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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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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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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京景(四题)

颐和园的剧情

一直以为,颐和园不过是大清王朝遗留下来的山山水水而已,但去一次颐和园,我才知道颐和园有戏。作为乾隆帝极尽山水之乐的载体,清漪园远远容纳不了好多年以

后一个名叫慈禧的女人乐中之乐的内容。

从东宫门进去,万寿山截取了目光。历史给了慈禧一次机缘,机缘始于河北承德的避暑山庄,或者始于不完全是避暑的避暑山庄。咸丰皇帝来此时避难的成分甚于避暑,对皇权依依不舍,却还是没有躲过病疫,把偌大的王朝像遗产一样交给年仅五岁的同治后西去。同治乃至清王朝的背后,就站着慈禧了。

颐和园其实该叫清漪园。光绪称帝时,慈禧垂帘听政日甚,于是以“颐养冲和”为名,重修山水,并改称颐和园。宫廷内外就跟着这个女人叫起来了。其名的更动演绎着一段历史,之前之后,慈禧的辉煌与清朝的重重阴气同时侧映在昆明湖水中,没有轻涟,风雨过往也不打一个寒颤。

中国历史舞台上出现了慈禧,慈禧的戏总在幕后。我站在慈禧曾走过的地方,想起了老少皆宜的皮影戏。我未考证过,皮影戏与“慈禧现象”谁占先,但我隐约可闻一阵紧过一阵的锣鼓声……

慈禧总是嫌台小,看戏过不足瘾,便把听鹂馆原来的戏台弃了,在仁寿殿西北、宜芸馆东新建了德和园大戏楼。此楼与紫禁城里的畅音阁、承德避暑山庄的清音阁并称清宫三大戏台。

说戏台,还是走近了再说。德和园大戏楼的罕处大概在于恢宏的气势,对于上层楼匾额“庆演昌辰”,我猜想大意是良辰吉日为祝寿而演出;中层楼横匾“承平豫泰”,我思虑半晌,得出大意为太平盛世之际,以音乐歌颂功德,但是否切意却没多少把握;下层楼匾曰:“欢胪荣曝”,我觉得有些艰涩,想去想来,不着边际,还是楼外楼摇动的风铃声摇出了我的灵感——欢乐的演出和光荣的献艺。

再进楼内,顿时视觉恍惚起来。戏台的顶端有天井,台底有地井,一天一地,拓展了戏台的疆域,演员由天井下落,或由地井冒出,完全是按剧情——慈禧情绪的流动来定了。

演戏的人是特别喜欢看别人的演戏,比如慈禧。德和园大戏楼之于她,尤为重要。慈禧的脸色系着帝王乃至演员的脸色,她的脸色一阴,一晴,随之而来天空也一阴,一晴。这样,大戏楼的趋炎附势走进了京剧的胡琴、月琴、单皮鼓、笛子,还有昆剧的丝竹里。而京剧的西皮、二黄等声腔,以及由南曲、北曲两类曲牌联缀的昆剧音乐,或唱,或奏,似小心翼翼的惶恐了。

慈禧坐在德和园内仍然看戏。我能挨近她,得助于工匠手艺的精湛,或者说我注定只有以这种目睹模拟像的方式与慈禧见面。在颐乐殿窗前,慈禧正注视着在大戏台上演出的《白蛇传》,青蛇、白蛇和法海正在亮相,而唱、念、做、打和音乐伴奏的“程式”却或销声,或匿迹了。

但这滋补了慈禧嗜戏的乐趣。

金山寺模模糊糊,仅供游客指点想象并举。我无意把《白蛇传》与慈禧联系起来,作穿透岁月的思考,便在大戏台前随意走动。我惊奇:这座戏楼没有一般的观众席,慈禧在戏台对面的颐乐殿里只由后妃公主福晋等陪看,那个名不副实的帝王光绪屈尊坐在廊上陪看。清朝宫廷阴阳倒置的奇观在这大戏楼内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使我歪着嘴笑了。继而,一步一叹息,叹息光绪寄人篱下的处境……茫茫的心绪犹如大戏楼檐下的雨线一滴一滴往下流。

有了这样的心绪,再无心看戏台下面那口可以喷出泉水的井了。已经沉重得力不胜支了。我离开德和园大戏楼时,风雨比我来的时候要大。我没有迟疑,走进了风雨声中。

与慈禧有关的许多著作说得很清楚,慈禧来到世上,就是来主宰她那个时代的。但我困惑的是,慈禧在她那个时代看戏、演戏怎么会如鱼得水呢?

地坛的动静

那个傍晚,从北京安定门外大街拐进地坛,经过牌楼,来自远古的夕阳在绿色琉璃瓦上作瞬间的逗留后,却以浩雨的动势沉落下来。地坛与大街以牌楼相隔。

适才还被如潮的市声所悦,一走进内坛墙,皇家坛庙的庄严肃穆、古朴幽雅就令我新悟:静动相济的晚景叙说着古老与现实的同在、人与自然的同在……

一只风筝由一位老者放飞到很远很高的天空,四周静如史前的太古。老者把线系在胸口的纽扣上,默坐草地,点燃一支烟,目光从悠悠的烟雾里举起,去寻找天空里的风筝。风筝飘动,摇曳,纽扣也随之颤一颤。老者恍若有汤汤而来的童趣深入内心,一望便是粲粲的笑意,以及对从前的陶然。

往深处走,问一位坐在青石板纳凉的人,地坛何处最值得一看。那人用一口动听的京腔,说地坛是以“天圆地方”、“南阳北阴”等象征传说为初衷而建筑的,可看的多呢,但最值得一看的数皇祇室。

来晚了,门上落一把大锁。徘徊良久,也许是虔诚有加,门卫老人掏出钥匙,为我打开了明清的歇山式大殿,两代帝王的一个侧面如书展开。我忽然觉得,大殿外的尘世离我很遥远,但是可以呼吸到澄明的、甚至与时间的远近无关的气息。五谷丰登,是牧笛横吹、犁锄弹拨的结果吧?但远没有长出庄稼之前,把万物归宿于天地神鬼的造化安排,就长出了皇祇室。这是帝王对庄家收成的牵肠挂肚,还是对自己乃至对百姓命运的牵肠挂肚呢?作为旁观者,我每睹一个牌位,就睹出了不同于平时的心况来。

这时,门卫老人进来,像一枚书签从一本大书之中滑落,使我遗憾地中断了对这本大书的阅读。不过,我粗略地接近了明清的帝王,认为牌位不是摆设,而是一种对宇宙、对历史、对自然、对自己,乃至对一切的态度和方式。

顺道看了看方泽坛。方泽坛的艾青石,我一踏上去就听见了天籁之声,心静若月。自省从前的年月,曾有过顺境的欢笑和逆境的苦恼,便想从此对任何事都平静。

出方泽坛,我便见斋宫旁有一对恋人脉脉含情,一瞥、一笑、一拥、一吻,爱得极有章法,环环相扣。而恋人的背影是斋宫,似有美中不足了。又想,恋人大概视地坛为福祉了。惊回首,一对夫妻在一棵“将军柏”下舌战,其基本命题是离婚。谈这个问题,偏偏到地坛来,其中的文化意味就很难以说清了。

但,我听见了地坛的一声叹息。

北海公园的石刻

北京有个北海公园,据北京人说,到北海公园可以找到我国古典园林的精华。

从南门进北海公园,走过永安桥后,湖光塔影、楼台殿亭、曲廊画阁等联袂而至,我恍若置身于神话境界。但再睁眼细睹时,我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只不过是艺术感细腻的女诗人以纤细的笔墨创作的一首如雨的诗而已,过于阴柔,且太类似于其它风景点,既缺少阳刚之气,又无多少新意。

踏访的土地是古老的,古老也如一个清秀不减的老女人。

辽、金、元、明、清五个朝代先后逍遥而又无奈而去,落下极厚的一地叶,装订成一本沉重的辞典,供后人查阅。而我从五个朝代逐渐形成的格局上想以北海公园为切口,找一个具有雄性意境的景点,怎么这么不容易,真想折身而返。

倘如此,就会后悔一辈子了。

北海公园自有遒劲和轩昂处,比如琳光殿背面的阅古楼。其楼半圆形,二十五间,左右环抱,上下两层。走进楼内,顿觉目爽,四壁嵌满的《三希堂法帖》石刻带着风雨的痕迹告诉我:这是不朽的文化,这是辉煌的文化。

有山有水,互相傍依,山水皆不寡。同样,阅古楼有了石刻,楼石就且协且和。何况,有四百九十五方石刻!

阵势的磅礴是我从未见过的。站在每一方石刻前,我遥感到自己的呼吸被一个古男人的背脊里如泉流淌的汗水所滋润。望着或行草,或颜柳,丰腴跌宕,天真烂漫,错落有致,虚实顾盼,浑然一体,我就认为,没有生命可言的石头,也有了生动的气韵,深邃的意境,浓郁的诗性和飞动的神采。

原来大学问也与活用石头有关。

一方石刻就是一个男人,或几个男人。于是,我完全认同了文人以石头喻男人的贴切和形象。石头勃起的是力量,而经过雕刻过的凹处不能不说是力量烙下的一条条文化河。

当然,诸如天王殿、漪澜堂、双虹榭、琼岛春阴之类,很有层次地铺垫着北海公园是历史悠久的皇家园林,但时至乾隆称帝,他挥动了叱咤风云的手,将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以及王珣《伯远帖》的手迹收藏于此,使皇家园林顿添了一些儒雅之气。目光遥遥,竟望到了晋代浪漫的书法艺术,也望到了乾隆帝的不凡处。再把目光移至阅古楼外,恋人们相爱的浪漫尽态,就若王羲之们的书法,是一种艺术了。

阅古楼是一个典故——从阅古楼尽兴出来,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阅古楼的后面有一座八角形的小石亭。绕亭环视时,我发现梁柱上刻有乾隆帝的二十六首诗。其中一首诗曰:“园亭石气吐氤氲,崱屴崎岖路不分,往日豪华散何许,只留诗句尚清芬。”我在乾隆帝的诗前轻步而行,想破译他的诗意,尽管他作为大清帝王时写诗的心况是吾辈难以体验的,但也可以想象,当时的诗是走运的,碰上了一个以诗直面人生的帝王。

再去澄观堂东北侧的“九龙壁”探古,又被英武的气势所吸住。全壁由黄、白、紫、绿、赭、蓝琉璃砖镶砌而成,两面各有蟠龙九条飞腾戏珠于惊涛骇浪之中,蜿蜒夭矫,栩栩如生。我知道,作为中华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的隐喻,九龙壁是意蕴阔大深厚的艺术品,取它已见当时乾隆帝的气概了。

也惊叹,由于工匠的不凡,把生动的具象与抽象的意蕴浑融于壁上,极尽感染力。当想象纵横驰骋一阵后,目睹壁的东端嵌着的山石、海水、流云、日出,以及壁的西端嵌着的海水、流云、明月等图案,我为中国文化的灿烂而激动。

对于乾隆帝的功过众说纷纭,且不去管它,我面对北海公园的阅古楼、九龙壁,实实在在地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弘历。作为一代帝王,乾隆帝频频出入皇家园林时,除了游玩寻乐外,还下诏建了阅古楼、九龙壁。虽然猜测不出他当时的动因,但给今人却留下了卓然的文化感受对象。

圆明园的傍晚

到了北京,不去圆明园作一次访问是一种遗憾,尽管只是遗址。同行李女士说,对圆明园遗址的访问宜在黄昏,因为此时的色调凝重,带有历史的沧桑感。

太阳还没有完全沉落,我与她寻找着清朝鼎盛时期兴建的大型皇家宫苑的残景。一个粗壮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身边擦过,随之有两条狗也从背后箭射而过。我不知道,这男人是如何带着两条狗进入公园大门口的。

李女士不惊,脚步如前的沉稳而又轻捷。

这男人在一个荒湖前驻足,看着一派浓艳斜染湖面的浅水。虽是荒湖,但也有清时水的意味。凑上前去,左临山石,右见舒卷万千的柳。两条狗纵身下湖,惊起一束束的水花后,便作湖上游,并探出余尾来。我想,两条狗似在散志澄怀。不一会,两条狗却匆匆爬上岸,回首对湖水沉默。我转而又想,大概两条狗借湖面闻到了至今不散的狼烟味——不是有“狗的嗅觉最灵敏”一说么?我看见两条狗的眼眶泪水盈盈,或横,或纵,却细勘着倾覆于湖底的瘦石。

再往前踏步,我与李女士就见到了另一湖岸边的断柱,颇古,石质,万千姿态,而又仍然弥漫着一百多年前横遭劫毁的硝烟。当与断柱站在一起时,我感到面前的一切曾是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瑰宝。即便是废墟一片了,也叙述着古人活着的艺术。

我要照一张像。李女士说,就站在那根最大的石柱旁去自省从前的脚迹吧。我没有犹豫,站在了她已经选定的背景前。这时,阳光浓稠,糊在石柱上欲坠未坠的石檐上。不想躲避头顶的石檐,一如不愿躲避昨天的历史,我就那么静寂着等候李女士按响快门。以往的照像总是想把一瞬的微笑婉留成一种美好的记忆,但这次却深锁了眉头,点燃一支烟,沉思起来……面对颓垣断壁,惟此是完全听凭了久远的冲天大火的呼啸声。

李女士问,我的面容很痛苦,是不是也承受过某种浩劫。我说,对,我与圆明园废墟合影突然懂得了什么叫耻辱。

轮到我给李女士拍照。她倚在石柱旁边,披肩发于晚风中飘动,一个小巧的帽子斜挂在玉臂上。当举起照相机,我从镜头上目睹了这片废墟的土地跳动着的美丽时,连忙将这个反差较大的画面定格了。李女士说,我给她拍照的那一瞬间她感觉最佳。我不置可否。远眺远山的余脉,说,她美丽的背后是人们听到英法联军的铁蹄声的愁容和悲相,以及流尽了泪水的枯目。李女士说,圆明园曾有过的美坍倒了,还是寻找一下吧。

已经有一位老人先于我们寻找圆明园的美了。老人走一步,住一步,把头伸进石与石之间,又是用手拍击石壁,似乎遥感到生命的流响,目光蓦地一亮;又是用耳贴在石壁上,恍若听到了来自古老的跫音,目光蓦地一散。老人就这么深入探访着圆明园。

李女士大受感动,悄声对我说,老人对圆明园的相思完全是在用心、用情。她便给老人拍了照,但老人浑然不觉,完全把自己沉进一段古史里。及至老人站起身,我才看清如中国线装木版刻印的书一样的脸。与老人攀谈起来,方知她是北京人。北京老人说,她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圆明园,其初衷是为了寻美。但每次来美都难以寻觅。不过,她固执地认为,总有一天可以如愿的。

李女士与北京老人互通了通讯地址后,说回重庆后一定照通讯地址给北京老人寄照片。北京老人说,她已经找到了一种美。

天色晚了下来。我与李女士继续沿一堆一堆的断石漫步。石头也是有生命的,一场烈火从地球的那一边烧过来,烧去了圆明园短暂的奢华和清朝帝王无尽的梦想,却烧不去愤怒的眼睛。天地为之一寒时,即令心系圆明园的人心碎了,也留下了盘桓于世的历史让人思索品咂,也给今人留下了一个对古典园林艺术的祭处。用无数的血肉砌成的圆明园,称之为人类文明的一大奇迹,可否?是也罢,非也罢,但为何圆明园只剩下白骨几根了呢——这个问题可以与吃饭问题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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