛙声。推开窗户,有菜的芬芳与蛙声扑来,我就能自娱自乐了。正是枕边蛙声一片,我便模糊了都市与乡村的概念,固执地认为,都市与乡村没什么大的差别。

某一个夏天,突降暴雨,城市的下水道排水不畅,雨水淹了马路,还向厂区灌注。没多久,厂区积水盈尺。等积水退走,车间便有了几声蛙鸣,循声望去,几只蛙蹲在车床上鼓动着两腮,惊看陌生的环境。这样一来,车间有了一点野趣。蛙是从不远的池塘,顺着雨水的流向,漂到了车间。蛙的居所是池塘,是菜地,蛙不能客居车间。大家心照不宣,没有启动车床,而是轻手轻脚,张开一只尼龙网,悉数将蛙捕获,立即把它们送回了家。

不久,我结婚了,我对蛙声的偏爱,注定了我选择的婚房邻近湖边,而且,还有一扇窗向着湖。我喜欢这样的格局,因为,蛙声会从湖的水面上漂过来……

之后,我调往地处闹市区的一家机关工作。这一带曾是英、法、德、俄、日的租界,矗立着多座西式、日式建筑,一副霸道的模样。这一带看不到湖,与池塘。我想,即便是曾经有过,也会被外侵的炮弹填平。湖水与军火是不可兼容的。

没有湖水的地方,我想气定神闲,也未必能做到。到了夏天,我不能少了蛙声。刚一下班,我便会急忙往家里赶,那里有湖水,也有蛙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蛙声有些稀少了,而且,稀少的蛙声也是怯弱的。

最初,我家附近的湖水开始被建筑垃圾侵占。我站在湖边,听到了蛙的哭泣。蛙的肺不能呼吸了,皮肤也不能呼吸了,蛙敌不过建筑垃圾的压迫,窒息了,壮烈牺牲了。我也想去制止,但我明白,我敌不过推土机、翻斗车、履带起重车。

我赶到曾工作过的工厂,附近的一大片菜地竖起了一幢幢高楼,那片池塘早就没有水岸线了,房产商的胃口正在吞噬这片池塘。这不是孤例,后来我发现,城里人与蛙争夺着生存的空间,蹂躏蛙,践踏生灵,“填湖造房”成了一种风尚,省城多处的湖泊、池塘丢失了,蛙的葬身之地矗立起了地标性的建筑。

“鱼米之乡”的蛙声也不响亮了。

我在夏天回乡了一趟,想听取乡间的蛙声。读高中时,我的母校临着一条河,河边与校舍之间是一片荷塘,那是师生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坐在教室里,有荷的清香在我的笔尖上荡漾,更有蛙声跳在我的课本上。这次回母校,我一下愣住了,记忆中的校舍全是平房,一样的高度,一样的模式,但眼前全是楼房了,教学楼、教工住宅楼、学生公寓,食堂等,无一例外。站在操场上,我想放眼校外的风景,视线却被楼房挡回来。我叹了一口气,想,脚下的土地也被碾压过,呻吟过。原以为,推土机、翻斗车之类的粗暴只会发生在省城,事实上,已蔓延于我的“鱼米之乡”了。

沿校舍走了一圈,我没听到蛙声,也没荷香扑来。我怎么也没找到当年的感觉了。我还是喜欢母校以前的模样。

母校身后的那条河已半废了,沿岸人家把生活垃圾都倾倒在河里,占了河床。河水也瘦下去了,在垃圾间曲里拐弯,艰辛地流动。我想聆听蛙声,不知是蛙声脆弱,还是蛙声绝了,我没听到蛙声,却听到了河水的喘息声。

那片荷塘也残了,没荷,没水,泥土龟裂了。

我又到曾就读过的小学去,但那里的蛙声也稀薄了。农民说,这与田间杀虫有关。到了夏天,害虫会吞食农作物。农民用农药杀虫,也会杀害蛙。遇到雨天,农药流进塘堰、湖水里,也会污染水生生态,毒害蛙。

沿着小学附近的河岸、水田、渠沟,我寻找蛙声。我发现,农民在捕杀蛙。我惊呆了:是蛙肉细嫩,可口,“食之至美”的诱惑,还是蛙有保健,与药用价值的诱惑?农民不一定都阅读过《本草纲木》,也不一定都知道明代有个药物学家李时珍,可农民早就知道,蛙富含多种营养,能清热,补肾,益精,养肺等。以往的时候,农民是蛙的保护者。如今,农民开始耍“生活质量”之类的新鲜词了,也关心起自身的营养、生命,这是一种觉醒。问题是,农民想丰富舌尖上的味道,多摄取一些营养,却把蛙变成了一道菜肴。

我的小学校舍曾居“鱼米之乡”的深处,没有市声。印象中,这里的读书声不是普通话,是一口的乡音,而蛙声也是乡音的一部分,此唱彼和。这一次,我在母校附近做了一次遍访,记忆里的一条河、一片稻田,找不着了。听说是填平了,修了一条水泥马路,建了几幢楼房。马路通往乡镇,楼房也算气派。我看了又看,总觉得别扭,叹一声:好端端的乡趣“失贞”了,蛙声也零星了。

走在夜下的池塘边,偶有蛙声传过来。我听的出来,蛙声有些胆怯,与惊慌。蛙声还剩下多少?我马上从包里取出录音机,静静地守候着蛙声,录了一个多小时。我把蛙声带回了省城,之后,我的书房开始有了蛙声。

我想留住蛙声。

有一次,我到外地出差之后,坐长途客车返回省城。途中要经过几个车站上下客,我便小寐起来。不料,一片蛙声惊了我的小寐,我惊喜地支开眼,寻找蛙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看到了两个网袋里的蛙,与一个蛙贩子。我问他:“我全部买下来,需要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字,我没跟他讨价还价,成交了。蛙贩子下车时,嘀咕道:“这么多,吃得完吗?”

长途客车驶向省城。我的目光伸出窗外,发现前方有一片池塘,就在公路边上。我请司机停车后,把网袋里的蛙投进了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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