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田友国的头像

田友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7/03
分享

剃头刀

突然之间,源林发现他的一把剃头刀不见了。

其实,丢一把剃头刀没什么要紧,市面上有的是,买一把补进来,也影响不了剃头生意。问题是,这把剃头刀是老式的,源林用了几十年,习惯了,不想用新款的。这不是守旧,是念旧。往往,有些东西用顺手了,便生出了感情。

阳光刚刚照进来,春媛也进了店门。源林听出了春媛的脚步,或嗅到了春媛的气息,春媛从不洒香水,也不抹玉兰油,但却有体香,很纯的那种,一丝一丝的,外人感觉不到,源林能嗅到。这与鼻子尖不尖没多大关系,一张床上睡,不熟悉也不行。春媛问:“源林,你找什么?”源林说:“有一把剃头刀,不知是谁偷走了。”谁会偷一把剃头刀呢?还是老式的。这种老式剃头刀市面上不多见了,会不会有人看中了“古董”的价值,想收藏?源林坐了下来,望着一地的头发,又推翻了刚才的猜测。如今,谁会看上一把剃头刀!

缺一把剃头刀,理发店也不会关门。这种老式剃头刀,源林备有十几把,藏在阁楼上的木箱里。当然,木箱里不止这些老式剃头刀,还有手推剪、老式剪刀之类,就连磨刀的皮带也有好多条。这叫来日方长,有备无患。做源林的女人,春媛总在源林辽阔的情怀里荡漾,哪能不懂源林。春媛知道,他是想一生一世都给人剃头,直到脚不能站立,手不能再动。所以,他不能因理发工具的青黄不接而中止,哪怕是一天也不行。似乎,源林注定是给人剃头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

理发店的气味很丰富,包括肥皂味。源林给人剃头,从不用洗发液,不是嫌贵,便宜的多的是,几十元一大桶,但他固执地认为,洗发液有毒,会腐蚀顾客的头发,肥皂没毒性,即使有毒性,也不会像洗发液那样伤害顾客的头发。对这套理论,春媛总是发笑。源林读书少,初中没念完,却有心眼,也有思考。有时候,还会冒出一句经典的话:“头发也是有生命的。”于是,春媛便有了新发现,他不止是初中肄业了。

还有浓烈的烟草味,源林没什么不良嗜好,就爱吃烟,手指头都被烟熏黄了,灼焦了,即便在不吃烟的时候,他的身上也会飘出一股烟草味。春媛一点也不烦,倒喜欢上了这种烟草味,更喜欢他吃烟的样式,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又一股的浓烟,浓烟升腾之际,她还能看到他脸上的棱角,与额头上的皱纹,如一尊雕塑。源林有两种情况下不吃烟,一是给人剃头,怕烟头烫伤了人;一是跟春媛睡觉,源林在她的身上忙,没功夫吃烟。这种忙,会发出如牛喘气的声音,容易发困,困了,便搂着春媛睡到了天亮。白天有白天的事要做,但一想到源林夜里的勤奋,像一个劳动模范,春媛便会在悄然间发笑。这一笑,心里便驻进了一片一片的阳光。于是,她又盼望起夜晚,与夜晚的汹涌澎湃。阳光是从夜晚开始升起的。

店里没禁烟,顾客来了,便会点上一支吃起来,如仙一般。所以,店里的烟草味也有别的男人制造的。

“一根头发一种气味。”这也是源林说的,有些水平,也算得上经典。源林的嗅觉向来就好,对春媛的体香敏感,对顾客的头发也敏感。在他看来,他就活在这两种气味之中。春媛一边扫除一地的头发,一边问源林:“今天有什么特殊的人来剃头?”她说的特殊人,指的是偷剃头刀的嫌疑人,也在提醒源林回忆。

源林一直在回忆,他将今天理发的人在大脑中排查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人。都是熟面孔,老顾客,谁会偷他的剃头刀?现在,谁都在玩电脑,玩手机,玩游戏,哪有时间玩老式剃头刀。但,他自己不会弄丢剃头刀。这把剃头刀的柄是牛角的,结实,很光滑,也有光泽,上面还有他的体温,也有他的气味,源林怎么能没有它!

源林又点燃了一支烟,吃了一口。春媛看过去,他手背上也是焦急的表情。春媛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伸出嫩嫩的手,抚摸他的耳垂,说:“你别急,会找到这把剃头刀的。”源林反过手捧住春媛的脸,感觉到她的一张脸能拧出水来,说:“怎么找?没线索。唉,你在安慰我。”春媛说:“你小瞧我?”源林沉静了一下,说:“你说剃头刀除了剃头,还能做什么?”春媛的手止住了,顿了一下,似自语,也似反问:“还能做什么?”

店外,烧烤的油烟折进来,油炸臭豆腐的气味也灌了进来。源林咳了一声,淡淡地说:“还可以杀人。”

关于剃头刀可以杀人,源林早就产生过这样的闪念。

源林是在一条河边与春媛相遇的。河很长,从山涧流过来,村民临河而居。春媛蹲在河边一只石上,洗衣服,衣服纠缠在一起。春媛洗衣服没犯错,犯错的是,她蹲在石上,勾着腰洗衣服,不小心,亮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腰。如果这片腰静止不动,就这么亮着,也不算犯错。更为严重的是,她在河里清洗衣服时,身体伸缩间,这片腰时隐时现,这就诱发了源林的想像。一个女人穿短裙子,男人看几眼也就安静了,要是穿透亮的长裙子,男人的目光便会穷追下去,产生探视的欲望。天上的白云都停下来,很不正经,偷觑着这条一闪一闪的美丽弧线。源林不可能不探视春媛的腰,还有圆圆的翘臀。

源林是游动的剃头匠,挑着一条扁担,一端是一把折叠座椅,还有一个木盒子,剃头工具便放在里面;另一端是洗头架,铁质的,最下面是木炭炉,之上是一口铜桶,之上是一个铜盆。源林放下挑担,放眼过去,盯着河边的春媛不放了。河岸杨柳流翠,源林本可以借为掩体,但他放弃掩体,目光如子弹,射向了春媛。

春媛感觉到了腰间有火在燃烧,便回头张望。源林没一丝慌乱,很镇定,目光也不撤退,很锋利。春媛认识源林,源林是剃头匠,河两岸的村民都认识他。源林给村民剃头,收费不高,还可以赊账。这一赊,有的认账,有了钱便还上;也有的不认账,账便成了呆账,虽说他用一个小本记着,某某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剃头一次,但没人签字,人家不认账,他也说不清。源林便一声苦笑,不再争辩。下一次,人家再请他剃头,他也不恼,也不提起上次赖账的事,一笑,便歇下挑担,打开木盒子,取出工具开始给人剃头。源林不长记性,继续容人赊账,这种账十有八九都是泡汤,源林一脸的平静,说:“人家不付账,我也不能抢。要是抢了,我就不能给人剃头了,一定会坐进去。”源林还有一说:“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事有两件,一是听你呻吟……”这话是说给春媛听的,春媛正喘息未定,源林也余绪未了。退潮之后,源林便将另一件快乐的事抛给春媛猜,春媛猜不着,世上哪有另外一件事能与床上的鸾凤和鸣相题并论?源林说:“有,给人剃头,我也很快乐。”春媛有点莫名其妙了。

源林继续看着春媛。

对源林这样的目光,春媛很陌生,怎么看一个女人一点不躲闪,哪来这么大的胆?而且,这目光与众不同,没有不三也不四的淫色,脸上的神情也磊落,不像村上有些男人的目光,躲躲闪闪,却想剥她的衣服。源林的表现,春媛很意外,意外之后,说了一句:“源林叔,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源林悠着步走下河,慢着嗓,说:“姑娘,河两岸,没有哪个女人能美过你。”这样的话从叔辈口里说出来,如老师给学生下的评语,真实,没半点粉饰。

一个叫叔,一个叫姑娘,是从年龄上叫的。村上都这么叫来叫去的,仿佛这样一叫便是一家人了,显得亲热。其实,从生命上说,春媛与源林没有任何的血缘。接下来,春媛回头洗衣服,拧衣服。春媛拧一件春装,拧得很费力,源林蹲下来,帮她拧。春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与他一起拧。山上坐落着民居,河边也居着村民,眼睛扫过来,她也不怕,也没什么避嫌的,她能与一个长辈发生什么吗?

村民不会拿她和源林说事的,她相信这一点。

洗完衣服,春媛端起一盆衣服,站起来,说:“源林叔,您能到我家给我剪一下头发吗?”源林说:“当然能,当然能。”河边有一条石级,向上延伸。走到岸上,源林挑起担子,随春媛到了她家门口。天气晴好,又值夏天,按惯例,他会将挑担歇在树荫下给人剃头。春媛门前就有两棵梧桐树,但他撇开了梧桐树下,到春媛的屋檐下支起了座椅。源林认为,屋檐是暧昧的地带,可进,也可退。源林没有春媛想像的那么正经,从河边到春媛家他一路上都在谋划一件事,便是与春媛发生点什么。源林有点色。

给春媛剪头之后,收不收她的钱,也是源林考虑的问题。有时候,源林给人剃头,人家给他一根烟,源林就不收人家的钱,说是抵消了。村民吃的烟大多是低廉的,一根烟最多也就几角钱,怎么也抵不上剃头的价格,源林加减乘除是没问题的,但他觉得,吃了人家的烟,也是一份人情。源林就是这种人,宁可让人家欠他的情,但他却不欠人家的情。春媛不会给他烟吃,但他决定不收春媛的钱。至于理由,源林也很含糊,说不清。

源林给春媛剪头发,很认真,但手有点抖,抖贯通了剪、洗、梳的流程。春媛问:“源林叔,您怎么回事?”源林顿了一下,说:“没什么,我是舍不得剪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多美啊。”春媛说:“源林叔,您尽说好听的。”源林便来了激情,更加赞美起春媛。

春媛的心一颤,又一颤。

后来,是怎么上了床,春媛回忆不起来,源林也记不清了,源林只清楚一点,春媛还是处女,床单上绽放的一朵花很鲜艳,便是明证。春媛结过婚,她男人很壮实,也很伟岸,怎么还是处女?源林问:“这是你离婚的理由?”春媛说:“这还不够吗?”春媛离婚了,村民叫她寡妇。不过,她的男人还活着,叫绪高,还住在她的隔壁。这婚是春媛闹着要离的,河两岸的村民谁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离婚,但源林清楚这个秘密。当然,绪高比源林更清楚,可他不会说出来,沉在心里,让它慢慢烂下去。源林也不会泄露这个秘密,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春媛的源林叔,是春媛的男人了。重要的是,没有谁勾引谁,是两情相悦。这令春媛始料未及。

春媛说:“一个农村女人就为这个离婚,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源林说:“哪会呢。皇后不过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性欲。真没想到,看上去,你满脸的阳光,心里却这么苦难。”

春媛说:“我一直期待有这一天,感受一下男人,但我没在婚内这样做。”

源林说:“可我有老婆,却跟你做了这事。”

怎么也没想到,春媛会把她的处女身献给源林,本来,她是一条心献给绪高的,绪高出了状况,一两年了,也取不走她的处女身。她等待过,绪高也努力过,但一直是这样的结果。即便离了婚,春媛也没想到,她的处女身会让源林取走。似乎,这一男一女不可能发生生命上的关联,但,偏偏就这样发生了。春媛能想到的是,土地与种子的关联,那种相互依恋与信任的关联,土地没有种子,便流失了生命的意义。这种奇特的想法,是源林在她身上耕耘之后滑落时闪现的。

与春媛发生这事,是迟早的事,源林早有预谋,猎手总会接近目标,也会瞄准目标的。春媛没觉得这是偷情,也没觉得她是源林的猎物,相反,她的眼里有一种被雾浸湿的泪,能拧出水来。春媛对源林充满了感激,说:“你拯救了我,真的。”源林有点吃惊:他将春媛遍体勘探过了,她还感激他,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春媛没疯,说:“我不是好女人,也不是坏女人,但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床上一片凌乱,理不出一个头绪。

房门悠然开了,不声也不响。春媛的双臂雪白,缠绕着源林的腰,如蛇。沉醉之际,有一把铁耙亮出来,惊了春媛和源林。铁耙三齿,用于农活。绪高举着它,站在春媛和源林的面前,如一座铁塔,看样子肯定不是来干农活的。瞬间,场面一片狼籍与紧张了。

春媛回神过来,说:“绪高,你犯得着这样吗?这事与你有关系吗?放下铁耙。”绪高堵在房门口,仍然举着铁耙。春媛说:“我是你什么人?”这一问,铁耙便从空中落地,落下三个深坑,绪高说:“一个剃头佬……给我滚,给你滚……”源林便仄了身,逃出去了。又丢下一句话:“你别伤了春媛,不然,我的剃头刀是没长眼的。”

斜对面有一家美发店,新潮,时尚,招牌名曰鲜一剪。鲜一剪叫进来不顺口,还有点绕舌,据说是店老板外平取的。春媛走进去,外平迎出来,两人恰在店门前相遇。外平说:“请进,妹,想美发,我给你剪。”话里话外都很殷勤。一般顾客美发,外平是不出场的,外平从不给男顾客理发,也不给长得一般的女顾客剪发,专给美女剪发。给男顾客理发,他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想睡觉,而给美女剪发,他便兴奋,如注了鸡血,当然,也想睡觉。

春媛没搭理外平的话茬,说:“我男人的剃头刀失踪了。”

外平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说:“你男人的剃头刀不见了,关我什么事。”

春媛冷冷地说:“是你偷走了。”

外平说:“我偷它有什么用?就那种老式剃头刀……”话里含着不屑。

春媛的嗓门大了,“就是你偷的,我敢肯定。”

这样吵嚷下去,邻里会看热闹的,何况又在鲜一剪的店门前,会碍生意。鲜一剪一墙之隔,有一家咖啡馆,外平示意春媛一起到咖啡馆去谈。春媛识破了外平的小伎俩,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你把话说清楚。”“那种老式剃头刀,就是送给我,我也不会用,更不会要。”外平一边说,一边看着春媛。外平的眼睛毒,充满了邪气,没有美女能从他的眼里漏出去的,春媛逃不出他的眼睛,也是正常现象。要是以往,春媛会躲开这双眼睛,因为外平的目光除了邪,还是歪的,但这不是以往了,是现在。春媛迎着又邪又歪的目光,说:“就是你偷的。”

外平一脸无辜的表情,说:“我不会偷一把剃头刀的。”接着,又一脸诚恳地说:“要偷也只会偷人。”春媛感觉到,外平的目光早已在她的身上蹂躏。春媛很淡定,说:“别往我身上动邪念了。”外平说:“我怎么会呢,谁不知道你有男人,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春媛从乡下来到城里,是想还愿,这个愿很简单,就是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春媛与源林一起在村边的一座庙里许下这个愿后,便离开了那座山村、那条河。那是他俩生命的发源地,也是这宗爱情的发生地,但他们不得不走向城里。逃出山村,便是还愿的开始,到了城里,这个愿还起来也很累。与源林在一起,春媛觉得没什么不好,怎么别人总是挖苦她,讽刺源林?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怎么就这样艰难?

春媛说:“明天中午之前,把剃头刀还回去。”外平说:“你讲不讲理?我没偷,我拿什么还回去?”春媛说:“你就装吧。明天中午不还回去,我就报警。”外平认为春媛好笑,警察会把一把剃头刀当回事立案吗?吓唬谁?

春媛用不着报警了。

第二天,源林给顾客理发,在几案上发现了那把剃头刀,完好无损,而且,摆放的位置与丢失那天的一样。源林一惊:世上有这种玩法吗?是谁偷了又还回来,这个人有什么用心?源林入云雾一般了。不过,这把剃头刀失而复得,他就不会用另一把剃头刀去杀人了。躺在夜下的床上,怀里收藏着春媛,源林问:“你说这事是谁干的?”从鲜一剪店门口回来,春媛就料想到了,剃头刀一定会有人还回来,也许,外平没有直接偷与还,但偷与还一定都与外平有关。春媛说:“你说这事是谁干的?”

突然间,一只老鼠窜出来,弄出一阵零乱的响,之后,去向不明。春媛说:“这城里的老鼠跟山村的没多大区别啊。”

最初,源林是挑着剃头担子来到城里的,身边又跟着春媛,一老一少,有点惹眼与招摇。怀里没有盘缠,自然不能进城,只能游弋于城的某一段边缘。源林是剃头匠,凭着剃头工具,走到哪,哪里也会有人理发,这样便能养活春媛。春媛也没多大的奢望,心中只驻着那个愿,也相信源林能养活她。

这片城的边缘是菜地,也有鱼塘。鱼塘边有一间废弃了的小屋,潮湿,墙缝里冒出的都是鱼腥味。源林认为,这间小屋还没有山村的房屋大,但靠近了城。于是,他将剃头担子歇进了这间小屋。春媛也跟着进去,蜘蛛网粘了她几丝的额发。源林说:“人长得漂亮真好,蜘蛛网也喜欢。”见到蜘蛛网,在春媛看来,离山村还是那么近。不过,跟源林在一起,不管走到哪都是家。

住在这间小屋,极安静,也安全,绪高不会找他们,也不会向他们举着铁耙。以往,与绪高离了婚,她还是住在绪高家,只是不在同一间房子里。按乡俗,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就是离婚了,也不能再回娘家。春媛只能维持这样的格局,也期待着有个男人给她打破这种格局。一直,春媛与绪高隔一墙之距,却似隔千山万水,偶尔,春媛也会给绪高晒被褥,洗衣服,做清洁。要是没有源林的介入,这种格局还会延续。问题是,源林迷上了春媛的房间,总往里面钻,春媛又往他怀里钻,绪高眼见心烦,便安静不下来了,总想举起铁耙。绪高在春媛的房门上贴了一张纸条,声言:再让我碰见,后果自负!还画了一把铁耙,三齿,齿上沾了血,很逼真的。

早该离开这间房子了。除了恐惧,春媛还有自责。虽说跟绪高不再是夫妻,但曾经是夫妻,即使是无性的夫妻,也是夫妻。与源林不是夫妻,却是有性的男女。这让绪高碰上了,是在绪高的心上插了一把刺刀,血会染了绪高的自尊。绪高床上的脆弱、床下的自负,春媛是一清二楚的。

春媛对源林说:“你带我走吧,走到哪,我都跟着你。”源林说:“你怕了?他有他的铁耙,我有我的剃头刀,你别怕。”春媛说:“这不是怕不怕的事,是对他的尊重。我们不能刺激他,得避开他。”源林说:“你又不是他的老婆,碍他什么事!”春媛说:“但,人是伤不起的。”源林说:“也有道理。”

到达城的边缘,春媛一路上都有流浪的感觉,但心里踏实。住进鱼塘边的一间小屋,门一拴,做该做的事,啃来啃往,爬上爬下,也不会提防有人吐唾沫。间或,小屋外也有狗吠声,与山村没两样,但不会打断他们的后续行为。有时候,狗吠声越激昂,他们越是起劲。之后,源林说:“明天夜晚,这狗还会来吗?”春媛并不喜欢狗吠声,她喜欢小屋外的另一种声音,鱼在水里游动的声音,或跃出水面后又落入水中的声音,轻柔,和美。春媛入睡必听两种声音,一是源林的鼾声,二是鱼水相欢的声音。春媛说:“你多大岁数了,还不懂得珍惜自己。”

鱼塘边升起了炊烟。

小屋挂了一块理发的招牌,但没人来理发。地不熟,人也生,理发的招牌当然是虚设了。这片城的边缘散布着民居,居民种菜,也养鱼,其实就是城里的一个乡村。鱼塘边长草,也长菜,遍地是茄子、青椒、豇豆之类,源林与春媛可以摘菜吃,也没人干涉,但总不能长此下去,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源林挑着剃头担子,开始游走于乡间,后边跟着春媛。乡间是乡间,但居民玩电子游戏,也开丰田车,就是没见过游剃,更没见过老式剃头刀,谁会把头伸向源林的老式剃头刀!不是胆小,是怀疑源林的手艺。源林剃头的收费太低,八元,或者十元,还由顾客自己任意给。没钱也行,给一把新鲜蔬菜。如今,哪有这么便宜的理发?就是在乡间的早点摊上吃一碗汤面,放三五片牛肉,又薄又瘦的,也要十多元。收费低,手艺一定糙。当然,也好奇,源林后边怎么跟着一个年轻的美女,他们是什么关系?

桂云驾着奔驰车,正往乡外走,准备到主城区去理发。乡间也有理发的,但他习惯到主城区去理发,而且,只进江汉路标榜美发店。谁都会长头发,但头发与头发不一样,桂云认为,他的头发金贵,只配在标榜美发店理。桂云刚过四十,头发却很稀少,也很遗憾,他说是营养过剩,别人说他不种菜,也不养鱼,只种房子,房子种多了,才不长头发。用一个“种”字,很生动,有深意,说的是桂云的房产多。桂云听了,还一笑,有气量,不与人计较话中的褒贬,他是这个村的脸面,他不种房子谁能够种房子!

源林没见过奔驰车,也不知道奔驰车的尊贵,他挑着剃头担子在前面走,一悠一悠的,桂云驾着奔驰在后面走,摁着喇叭。乡路窄,桂云想超过去,前面的剃头担子却晃来荡去的,春媛圆圆的翘臀也晃来荡去的,晃来荡去的都是风景,桂云便有了看风景的好心情,不再摁喇叭了。

奔驰车喇叭不叫了,源林倒觉得累了,便把剃头担子歇下来,春媛晃来荡去的翘臀也静止了。桂云突然一闪念,将车停下来,拉开车门,走向源林,说是要理发。坐这么豪华的车,却在路边理发,有点滑稽。源林以为他在调笑,犹豫了一下。桂云又说了一遍,源林才支起理发架,取出剃头刀。桂云看了看源林,又看了看春媛,对源林说:“你不会是拐卖妇女的吧?”源林正将剃头刀伸向桂云的头,停顿了一下,没吱声。

春媛在一旁说:“他是我的男人。”桂云深深地“哦”了一声,但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一对夫妻,桂云问:“有结婚证吗?” 春媛老实,说:“还没领,也不用领。”与源林在一起,她心里实,领结婚证是多此一举。桂云又“哦”了一声,将头伸给春媛洗。春媛在他的头上涂抹肥皂,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挠,滑动,间或按摩三五下,桂云觉得很舒服,比江汉路标榜美发店还享用,到标榜美发店理发,便是走入了一套程式,电动剪总在头上发出“嗡嗡”的声音,似飞机的轰炸,洗发就是挠几下,下手也重,哪有春媛手下的温柔。

理发宜于聊天,聊天是用不着主题的,东拉西扯,这一拉一扯便相互有了了解。源林与春媛不是本村人,是外来人口,野生的,但桂云的心肠柔,说:“从明天起,你们就在鱼塘边的小屋里理发,不用游剃了。”桂云是村长,在村里有号召力,但也不至于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吧。源林与春媛不以为然,觉得桂云在讲故事,没入心。桂云也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理发完后,塞给春媛一张壹佰圆钞票,说了一句“不用找钱”,就走了。春媛追过来,要找钱给他,但只能见奔驰车后面卷起的一股尘土……

桂云还真没吹牛,他说话灵,手一指,村里的确有了风和雨。一个村,人口不少,都轮流到这间小屋理发,一天二十多人,天天这样,没有间断过。一月一轮回,到了哪一天,哪些人来理发,像是排了序号的。源林不得不惊奇,又觉得桂云是贵人,遇上他是一件有幸的事情。春媛也惊奇:顾客理发后,都付给她二十元。明明有标价,却多给了一半。按源林定下的规矩,他每一天给第一个人理发是不收钱的,免费。这规矩历史不短,少说也有三十年,早在山村他开始剃头的时候便立下了,一直立着,没人破过,顾客还竞相争第一。这里是乡村,但不是从前的山村,乡村靠近城,第一个上门理发的人总是打破了这个规矩,一定要付钱,而且,像开了会的,都付了二十元钱。最初,春媛执意一分钱不收,但推来推去,顾客非要她收不可。她收了,但只收十元,硬要退还给顾客十元,顾客也固执,坚决不要。久了,二十元便成了定价。源林很茫然:这规矩在山村很结实,到了这里怎么说破就破了?按说破了也好,可以多赚钱,二十元也是钱,天长日久了,积攒下来,便是一笔可观的钱。理发是个辛苦活,赚钱不容易。源林不以为然,给人剃头不图钱,图的是心里爽,踏实。

春媛知道,这是桂云定的价。桂云一句话就是一个价。

当然,源林也知道这一点。

桂云理发要勤了,十天半月就来一趟。他来了,等候理发的人便往后靠,也似定式。春媛给他洗头,洗得慢,算是一种答谢。她说:“价不能定这么高,你跟大家说说,十元就行了,或者十五元到顶了。”桂云说:“钱烫到你的手了吗?”桂云真说准了,春媛就是觉得钱烫手,觉也睡不实,总做梦,梦见有人向她讨还钱。桂云说:“还没见过你这么嫩的。”本来,他还想对春媛的男人发表一点看法,比如,源林长得凡庸,也世俗,岁数老大不小了,还装什么纯洁。但他没说出来,装在心里了。

春媛还在给他洗头,洗得很细心,唯恐肥皂水流入了桂云的眼睛,但肥皂水不可能全都听她的,肥皂水仄如一条小溪,还是流入了桂云的眼睛。这条小溪发现,桂云正在偷视春媛的一双脚。春媛的脸长得喜庆,爱笑,就是从前闹离婚那阵子,她也是一脸的喜庆。春媛的一双脚也美,小巧玲珑的,也很喜庆,很嫩,很透明,经脉忽隐忽现。桂云想,这美女的气血是如何在这双脚里运行的?要是涂上指甲油,那就绝了,举世无双。正胡思乱想之际,肥皂水灌进了他的眼睛,肥皂水有来意,就是叫桂云别盯上了春媛的一双脚不松眼。

洗了头,源林便给桂云剃头。源林有个饮食禁忌,不吃大蒜、香菜、葱之类,怕剃头时口气味熏走了顾客。他爱吃豆瓣菜、苜蓿芽菜之类,清洁口腔,祛口臭,也祛烟味。春媛喜欢他口气味里的烟味,别人就难说了,得自律。源林将座椅拉开,叫桂云躺成一个角度,俯下身,开始给桂云刮胡须……

源林开始租房,这是始料未及的事。

鱼塘边的小屋太小,形象也老旧,理发的顾客却多,两者存在矛盾。最先发现这种矛盾的是源林,初到这片城市的边缘,寄居于鱼塘边的小屋,他想的是混一口饭,先让春媛吃,让春媛吃饱,春媛跟着他不容易,不能让春媛饿了肚子。至于说他自己的肚子,是耐得住饿的。当然,一定得混两口饭,有自己吃的那一口。这是一种夙愿。源林发射不了导弹,也没经商的头脑,爸妈生他,似乎就是叫他来到这个世间给人剃头的。源林有多少斤两,他自己最清楚。源林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顾客光顾,更没想到顾客会以这样的方式光顾。这样的形势,源林还有点措手不及。

春媛也说:“这不是做梦吧。”

夙愿得偿了,不愁饿肚子了,但问题又出来了,鱼塘边的小屋栖身,也理发,夜晚两人亲热,那点事的残余气息会泄露给顾客,而白天顾客头发的气味也有残存,似乎有许多人还在小屋里,他们的亲热劲会打个折扣。另外,这间小屋也容不下顾客了,晴天还好,几条凳子支在屋外,顾客可以坐着一边等候,一边家长里短。到了雨天就麻烦了,顾客不能坐在雨天里等待吧?

春媛说:“源林,我们得租房了。”

源林说:“我早就想过了,春媛。”

租房也是一笔开支,按目前理发的收入,是可以支付的。春媛跑了二十几户人家,看房型,谈价钱,忙了一阵,不是房子不大合适,就是价钱太高,人家精明,看春媛一急,价钱更往上跳。于是,租房的问题没能落实下来。看来,这事急也没用,要文火,多跑几户再说。

有一天,春媛从一家民居出来,遇上了桂云。春媛说她正在寻找出租房,桂云便叫她先到他家过渡,以后从长计议。桂云还责怪她,说她家遇到了困难,怎么不向他开口,他家有的是房子呢。春媛想是想过向他开口,但她又不想欠桂云太多,春媛说:“对我家,你早就是大恩大德了。”桂云说:“言重了,言重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那间小屋不够用,等着你向我开口呢。”春媛说:“哪能什么事都麻烦你,一村之长,那多么事,够你忙的。”桂云笑了笑,说:“你心疼我了吧。”

源林挑着理发担子,春媛跟在后面,走向桂云的一座楼房。这座楼房五层,全是出租的,民间传说他还有四五座楼房,也许更多,不确定,收租金都足能供五亲六眷的吃喝、玩乐、穿戴。桂云想得周全,把一楼向阳的三间房子腾出来,一间理发,一间卧房,一间客厅,还配了超薄电视机、电动麻将桌,供等候理发的顾客消遣,麻将一搓,时间就溜过去了。桂云对春媛说:“搓麻将,你尽管收台子费,还可以提成。”春媛有点诚惶诚恐,“这……合适吗?”桂云说:“春媛,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对钱没感觉?”接着,拍了拍了她的肩膀,春媛的肩膀怎么也有弹性?桂云说:“这里,我说了算。”

关于房租费,也是桂云说了算,春媛说了不算,源林说了也不算,不是讨价还价的问题,是桂云要全免。桂云有点霸道,说不要就不要,一分钱也不要。租房不用付费?从没听说过。遇上了天上掉下的馅饼,是接还是不接?源林说一定要付钱,不然,他心里不安。春媛也是这个态度,说桂云是个大好人,遇上桂云,是她和源林祖上积德,是值得烧高香了,哪能租房不付费呢?

桂云说:“我不差钱,倒是你们赚钱不容易啊!一个给人剃头站着,腰也不是铁打的。一个给人洗头,手都泡肿了。”这话说得入心贴肺的,源林的心暖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春媛五脏与六腑的津液都往眼睛里窜,形成了一股泪,正往眼外流淌,她赶紧忍住,将眼泪退还给了五脏与六腑。

桂云说:“这点事,你们就感动了,不至于吧。”

源林说:“村长,我们怎么就遇上了你。”

源林一向注意口气味的内敛,这回没注意,不小心,打了一个嗝。桂云从源林的嗝中仍然嗅到了山沟里的气味,便困惑:春媛怎么跟源林胶漆相投了?

源林异乡理发能赚钱,托的是桂云的福,春媛心里有数。赚了钱,春媛便到银行开户,把钱存起来。从银行刚出来,一辆豪车停在了她的身边。春媛认识这辆车,是桂云的,但她不知道这辆车叫奔驰。

桂云摇下车窗,叫春媛上车。春媛上了车,桂云一踩油门,奔驰便驶向一条河,接着,又驶入一条芳草路。从路标牌上,春媛又看到了孔雀大道、滨水大道,还有什么路什么街,一闪一闪的,很模糊,她没看清。桂云会带她到哪里去?春媛坐在车上,心却有了漂浮感。春媛的心在她的身上,也在源林的身上,她把心早安在了源林的身上。一离开源林,她就觉得丢了根。不过,车越往前走,离城区越近,喧嚣越大,水泥灰越往鼻孔里跑,春媛已嗅到了城市的气味,新鲜,诱人,饺子煮出的气味,腋臭,铜臭,香奈儿,二氧化碳。

嗅到城市的气味,春媛也兴奋,也紧张。

桂云说:“春媛,你就不怕我把你拐卖了?”

春媛说:“我多大了,还值得拐卖?”

桂云说:“要是能拐卖你,一定是大价钱,会赚饱。”

春媛说:“你就别逗了,我看你也不是那种人。”

桂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看一样东西。”

春媛说:“什么东西?这么神秘的。”

奔驰停在城中湖边的一幢别墅前。桂云打开别墅大门,带春媛进去。春媛如入梦境,也目瞪口呆,别墅的陈列品她不一定认识,但她清楚价钱不菲。桂云真有钱啊!上二楼,桂云推开窗,便有一群鸟鸣自林间涌来,说:“这是我雪藏的一座别墅,没人知道,老婆孩子也不知道。”春媛不解:“这座别墅得花多么钱?你背着家人都能置一座别墅?”桂云站在春媛身后,把目光伸进春媛的乳沟,偷看了一眼,又偷看了一眼,紧接着做了一个深呼吸,春媛浅浅的体香销了他的魂。

桂云的头绪有点乱,理了理,突然说:“这座别墅就等你的到来。”春媛顿了一下,“当初,我们是漂泊到这里的,你怎么说是在等我呢?”桂云叫春媛放眼湖塘,湖塘里有一座雕塑,问:“你看看那是什么?”在山村,春媛便认识了这种鸳鸯鸟,不过,那是活生生的鸳鸯鸟,不是眼前的雕塑。桂云悄然揽住春媛的细腰,说:“一只是我,一只是你。”这话有点浪漫色彩,但春媛的腰还是从桂云的手臂里闪了出来,她有一种虎口脱险的感觉。

那一刻,桂云告诉春媛两套方案,说春媛可以隔几天到别墅来,别墅可以两人共享,也可以划给春媛一个独享;或者春媛干脆住进别墅,别墅的房产改名叫春媛。春媛告诉桂云,说她的命贱,生来就不是住别墅的。如果真要是住进了别墅,她会坐卧不安的,她会做恶梦的,她会害怕的。

春媛的话没有说绝,桂云觉得还有空间可以争取她,便晓之以利,说:“源林理发,一生也赚不到多少钱,他能给你别墅住吗?”春媛心气不高,也做过许多梦,就是没做过住别墅的梦,别墅离她太遥远,远得她的心也够不着。春媛说:“自从跟上源林,我就认定了,他吃理发的饭,我一生也跟着他吃理发的饭。”桂云说:“理发这碗饭能让你吃好吗?”春媛说:“我吃惯了粗茶淡饭,他能给我。我这人肠胃不大好,吃别的还会闹肚子。”桂云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会是油盐不进,而且,她与源林没有领取结婚证书,法律上也不承认的。桂云想融化她,说:“你不会跟钱有仇吧,我给你,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桂云小瞧了春媛,也伤害了春媛。春媛不是不喜欢钱,佰圆大钞也会叫她眼睛一亮,心花也会烂漫起来,她憧憬过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发麻,但是,好逸恶劳取的钱是脏的,花起来手会打颤,心会虚。桂云的眼神一片色情,春媛看出了他想要什么,春媛不会给他。一张席梦思很辽阔,也很暧昧。春媛嗅觉灵敏,一呼一吸之间,便捕捉到了这张床上还残留着不止二三个女人的气味,一种类似于腌菜缸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春媛赶紧下到一楼,桂云赶紧追下来,拦住春媛。春媛说:“我跟上了源林,要结婚证做什么?一个女人最应该做的是守住底线,不让别的男人偷了,自己也不偷别的男人。”春媛的话音未落,桂云在心里就叫开了:“山沟里怎么出这样的女人,奇葩,奇葩。”桂云困惑:他身边不缺女人,女人都是主动往他怀里钻,独有春媛死心眼,跟上了一个剃头匠,还不知悔改,还弄出了什么爱情,还把爱情弄得繁荣昌盛。这世上还有爱情?谁会相信爱情?初始,桂云将春媛纳入猎物系列,看的就是她男人是一个剃头匠,人又老,有突破口。春媛说:“剃头匠怎么啦?剃头匠凭本事吃饭。别瞧不起剃头匠,我没觉得他比谁差,再说,这活也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春媛一动气,桂去便不吱声了。桂云从未遇上这样的女人,春媛看上去单纯,温婉,没有多少城府,实际上有主见,是一个不由人左右的女人。春媛心里强大,也稳定,颠覆了桂云的企图,她对自己很满意,便柔下声说:“村长,你待我和源林的好,我一定会记住的,源林也一定会记住。但,剃头匠跟谁都一样,也是有尊严的,我不能由你损了我男人的尊严。女人本该是这样的,这也是女人的本分。”桂云说:“春媛,像你这样的女人稀少,比熊猫还稀少。”

春媛没有马上逃离别墅,站在桂云的面前,镇静,磊落,脸上还出现了一丝的微笑。当然,桂云是不易觉察的。春媛知道,她能守住自己,她不愿做的事,桂云不会强迫她。裤腰带系在女人自己的身上,自己不解开,哪个男人有这个胆来解开!女人活着就是一张脸,系紧了裤腰带,脸才会发出光泽。

春媛如一件陶瓷,桂云不可用手去触摸,更不能占有,只能欣赏,但又不能舍弃,便说:“那我们做朋友,总可以吧。”

春媛说:“那是当然。”

关于桂云对自己的性骚扰,春媛没有向源林隐瞒,如实给源林叙述了一遍。春媛认为,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事一定要给自己的男人说清楚,要是存放在心里,她会堵得慌,任何事,任何话,她都不会烂在肚子里。

源林听了,笑了笑。

春媛跟上他,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荣华富贵,只想平静地过日子,一老一实地往前走,就是摆再多的钱在她面前,也激不起她的心潮,这不是她对钱有多么的淡定,是钱勾引不了她,是钱没那个能耐。有时候,一个男人的尊严是她的女人给的。按说,钱能使鬼推磨,但春媛说她是人,不是鬼,她不会让她与源林的日子里涌动起漩流。在她的心目中,日子淡一点没什么不好,大鱼大肉是吃,青菜萝卜也是吃,日子就是一条小溪,哪能瞻前又顾后的,只埋头往前流淌就行。

对于钱,春媛与源林有共识:同样是一张佰圆钞票,有时候是干净的,有时候却是肮的,看在谁的手里。源林说:“与桂云比,我差什么?什么也不差。他凭一枝笔、一张嘴赚钱,我给人理发赚钱,是的,我赚的钱是没他的多,但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他桂云的钱来之容易,也来历不明,他敢这么坦荡地说他赚的钱也是干净的?”

春媛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跟上了你。一个男人钱多了,也会不安分。就是桂云再叫我选择一次,我也不会选择他,还会选择你。我跟上了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话是这么说,防护也要跟上。源林想,桂云对春媛已起了这样的邪念,是不会收心的,他一定会再来纠缠春媛。寄居于桂云的屋檐下,桂云就会睁着一只偷腥的猫眼。源林说:“我们还是搬回去吧,搬到鱼塘边的小屋去,照样能给人剃头,也饿不着你。”

春媛说:“你是对你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源林说:“信心是信心,防贼归防贼,两码事呢。”

春媛说:“你是担心我会在人家的屋檐下低头,对吗?”

源林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我是觉得,时间长了,有风就会起浪,我们这个家不能被他拖到臭水沟里去。”

春媛说:“这事我听你的。”

源林说:“你把房租费补给他,一分钱也不少他的。”

春媛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看他断不断非分之想。”

春媛去找桂云补交房租费,源林关了门,也跟着她去了,源林不是不放心,是想看看桂云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村部坐落在一池荷塘边,有风拂过,摇动满塘的夏荷。

桂云坐在办公室,见春媛进门,后边跟着源林,表情与以往没什么异样,很坦然,没一丝的惊奇,笑声也流畅。春媛和源林找他谈什么事,桂云不清楚,但桂云很淡定,天大的事在他这里也不是事,是一杯白开水。桂云叫他们先坐下,再慢慢说。隔着一张深红色的办公桌,春媛坐下来了,源林挨着她也坐下来了,而桂云坐在办公桌内面。这样的格局很正式。

春媛说:“我们是来给你交房租费的。”

桂云说:“呵呵,这点私事上这里谈什么。”

春媛说:“村长,我们不上这里还能上哪里找到你啊。”

桂云点点头,稀疏的头发飘扬了一下,又卧下去了。但,桂云还是不要房租费,他习惯了说一不二,谁也更改不了。桂云说:“在这个村,我从来都是说话落地有声的,我说了不要你们的房租费,现在收了,这不是叫我打自己的脸吗?”

春媛说:“天下哪有租房不付费的理。要是不付费,我跟源林是睡不着觉的。村长,你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想一想。”

桂云没给春媛回旋的余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春媛把一叠钱放在桂云的办公桌上,说:“村长,你收下,我算是求你了,这还不行吗?”

桂云懵了,觉得春媛怪怪的,怪就怪在她求房东收下房租费。桂云真没遇上春媛这样的人,在村里,找他批地皮、闹补助、要好处的人多的是,而给春媛好处了,她却谢绝,真怪!春媛也觉得桂云怪怪的,租户给房东付房租费,房东不肯收,怪事!

租户与房东都不可理喻?

源林冷静地坐着,观着桂云的表情。这个村长的表演天才让他惊讶:明明一肚子的坏水,却一脸的怜人慈善。源林口边有一句话:“你装吧,你肚子里的坏水会撑死你!”不过,他没说出来,吞回到了心里。

源林给春媛一个眼色,两人便起身,走出了桂云的视线。其实,也没真正走出桂云的视线,桂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春媛与源林的身影双双淡去,觉得这两人太不可思议。

源林挑着剃头担子,身边跟着春媛,回到了鱼塘边的那间小屋,近一年了,又回到了原点。他们钱少,没有选项,只能在这里栖身,再给人剃头。他们有一个信念:活人哪会被尿憋死。一张床,一口碗,一把剃头刀,便是一个家。

春媛的脸还是那么喜庆,春媛的肉嫩嫩的,如葱,身体上还散发出一丝丝的暗香,蚊子禁不住,竞相叮咬她。艳福来临,蚊子哪会放过春媛,夜晚叮了她,白天还要咬她,好端端的肌肤上隆起了许多的疙瘩。蚊子也好色,专咬春媛,对源林没一点兴趣。蚊子试着咬过源林。源林的肌肤粗糙,蚊子叮不进去,也咬不动。源林心疼春媛,点燃蚊香,驱逐蚊子,但蚊子老谋深算,等蚊香一熄,便集体行动,对春媛又是咬,又是叮。蚊子防不胜防。

离开出租房的事,春媛与源林没有请示桂云。桂云是听居民说的。桂云很没面子,脸也不知往哪搁。这样的事,不说是请示,也得通知一声吧,就这么悄然离开,还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已搬回鱼塘边的小屋,理发照常。这哪把堂堂的桂云放在眼里。桂云也清楚,春媛与源林是在摆脱他,但春媛与源林忽略了一个现实,就是桂云的手心大,整个村都被他捏在手心里,只要是在这个村的土地上,春媛与源林逃得了吗?

刚开始,还有顾客到小屋去理发,虽零散,稀少,但也能多少赚点钱。在去往鱼塘的路上,桂云咳了一声,居民便往回走,到别的地方理发去了。几天下来,没一个人再让源林理发了,剃头刀便躺进刀架内睡觉了。

源林大病了一场。源林命也贱,有人来理发的时候,他手握一把剃头刀,马上会拧紧了精神,站一天腰不酸,腿有力,头不疼,眼不花,吃青菜萝卜唇齿也噙香,夜晚还会跟春媛胶漆一场。源林说他有两个兴奋点,一是春媛,二是剃头刀,不能没有春媛,也不能没有剃头刀。这几天,没人来理发了,源林说病就病了,腰也疼,头也疼,颈椎也疼,眼也花了,腿也撑不住身体了,很困,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食欲不振,吃什么都厌,而且,人也瘦了一圈。源林心里不能藏事,一有事,内火便在脏腑中奔突。当前,源林最焦急的是,长时间没人来理发,他拿什么来跟春媛一起过日子。

源林挑起理发担子,要到村里去巡走,看有没有人要剃头。春媛看他一副病态,心一疼,又一疼,劝他别出门,等身体好一些了再说。源林不听劝,还是要出门。春媛也清楚,不给人理发,他的身体是好不了的,还会一天天病下去。如果有人理发,他的身体会立即好起来, 灵得很。顾客是医生,是灵丹妙药,可以给源林治病。源林做惯了,不能闲,身体健康全托付给了日复一日的理发。于是,春媛跟在源林的后面,往村里走。

源林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满村里搜,渴望着长头发的出现。走了村,也串了户,他与长头发相遇了。那一霎,源林的血管里奔腾着惊喜,腿像上了发条的钟表,走起来“滴嗒、滴嗒”有劲了。春媛在后面看着源林的腿拧紧了发条,也被感染了,乐了。有理发的人,源林就有“救”。源林把理发担子歇在长头发面前,一边问好,赔笑,一边拉开折叠座椅,请人家坐上来理发。但人家悠着嗓门,说头发还不长,不长,过十天半月再理也不迟。明明头发长那么长,东倒一绺,西歪一绺,早就该理了,偏偏说不理。田埂上的茅草长长了,还得割呢。源林动员人家理发,舌干口渴的。春媛敲边鼓,说:“理吧理吧,钱由你给,给多少都行。”春媛听到的回答是,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人家没说透,就走人了,留给他们思考。

源林说:“他桂云还真是一个人物啊。”

春媛收起折叠座椅,叫源林别泄气,再串串门,或许会有人理发。

串了几家门,也看见了长头发,人家不是不理发,就是躲着他们,有人还用怪怪的目光打量春媛。春媛迎着怪怪的目光,再审视自己的衣着。大热天,她的裤腰带系得结实,每一粒纽扣也都扣得严实,就是衬衣最上面的纽扣,他也没落下。春媛说这是自重,女人穿衣不能轻佻,轻佻了,就是给了男人一根竹竿,男人就会顺着竹竿往上爬。

春媛说:“我们回家吧。”

家,一个温馨的字眼,鱼塘边的小屋便是。

回家的路上,源林一步一步走得稳,尽量不让理发担子晃动。源林心里有点乱,但不能乱了步履,让人瞧了笑话。心里乱,装在肚子里,外人是捕捉不到的。步履乱,呈现在表面上,外人便会一目两然。源林不能让人笑话。春媛说:“每一个人都会遇上一道坎的,过了坎,就好了。你是我的主心骨,我相信你,你不会乱了方寸。”

源林开始考虑离不离开这个村。

这个村是桂云的天下,出了这个村,才出了桂云的手心。要是离开这个村,接下来前往哪里?到了另一个地方,就没有桂云这样的人物?

源林心里有个疙瘩:找一个丑一点的媳妇,媳妇出远门,走天涯,就是到地球的另一面,也没男人打她的主意,源林也放心,也不会产生危机感。一个漂亮的女人跟上他了,还守在他的身边,天天陪着他,夜晚也没落下,他的心怎么还发慌,担心春媛丢失了。春媛养眼,走在任何地方,男人都会给她行注目礼,春媛生来就是叫男人想入非非的。

春媛说:“长漂亮了,也是我的错?”

源林说:“不是你的错,是桂云的错,桂云的心长歪了。”

源林的忧郁,春媛是望得穿的,他是怕她一时迷了向,发生什么闪失。春媛劝慰他,春媛不是高尚的女人,也不会是低俗的女人,对她来说,这个世上还没什么迷魂汤。桂云钱再多,春媛也不会动心,更不会动情。春媛说:“当初,我跟你好上了,我是看上了你有钱吗?你是有一座金山,还是有存款?什么也没有,连一片瓦都不是我的,但我跟你跑到了这里,图什么?图你疼我,图你能哄我开心。”

源林一脸听课的表情,等春媛暂时停课的间隙,说:“我这么没出息。”

春媛喝了一口水,递给源林一个温情的眼神,告诉源林一个理:桂云对她有想法,她管不了,但她能管住自己,管住了自己,他桂云有想法也不能付诸行动,他桂云胡思乱想,不关她春媛的事,也不关源林的事,由他去,反正钱是盗不走她的心的,桂云也偷不走她的身体。上次,桂云带着春媛看别墅,春媛依坐在二楼露台的藤椅中,鼻、眼、耳、口、眉柔和清秀,身体如一朵斜欹的白莲,桂云感觉她的身体袅起了一缕碧螺烟,便说:“春媛,你的身体真叫我喜闻乐见啊……”没等他继续赞美,春媛便说:“我这人不喜欢别人开玩笑。”一下就把桂云的下文堵回去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跟男人打交道,与跟防汛一个道理。桂云的话拐了一个弯,说:“你啊,你是春秋时代的美女,孔子要是再世,一定会周游列国,讲学赞赏你。”

关于桂云的传闻,源林听说过,桂云阅遍了村上的美女。源林想到了一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皮。桂云不是兔子,是人,他不放过窝边草,比兔子还进化。春媛长得惑人,遇上桂云这样的色鬼,她能抗过去吗?

春媛说女人跟女人不一样,有的女人裤腰带松垮垮的,那是女人有预期,故意的,用不着男人动手,裤子就往下掉。春媛说她的裤腰带不是裤腰带,是一把订制的铜锁,钥匙在源林的手里,只有源林能打开,别的男人想打开也是痴心妄想。春媛说:“别的男人痴心妄想,你着什么急?”

源林说:“春媛,不是我着急,是我太在乎你了。”

一般情况下,春媛说话的声音是细柔的,而这时,她的声音突然洪亮了,“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春媛喊出这句口号后,泪便渗出来了,徐徐的,细细的。

春媛一句口号,一哭,一泪,倒让源林的大脑清醒了。这几天,源林的思绪很混乱,也很迷糊,总是被桂云的阴影套着走,出不来,不能自拔。他担心春媛会成为钱的俘虏,叛变了他。这种担心很多余,但就是放不下。春媛说:“离开这个村,未必阳光就能照耀我们,还是留下来再说。”

这时,桂云来了,一脸的阳光。桂云的来意是抚慰春媛和源林。连日,没人来理发,是给春媛和源林一个教训,有些事是不能拒绝的。桂云估摸,春媛和源林应该长记性了。桂云坐到了座椅上,叫源林给他理发。几天来,没一个人来理发,盛夏里的小屋也冷清。对于桂云的突然光临,源林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春媛叫了一声“村长”,马上给桂云洗头。桂云不老实,肥皂泡在头上鼓了又破,破了又鼓,水直往脸上流,他的眼睛还一半闭着,一半瞅着,克服千难万险,盯着春媛的一双脚。春媛的脚有感觉,手便捧了一把肥皂水,给桂云洗眼睛,也给源林使眼色,叫他准备剃头刀给桂云剃头。桂云的眼睛被肥皂水淹着,有点疼,却没声张,或许是心虚,不便声张,或许是对春媛高姿态,宽容,但他根本没想到,春媛是在捉弄他。

源林窃喜,看到春媛捉弄眼不端、心不正的桂云,狠狠地吐了一口烟,也吐了一口恶气。春媛给桂云洗头后,接下来是源林给他剃头。源林把剃头刀从刀架内取出来,拉开椅背后的一条磨刀皮带,一上一下磨起剃头刀来。磨刀皮带是牛皮的,近两尺长,两端窄,跟着源林有一些年岁了,油滑滑的。上下磨了十多个来回,源林便来个深呼吸,口里一用劲,把半截烟吹到了屋外。源林一手持剃头刀,一手按着桂云的头,开始剃头。

桂云说:“我一来,你们的生意就会旺起来的。”源林和春媛没吱声。顿了一下,桂云又说:“你们还是搬回我的出租房吧,那里条件好,剃头的人会多些。”

春媛说:“你是真心吗?”

桂云说:“那还能假吗?我把出租房腾出来给你们住,又不收费,就是想让你们多赚一点钱。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住得好好的,怎么说搬走搬走了?这破小屋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源林不识抬举,春媛也不领情,桂云说他的一片好心被源林和春媛当作了驴肝肺。

春媛心里说:“是你枉费了心机吧。”

源林把椅背拉开,拉成一种角度,桂云应时将后背斜靠上去,把头搁在了椅背的最上沿。源林给桂云刮胡子。刮胡子是最细的活。源林右手拿着剃头刀,在桂云的脸上从下往上刮。剃头刀很亮,也很锋利。刮过之后,他又用剃头刀压下来,源林说这是压毛孔,避免受风寒。源林还说夏天也有风寒。说到剃头,他总是一套一套的。源林正在给桂云压风寒的时候,桂云配合失当,歪着头去看春媛。源林给他纠正了一次,把他的头搬回来了,但桂云又把头歪过去了,斜着一只眼,偷看春媛。春媛不给他看,想避开他的眼睛,便走到了屋外。

桂云的眼睛在追随,在寻找……

这匹色狼,眼睛也闲不住!源林暗暗骂了一句,把剃头刀的运行轨迹稍稍变化了一下,桂云的脸上便有了一条伤口,血也渗出来了。那一刻,源林特别沉着,手中的剃头刀也特别机智,划开了桂云的脸,不深,也不浅。

剃头刀是可以杀人的。不知怎么,桂云突然悟出了这一点。悟出这一点时,他也莫名其妙,心里还有几分慌乱。

桂云没有叫,也没有责难源林,他心虚,是他东张西望,碰到了刀口上,怪不了谁。他也不在意流一点血。桂云在意的是,春媛与源林擅自回到鱼塘边的小屋,整个村的居民怎么看,这关乎到他的威信。临走时,桂云说:“搬回去!”

源林和春媛琢磨了一会,还在犹豫。要是不搬回去,又拂了桂云的面子,桂云一定不高兴,他们也没好果子吃。但,他们又不想让桂云捏在手心。躺在床上,月光从玻璃瓦上泻下来,亮了一地。床是一张木板,白天竖在墙的一隅,晚上又把它搁到两条长凳上,好在木板、长凳还结实,两个人上下翻腾也没整垮它们。这时候,源林便想,他的承受力怎么还不如一张木板、两条长凳?人长那么多骨头有什么用?

迷迷糊糊中,源林睡着了。春媛睡不着,蚊子耍流氓,咬了她的脸,还叮她的乳峰与大腿。春媛烦是烦,但也淡定:让它们咬吧,喝饱了她的血,蚊子就满足了,不会再侵扰她了。春媛翻了一下身,把目光铺向地上。一条蛇爬到了床前,逗留了一下,居然不走了,盘在了她的眼前。春媛吓得魂飞了,魄也散了,大气不敢出,轻轻摇醒了源林。

这事得源林来处理。

源林把春媛换到他的身后。要是真有危险,他是男人,他要给她挡。墙角有一把铁锹,源林伸手可取。源林没有取铁锹,他不想伤害蛇,也不想蛇伤害春媛和他,源林想了想,蛇能听到地面的振动声,他便坐在床上,上下颠屁股,振动床下的两条长凳。这招厉害,蛇一仓惶,瞬间溜走了。

春媛后怕,还躲在源林的身后。以往,在山村她见过蛇,山沟里,草垛中,都有蛇的出没,但那隔得远,蛇近不了她的身,没危险。这次不同,蛇信子一吐,就可以采集她的身体了。春媛流了一身汗,伴有喘息声,睁着一双眼睛,熬到了天亮。

春媛和源林回到了桂云的出租房。

桂云以为是他们服从了他,有点沾沾自喜。源林“哼”了一声,暗说:“别得意,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一条蛇把我们逼到这里的。”桂云见到春媛,喜眯眯的,也色迷迷的。春媛发现,他的贼心又冒出来了,窜到了眉宇间,便暗说:“你就做梦吧。”

没几天,理发的人多了起来,生意恢复到了以往的形势,这是事实,事实的背后站着一个人,就是桂云,桂云在操纵,桂云确实在帮他们。源林想否认这一点,否认不了,桂云可以叫他的剃头刀在刀架内睡大觉,醒不来,也可以叫他把理发这碗饭吃饱,吃好,春媛也跟着他享福。

一大早,春媛正在抹玻璃窗,桂云进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五官周正,也和蔼,春媛似曾相识,或在哪里见过,却一时半刻记不起来。桂云告诉她,这个人叫任青,大人物。至于大到什么程度,桂云没说。源林正在磨剃头刀,便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问候任青。源林不是向大人物讨好,是礼节,来这里的人都是理发的,没什么大人物,也没什么小人物,都是他的顾客,没区别。要说有区别,也只是头发的多与少。

任青坐到新置的理发椅上,让源林给他理发。理发椅也是老式的,白色,可升降,也可旋转,铸铁圆脚。这一款是源林和春媛跑了三四天,才从一家典当公司买回的,商店里没有。任青坐上去感觉很稳。按惯例,源林问他打算理什么发型,任青却问他理什么发型合适。在源林看来,发型应与人的长相相配,与人的职业无关。源林会理偏分头、大背头、泰山头、学生头、西装头、板栗头、平头、寸头、茶壶盖头等等,他认定偏分头最适合他。任青叫了他一声“师傅”,说:“你想怎么理就怎么理,我尊重你。”这话好听,叫源林很动心。理发本该被人尊重,但很少被人尊重,任青这么尊重他,源林当然会心动。

源林用老式剃头工具给任青理发,任青觉得有些遥远,也很亲切。

在乡下时,任青的叔叔也是剃头匠,一把老式剃头刀,一把老式剪刀,挑着担子,行遍一个村户。自小,任青就是叔叔给他理发。长大后,入了城,进店理发是电动工具,找不到叔叔给他理发的感觉了。有时候,任青会回乡一趟,找叔叔理发。后来,叔叔突然变成了一座坟,剃头工具也成了废品,手艺自然失传了。任青总是转身,回头,甚至,跪在叔叔的坟前,想找找老式剃头刀理发的感觉,一直没找到。

源林叫他找到了。

任青很惊喜,激动地说:“师傅,你是剃头匠,更是民间艺人,你在传承剃头这项民间手艺。”这话很顺耳,把剃头拔到了一个高点,但任青这么一说,源林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不就是一个剃头匠嘛,还艺什么人呢。”

桂云跑过来,埋怨源林,说:“看看,老毛病又犯了吧,不识抬举。”

春媛的玉手捧着水,给任青洗头,水似涧泉,从发梢流下。春媛说:“我家源林不会说话,但他心里乐着呢。”任青说:“手艺人凭手艺吃饭,又不是相声演员。”

源林给任青剪头很细致。头发在人的脸面上,比人穿的衣服还重要,草率不得,马虎不得。剪头之后,源林把靠背往后摇,摇成一定的角度,叫任青把身体斜下来,脚放在踏板上,头搁在小枕上,再给他修面。任青顺从源林,一一照办,很享受。这比在新潮店理发舒服多了,也比坐在主席台上舒心多了。任青最想说的话是,慢慢给他修面,但他没说,也用不着说,因为源林懂任青,源林动作很慢,也很到位。

任青照了照镜子,对发型十分满意,对源林也十分满意。现如今,老式剃头没影了,几近绝迹了,源林手艺这么好,真叫任青欣喜,眼睛一亮。他寻思着把源林和春媛留下来,外乡人?没关系,给他们划一块地皮,建房,他们就安心留下来了,时间长了,也就成了本地人。任青把这事交给桂云办。桂云顿了顿,他不是不办,是想把出租房给他们永久地居住下去。桂云肚里的那根花花肠子,任青是清楚的,任青瞥了桂云一眼,桂云便说马上办,嘴上又嘀咕:“大哥不要说二哥,你不也想视察一下春媛的身体嘛。”

晚上,源林照例清理剃头工具,春媛看电视。电视新闻上出现了一张面孔,是任青,主播称他为市长。真是大人物呢。春媛高喊源林快过来看,一惊一乍的。源林没过来,说他正在听电视,听到了任青市长剪彩,但他表情很淡然,仍用刀布擦着剃头刀。

春媛说:“市长都找你理发了。”

源林说:“就是省长找我理发,我也是平常心。”给省长理发,不一定就是荣耀。村民长了头癣,他也会理。一个剃头匠不攀高,心跳就会平稳,凭手艺吃饭,没必要牵着市长的衣角走。春媛也没有攀附的意思,是源林的理解出了一点误差,春媛的意思是任青都说源林是艺人,往后桂云就不会对他们那么横了。有任青撑腰,他们站立时也挺拔一些。

村里的土地广,都在桂云的手心里。桂云划了一块地,三百多平米,给源林和春媛建房用,按任青的说法,叫安居工程。圈地之后,桂云叫春媛和源林实地察看。地在荷塘边,风水好。村里有人看上过,踏破了桂云家的门槛,求他,死磨硬缠,但桂云舍不得,没给。桂云一高兴,划给了外乡人。

春媛惊呼一声:“这大一片地呀。”

桂云看了她一眼,眼在说:知道大就好。

源林说:“再大,我也不稀罕。”

桂云不高兴了,觉着源林有毛病,至少大脑灌了水,别人家是拎着钱往他家送,求他宽一寸是一寸,虽说这土地没闹市区值钱,但说寸土寸金也说得过去,他源林怎么就不识货,跟土地闹别扭?真是死脑筋!桂云说:“这事是任市长的意见,还由不得你。”桂云也有点憋屈,没喝他的一杯茅台,也没碰一下春媛的手,把这么好的地划给源林,源林不知好歹,似乎还要他桂云给他烧香、磕头。桂云丢下一句话:“想明白了,来找我。”说完,走了。

春媛跟源林没走,在荷塘边转了转。源林问:“春媛,你此刻是什么心情?”春媛答:“就像突然在地上捡了一大包钱。”这个比方贴切,捡的钱,不是偷的钱,但也不是自己的劳动所得。这地好是好,隔着荷塘,还坐落着村部办公楼,村部都选址在荷塘边,足见这地好。问题也在这,先不说有没有钱建房,单说这地与村部隔塘相望,桂云会不会有企图?

源林绕弯子,绕了半天,才说到实质上。源林有疑虑也在情理之中,现如今,哪有心肠慈善的活菩萨,就是有活菩萨,心里念的也是歪经,桂云最典型。源林说桂云是驴屎蛋,表面光滑,但里面全是草。

春媛说:“可这地是市长有授意,他能不办吗?”

这也是源林疑虑的关键之一。桂云是遵照任青的指意办的,但不能说桂云的心里就很单纯,就是撇开桂云不说,任青这么慈善,心里有没有鬼?一点亲也沾不上,任青怎么平白无故地对他这个剃头匠这么好?这块地太大了,换了谁都会乐一辈子,源林乐不起来,这片地

超过了他心的面积。源林说:“这事没那么简单。”

关于要不要这块地,源林和春媛还没定下来,桂云开着奔驰却来了。

桂云没下车,脸上却是十万火急。桂云摇下车窗,叫源林和春媛快上车。源林和春媛怔了一下,还是上了车。刚坐下,春媛就问什么事,这么急。桂云说:“先带上剃头刀,跟我走。”奔驰拐了一个弯,桂云说:“任市长的父亲去世了,他请你们去给他父亲理发。”在山村,河两岸的村民如果家里死了人,都会恭恭敬敬上源林家,请他给死者剃最后一次头。死者阴气重,剃头匠会倒霉,村民都这么说,但源林不怕,源林觉得剃头刀有杀气,会驱赶死者身上的阴气,源林还认为,给死者剃头也是对死者的尊重。这也是源林没拒绝给任青父亲剃头的理由。

春媛不想去,说给一个死人洗头,她浑身会发抖的。桂云说:“市长叫你和源林一起去,我可不敢把市长的话贪污啊。”源林说:“她胆小,别为难她了。洗头、剃头,我一人做。”桂云又说了一遍,是市长叫她也去的。桂云纳闷:别人听说市长的父亲去世了,暗喜,连夜往市长家跑,而春媛却要躲开。任青不是害虫,不是猛兽,是市长,跟他混熟了,百益无一害。源林的考虑没这么复杂,单单想的是给一个死者剃头。源林叫春媛还是去,别怕,他身上火旺,死者不会吓着她的。

春媛勉强去了。

任青死了父亲,但并没有春媛想象的那么悲痛,倒是桂云像死了父亲,哭丧着两张脸,还主持着后事的安排。

任青的思绪没紊乱。几年前,任青就把父亲从乡下接进城,住在了他家。父亲生下他时,没想过这个儿子会当上市长,儿子有造化,居然当上了市长,副省级,像一个神话。有了这么一个市长儿子,父亲也没延年益寿,一夜之间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市二医院。现在,死者躺在殡仪馆,殡仪馆有理发师,技术也好,专职给死者理发。任青不用,要用源林和春媛。任青说,父亲进城后,很不喜欢理发店的电动工具,嫌噪声大,想眯一下都不行。偶尔刚刚眯一下眼,理发师就剪完了,拍拍他的肩,叫他去前台缴费。在任青的印象中,父亲每次理发都不爽,回来总是阴沉着脸。父亲惦记着乡下的叔叔,有时候,父亲几天不见了,也没告诉其行踪,但任青不急,也不找父亲,知道父亲搭长途客车回乡下,找叔叔剃头去了。没几天,父亲果真回城了。后来,父亲找不着叔叔了,叔叔病故了。于是,叹气,伤感,烦躁,便成了父亲的日常生活。当然,这些情绪的源头是对老式剃头的怀念。

“我这个儿子,想遂父亲最后的心,请你们给他洗头、剃头,让他少一点遗憾再走。你们愿意吗?”任青说:“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自私?不过,我会好好谢谢你们的。”

一个市长放下身份,这么诚恳,与春媛和源林商量着。他越是这样,越是一种姿态,源林便连声说愿意愿意。春媛附和,心里却闹着恐惧。桂云暗想,源林和春媛总算开窍,进步了。桂云对春媛说:“你把市长的父亲当作活人,就不会再怕了。”把死人当活人,春媛没听说过。这话也只能从桂云口里说出来。

几天后,任青来找源林和春媛,不是来理发的,是来表达谢意的。父亲去世,任青守孝期间是不能理发的,他没忘记老家这个规矩。任青给了源林三条烟,烟是内销烟,市面上见不着,说是专供烟。源林吃了大半辈子的烟,也不认识这种烟。两千元一条,太奢侈了,他没钱买,有钱也不会买。优品,劣品,只要是烟,到了他嘴里都是一个味,这是源林以往吃烟的经验。任青不吃烟,有人给他送烟。

任青当即拆了一条,叫源林尝一尝,还给他点燃了。

源林吃了一口,没试出味来,又吃了一口,长了见识,这烟跟烟不一个味。今天算是开了洋荤,源林没吃几口,烟就快没了,但灰烬连着烟蒂,长长的,有曲线美,却没掉下来。春媛给任青续了一杯水,再看自己的男人美得如神仙,暗叹:有时候,烟也是会醉人的。源林真有点醉,不醉还不行,一个剃头匠能吃上这种天价烟,他从没奢望过。要不是给任青死去的父亲理发,源林八辈子也不会吃上这种专供烟,或许,他一生也不会知道还有专供烟这一说。

春媛也跟着醉了。

过了一会,任青看着源林,说:“地给你们划了,你们什么时候建房?”任青知道,源林是春媛的当家人,源林一感冒,春媛就会咳嗽,这事还得源林拿主意。任青没把目光铺向春媛的身上,这点与桂云不同,桂云总是忽略源林,盯着春媛看,目光窜着火,恨不得把她点燃、融化。这时候,源林就不想给人理发,想磨剃头刀了。任青很少拿眼看春媛,是不是假相,是不是心里有鬼想掩盖?一个村长,一个市长,中间隔多少级差?桂云都想入非非,任青就更不用说了。源林神经质了,任青关心他们,他也紧张,怀疑市长有诈,却找不出证据来。

对这片土地,任青早有盘算,准备开发房地产。任青望着窗外,说:“不久,这片土地就会增值,剃头匠也要有战略眼光,不然,会后悔的。”任青把话都点穿了,但源林还是犹豫,春媛也跟着犹豫,似有苦衷却道出来。

任青说:“如果是建房资金有困难,我跟桂云打一声招呼。”

源林没吱声,不是有意不接任青的话茬,是右下腹发生了疼痛。源林的脸有点扭曲,汗如豆,往下落。春媛发现了这个异常,连忙问源林身体哪里不舒服。源林用手按着右下腹,断断续续地说:“没……事的,挺一下……就……会好的……”任青连忙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一看源林的脸色,便和春媛把源林搀进了他的奥迪车内,送往市二医院。

急性阑尾炎,医院诊断后要施行切除手术。春媛是源林的女人,在手术单上签了字。进手术室的时候,麻醉药早已准备好了。麻醉师说给他注射,源林不愿意,说他不需要麻醉,还叫医生直接开腹做手术。麻醉师从未遇见这样的病人,再说,市长给医院打过招呼,要精心治疗,医生不得不再动员他注射麻醉药,至少也要局部麻醉。源林坚持拒绝麻醉,说他在乡下割草,不慎镰刀割到小腿上,划了一条很深的伤口,怕发炎,他往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医生只好随病人之便了。

剪刀,镊子,血管钳,手术刀之类在盘子里开始发出碰撞声。源林听着,疑似音乐,居然没一点心悸,脸上还在浅笑。这是孤例!医生遇上了一个另类的病人,说把他的脸遮住。源林现出了反感的表情,说用不着这样,还勉励医生别担心他,尽管手术。源林是亲眼看着医生如何操起手术刀,又是如何破腹的,医生的手很快,源林的眼也尖。那一瞬间,源林大脑里产生了奇思怪想:这手术刀是给人治病的,他的剃头刀是给人剃头的,手术刀跟剃头刀分工不一样,也有相似的地方,刀口走偏了,便会危及生命。源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剃头刀跟手术刀联系在一起。

手术刀离开了他的腹部,源林看到了鲜血的流淌。他不晕血,也不怕血,何况还是自己的血。疼痛感是有的,还很剧烈,源林没哼一声。手术后,源林不用推车,是自己走出来手术室,走入春媛的目光的。手术时,春媛就坐在手术室外的木椅上焦候着,心吊在嗓眼口了。等男人再露面时,她又大惊失色了:怎么自己走出来?

源林一副轻松的表情,不是做样子给春媛看,是自然生成的。当即,源林要出院,说他是狗肉,伤口很快会愈合。春媛劝,医院也留,最后都只能依源林的。

春媛和源林建了一座平房,六间,没建楼房。平房接地气,花钱也少。即便是做这座平房,也是桂云出了一部分资。

刚开始,源林拒绝桂云的资助,春媛却接受,春媛觉得,源林开腹不用麻醉,手术后自己走出来,天下的男人有几个能这样?源林坚强,有意志力,是真正的男人,是能抵挡男人的男人,谁还敢歪着心,想他女人的心事。男人的帽子有红,有灰,有黑,也有绿,颜色大多是他的女人给的,春媛是源林的女人,她明白这个理,春媛铁了心跟源林,不会失守,不会给源林戴一顶绿帽子。春媛也有安全感,来源于源林,源林从手术室走出来,没有人不敬佩他的,也没有人敢再对她动邪念的。

春媛说:“手术刀划开你的腹部后,你腿都没打一个颤,你还怕桂云!”

源林被鼓舞了,生了锐意,说:“我们得赶快赚钱,到时候,还给他,连本带息还给他。”

平房落成后,任青来过两次,都是来理发的。这个村,大多人没跟任青说上一句话,却没一个人不认识他的。任青找源林理发,是个信号,说明他信赖源林的手艺。于是,居民也找源林理发。

这一次,任青不同以往。春媛给他洗头、拭脸后,任青说:“春媛啊,你也要学会理发,不然,你男人忙不过来,这手艺也要传承嘛。”任青看着春媛的脸,至少有三十秒时间,目光热忱,不肯从她的脸上撤离。接着,又说:“我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春媛心不慌,也看着任青的脸。

十一

这个村要拆迁了,连土地也有点兴奋,春媛和源林的平房也圈进去了。拆迁有拆迁费,拆迁费名堂大,有高,也有低,同样的房子不会一个价,桂云是一口暗箱,他说了算,拆迁户巴结他,他习惯了,也记得清楚;不巴结他的,他记得更清楚。

拆迁户有三个选项,一是就地还建,二是异地还建,三是提现。牛肉羊肉,黄鱼鲫鱼,各有各的味道,由每一户挑选。桂云舍不得这个老村的味道,要留下来,而且,他还期盼春媛能选择就地还建,但春媛没遂他的意,选择了提现,这叫他有点吃惊。一般人会选择房产,房产增值。

苦口婆心,桂云挽留了半天,没用,春媛是不会听他的。任青交代过桂云,叫他在拆迁上关照一下春媛。桂云不敢怠慢,准备给春媛很高一笔拆迁费,桂云说出那个数目时,春媛惊了,也愣了,桂云暗示她,有可能数目还要高,看春媛的表现。春媛不傻,也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不愿意那样做。给她的拆迁费不低了,她知足,再高了,她会寝食难安。

桂云的思路是另一条线:春媛这么坚定,或许,她跟任青已经有了一腿。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态反倒晴朗起来。春媛跟任青好上了,也是他桂云引荐的,居功至伟啊,任青一定会庇护他,回报他的。桂云心中还装着一个潜规则:跟任青好上的女人,他不能造次,不能“三者插足”。桂云说:“我知道,你早跟任青了,好事,好事啊。”

猛地,桂云的脸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很快,又发出了一声。桂云愣神了:这响声发源于春媛的巴掌,她扇了他一个耳光,又扇了他一个耳光,两颊还生出了几朵红晕,不是羞涩,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物理反应。

春媛的手小巧,属骨感型,曾给桂云洗头是那么的徐缓,温和款款,这样的手怎么这般孔武?桂云不知道,春媛这两下的力量是从五脏六腑里一起喷发出来的。

春媛没急着走,坐下来,说:“我的男人开腹不用麻醉,刚缝上刀口就走路,这样的男人有几个?你能跟我男人比拼?别想对我动手动脚的,你不配!”话音不高,是从牙缝里迸射出来的。桂云缓了一下神,饮了一口唾沫,看着春媛,说:“要不是我,你们有今天吗?可能鱼塘边的小屋也容不得你们呢。”

这话是不假,春媛说:“你有恩于我们,我们会没龄不忘,村长,你也不能以此为筹码来挤压我们。”桂云默声,心里却涌动着一股暗流:他手里还擒着她的拆迁费呢,打个折,让她一定吃现亏。春媛清楚,她打了他耳光,桂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春媛说:“村长,你别玷污市长,我跟他也没发生那种事。你信吗?”抬出市长,是在声东击西。桂云贼精,也听得懂。春媛的目光剜了桂云一眼,一眼就够了,她料他也不敢在拆迁费上给她短秤。

看来,这个外乡女长翅膀了,也惹不起了。桂云如数开具了拆迁费,递给春媛。

回到家,春媛把拆迁费的事告诉源林,源林也惊了:这辈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要是佰圆大钞堆码起来,那该有多高!即便下辈子还剃头,钱也只能是边赚边用,或许还不够花。平心而论,如果不认识桂云,如果不是桂云介绍认识任青,如果桂云不是村长、任青不是市长,源林和春媛可能还在望星空。细想想,春媛和源林还是感念桂云、任青的。

没钱,肚子填不饱,想给人剃头赚钱。拼了命赚钱,钱还是很少,开不起理发店,还寄人篱下。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多钱,反而无所适从了,傻了。春媛有点颤栗,坐在了一张凳子上。

源林也坐了下来,用双膝紧贴春媛的双膝,十指伸开,扣上了春媛的十指。源林也有一点颤栗,术前不用麻醉,目前对钱却惶恐了。

十指相扣间,颤栗渐渐退去,两人有了心的感应。春媛望着源林,说:“把钱寄一部分给你前妻和孩子吧,也算是一种补偿。我呢,也想寄点钱给绪高。这样,我也心安些。”春媛懂源林的心,源林在梦里都惦记着剃头刀,也惦记着他的前妻,尤其是他的孩子。源林也承认,他一直有一颗赎罪的心,却苦于没有机会。

几天后,春媛给绪高寄了一笔钱,源林也给前妻寄了一笔钱,还分别在汇款单上署了自己的名字。寄钱的时候,两人都落了泪,但两人都说不清为什么。

接下来,是还桂云的借款。这次春媛不想去,想让源林一个人去。源林叫她一起去,只当是与他永别的。到了村部,桂云在电脑上打麻将,双腿还挠到办公桌上。源林没有惊动他,轻轻地把一摞摞佰圆大钞码到他的脚边,一摞一万,十一摞。钱有磁性,能勾人的眼,桂云的眼睛便从电脑上下移到了钱的身上。

源林说:“村长,还你钱,十万是你的本金,另一万是利息,一起给你。”

桂云把双腿撤下来,坐正,说:“这利息比银行高多了啊,长能耐了。”

春媛说:“借钱还钱,算是两清了。至于说那另一万,是我们感谢你的。”

两清的意思,桂云能不清楚?桂云还是念想绵绵,说:“你们打算到哪里购房?我关系多,如果用得着我,随时跟我联系。”源林和春媛异口同声:“行,到时联系你。”两人又会心一笑:桂云,你就干等吧。其实,春媛和源林早就商量好了去处,但怕桂云捣乱,纠缠春媛,便相约不告诉桂云。

进城了,这是梦寐以求的事。临湖路一带有一套两室两厅的二手房,春媛和源林还算满意,便购下了。这一带并不热闹,他们喜静,在乡下便成癖了。再说,这套房面街,宜做生意,老式理发店总不能开到灯红酒绿的地段。他们打通了客厅的一堵墙,把客厅与相邻的一间卧室连成一片,作理发用。当然要装修,当然是简装,习惯了节约,大手大脚还别扭。

在市区有了卧房,能在一床被褥里取暖;开了理发店,可混口饭吃了;到菜市场转一圈,鸡鸭鱼肉往家里拎;还有坐便器、沐浴、石头餐桌。春媛说:“源林,我们算是城里人了吗?”源林伸开手臂,把她卷进怀里,说:“当然。”春媛便有点呢喃了:“原来,城里人就是这样活的。”

城区民间有许多游戏规则,春媛和源林不一定都清楚,不清楚,要打听,打听清楚了再办,该打点的打点,该拜访的拜访。他们忽略了这一点,引起了麻烦。斜对面鲜一剪理发店是同行,也是冤家,但关系疏通了,冤家也可能成了一家。但,临湖路一带突然另立了一家理发屋,这就有点离谱了。

半夜了,春媛和源林已入睡,门铃却不知疲倦地叫了,一直到惊醒了梦境中的春媛和源林。源林打开门,见是陌生人,便问有什么事。敲门人是外平,他对源林和春媛不陌生,他是在斜对面放眼认识源林和春媛的,不过,目光更多的是放在春媛身上。春媛的脸白皙、细腻,外平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总是滑落,不能久居。外平有点遗憾。

外平往门里走,看了看披着睡衣的春媛和源林,说:“你俩是什么关系?”

源林说:“我是她男人。”

外平怎么看他俩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即使是夫妻,也是露水夫妻。一张老脸,土得掉渣;两颊又嫩又鲜,秀色可餐。两人不协调,不般配啊,真是糟蹋了一个美女。外平早就怀疑他们关系不正常了,今夜逮住了机会,外平说:“夫妻?夫妻应该有结婚证,你俩有吗?”

这腔调、口气,似曾相闻过。结婚证?桂云以前就盘问过,眼下,这个陌生人又拿结婚证说事了,春媛说:“我们没领取结婚证,怎么?你想用这个来吓唬我们?”

外平说:“你们这是非法同居。”

春媛口齿伶俐,发起了连珠炮,说:“你是警察吗?你把我们抓走啊。你有证件吗?我跟他,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春媛最想不通的是,领取了结婚证的,妻子红杏出墙,丈夫沾花惹草,都在外鬼混,心不在家,身体也在漂泊,这叫夫妻吗?结婚证有约束力吗?那不等于是一张废纸吗?但人们怎么就能容忍呢?春媛说:“我跟他,这辈子跟到底,我守妇道,我不出轨,这比结婚证不更重要吗?”

外平是来找岔子的,闹腾的,却被呛了。

源林说:“你给我出去,要不我报警了。”

十二

理发店的生意很清淡。

开业时,春媛购了花篮,摆放在店门口,还花钱请了乐队、歌手,又是吹又是唱的,弄了一整天,想图个开张大吉。想归想,事实却很残酷。吉利没登门不说,夜里店子的玻璃却被砸了。春媛和源林爬起床,走过去一看,一地的玻璃碎片。春媛看了一眼斜对面,没有去鲜一剪报复,也不想去讲理,她知道,地痞最难对付。

源林重装了玻璃窗,换成了钢花的,耐冲击。窗外,还新装了铁质折叠卷帘,夜间降下来,加一道保险,护卫玻璃窗。当夜,没有任何声响,他们睡觉很踏实。

第二天,春媛很早就起床,一开灯,灯瞎了,她以为是停电,没在意。再去盥洗间刷牙、洗脸,水龙头流下几滴泪后,泪也干了。没电,还能马虎一点,反正是老式剃头工具,是手动。没水就严重了,要是顾客上门了,用什么给人洗头?本来顾客就稀少,再没水,不等于把顾客往外推嘛。

欺人太甚!这回春媛忍不住了,去找外平论理。天刚亮,鲜一剪一、二层楼还垂着窗帘,但不等春媛敲门,外平就把店门打开了,外平喜笑颜开:“妹,这么早,有事?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你会来找我的。”春媛说:“你为什么断我家的水电?”外平说:“你说话要讲证据,我什么时候断了你家水电?”春媛明知是外平在使绊子,却没掌握外平伸腿勾人的证据,而外平的强项又是狡辩,她便噎了一下,但她又不甘心,说:“这种缺德事,普天下的人只数你干得出来!”外平说:“妹,我真不是那号人,我还一直琢磨呢,想请你到我的店里当老板娘,一切都是你的,房产,车,赚的钱……”春媛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外平说:“我再不及,也比你那个老男人强几倍吧,你跟他,浪费,浪费了。”

春媛回到家,便关上门,哭了起来,她心里憋屈:不就是想用一双手老老实实赚点钱嘛,怎么就招惹了他外平?

源林正在爬上蹲下检查水管、电线,查不出原因,便去求助左右邻里,邻里一个口径,都说不懂水电,急忙把门关上了。源林又到临湖路一个拐弯的地方去,那里平时就蹲着一群等候上门的水电工。源林没谈价,请了一个水电工,往家里带,但水电工还没进家门,便掉头走了。

春媛还哭着,源林走近她,坐下,沉思了半晌。这不是他们待的地方啊!还是把这套房子卖了,回老家做一套楼房吧。老家有地,材料也便宜,建一座两层楼没问题。没等源林把想法说完,春媛便吼了起来:“你真怂,人家要赶你走,你就走?手术后你一缝针就走路的那股劲丢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个男人吗?”

春媛气恼的表情,锋利的言词,是罕见的。

源林说:“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你跟着我,天天受罪,我心里难受。”

春媛说:“你要回老家,我不拦你,你回去,但我不回去!”

源林说:“我也不回去。”

十三

万万没想到,任青会找到这里来。在这里购房、安居以来,春媛和源林一直没告诉任青,源林想躲开任青,担心任青的出现,春媛会发生情变,其实,春媛也想躲开任青,她担心任青关照多了,会生出无端的闲言。有时候,她想挣脱任青的关照;有时候,她又想念任青,玻璃被砸,断水断电,就是这种心情。甚至,她还后悔没把住处告诉任青。但对于任青,他们想保密是难事,在这个市里,只要他想知道的,就一定会知道。

这是一个周末,空气中有雾霾,也有豆腐脑的气味。任青没坐奥迪来,是坐地铁在临湖路站出口后,步行来的。临湖路的居民还没有不看电视的,自然都对市长面熟。任青走进春媛和源林的家,居民很意外。

任青和源林也意外,“市长,你怎么找来了?”

任青说:“我是来解决‘头等大事’的。”

任青叫春媛给他理发,也是回访。两三个月前,任青让她学理发,春媛照办了。或许,她天生聪慧,悟性好,或许,成天在源林身边,耳濡目染,春媛很快就能上手,出师独立了。任青会多,事也多,但有空时他想像过,春媛年轻貌美,拿起老式剃头刀给人剃头,会是什么样子,会像她穿任何衣服都那么协调吗?

任青说:“你们想甩开我,为什么?多一个朋友不好吗?”

源林和春媛面面相觑,支吾着,好在任青的头在春媛的手下,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

春媛剃头的手法好,左手拿木梳,游走于头发间,两指尖刚撩起一绺来,右手的老式剪刀便紧跟上来了,还发出清亮的声音,不是噪音,还催人眠。任青就喜欢这样的感觉。市政府大院内设有美发店,但灯光总是摇滚,理发椅的坐垫又厚,刚坐上去,屁股就隐隐约约发热。任青说:“春媛,我喜欢两把椅子,一是我办公室的那把椅子,一是我正坐着的这把椅子,要是不坐,我屁股痒。”

这市长说话也粗俗,什么屁股痒不痒的。春媛笑了一下,她知道,他说的这两把椅子是有深意的,办公室的椅子是权力,正坐着的椅子是老式理发椅。关于办公室的椅子不是随便能说的,任青说了。任青没把她当外人,看作体己人了。

理发之后,源林和春媛把任青送出门,一左一右,还陪着任青走了一段路,路过鲜一剪理发店时,春媛说:“市长,你下次理发就别来了,我到市政府去给你理,省得你跑。”任青说:“下次,我还是到你们店来吧。”

任青进了地铁站,源林和春媛往回走。

春媛说:“我们虚荣吗?”

源林说:“我们势利吗?”

都只问,不答。

之后,源林家的水电安详,玻璃没出过什么情况,顾客也多了。

外平从斜对面过来,也要找春媛理发。他有鲜一剪,却不剪,到这边来想尝试一下老式剃头的滋味。春媛一看到他,心就烦,不想给他理,只想赶他走。外平不走,跟着排队,等候了半天,才坐到了理发椅子上。在春媛看来,外平坐进了理发椅子,就不是外平,不是地痞了,是顾客,是上帝,就得好好给人家剃头了。春媛给任青是怎么理发的,她给外平也怎么理,厚此薄彼的事,她不会做。

外平说:“我们连锁吧,我的鲜一剪与你们联合,行吗?”

春媛说:“这可能吗?你开的是新潮店,我们开的是老式店,不搭界,隔着山,隔着水呢,怎么联合?“

外平说:“一老一新,优势互补,双赢,双赢。”

源林说:“赢个屁,你去赚你的大钱,我们有口饭吃,就知足了。”

谈不拢,源林一锤定音了,但头发还是要理完的。以往,外平的发型有点诡异,头的中央留着长发,长发在额前立着,并向右上方披过去,如一面旗帜的卷角,而周边是短发。在临湖路一带,外平是率先留这种发型的,标新立异是他的风格。

春媛看不惯,目光也被这种发型刺伤了,她要给外平重塑一种形象,便征询外平的意见。外平想讨她高兴,说没问题。于是,春媛动起了剃头刀,把他头中央的长发给削短了。外平有点舍不得,也晚了。

外平来理发是幌子,他想闻香。从镜子里看,春媛的乳峰高耸,外平便盯着镜子,乐此不疲,心里念着一句广告词:做女人挺好。外平谗了,想吃一口豆腐脑,但只能是空想。偶尔,春媛给他理发时身体会触到他的肩膀、手臂,那是不经意间发生的。外平自作多情,以为是春媛向他发出的信号,便向她的身体靠过去。春媛早就提防着,一闪,移到他的后面去了。外平在镜子里寻找那对乳峰,没找着,被他的头遮了。外平很不幸,后脑勺没安一双眼睛。

接下来,春媛说要给外平剃胡须。外平长着络腮胡,蓄了一两年,很长,下颚、双颊都埋在胡须里了,脸也只剩下小半张,像影视界的一个名人。外平舍不得剃,嘴上却说:“剃头刀在你的手中,我任由你处置了。”一脸就义的神态。春媛摇下靠背后,外平乖乖地仰躺下去,却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春媛在一把毛刷上醮上肥皂水,涂抹到外平的胡须上,再俯下身给他剃胡须,外平的目光便爬向她的内衣。春媛停下活,把一条温热的毛巾拧干,覆盖了外平的双眼。假正经,一只酸葡萄!外平恨了一下,又说:“市长常来‘观光’吗?”观光有深意,春媛清楚他的指向,便说:“看来,我得准备针线了,给你把嘴巴缝上。”

十四

临湖路一带暗传着一股流言,说春媛风流,跟别的男人有韵事,另一半是任青。临湖路一带的居民吃豆皮、生煎包都爱醮上芝麻酱、麻辣酱,还加一点油,添一点醋,对风流韵事更是充满了彻夜的兴奋。至于流言之源,谁也不清楚,也赖得弄清楚。临湖路一带发生过龙卷风,风从哪里来,没必要弄清楚,就是弄清楚了,也不会加薪。

源林耳根浅,对这股谣言半信,也半疑,想静观一段时间。

过了几天,源林发现剃头刀少了一把,还是那把曾经失踪却复得的剃头刀。源林想找这把剃头刀,他要派上大用场,这把剃头刀他用了几十年,用惯了,干什么都会顺手的。他相信这一点。源林急着找,找不着,问春媛见没见。春媛摇了摇头,说:“昨天打烊时,木梳、篦子、推子、剪刀、剃头刀等,我都清点了的,怎么会少了一把剃头刀?”话调很平,有顿,但没抑,也没扬,更没挫。春媛把自己坐得很寂静,也不去帮源林找剃头刀,泪光却紧跟着源林,没开小差。

“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剃头刀遇上了鬼吧。”

源林还在找,春媛说她去买菜,等一会就回家。春媛出去不是买菜,是给外平打电话,叫外平到临湖宾馆订一间房,她想通了,想当鲜一剪的老板娘了,“这事要好好谋划一下”。外平天天翘着首,就等这句话,他激动了,订了房。

傍晚,春媛到达房间。外平吃了一顿豆腐脑,美美地睡了,春媛还在他的臂弯里。

春媛腾出一只手,从挎包里摸出剃头刀,剃头刀闪着寒芒,刺向了外平的喉咙……

关进监狱,春媛一直在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把他杀死?源林来探监,春媛说:“源林,我一直守护着我的贞洁,有钱的我没给,有权的我也没给,偏偏给了一个地痞,半途而废,半途而废啊。”源林沉默了半晌,说:“你真糊涂啊。这事应该是我来办的,我找那把剃头刀,就是要叫他的口永远也开不了。春媛啊,我比你力气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