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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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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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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从感觉

目前,莫大湘有一个忧虑紧紧地咬着他,不松口。

莫大湘站在梨园小区6栋前,一脸的汗水,往下一条条落下来,“嗞——”的一声,又一声“嗞——”,冒着烟,瞬间就不见了。大热天,莫大湘被太阳烧烤着,却盯着出出进进的人,一眼也不眨。他是收废品、捡破烂的,但他手里有一宗案子要破,他要找一个人,这个人他不认识,他只知道这个人是女的,长得一定如西施,身上的每一条毛细管都会有故事。他得赶紧找到这个女的,不然,真不知道往下还会发生什么事来。

楼门闭合着,表情始终是严肃的,警惕的,莫大湘进不去。在乡下,一村的人家都安了门,但门没板着脸,看上去还有点好客,一天到晚都敞开着,也没听说哪家丢了一只鸡、一挂腊肉,更没听说哪家媳妇被盗了。乡下人的门是一个摆设,不是用来防盗的。城里人对谁都怀疑,以为谁都是贼,安了防盗门、保险锁、报警器,觉照样睡得很浅,或者说,是一只眼睡着,另一只眼还睁着。

莫大湘笑了笑:城里人爱折腾,冤枉花钱不说,还自己吓唬自己。

楼门口安着指纹器,很小,却录入了许多人的指纹,想进去,得向指纹器请示,伸入某一个手指,与录入的指纹对上了,门才开,如一位警察转过身。想从里面出来,也得按里面的指纹器。莫大湘有点想不通,这城里人真是自找麻烦,看上去风光,却比乡下人活得累。

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有人从外面进去,门开了,又关上。莫大湘想跟在人家后面混进去,但人家一定会盘问他,他怎么回答?就是进去了,也没用,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个女的。

莫大湘缩小了目标,让男人从他的的眼睛里漏掉,独看女的,独看有姿色的女的。

一个美女走入他的视线。

莫大湘眼睛一亮:他要找的人就是她!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没什么理由。莫大湘早就鼓励自己,一遇上她,就立即问她是不是河边柳。这样,才会往下发展。可惜的是,相遇了,他忘了问人家的网名,光盯着人家的脸、腰、臀、腿,不松眼,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另外,他的嗅觉还捕捉到了一股香水味,淡淡的,却散不去,悦了他的鼻。

美女的手指伸入指纹器之际,莫大湘才回神过来,追上前,问:“你叫河边柳吗?”美女头也赖得回,说了一声“神经病”,便闪进了楼门内。莫大湘的目光想跟进去,却进不去。这里不是乡下,乡下没那么多秘密,借了月光,站在人家窗前,一眼便能望见床前那点事,比如,两双歪倒的鞋样、蚊账的颤微。

也不能怪人家把他当“神经病”。的确,美女不叫河边柳,叫柯见蓉,而且,他看人家的眼神有点绿。但莫大湘否认,他从来没犯神经病,不就是多看了她几眼嘛。多看她几眼也是有原因的,一是乡下有美人,大多濡着泥土味、稻花香,没有她的韵味,也没有她身上的香水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乡下人也是人,应该有。二是他在苦苦寻找她,是一片好心,是想挽救她,是在做活菩萨的事,她怎么把他晋升到神经病之列了!莫大湘有点冤。

莫大湘吸了一口气,又嗅到了柯见蓉遗留下来的香水味,这味经久游弋。于是,他不想计较这一声“神经病”了。不过,莫大湘并不知道,柯见蓉身上的香水味源于巴黎。

河边柳是网名,这一点莫大湘是知道的。问人家的网名,人家拒绝回答,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到哪里能打听到河边柳的真名?莫大湘没个头绪。说不定,打听不到不说,还毁了河边柳的声名,河边柳一定还年轻。

回到租住房,莫大湘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开始寻找相关线索。

这台笔记本电脑五成新,还有光泽,莫大湘说它风韵犹存。

莫大湘常到附近捡废品,什么塑料瓶、硬纸盒、旧报刊、废钢铁之类,都不值钱,但他都捡,捡了想换钱,付房租,买酒喝。租住房也不大,立在西大街的腰间。名曰西大街,其实根本不是一条街,是一条小巷,名曰西小巷才是。隔着青石板,小巷人家的晾衣竿可以搭到对面人家的窗口上。有时候,蝉声还扑到了碗沿上,蛙鸣叫醒一场梦,这点与乡下没两样。

有趣的是,这条小巷九曲十二弯,居家门前爬着蚯蚓、蜈蚣,窗外也有猫声、鼠声,但莫大湘出了这条小巷,往前走,便是一条大街,与煮沸的市声了。莫大湘想弄清一个问题:武汉的每一条小巷都通往大街,也通向繁华?莫大湘拉着一辆木板车,一时半刻,是弄不清这个问题的。

大街的不远处,是一座梨园小区。门口,竖一块巨石,上书“梨园”两字,草绿色,颜体,笔力雄健圆厚。莫大湘不懂颜体,站在这块石边猜想:他不配走进去,前面戴墨镜的保安一定会拦住他。但他早有预案,还是走了过去。他递了一盒烟给保安,但他看不清墨镜后面的眼神,烟是品牌烟,拿得出手。买烟时,他的心疼了一下,因为一盒烟钱够他吃十天半月的早点。他还是咬了咬牙,买了。大不了,每天从牙缝里省嘛。

保安说:“你想贿赂我?收回去。”有点调笑的味道。

莫大湘说:“这可不是贿赂啊,是熟悉……熟悉。”有点害怕,也有点结巴。

保安不是真要刁难他,是想向他敞开梨园的大门,不过,有一个条件是,莫大湘隔两天就得来一次,把梨园的废品拉走。在莫大湘看来,这个条件来自天外,他从没听说过,但,他马上答应了。

梨园小区临湖,倚山,又与一座公园为邻,很宜居。莫大湘感叹:“武汉的闹与静只隔一堵墙、一条街。”在乡下,就是一天走到晚,景与物也都一个模样。莫大湘走了半圈,装了一车的废品,很喜悦,心情类似于在乡下装了一车的稻谷,或小麦。他坐在一片树下,看飘在半空中的床单,也看身边长条椅上一对银发老人的耳鬓厮磨,觉得稀奇,离他很遥远。

莫大湘能自由出入梨园小区,凭的是他的身份收废品的,有意思。在梨园小区,停着一辆废品车,不伦不类,似与梨园小区的景与物搭配不当,但也是绝景。莫大湘笑了笑。

进入梨园小区,6栋楼下一个垃圾桶内往外冒着古筝曲,声音低,却很抒情,莫大湘耳聪,听到了。最初,他以为是废弃的半导体,或手机,但他刨开上面的垃圾,发现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有点意外。在他眼里,这台电脑如人到中年的老婆,还能用,丢了实在可惜。城里人不懂得珍惜、节俭,大手大脚搞惯了。

莫大湘望着这座楼,开始数楼层,数了两三次,也没数清楚,楼太高,入了云端,数着数着,眼睛便模糊了,头晕了,也就不再去数了。就是数,也弄不清是哪层楼、哪一室的住户遗弃了这台电脑,也用不着还给人家了。

莫大湘想关了电脑,但没关,电脑播出的古筝曲很好听,他舍不得切断。

古筝曲是经典名曲《春江花月夜》,莫大湘不懂这个,眼里却有了江河、渔船,与斜阳。于是,古筝曲一路流淌,如水,或如月。莫大湘一路听,禁不住,内心里生出了几分空明、悱恻。

弯进小巷,快到租住房,电脑没电了,古筝曲便睡了。

租住房里挤满了手机、电脑之类,大多是人家上门求修的。莫大湘没这能耐,看一眼电路图,眼会花一天,这基因没遗传给莫小湘,莫小湘看一天的电路图,眼也不会花。莫小湘干别的干不了,做裁缝,剪刀拿不稳;做木工,锯、锉伤他的手;做泥工,站在脚手架上腿子直颤栗。偏偏,爱上了电子修理,一捣腾,还像模像样的,名播遐迩。不过,在乡下,没那么多手机、电脑之类的需要修理。他便跑到武汉来,开了一家维修店。

莫大湘逢上好运气,捡到了一台电脑,偷着乐。捡破烂的,能有几人捡到电脑!不过,他听说过捡破烂的从垃圾桶里捡到了存折、现金,一辈子打水漂也够了,但莫大湘没捡到,只捡到了一台电脑,这也算是烧高香了,还奢望什么。莫大湘喝了一碗凉茶,茶是大片叶,漂在水上,或是沉在水底,不弄姿,很安静,却香高、色厚、解渴。茶叶是莫大湘从乡下带来的,抓一小把,放入泥土烧制的茶壶里,再以开水冲泡,等凉下来,喝一口,肺腑里便有了沟边、湖畔的气味,似在温习方言,似在乡下与人拉家常。

莫大湘把电脑放在莫小湘修理桌上,想诱发莫小湘的兴趣。

莫小湘瞥了一眼,便挪往桌边。这是人家丢的废电脑,用得着大惊小怪?值得这么高兴?一艘战舰退役了,也是一堆废钢铁。垃圾桶是用来装垃圾的,人家遗弃的电脑,丢在垃圾桶里,还能是“宝”!

莫大湘坐在一张藤椅上,喝茶,藤椅也是他捡来的,屁股落在上面,很轻松,是一种坐在植物上的感觉。

莫大湘也不是电脑盲,接通电源后,便试用电脑。电脑真不是废品,点开网络电视,一部谍战片拽走了他的目光与嗅觉。莫大湘吸了一口气,鼻孔里便有了子弹的火药味、马蹄下的血腥味,与风衣飘闪的汗味。

莫小湘正看着一部言情片,剧情、台词、腔调弥漫着港味。他爱的就是这个调调。今天没有上门的生意,很难逮到这样的闲空,他得多看几集,看个饱。莫小湘自嘲,他从乡下来,没泡妞的本事,泡电视总可以吧。

夜了,小巷不见首,也不见尾了。莫大湘摆开折叠床,欲睡。

莫小湘关了店,爬上小阁楼,躺在床上,眯着眼,戴上耳塞,开始睡前听音乐。这是他的惯例。他有一个体验,音乐能催眠。莫小湘最爱听古典名曲。这时,琵琶声如泉流淌,一曲《平沙落雁》舒缓,清丽。莫小湘的眼前有了一幅画:秋高、月泻、水远、群雁斜掠……

往往,莫大湘把身体一放在床上,便会发出鼾声,就是再有悬念的电视,他也不牵挂。莫大湘爱看电视,心随人物命运走,眼窝浅,有时候噙不住泪,淌了出来,至于剧情,他却是过目即忘,但不看电视,时间会凝固,难过,也就没人跟他说话了。他不想寂寞包围他。

莫小湘把他从乡下接来,便是想赶走他的寂寞,常听他的鼾声。莫大湘犁地、插秧、编篾具,样样见功夫,这一到武汉,功夫全废了,闲得发慌,还闹了一回肚子。莫小湘给他买了一盒止腹泻的药片,他吃了,不管用,肚子照样闹。莫大湘扔下药片,泡了一壶大叶茶,喝了两大碗,肚子安静下来了。茶比药灵验,神奇,莫小湘琢磨不透。莫大湘说:“你奶奶生下我,没乳汁,便给我喂这茶水呢。”

今夜,莫大湘睡不着,总想着捡回来的电脑,琢磨着,纠结着,翻来复去的,把床碾得“吱吱”响,一声衔一声,这“吱——”声往上窜,混入琵琶曲,扰了莫小湘。莫小湘取下耳塞,说:“不就是一台废电脑嘛,用得着这么激动吗?闹腾大半夜了。”

莫大湘向小阁楼说:“这电脑不是废品,不是的。”语气十分肯定。

真是一根筋,莫小湘想这样说他爸,但噙在口里,没说出来。如果不给爸一个准信,爸会一夜不眠的。莫小湘从小阁楼下来,打开那台电脑,开始调试。这一调试不打紧,莫小湘激动了,突然冒出一句:“哈哈,有了这电脑,我会发一笔财了。”

莫大湘不知所云,如坠雾里。

小巷曲里拐弯,早点铺却多,就是走错了,也会遇上早点铺。莫大湘的肠胃还是乡下的,吃馒头、油条,喝稀饭,一点事也没有;一吃热干面、三鲜包子,肚子便有情绪,不安宁。于是,馒头夹油条,或稀饭加油条,便成了他一贯的早点。莫小湘肠胃好,早吃惯了热干面。不过,他还有一个习惯是,吃早点花了多少钱,要记账。当然,记账远不止早点的开销。

莫大湘说:“没出息。”

莫小湘也不还嘴,心里却有一个梦:找个姑娘做媳妇。

吃了早点,莫大湘便拉着一辆木板车,串巷走街,收废品。干这活,谈技术是笑话,光勤劳,也不一定能多挣钱。莫大湘在行,一般都串高档住宅小区,富豪、名媛、旺族,大多居于这样的楼盘,而且,说不定某一扇窗口的后面,还是宫殿似的官邸。入住这种小区的人,把钱不当钱,盛产废品是常有的事。

梨园小区有一条人工河,水清澈,小卵石掩了水岸,岸边是一条依河而曲的路。莫大湘拉着木板车,走在河边的路上,没几步,便与一辆豪车相遇。路窄,莫大湘得停住脚,让宝马、奔驰、法拉利、凯迪拉克先走。这些车,他一辆也不认识,但他知道,这些豪车血统高贵,身价与天齐,要是木板车划伤了人家的豪车,他赔不起,拿命也赔不起。

一辆奥迪开过来,徐徐的。莫大湘连忙靠边,木板车却仓惶了,擦了奥迪肃穆的车尾翼。司机有感觉,停下奥迪,缓缓地走出车门。莫大湘没词,愣在河边,站成了一棵垂柳,等着人家的发落,或冷眼。

司机看了看车尾翼,油漆刮了一大块,伤得不轻,但他没发火不说,反倒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算了,别紧张,天下哪有木板车故意撞奥迪的?”

莫大湘说:“我哪敢撞……您的……车……我没那个胆。”

司机有眼力,一眼就看出莫大湘是收废品的,便说:“你去帮我家把废品收一下,都堆了半间房了。”这话让莫大湘听了,有点意外,也有点迟疑。司机说:“我家住6栋2902,我叫刘仁。”说完,刘仁便进了车门,走了。

伤了人家的豪车,人家没纠缠,也没索赔,这等难遇的事,莫大湘居然遇上了。莫大湘好生感动,从腰间的布包里取出一瓶小黄鹤楼酒,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再往口里递了几颗花生米,嚼了嚼,唇边飞出了几句荆州花鼓戏唱腔,“哎——”,音向上颤,“哟——”,音往下滑,“哎——”与“哟——”之间,也跑调,但莫大湘却抒了情;一口酒续上另一口酒,莫大湘便叙了事。

大半辈子了,莫大湘就是这样过来的。

到了6栋楼前,楼门紧闭着,拒绝莫大湘入内。2902是刘仁的家,莫大湘只能仰望,或等待刘仁回家。刘仁刚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刘仁都没个准。当然,莫大湘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唯有等待……

莫小湘在做一件最紧迫的事,与河边柳取得联系。网速还算快,键盘的声音也流畅,但河边柳一直没有回应。莫小湘要加河边柳为QQ好友,河边柳设置了验证,问他是谁。莫小湘回复,说他是岸上石。之后,便是长时间的等待,或想象。河边柳,这网名有点诗意,她一定万千风情。

河边柳在线,仍然没有回应他。莫小湘有网名,但他没用,借用了一个网名岸上石,想钓到河边柳,但河边柳识破了他,就是不上钓,她知道,他不是岸上石,是冒牌货,假的。当初,她与一位男性好友取岸上石、河边柳的网名,是两人灵光交汇的结果。岸上石与河边柳相对应,刚柔相济,日月合璧,是一对一的专属网名。

莫小湘心不死,幻想着河边柳的春心荡漾,便在验证框写下了一行字:昨夜又想你了,河边柳,你的酒窝里还有我的唇温吗?这样的情话,暧昧,婉约,是岸上石的手指敲击键盘时跳出来的,而莫小湘就是挠烂后脑勺,也很难想出来,但他套用了岸上石的情话,想诱河边柳搭个讪。

会话栏仍没头像闪动。

第一次见到这句话,河边柳刚浴过,眼窝里沁出了泪,窗外,雾湿夜下的莲花湖。当时,岸上石远在银川出差,住在黄河边的一家宾馆。岸上石出差多,飞来飞去的。岸上石出差有个毛病,就是丢三落四,银行卡、手表都丢过,但手提电脑永远不会落下,因为就是到了曼谷,他也会跟河边柳聊上几句,不然,这一夜有两个人会失眠,心跳到了嗓门口。

河边柳、岸上石的电脑同款,都是岸上石买的,岸上石送了一台给河边柳,留了一台自己用。岸上石坐在一张沙发床上,说:“这是一对儿,情侣电脑。”岸上石说话总有无限的温情,可餐,却叫河边柳舍不得往下吞,往往,河边柳会把他的话噙在口里,慢慢细嚼、玩味,如读一首元曲。

河边柳拉上窗帘,把阳光遮到了窗外。窗帘是岸上石挑选的,浅绿色,正合河边柳的心意。世上有千种色,河边柳独爱浅绿色,淡雅,生动。她的内衣全是浅绿色,这一点,岸上石是知道的。河边柳知道,对面几栋楼内,散布着望远镜与无聊的目光,望远镜不是军用,是淫用。这人的肚子吃饱了,眼睛怎么是饥饿的?河边柳从窗口转身,走向沙发床。刚落座,岸上石便把肩头伸向她,河边柳靠上去,似从岸上石的身上斜倚出来的,很天然的样子。

人的嘴唇明摆着,但却是私密的。河边柳轻轻地说:“男人和女人的嘴唇相遇,是缘分吗?”岸上石没回答她,嘴唇却奔向了她。

莫小湘一直紧盯着会话栏,会话栏一直没反应,如一尊铜质的雕像。莫小湘不明白,正是他套用了岸上石的情话,河边柳才怀疑他的。在她的耳畔,岸上石是不会重复一句情话的,岸上石有钱,也有文采,文采比钱还多。当然,河边柳也没时间理会莫小湘,因为她一直在怀念那天的窗帘,与岸上石嘴唇的味道。

面临显示屏,莫小湘呆了一下。河边柳这么难上钩,这是他预料之外的。他想变线,钩岸上石,很快便自我否认了,男人的嘴巴更紧,更难上钩。莫小湘心一横,从手提电脑上选取了几张照片,接着,又截取了几段聊天记录,那是河边柳与岸上石的私房话,亲密,柔情,又色情。莫小湘在键盘上说:“河边柳,你不理会我,也行,你看看这是什么,如果我发到网上去,你猜一猜,会是怎样的后果?”又回头浏览了一下,与几张照片、几段聊天记录一起发送出去了。

这时候,河边柳撇下电脑,倚着窗,目光伸入一片湖水,湖水静极了,她的耳边却有涛声。岸上石有情趣,录制了黄河的涛声,从银川给她传过来,让她听。岸上石说:“我枕着黄河的涛声入眠,但不能落下你。”那一夜,河边柳遥想着岸上石的鼻翼,听着黄河的涛声,很快就入睡了。

河边柳回到电脑前,会话头像紧急闪动。她点开,几张照片、一段段的聊天记录出现在她的眼前。河边柳一惊:一定是那台手提电脑泄的密。当初,河边柳遗弃电脑,也是意气用事,或说是一时的糊涂。有一段时间,岸上石玩失踪,仿佛突然之间蒸发了,没电话,没留言,也不来跟她幽会。河边柳给他打电话,接不通;留言,没回复;站在窗口,翘盼他的身影,也没见着。河边柳便有了忧患,想着岩上石遗弃了她,性感的嘴唇驶入了新航道,一气之下,把手提电脑丢进了垃圾桶。

河边柳很后悔,后悔也晚了,但,眼下她只能这样。

狗与狗是不一样的。莫大湘捡破烂,长了见识。

赵奕趿着一双拖鞋,从6栋的楼口出来,胸前抱着一只狗,开始闲逛。莫大湘看着她走出来,抱狗与抱孩子的姿势没两样,脸上还飘浮着一种母性的光芒。赵奕穿着丝绸睡衣,有两颗纽扣没扣上,风一吹,春光便在无意之间泄露出来。莫大湘本想去提醒她,怕她误解,自讨一声骂,缄口了。

这狗是西欧血统,长得洋气,还有点沉手,赵奕说:“斯西,自己去玩,去玩。”便放下了狗。狗的步态散漫、随意,走向了莫大湘。莫大湘叫了它几声“斯西”,斯西不认生,也没嫌弃他是捡破烂的,一下扑进了他的怀抱。

赵奕走过去,站在莫大湘面前,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从嘴里吹出烟雾来,很有意思。赵奕说:“缘分,缘分,斯西还与你真有缘分呢。”

烟味中,还有一股中药味与香水味,这是从赵奕身上散发出来的。这香水味,莫大湘似曾相识过,他记起了柯见蓉,柯见蓉和她用的是同一种香水。莫大湘放下狗,站起身,随口附和道:“对对,也算是缘分,缘分。”

赵奕用绳拴了狗,牵着,说:“我去遛狗了。”说是遛狗,其实是她与狗一起遛,一起遛出了莫大湘的视线。

莫大湘笑了笑。他听说过,城里人遛狗,说是除孤寂,也说是自娱。乡下人生来就没孤寂,养狗也不是自娱,是看家,或是养大后煨汤。

养狗也就算了,梨园小区还喂鸡,这就让莫大湘觉得奇怪了。据说,这群鸡有着乡下土鸡的基因,是一位副厅长的母亲挑选后带来的。刚开始,只有三只鸡,一只公,两只母,鸡不兴计划生育,没多久,便繁衍了一群,散养在绿草、树林间。有时候,莫大湘去收废品,鸡会飞到他的木板车上,立着,东张西望。莫大湘收废品回来,也不知道这鸡是不是在张望家乡,便赶它走,它却赖着不走。

赵奕牵着狗,走过来,说:“你看看,这‘副厅鸡’就是不一样,胆子大着呢。”又望了散布在林间、草丛觅食的鸡,说:“我懒得分长幼、雌雄,也懒得论资排辈,一律叫它们‘副厅鸡’。”平日里,赵奕不与人说话,绕着人走,专拣没人的地方走,但她遇上一个收废品的,就想说说话。

副厅鸡,这词新鲜,莫大湘从来没听说过,却笑出了眼泪。

赵奕弹了弹烟蒂。莫大湘见她的手指焦黄,有点怜惜,说:“你能少吸烟吗?”赵奕吐了几口小烟圈,说:“少吸烟?要是少吸烟,我没这么快乐。”莫大湘从不吸烟,不懂烟与快乐的关联。赵奕说:“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但你不知道,烟就是我的爱,我的男人。”说后,她抱起斯西,一扭肥臀,走了。

那只副厅鸡跳下木板车,向草地走去。

莫大湘拉着一车废品,走出梨园,却被拦回来。还是那个保安,仍然戴着墨镜,装酷,却一点也不酷。保安雪天也戴墨镜吗?莫大湘看着保安,很放松。梨园小区四下里躲藏着摄像头,如一只只眼睛瞪着,很吃力的样子,但这眼睛白累了,摄像头对莫大湘是虚设的,莫大湘不偷,只捡,捡也是捡破烂、废品,谁能奈何了他。

保安也没拿他说事,只跟莫大湘说了一句:“往后,少跟她说话。”

莫大湘听了,犯糊涂,问:“她怎么啦?”

保安说:“她有神经病。”

莫大湘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保安说:“我是一片好心,在提醒你。”

保安的话有点高深,莫大湘想猜透,却猜不透。

至于莫小湘,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是他播的种,这点他深信不疑,但眼下莫小湘也有几分诡异,他想猜透他。莫小湘入了魔,一天到晚盯着那台手提电脑。他会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莫大湘不知道,却很担心。

租住房的右角落,长了两根丝瓜藤,是莫大湘栽的。莫大湘把藤牵到窗栏上,让藤与藤缠绵,结瓜。居城后,莫大湘的乡思是从种丝瓜开始的。丝瓜从窗栏上垂下来,垂到了一张老迈的餐桌上。鸡蛋炒丝瓜,是莫大湘的保留菜。他吃了一口,鼻子做了几次深呼吸,说:“这屋子里满是手机、电脑的气味,闻了,头晕,气虚,还是闻稻麦、青草舒坦。”

莫小湘说:“手机、电脑是有气味,但闻惯了,会比稻麦、青草好闻。”

莫大湘说:“我生来就是闻稻麦、青草的。”

莫小湘说:“爸,人也不能一生守着稻麦、青草吧,总得变变活法。”

莫大湘说:“怎么变?我问你,你在打那台手提电脑的什么主意?”

莫小湘说:“爸,跟您说了,你也不懂的。”

莫大湘说:“我就知道你在动歪脑筋,想逼河边柳放血。”莫大湘一语中的,破了莫小湘的天机,一是他眼力好,莫小湘瞒不了他;二是莫小湘没多少城府,把事都挂在脸上。莫大湘找过河边柳好多次了,蹲守在梨园小区6栋前,想捕捉蛛丝马迹,但河边柳没出现,臆测为河边柳的柯见蓉也没出现。他知道,莫小湘很鬼,一定也在寻找河边柳。他得赶在莫小湘之前找到河边柳,尽快把那台手提电脑交给她,断了莫小湘的念想。

莫大湘抱着手提电脑,遇到了跑暴。跑暴是乡下用语,说的是天下阵雨,来得很猛,去得也很快,仿佛无头也无尾。莫大湘跑进梨园小区,坐在一座凉棚下避雨。刚坐下,赵奕也进来避雨了,她头发有点湿,怀里还抱着斯西。许是一路小跑,赵奕还有点气喘吁吁。

莫大湘说:“你这是遛狗遇上了阵雨,家在眼前,也得在这里躲雨了。”雨的颗粒大,也稠密,凉棚边沿挂上了雨帘。

赵奕捊了捊一绺湿发,往耳根后顺了顺。如果不遛狗,她不知道一天怎么度过。赵奕看了看莫大湘怀里抱着一台手提电脑,觉得面熟,与她男人的电脑同款,却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天不收废品?”

长椅下,蜷缩着几只副厅鸡,也是躲雨,还想偷听着赵奕和莫大湘的说话,但没听懂,很遗憾。几只副厅鸡望着凉棚之外的雨,怯怯的,没有了以往的神气。落汤鸡的样子有点潦倒,副厅鸡盼望着天晴。

赵奕说对了,莫大湘今天不收废品,是来找河边柳的。莫大湘想向她打听河边柳,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忍不住,还是开口了:“你知道河边柳吗?”

关于河边柳,赵奕早就知道了,但她不认识这个人,也懒得去打探这个人。赵奕也知道,她男人有一个网名:岸上石,岸上石与河边柳关系不一般,私情还很严重。她没有窥探癖,从不翻检她男人的包包什么的。

那天有点例外,她男人在书房翻译一部医著,她斜倚在一张布艺沙发里,无聊,目光散漫。这时候,斯西跳上茶几,在手提电脑边垂下耳朵,嗅来嗅往,有点怪异。接着,斯西跳到赵奕的腿边,衔着她的睡裙,往茶几边拽了拽。赵奕通斯西,打开手提电脑,便发现了岸上石与河边柳之间的隐情。但,她没冲入书房,书房里汇聚着先贤、前哲的气味,是不能惊扰的,赵奕有觉悟。赵奕的脸上极静,如深夜的天空,不是她涵养好,或是脑残,是她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的,早就有了心理暗示。

暴雨止了,太阳立刻照临凉棚,斯西吐着舌,喊着“热”。

莫大湘说:“你一定知道河边柳。”

赵奕摇了摇头,说:“青草上有阳光、雨露的味道,我闻到了,你呢?”没等莫大湘作答,她便牵着斯西,与狗一起遛了起来,还回头给了他一个飞吻。这飞吻,莫大湘是第一次遇见,不大适应。稍后,赵奕一拐弯,与狗一起遛出了莫大湘的视线。

凉棚离6栋很近,斜对面,莫大湘坐在一张长椅上,张望着6栋进出的女人,想从中找到河边柳。他是隔着几株阔叶树,把目光弯向6栋楼门口的。莫大湘絮聒:“就是摸瞎也要摸到她。”阔叶树后的张望,少了磊落,多了几分鬼鬼祟祟。

忽然间,莫大湘的目光被拦截。他抬起头,是那个戴墨镜的保安立在他眼前。大热天,把鸡蛋搁在水泥地上,一会就熟了。保安的脸上淌着汗,表情却是冰冷的,冷热双制。保安说:“是不是你把人家的鸡偷了一只?”

莫大湘没偷鸡,但一听保安盛气凌人的语调,不免有点慌张。大半辈子了,他从未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一点,他可以对天发誓,也可以无愧于家祠。然而,保安怀疑他,污辱他,他不能往肚子里咽。偷一只鸡与偷一块金条没两说,都是偷,都会毁名。莫大湘说:“你这是诬蔑,毁谤。”

保安说:“我诬蔑你?你值得诬蔑吗?一个收废品的,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赵奕听到这边的吵声,早就过来了。赵奕说:“你是保安,想做福尔摩斯,那是你的理想,我管不了,但你不能欺负一个捡破烂的,你看看他,他长得像偷鸡的吗?再说了,不就是一只副厅鸡吗?副厅鸡生的蛋,你吃过吧,什么味?你配得上穿这身保安制服吗?”

这女人很少张嘴说话,一张嘴,话就没尽头了,而且,绵里藏针。保安想,有脑子的人是不会帮一个收破烂的说话的,独有她赵奕,纯粹的神经病,但他论起理来,又说不过眼前的神经病,只好转身走了。

赵奕说:“往后,你照常来收废品。有我,天塌下来了,也没事。”这话是对莫大湘说的,却是说给保安听的。赵奕似乎还没尽兴,跑上前,拦住保安,说:“有一句话,叫予人玫瑰,入留余香,你听说过吗?”

“卖豆腐脑喽——”,清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把一条小巷从梦里叫醒了。

莫小湘支开眼,目光搜索着那台手提电脑,没有发现目标,却发现小阁楼的蜘蛛网多了三五圈。手提电脑不见了,有两种可能:一是莫大湘藏着,租住房巴掌大,他想藏也藏不下。二是莫大湘还给了河边柳,还与不还一个样,莫小湘早就把电脑里值钱的信息下载了,有了备份。正因为这样,河边柳的嘴便软了下来。其实,莫大湘仍然没找到河边柳,何谈物归原主?他是把电脑寄宿在赵奕那里了。

当然,莫大湘把手提电脑放在赵奕手里,也是有原因的。

莫大湘抱着手提电脑的样子,并不难看,但他肩上总是搭一条毛巾,隔一会,就拉下来擦擦汗,隔一会,就拉下来擦擦汗,有时候汗还没出来,莫大湘也会把肩上的毛巾拉下来擦,程式化了,也成了他的招牌动作。肩上搭一条毛巾,再抱一台手提电脑,是有点滑稽。旁人不说,莫大湘都感觉到了。但,他的肩上缺了一条毛巾,浑身没劲。大半辈子的习惯,改不了了,也干脆不改了。

赵奕值得信赖。赵奕还说:“我也来帮你找找河边柳吧。”赵奕没把他当乡下人,他却把她当了乡下人,与她说话十分轻松,无遮掩,仿佛是跟村里的一个小妹拉家常。

莫小湘的这顿早餐吃得很简单,只喝了一碗豆腐脑。豆腐脑色白,软嫩,喝起来唇舌有妙感,小巷有一说:“豆腐脑是十八岁的少女。”莫小湘今晨喝豆腐脑没有这样的感受,他图的是省事,往口里一送,便直达肠胃。

临窗,有一台电脑,新款,配置也优良。莫小湘吃穿上吝啬,可以苦自己,一条皮带还是从地摊上买的,往裤耳里一插,一用就是三五年,皮带孔都拉蔫了,还舍不得扔,但他用的手机、电脑却是上品。莫小湘在键盘上敲了一行字,望着窗口的丝瓜藤,等待河边柳的回应。丝瓜藤间,垂着丝瓜,也斜着丝瓜。

推开窗,河边柳目瞰梨园小区的早晨,晨光之下,赵奕早已在草地上遛狗了。河边柳认识赵奕,赵奕不认识河边柳。河边柳不养狗,也不宠狗,自然不会明白赵奕为什么这么早就出来遛狗。赵奕喜欢露水,特意穿了一双拖鞋,让露水浸湿双脚。露水,阴气之液,润泽植物,也一定润泽人与狗。这是莫大湘对她说的,赵奕听进了耳,与狗天天散步于草地的露珠之上,露水淋脚,很美妙的感觉。

过了一会,河边柳打开电脑,看到了莫小湘的留言,留言有点毒,也有点威胁的味道,河边柳没有惊慌,因为她早就预料到了。河边柳给莫小湘回话,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再说下面的事。行吗?”

莫小湘用微软拼音输入了一段话:“如果故事里有你,还有岸上石,我会听下去的。不然,我是不会听的。”

河边柳用五笔输入,说:“当然是我与岸上石的故事。”

莫小湘兴奋了,他爱猎奇,一直想象着河边柳与岸上石的故事,现在,故事的女主角要亲口讲了,他自然会激动。

于是,河边柳开始讲故事,莫小湘开始听故事,都临窗,但隔着街与巷。

突然有一天,河边柳发现她怀孕了。她有点意外,也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幸福感。怀孕、生育、哺乳,是一个女人生命流程中的重大事件。河边柳还没结婚,这无关紧要,婚期已经约定,指日可待了。河边柳拨了一个电话,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给他,他一定会高兴透了,但电话怎么也接不通,有点奇怪。对于这个电话号码,她早就烂熟于心,不会拨错。

河边柳又拨了一次,还是接不通,有点反常。

河边柳坐在医院一楼大厅的座椅上,想象着小孩未来的模样,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她还是像他,这样一来,心里便涌动了无限的情愫,还溢向了双颊。孕妇之美是人间的最美,这是一篇小说中说过的一句话,河边柳读过,还感动过。河边柳本身长得就美,再一怀孕,就更美了。从她面前过往的人,忍不住要多瞅她三五眼,河边柳知道,这些目光里的意思。

河边柳想等一会再联系他,她还期盼着他来接她。

但,始终没有接通电话。

河边柳走出医院,叫了一辆出租车,往鹦鹉花园跑。河边柳的婚房三居室,在鹦鹉花园喷泉的东边,是他独资购买的,但装修是她独资的。临泉而居可听泉声,这是河边柳的主意。读硕士时,河边柳读的是古典文学,她很喜欢唐代诗人王维,避世,优雅,也喜欢王维诗中的泉意象,以及泉意象的形态美。他宠她,也听她的话,便卖下了这套房。

打开门,河边柳见茶几上有一张纸条,便走过去,一看是他的笔迹,上面有几行字:

房子留给你了,也给你存了一笔钱,密码是我们俩购房的时间。我走了,别找我,也找不到我。愿你嫁一个好男人。

河边柳的目光模糊了。说好了白头偕老的,怎么还没举行婚礼,他就离开了她?这房子里,还有他的气息,比如,一丝丝的狐臭,河边柳并不讨厌他的狐臭,反倒觉得,嗅着他的狐臭入睡,睡得安稳,梦不会是两瓣;要是嗅不着他的狐臭,心里便慌乱,在厨房烧菜,菜都是一种忧伤的色调,和一种寂寞的味道。在河边柳的眼中,他是一只猫,听话,温顺,很乖,但这只猫不见了。

河边柳以为,这只猫还会回来,又等了半个多月,还是没见着这只猫。她感觉到,这只猫蒸发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河边柳的心重重地摔了一跤,碎了,但她没哭,坐在一张竹椅上,看窗外的云舒与云卷,听窗下徐徐而来的泉声。隔了一张竹质的圆桌,另一张竹椅空着……河边柳还有侥幸的心理,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期待他的回音。如果一天一夜后,仍然收不到他的回音,她就进医院。

这是一座著名医院,专家的照片、信息都挂在一楼大厅的一面墙上。河边柳的目光在这面墙上飞翔,又滑落,妇产科名医多是女性,也有少数的男性。蹊跷的是,一位男性名医坐在妇产科第一把椅子上,统治着妇产科。河边柳明白,这世上人多,却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男人,一个人是女人,任何职业都会是两个人的天地。她相信,一个妇产科医生,尤其是男性名医,会用他的人格来尊重女病人的隐私,不会淫窥女病人。于是,河边柳在大厅挂号电子屏上点了妇产科主任。

这就是后来的岸上石……

故事正往下说,敲门声打断了河边柳的叙述。

敲门声很轻,有涵养。河边柳打开门,见是赵奕,便把她让进屋里坐。河边柳住2901,与她家只有一墙之隔,拆了这墙,便是一家人了,但两个女人紧邻而居,几乎不来往,在电梯间、楼道口、走道相遇,点点头,或笑一笑,算是打了一声招呼。在赵奕的心中,面前的这位美人,质高韵雅。另外,只知道她姓柯,名见蓉,这一信息还是她男人给她说的。在柯见蓉的眼里,赵奕有时候如寒冰,也有时候像煮沸的开水,楼上楼下的人嘴损,私下叫她“神经病”。柯见蓉眼明,从来不说赵奕“神经病”。

柯见蓉问:“奕姐,有事吗?”

赵奕答:“没事,就是想过来跟你坐坐。”

柯见蓉说:“是该走动走动了。”

于是,两人天一句,地一句,说了大半天的话。柯见蓉给赵奕茶杯里续水,一条珍珠项链垂下来,轻微地荡了一下。赵奕也有一条珍珠项链,与柯见蓉的一模一样,是她男人从三亚给她带回来的。

坐了一会,赵奕问:“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河边柳是谁吗?”

柯见蓉答:“河边柳?不知道,奕姐,我还真不知道河边柳是谁。”

赵奕站起来,说:“蓉妹,我能在你家转转吗?”

柯见蓉说:“当然可以。”

柯见蓉带着赵奕从厨房转到卫生间,卫生间里应该有卫生间的气味,但没有,独有植物的气味,是吊兰、艾草、常青藤、铁线蕨散发出来的,柯见蓉叫它们吸纳了卫生间的异味。卫生间还会有这样的布局,这是赵奕第一次看到。赵奕又看了一眼柯见蓉手背上温婉的表情,说:“你一人独处,生活这么有情调,一点也看不出你的寂寞。”

柯见蓉说:“奕姐,你取笑我了。”却是一副和心、静息的样子。

赵奕还真不是取笑她,说:“我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娶你,不过,老天生错了我。”

一说一笑间,便走进了卧房。站在床前,赵奕说:“你看这么大的一张床,你一人睡,多浪费,得赶紧找个男人,把婚结了。”柯见蓉笑了一下,说:“那你逢上合适的,给我张罗一个嘛。”赵奕说:“你有怎样的标准?”柯见蓉顿了顿,说:“参照你家男人呀。”

转到书房,书房三壁是书柜,从底通顶,站着的,卧着的,全是书。有一面临湖,不像鹦鹉花园的居所临泉,但柯见蓉好泉,给书房取了一名,叫流泉斋。赵奕的男人也有书房,与流泉斋一样大小,取名本草居。本草居的意思,与一位古贤有关,赵奕当然明白。

赵奕说:“你的气味跟我男人很相投的。”

柯见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到客厅,刚要坐下来,赵奕突然想起了斯西的午餐,说要回家赶紧去做,便抬屁股往门口走,又回头,说:“你认识岸上石吗?”

好长时间,莫小湘枯坐在电脑前,没听到河边柳往下说故事,很不耐烦了。事实上,河边柳已说的故事只是一个情节,有那么一点起伏,也流于平淡,河边柳与“他”怎么会是这种结局,问题出在哪,莫小湘不关心,也没问河边柳,或许,河边柳也没弄明白;河边柳与岸上石的情节,才是莫小湘最关心的。

河边柳冲了一杯珍珠粉,轻轻地喝了一小口,回到电脑桌边,继续叙述河边柳与岸上石的故事。河边柳在QQ上说:“这故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愿意听下去吗?”

莫小湘早就猴急了,盯着显示屏,想看岸上石快快登场。他猜测,河边柳与岸上石有勾搭,至少是关系暧昧,如暗红色的灯光。莫小湘心情迫切,回应:“岸上石刚刚出场,我愿意往下听,你快说。”

这几天,河边柳腰有点疼,周期性的。她找来一个靠垫,置于椅背处,欲坐,双眼随意往窗外一动,对面的一栋楼奋不顾身地扑入了她的眼里,她的眼里多了一个世界。河边柳再往下看,那栋楼的下面有两个垃圾箱,旁边有一个人在拾破烂,但她看不清这个人的面目。按说,一个收破烂的总是虾着腰,与梨园小区的居民不会发生关联,但正是收破烂,他与梨园小区的任何人便有了关联。河边柳想,有时候,人与人的交集是偶然的,也是注定的,比如,她与岸上石。

岸上石坐诊的样子很儒雅。候诊时,河边柳便有了这种感觉。

妇产科电子系统叫号,叫到了她。河边柳进去,岸上石便给她听诊。河边柳说:“我是来打胎的。”岸上石一定听见了这句话,但他不吱声,仍然听诊,手上有一种微笑的表情,他说:“小宝宝很健康,我听见了胎心的音律。”

小宝宝三个月了,再不做人流就晚了。岸上石能做美容式人流,一楼大厅专家栏里有介绍,这也是河边柳挂他的号的理由。做人流也追求美,正合她的心意。岸上石喝了一口菊花茶,细着声,请她告诉他为什么要做人流。

河边柳说:“我怀孕是意外的,他离开了我,更是意外的。”这样的表述很简单,但岸上石一听,便知河边柳与“他”的故事脉络了。

岸上石用手指了指诊室的一角,那里有一个盆景,置于花架之上,一条泉水清澈,从山上流下来,潺潺地流淌在石间。诊室是看病的地方,却置盆景,独有岸上石想得出来。

泉、石、流,河边柳看着这样的形态,想到了一句古诗,心入秋雨初晴之境,宁静下来了。岸上石说:“世上有万物,都是生命体,别看石头,石头也是有生命的。你看看这盆景,都是活的。你腹中的小宝宝是一条生命,一半是你创造的,你最应该做的是尊重他。我知道你的烦恼,但寄情山水,人便会多一种情怀。”

母性是天然的,河边柳也怀有母性,只不过是遇寒而冬眠了。岸上石说的几句话,一下把她的母性点醒了。

岸上石是公众的,还有许多人等着叫号。岸上石摘下口罩,叫她在外面休息一会,别走开,等他下班后一起坐坐。岸上石的眼里全是植物的光泽,一片森林,是氧吧。

河边柳点了一下头。

医院临江,又临三条街,有的是菜馆与餐馆,岸上石却带着河边柳穿过一条街、三条巷,又弯进了一条小巷,小巷深藏着一家农家菜馆。走进去,很干净,也很安静,是一个说话的地方。岸上石口味轻,饮食以清淡居多,河边柳走养生之道,也喜清淡。于是,两人点了几碗清淡的菜与汤,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河边柳呷了一口清蒸鸡蛋羹,很精致的样子。她吃饭也近乎是呷,不是吃,举箸之间透着优雅。河边柳抿着嘴,想,面前的这个男人成天看孕妇的肚子,给产妇做手术,阅尽了女人最隐秘的私处,目光里会是什么内容?

岸上石说:“男人做妇产科医生,最要紧的是眼睛高洁。有了这样一双眼,眼里的孕妇、产妇就不是女性了,是人。”岸上石喝了一匙木瓜鲫鱼汤,汤碗里便起了几许波浪,他接着说:“很多人喜欢用疑惑、异样的目光看我,但,你不是,你挂我的号就是对我的信任。”他剥了两只白灼虾,递给河边柳。

河边柳说:“是的,因为你做的事是崇高的,也是庄重的。”河边柳害喜,有点妊娠反应,想忍住,却忍不了,连忙用湿巾捂了嘴。岸上石要换几个菜,振奋一下她的食欲,河边柳没答应,河边柳还有一个连锁反应,就是她的眉宇间有了忧郁,她想,如果照岸上石说的去做,把小孩生下来,那么,小孩一到世上就没有父亲,未来没有父爱,这对孩子太残酷了。

岸上石眼尖,觉察到了她的心理起了波动。他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语调很慢,说:“我来给孩子当父亲。”这话说得很突然,河边柳字字都听见了,但她当了一句耳边风,付之一笑,也只能一笑,面前的这个男人凭什么担当?天底下哪会有这等事!

岸上又说:“我来给孩子当父亲。”这回,他说得更慢,更平静,延续了刚才的诚恳。

湖边柳有点惊异,筷子也落下了一根,说:“你离婚了,还是……”

岸上石没有离婚,一直在围城里。他有车,有房,有钱,有称职,有名气,还有一位好妻子,几乎什么都有,就是缺一个小孩。说他是高知,不是虚言,偌大一座都市,妇产学圈内没人不晓得他,但他是三代单传,不俗还不行,望眼欲穿的就是有后。岸上石心里搁着这事,耿耿不寐,却把这事深深地埋在心底,脸上却是一片晴。第一眼看见岸上石,河边柳对他的印象是阳光、帅气、快乐,是个心怀格局的男人,以为他一定没有缺憾。其实,河边柳的感觉出现了偏差。河边柳不知如何安慰他,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你在妇产科时间长了,对女人麻木了,反映迟钝了,没有了激情?”

岸上石摇了摇头,说:“我和妻子都说好了要个小孩,我们努力过,奋斗过,这么多年了,我妻子就是怀不上,我怎么会遇上这个问题?”

河边柳问:“检查过吗?谁的问题。”

岸上石说:“不是我的问题。”

河边柳说:“你是治疗不育不孕症的专家,怎么会对你妻子没招呢?”

的确,岸上石是一只送子鹤,治愈的不育不孕患者无算,经他仁心的调理,许多夫妻美满了,得子了,但事到自家的头上,他的医术苍白了,再怎么弄也是失灵。该想的法子想过了,该做的也做了,跑北京、上海,也跑了德国、美国,中外求医,还采用了民间处方,他妻子把药当午餐吃,不孕症还是得不到医治。他妻子“团团罐罐”多,一是化妆品多;二是药瓶子多,是一只“药罐子”。岸上石说:“一直以来,我家弥漫着中草药的气味,厨房、卧房、客厅都是,卫生间也是。”

这话似从悠远的地方飘来,河边柳默然了。

岸上石说:“当孩子的父亲,我郑重承诺,我一定行。”

河边柳还是有点疑虑:血缘上毫不搭界,父子关系不在一个体制内,能靠谱,能长久吗?河边柳的妊娠反应有点缓解,喝了一匙木瓜鲫鱼汤,欲言又止。

岸上石说:“我期待这一天好久了。”

故事接近核心情节了。突然,显示屏上跳出一段文字:“你等等,我这边出了状况。”至于什么状况,莫小湘没说,河边柳也懒得问,她敲键盘早已颈椎酸痛了,正想喘一口气,便没往下说,冲了一杯珍珠粉,轻呷了一口。

大晴天,租住房却淹水了。莫小湘在抢险。刚才,他听到一声响,没在意,附近总有这样那样的声响发生,比如,爆米花,打桩,哭丧,是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河边柳说的故事有点意思了,他入了迷。等头上发生了灾情,水淅淅沥沥往脸上淌时,莫小湘这才回神过来,连忙查找水源,原来是房东二楼的水管老态龙钟,经不起火炉似的太阳烤,裂了,而水泥楼板更老迈,皲裂了,水便没羁了,放荡起来,往下流,有点小瀑布的阵势。

莫小湘说:“简直是中到大雨,中到大雨。”

赵奕也是高知,土木建筑设计师,不坐班,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在家,有时候怀里抱一只狗,有时候趴在桌上画图纸,有时候还给朋友圈发微信,都没耽误过。画图纸,得心无旁骛,赵奕总是致志的表情。或许是习惯了,赵奕涂抹脚趾油也是致志的,赵奕从不涂抹指甲油。

这一天,很难得,刘仁没坐在书房里披卷,却坐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观赏光着脚的赵奕。他有点疑惑:“老婆,你为什么专涂脚趾呢?”

赵奕跑过去,斜卧在他的身边,说:“女人的脚比手重要,我想把天下女人最美的脚给你看。”话刚说,她便翘起一双腿,搁到了刘仁的腿上,白里透粉的一双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很性感的表情,还有点调情的意味。刘仁心动了,便把她抱进了卧房。

西斯也跟了进来。西斯蹲着,观看着主人的姿势,听得懂床的呻吟,想叫,却没叫出声来,它怕扰了主人的鱼水之欢。

关于赵奕和刘仁一直没小孩,民间也有嚼舌根的,说的最多的是,这夫妻俩都是高知,有追求,看得穿,是丁克族,哪会像六渡桥的小市民把生小孩搁在心上。至于说赵奕的生育上有病,谁也没怀疑过,甚至谁也没想到过。刘仁是名医,治不孕不育症一套一套的,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他们想生个小孩,不就是春夏顺序的事嘛。

也有人关心这事,想刨根,问刘仁到底什么时候要孩子,刘仁不恼,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赵奕也遇上过这样的人,刨根问底的,她也不恼,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似与刘仁约定好了的。其实,如何回应人家的关心,他俩没商量过,但就是这样的统一。

赵奕和刘仁把苦楚埋藏在心里,默默地盼望着怀上小孩,但谁也不提起这事,怕诱发对方的伤心。有时候,刘仁做一夜的手术,赵奕会半依半卧在床上,等着他回家。刘仁回家,就是再疲惫,他也会笑对赵奕,养成了。赵奕没生育,格外敏感。刘仁习惯了把忧愁压往心里,间或,压不住,往脸上跑,刘仁便立即躲进书房,说是看书,实际上是担心赵奕看出他的忧愁,同时,也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书房也弥漫着药味,是《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散发出来的。在刘仁的眼里,书柜里栽种的是本草,也库存着动物的部件,比如蛇胆。

赵奕很少进刘仁的书房,做清洁例外。赵奕进了厨房,老一套,喝中草药。这药苦,苦不堪言,赵奕也不得不往肚里喝。喝了,才有可能怀孕。赵奕的全身都有中草药的气味,她很烦,烦也没用,还得继续喝。女人不生育孩子,不叫女人。她有一个梦,就是怀上孩子,到了临盆生产时,丈夫亲自给她做手术、接生,她来分娩,孩子一出生,第一眼就看见了父母亲,一家人都在现场,三全齐美的事。丈夫是妇产科的“第一把刀”,点名请他做手术的孕妇多的是,不过,谁也没她点丈夫做手术有意义。

想归想,但赵奕的肚子还是不见隆起。

刘仁刚从手术室出来,手机便唱起了《等你的季节》,这歌缠绵,好听,是刘仁专为赵奕的来电设置的铃声。赵奕叫他今晚一定回家吃饭,他答应了。就是赵奕不提醒,刘仁也记得今天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

回到家,天已向晚了。餐厅没开灯,却有古筝曲如水流淌,这曲名曰《春江花月夜》,是从赵奕的手机里流淌出来的。刘仁最爱听,她就下载了。古筝曲中,餐桌上烛光摇曳,菜与汤表情很丰富。刘仁刚坐下,赵奕便打开了一瓶尼雅葡萄酒,斟了两杯,说:“老公,今晚咱俩喝几杯,痛快痛快。”

刘仁说:“老婆,搞这么浪漫,叫我仿佛入了梦境啊!”

说得也是,结婚不是一年两年了,还真没像今晚这么盛餐过。于是,一边喝,一边吃,也一边说说话,间或还用眼神说几句,甚至,赵奕的脚还在刘仁的脚背上滑动、摩擦,爬到刘仁的膝盖上,她的脚也在说话。

西斯一跃,坐在一把餐椅上,一只眼看赵奕,另一只眼看刘仁,它羡慕赵奕与刘仁的眼神里有一根线连着。

赵奕轻啜了一口尼雅,说:“老公,你心里有多苦,我很清楚。”

这样的话题,刘仁不愿谈起,尤其是今晚。今晚应该是轻松的,愉悦的。刘仁想绕开与“苦”字有关的话题,但赵奕抢先又说:“我也苦,真苦,你应该懂。”刘仁当然懂,这么多年没怀上孩子,他放在心里急,不露声色,而她的心老是泡在苦水里,自责,内疚,比他还苦,嘴边总挂着一句话:“我这一生唯独亏歉了你。”

赵奕说:“守在一起,你苦,我也苦,不如离婚算了。”

刘仁一惊:“离婚?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西斯也一惊,两眼遍布着问号。

赵奕说这话是认真考虑过了的,不是一时的冲动。她不能再这样横在刘仁的床上了,她得赶紧离开,腾出位置,让刘仁再娶一个女人,给他怀上孩子,给他生育一个孩子。离了婚,赵奕还愉快一些,心也安宁一些。赵奕垂着头,说:“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跟你过不下去。我说的是实话,实话。”

刘仁放下筷子与酒杯,思考了一会,说:“老婆,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给你说一句话。”赵奕便抬起头,定睛看着刘仁。刘仁说:“老婆,你一身都有韵味。”戛然而止,没下文了。正是这句话,赵奕的心被惹得乱跳,“怦”一声,很短促,又拉长,“怦——”一声,赵奕便哭泣起来,她明白刘仁说这话的意思。

动心的话不在多,一句就够了,话多了,动不了心,也是饰言、伪语。刘仁深知这个奥秘,紧要关头有章法。

赵奕止了哭,情绪安宁下来了,说:“这样下去,真的委屈了你。”刘仁感觉不到什么委屈,调侃她用调不当。刘仁还动员赵奕切不可中断吃药,吃了药,才有希望。

赵奕肯定会吃药,因为刘仁不肯离婚,她还得跟刘仁把日子续下去。最近,她洗头时发现盆里浮着一层头发,梳头也会有大把的头发落下来,赵奕自然会联想到喝中药。但,就是秃顶,她也要把中药喝下去。赵奕摸了摸西斯,端起酒杯与刘仁碰了一下,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抱养一个孩子。

这事可遇而不可求。刘仁身在妇产科这么多年,没见过谁生下孩子丢下的。产妇刚进手术室,小孩还没生下来,直系亲属都等候在了手术室的门口,一眼不眨,盯着呢,哪会把孩子给别人养。想抱个孩子回家,独有一种可能是别人遗弃的孩子。刘仁觉得也不可取,这孩子的基因不明,来历也不明,未来有多大的变数,是不可预料的。

刘仁说:“等等吧,看有没有奇迹发生。”

赵奕点了点头。

走进手术室,刘仁便有了职业的神圣。他剪开脐带,一个独体的新生命诞生了,这一瞬间 ,他的脸上会绽放出喜悦。刘仁没统计过,经他的手诞生的婴儿究竟有多少,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却没有一个与他有血亲关联。似乎,他生来就是给别人接生的。

地下停车场很阴森,灯光眨着,半醒半睡的样子。刘仁走出电梯门,朝B区走过去,那里泊着他的奥迪车。他打开了车门,却愣着没进去,站在那儿伤感,想流泪,没流出来,往肚里咽了。奥迪车露出地表时,刘仁脸上的雾霾一下退去了,退往了心里。

莫小湘约河边柳在钟家村见面,他的棋往深处下了。莫小湘觉得,在网上“听”她说故事太费劲,她在那一端敲键盘,腰累;他在这一端盯着显示器,眼疼。还是面对面省事,一个说,一个听,就在眼前,距离感小多了,而且,他自己也可以进入故事里。另外,莫小湘想象河边柳一定漂亮,能养眼。

当然,最要紧的是,到了当面向她提条件的时候了。

钟家村遍地是酒楼、咖啡店。莫小湘口气不小,说:“你随便挑一家,这客我来请。”再摸摸自己的腰,干扁了,底气一下不知趴在哪个角落了。

河边柳一听,是散装普通话。这话也耳熟,是电视剧中说烂了的一句台词。莫小湘蓄谋好多天了,坐不住了,要约见她,直接敲诈她,对于这一点,河边柳早有预感。莫小湘还装绅士呢,还装财大气粗呢,怕是穷急了吧。河边柳想笑,没笑出来,呷回去了。

咖啡的苦涩味,河边柳不喜欢,她不喝咖啡,还有一个原因是咖啡诱发人的神经兴奋,她习惯矜持,不能让咖啡毁了,尤其是在莫小湘面前。至于酒楼,太嘈杂,酒味、烟叶、汗味、大蒜味、不三不四的味,足能把人熏倒。河边柳没绕弯子,说:“要进酒楼,你自个进,我就不去了,我要去的地方是茶楼。”

这座茶楼临街,也在钟家村,上下两层,并不大。茶楼之外,有尘嚣,很嘈杂。茶楼之内,却出奇地静,要风雅有风雅,要品位也有品位。河边柳与岸上石曾在这座茶楼品过茶,说过话。她说岸上石是一曲清音,她自己是一把素琴,清音悦人,是从素琴的弦上流淌出来的。时过境迁,今天将要面对的是另一个人。

河边柳坐在临窗的茶几边,放眼窗外,也等待莫小湘。

莫小湘径直走向河边柳,不是他会识人,是她太漂亮,照亮了茶楼。莫小湘刚坐在河边柳的对面,还在喘息,就直奔主题,说:“你今天来,带钱了吗?”这话太直白,没内涵。

河边柳没吱声,浅笑了一下。她择茶楼与莫小湘会面,有深意。古色的壶泡出的茶一尘不染,从细细的壶口里斟到茶杯里,啜一口,养性,修身,人心便通向了古风,哪会开口索钱!莫小湘不解这一套,把普洱茶当大叶茶喝,还嫌茶杯小,偏偏斟七分,抿半口就没了。“繁锁,真繁锁。”莫小湘嘀咕道。

河边柳说:“你别急,还是那句话,听我把故事讲了,我会给你钱的。”

莫小湘说:“那行吧。”很勉强。

河边柳呷了一口普洱茶,说:“你一定会听下去,因为河边柳与岸上石的故事不落俗套,是另外一种走向。”

莫小湘半信半疑,支起耳朵开始听。

那时,河边柳还居住在鹦鹉花园。她不再有堕胎的念头,想把孩子生下来。她坐在窗前望远,看月,听泉,很诗化的样子。实际上,不止河边柳一个人在听泉,还有她腹中的胎儿也在听泉。胎儿听泉,长大后,一定会闲逸萧散,如王维。至于说孩子有没有王维的才气,河边柳不奢望,她最希望孩子如王维恬淡,是一首牧歌。

另一种声音也很熟悉,是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

河边柳转过身,向门口望去,岸上石已迫切地走进了她的目光里。岸上石天天都会来看她,这里已是他的半个家了。要是哪天没见她,他的心就像是给猫子抓。有时候,他心里惦记河边柳,就是下了深夜班,也会拐进来。

按说,门钥匙是一家的密码,不可随便给外人,河边柳却给了岸上石一把。她想,也到了该给他门钥匙的时候了。给岸上石门钥匙时,也是深夜,岸上石来看望她,站在河边柳的门外,想敲门,但怕惊动左邻右舍,没敢敲。往深里说,深更半夜的,敲一个单身孕妇的家门,人家会产生何种联想?岸上石只好打电话叫醒她。

进门后,河边柳一下就扑进了岸上石的怀里。为什么要这样?也不为别的,就是想扑进去,就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船近岸边,不泊也想歇桨呢。

接下来,岸上石把河边柳扶进了卧房,叫她躺在床上。岸上石坐在床边,给河边柳做例行检查,说:“胎儿指征都正常。”河边柳的酒窝便一闪一闪的,人家的酒窝大多长在面颊上,她的酒窝不一样,长在下唇的两边,不大,也不圆,却独特、耐看。

岸上石两眼深情,看着她的酒窝,说:“孩子一定像你。”

河边柳心一热,眯了眼,说:“老天就是折磨人,为什么让我们这么晚才相见?”她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如果早点认识岸上石,如果肚子里的孩子是岸上石的,那就美了。

岸上石沉吟了一下,说:“要说晚也晚,要说不晚也不晚,现在这样的格局,不是也挺好的嘛。”

河边柳从枕头下取出一把门钥匙,放在了岸上石的手心窝,什么也没说,也用不着说什么,低着头,等着岸上石往下说。

岸上石手握钥匙,钥匙上还有河边柳的发香。顿了顿,岸上石说:“你一定好好保胎,到时候我来给你接生。”这话说得温馨,河边柳最爱听,她一直期待着岸上石给她接生的那一天,即便是不能自然分娩,她也情愿在岸上石的手术刀下剖腹产,她不会胆怯,也不会羞涩,因为她把岸上石当成了孩子的父亲。河边柳偷偷一笑。

今夜如童话。

其实,除了种子不是岸上石播的,岸上石已认了这孩子,还把自己当准父亲看,满腮的喜色。岸上石蹲下身,掀开河边柳的衣服,想听胎音。刚开始,河边柳惊诧,躲闪,双手护着衣服,不让他掀。在医院,岸上石可以掀开孕妇的衣服,查看胎位、胎动,子宫收缩、颈长,谁都会配合他。

河边柳说:“这是我家,不是医院。”

岸上石说:“我可是孩子的父亲。”

河边柳说:“但,你不是我男人啊。”她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下窗帘。

岸上石有悟性,马上拉上窗帘。河边柳还是有点羞涩,但,岸上石一只手搂她的腰,一只手掀开她的衣服时,她不再躲闪了。岸上石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胎音,间或,手还抚摸她的肚子,不肯离开。

河边柳的家是一码,医院是另一码,不可混淆,岸上石清楚这一点。但是,对河边柳的肚子,岸上石越来越喜闻乐见了,但他不能在阳光下听胎音,只能在窗帘的后面抚摸她的肚子。

岸上石的手很缠绵,也很亲昵,河边柳也喜欢上了。要是哪天他的手不在她的肚子上轻柔,来来往往,河边柳便会电话呼叫他,岸上石下班后,一定会赶过来给她补上。这时候,河边柳会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背依着他的胸,摆好姿势,等待岸上石的手从后面迂回伸过来。

河边柳笑了笑,说:“这事应该是我男人来做的。”

岸上石说:“我是你男人,也不全是,对吧。”

河边柳有个提议:“我们一起拍几张亲子照,可以吗?”

岸上石连忙响应:“对,对,拍了之后,我们保存在电脑上,留着纪念。”

过了一些时间,这样的抚摸前进了一步,岸上石叫河边柳躺到床上去。河边柳也没有扭捏,把手交给他,十指相扣,一起走向卧房。河边柳平卧在床上,岸上石按压、拍打她的腹区,问:“胎儿在你的宫内散步、做操了,你感觉到了吗?”河边柳的头发散落在枕边,很闲适的样子,眼睛里便蓄了泪光,打着转。

接下来,岸上石想查看一下她的子宫,河边柳一听,心悸,惶恐,这毕竟不是医院,就是在医院,医生做类似的检查,也会有助手在场,或叫来一名护士,另外,这男人也不完全是她的男人,怎么能说看就看呢?那可是一个女人最私密的地方,哪能随便示人呢?她相信,岸上石不是一般的男人,眼睛很干净。她也知道,岸上石自有他的道理,子宫的状况关联着母子的平安。

河边柳说:“要不,我明天到医院,你给我做检查,好吗?也不晚这一天嘛。”

岸上石沉吟了一下,说:“这样的顾虑,你不应该有。”现如今,预约名医上门就诊,火爆着呢,岸上石如约送医,早成了惯常。至于河边柳,他就是想特护她。但,河边柳过不了这道坎,说:“你为什么不是我男人,为什么?”似自言自语,也似说给岸上石听,更似在苦苦问老天。

岸上石说:“你别害怕。”

河边柳说:“这事哪能一对一啊。”

岸上石说:“你说错了,这不是一对一,还有孩子呢,”

岸上石一脸正经,褪去了河边柳浅绿色的内衣。他发现,她的子宫很美,颜值也高。

河边柳的心动荡不安,因为有一双陌生的手靠近了……

莫小湘听入了神。这时候,河边柳偏偏掐断了她的叙述,令莫小湘生了失望。河边柳呷了一口茶,向窗外的天空望去,目光却遇上了几栋高楼,反弹了回来。河边柳喘了一口气,心跑向了医院,那里躺着一个重症病人,遍体插着管子。她不能不去看他。

莫小湘是奔着钱来的,当然会念念不忘钱。莫小湘说:“你还没给钱我呢。”

河边柳没回避,也回避不了,电脑落到他的手里,注定了会遇上这一劫,逃不了。河边柳叫他开个价。莫小湘有感觉,这故事最低也值3万元。他说他心软,觉悟也不低,只要这个最低价算了。河边柳乜了他一眼:说的比唱的好听。

这回,莫大湘进了6栋楼门,不是私闯,是赵奕带他进去的。

赵奕泡了一杯龙井茶,放在莫大湘的面前。茶是上品,莫大湘喝不来,莫大湘喝惯了大叶茶。茶都是天涵地育的,但茶与茶的味道是两说。茶几上,一台手提电脑睡着了,还蒙了一层灰。赵奕擦了擦,说:“带上它,去敲2901的门。”话音很平静。

2901?莫大湘满眼的疑问:这不是紧邻吗?就在赵奕的眼鼻底下,赵奕还嗅不到自家男人出轨的气味?莫大湘听说过,派出所的紧邻被盗,没听说过紧邻的男女相染。赵奕说:“去吧,别叫这电脑再生事,让人给她脸上抹黑了。”

柯见蓉隔着猫眼,看到了一张脸。对这张脸,她有点面熟,是收破烂的。柯见蓉把他让进来,心下却又有点犯疑:一个捡废品的怎么上她的门?莫大湘很急切,问她认不认识这台手提电脑。柯见蓉认识,但不能说,要是说了,她担心会遭遇新的敲诈。莫大湘告诉她,他是来还电脑的。莫大湘还数落她:怎么这不小心,把电脑当垃圾丢了呢?这里面躲着一些秘密,是不能见阳光的。

柯见蓉不搭理他,警惕地望着他。莫大湘说:“你别拿这样的眼光看我,我这是为你好。”他告诉她,他一直在寻找河边柳,好辛苦。他说:“你就是河边柳,这电脑是你的,你别嘴硬,别不承认。”

柯见蓉沉默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嗯,你要多少钱?”

这话伤了莫大湘的心。莫大湘是收破烂的,但他勤劳,有尊严,不是叫花子,柯见蓉看扁了他,把他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近一段时间,莫大湘担心莫小湘会趁机敲诈她,一心想把电脑还给她。这样,莫小湘没有证据了,就不会下手。

柯见蓉淡然,说:“我已给他3万元了。”

莫大湘愣了一下,“你犯糊涂,他拿到了你什么证据?”莫大湘把手提电脑往她面前一搁,赶回出租房去了。

莫小湘摆弄着几台电脑,电脑是个魔幻的东西,竟能生钱。他没费半点劲,就赚了3万元,不自得还不行呢。

莫大湘一进门,劈头就骂:“你个混账东西,鬼迷心窍,你凭什么索取人家的钱?”其实,莫小湘防了他一着,早就把核心证据从电脑里下载了。莫大湘不知情,也不懂,一条心就是忙着找河边柳,还电脑。这下算是白忙了好长一段时间。莫大湘厉声喝道:“荒唐!你赶紧把钱还给人家,怎么吃的就怎么吐出去。”

这不是往日了,赚钱凭勤劳,现在靠金点子就能挣大钱,比如,用聊天记录、艳照让河边柳乖乖降服,出血,就是金点子。千载难逢,逮了一个机会,发了一笔财,叫中了彩,还吐出去?亏父亲说得出来!捡破烂要捡多少卡车,才值3万元啊,也不算算这个账,还大呼小叫的。莫小湘乜了父亲一眼,继续摆弄电脑,他希望普天下全是艳照、聊天记录。

莫大湘一脸严肃,感觉到儿子在犯事,在自毁,得赶紧回头,不能脚踩西瓜皮,越滑越远了。莫大湘黑着嗓,叫儿子马上把钱退还给河边柳,一分也不能少。莫小湘心里嘀咕:是河边柳与岸上石犯了错,能怪我吗?她能报案吗?她没这个胆,就是报案,也会把她赔进来。但他不想与莫大湘打嘴仗,妥协了,答应退钱给河边柳。

答应归答应,莫小湘一转身,便把莫大湘的话丢进了流水里。

还是那座茶楼,老地方见面。莫小湘说:“你的故事不止值3万元。”莫小湘在网上约河边柳时,河边柳就有了预感:这几天,他一定又长出了新牙齿。河边柳说:“你就往钱眼里拼命钻吧,但也得听了下面的故事,再说钱的事。”

莫小湘咧着嘴,笑。

没有一点征兆。与往常一样,河边柳照例下楼梯,准备到楼下听泉,也走一走。岸上石说过,孕妇的运动便是胎儿的运动。她听进去了,总想与胎儿一起运动运动。她挪步很小心,唯恐摔倒,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哪知,一只脚偏偏踩空了,人歪倒在楼梯的台阶上,向下滚去。河边柳流产了。

河边柳望着一地的血,昏过去了。当时,岸上石还在手术室给产妇剖腹,又一个婴儿诞生了。但,河边柳这一摔,辜负了岸上石,肚子里的孩子没了。醒来时,她惊慌,感觉到地球就要爆炸。

岸上石进到卧房时,河边柳躺在床上,低声抽泣:“孩子没了。”一瞬间,岸上石懵了:孩子没了?按说,岸上石最想要这孩子。但,上苍不作美,也只能随天命。

流产也不能马虎,得坐月子。岸上石破例请了几天假,住下来,陪护河边柳。至于以什么名义陪护她,岸上石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撇不下她了。河边柳也不想他走开,女人流产了,身边没个男人陪护、心疼,她会孤凄的。

河边柳卧在床上,不能动,一动就疼,岸上石便给她换卫生垫,间或,查看她的阴道还渗不渗血、子宫内膜的修复状态。河边柳也没难为情,情态还有几分自然。她不能坐浴,岸上石就给她清洗外阴,换内裤,从容又细心。偶尔,河边柳也会呻吟一声,但很快便静了下来。当然,他做的青菜鲫鱼汤可口,河边柳喝一口,唇齿噙香。对岸上石,河边柳有一个比喻,说他是奇葩,一把刀能做剖腹手术,一口锅能做佳肴,不简单。于是,河边柳不打算嫁人了。

河边柳说:“真想给你生个孩子。”

岸上石打量着她,没说什么,却有泪在飞。这生孩子可不是随口打哈欠的事呢。

过了一段时间,河边柳给岸上石发了一条微信,说她想搬出鹦鹉花园。为什么?要是这样问,一定很愚蠢。岸上石已住进了她的心房,他早就知道,鹦鹉花园是她的伤心之地,她得赶紧离开,换个地,换套房,换一种心情了。

后来,河边柳搬迁到了梨园小区6栋2901,与岸上石为邻。这事凑巧,不是谋划,河边柳一心想搬迁,搬到哪都行,但没个目标,恰恰岸上石知道2901还空着,没人购买。河边柳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还有一点犹豫,买下这房子,常常能见到岸上石,但也把自己放到了岸上石老婆的眼皮底下。河边柳穿着真丝绸睡衣,走来走去,睡衣宽松,往下垂,藏不住她柔软的腰。岸上石似乎听到了风铃声,一阵阵的,是从河边柳的腰间发出的。

河边柳说:“这事你拿主意,我听你的。”

岸上石没出主意,却说:“她是个好女人。”

相视一笑间,河边柳说:“那我就做你的邻居吧。”

房价贵,河边柳把鹦鹉花园的房子卖了,到梨园小区付了一大半的房款。岸上石给她一张卡,说帮她付余下的款。河边柳没接受,她每月用公积金还款绰绰有余。再说,花他的钱,名不正,言不顺,两人的关系也变了味。

岸上石也不勉强她。

岸上石有两把门钥匙,一把是他家的,一把是河边柳给他的。河边柳爱听门锁的转动声,流利,婉约。一般来说,岸上石会先开河边柳的门,进去坐坐,说说话,有时候动情了,也会卿卿我我,不是做功课,是依恋叠着昨天。岸上石常常值夜班,借口就是嘴边,能混淆老婆的视听,但他从没编谎言,留宿在河边柳的床上,就是再晚,他也会去开2902的门。河边柳也不留他过夜。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不过头,他们都懂,很默契。

除了夫妻之间那件事没做,别的嘛,河边柳跟岸上石都做了。

岸上石爱坐流泉斋。流泉斋有两把藤质躺椅,是河边柳买的,并放在书房的临窗口,一把是她用,一把是岸上石用。坐在藤质躺椅上,手合手说话,头挨头读书,间或还摇晃两下,很舒适,心也跳。

赵奕又在煎药了,药香飘入了2901。中医院有收费煎药的,煎好了,患者带回家可直接喝。赵奕总是自己煎药,不为省钱,她有钱,为的是心诚,感动上天,让她有一个孩子。岸上石和河边柳都嗅到了药味,谁也没起身去关窗。于是,药味兑进了流泉斋的酒味。流泉斋有酒味,这话是岸上石说的。河边柳能通达他的内心,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她的藏书中有陶渊明、杜甫、苏东坡、李清照等人的锦诗绣词,他们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吟诵的前贤,岸上石能嗅到酒味,一点不奇怪。

河边柳说:“就想给你生个孩子,她天天这样喝药,多苦啊。”

岸上石说:“再等等吧,再等等。”

莫小湘越听越糊涂:这河边柳与岸上石呀,算什么回事嘛?本来是一对不着边际的男女,怎么发生了这类的故事?莫小湘说:“我想找到岸上石,我也能找到他。”

河边柳说:“你千万别这样,要钱,我给。”

十一

河边柳搬进2901后,赵奕喝中药没以往勤了,有时喝,有时停了。

刘仁说,她这是“打鱼晒网”,没长性。

赵奕说了一句内心话:“我想你跟她……生个孩子。”

刘仁叫她再说一遍。

赵奕却开不了这个口了。

十二

坐电梯上29楼,岸上石便向1号门走过去,习惯了,仿佛是刷牙、洗脸,每一天都要做,也仿佛他把心丢在了2901,他不去取不行,取了又丢在那儿了,还得去取,在往与返之间行走。河边柳则相反,岸上石一来,她的心才回来;他一走,她的心也告别了她,跟着他走了,如用光的火柴盒,是个空壳。

河边柳在客厅等他,河边柳洒了香水,耳根、颈窝、手腕、裙裾都洒了。岸上石出来的时候,唇边、衣服上也沾了香水味,淡是淡,却能嗅出来。岸上石出差回来,一定会买双份的礼物,一份给老婆,一份送河边柳,比如巴黎香水。赵奕也洒巴黎香水,但,她嗅得出丈夫身上的香水味是从外面带回家的,只是她不挑明,装在心里,谁叫她无药可治呢。

岸上石爱串2901的门,想一直这样串下去,他不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

岸上石刚进手术室,倒下了,说倒就倒,没一点预兆。他病得不轻,脑癌,医院检查出来时,已到了晚期。关于生与死,本身就没严格的边界,岸上石悟得透,也淡定。每一天有婴儿诞生,也有病人离去,作为医生,他见得太多了。人病了,本来是一己的事,却连累一湾子的人。岸上石不想连累河边柳,河边柳来到这世上,男人跑了,孩子没了,够惨的了。岸上石想她天天开心,把病情隐瞒了下来,也不给她任何信息。那一段时间,河边柳很生气,以为他有了新欢,便把那台手提电脑甩了,想眼不见,心不烦,但她做不到,心照常烦透了,另外,还招来了一身“祸”,叫莫小湘偷笑。

刚开始,刘仁也瞒过赵奕。医院安排一间单独的病房,让他住院治疗。他住下了,他怕赵奕担心,没跟赵奕说这事,想拖一天算一天,拖一天,赵奕就多一天遛狗的时间。遛狗等于散心。遛狗的时候,赵奕最美,手上都有了母性的光泽。

男人几天没回家,赵奕便去听2901的壁根,观刘仁与柯见蓉的动静,心里涌着许多的滋味,却说不出来。如果刘仁住进去了,柯见蓉怀上了,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以后他们能断开吗?赵奕有点迷茫。

赵奕找到了妇产科,才知道她男人住院了。她跑进病房,差点没认出刘仁,刘仁瘦了一大圈,正在输液中小寐。赵奕偷偷落泪,泪直线往下垂落,也有的是曲线往下滑。刘仁醒来,叫她别哭,叫她下次来把西斯也带来。

西斯跳上了病床,蹲着,看许多的管线插入刘仁的身体,也看赵奕止不住的泪。赵奕的脸有点肿,那是泪水泡的。在西斯眼里,刘仁的面目突然陌生了,赵奕也是,它感觉到这个家正发生着什么。

“西斯”,刘仁唤了一声。西斯轻着四肢,走过去,半卧在刘仁的臂弯里。刘仁摸了摸它的毛,说:“我把你妈交给你了,往后好好陪她,别惹她生气。”西斯郑重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赵奕。赵奕还是哭,很伤感:她男人是名医,救治了那么多人,但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赵奕说:“你还是给河边柳打个电话,叫她来见见你。”刘仁没作声,看点滴由静脉注入体内。

赵奕说:“你与她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刘仁说:“你以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赵奕也没作声。

赵奕奔跑在医院与梨园小区之间。她上了29楼,没进自家门,却敲开了2901。赵奕亲口告诉河边柳,说岸上石病重了,叫她赶快去医院,陪陪他。一听,河边柳便明白了岸上石的病情有多么严重。于是,两个女人轮流往医院跑,开始陪护交接班,二十四小时不断人。

河边柳坐在病床边,喂流食给岸上石吃。河边柳不哭,也没泪,不是不哭,要哭就把门关紧了哭,哭个透,哭成小到中雨。当着岸上石的面哭哭啼啼的,只能毁了岸上石。她不拿陪护当陪护,当幽会,逗岸上石乐;也当一粒药片,喂给岸上石吃。河边柳很想她是一粒药片,让岸上石吃下去。河边柳说:“谁没病过?你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与你一起挺住,往前走。你挽救过那么多人的生命,你这么善良,上天是不会让你离开人间的。”她明知道岸上石时日不多了,但她就是要这样说。

岸上石说:“找个男人,嫁了吧。”

河边柳说:“我家那把藤质躺椅还给你留着,等你出院了,回去坐,我们临窗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岸上石说:“来生吧,来生。”

河边柳说:“我这一生遇上了你,什么也没缺过,要是给你生个孩子,就更圆满了。”

岸上石还想给她叮嘱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忘了。河边柳也不急,静静地候着。要是急了,他更会想不起词来。过了好半天,岸上石叮嘱她,别弄丢了那台手提电脑,给自己惹麻烦,要丢也行,先废了那台手提电脑,免得节外生枝。岸上石说:“你的路还长着呢。”关于电脑失而复得的事,河边柳没透一丝的风。她向岸上石斜依过去,用手机拍了几张合影,还说要存到手提电脑中。

谁都会留恋生命,岸上石也是这样。问题是,死神把他押往了生命的尽头,只有几丝的呼吸,从鼻孔里很脆弱地飘出来,或纳进去。赵奕与河边柳站在病床边,一左一右,守着他。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又挣扎了一下,目光泛出最后的一丝夕照。这一刻,有两只耳朵分别贴向他的嘴边。他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我……想要……个孩……”但,赵奕与河边柳还是听见了。

十三

沙沙沙,雨碎着小步,从昨晚便开始往下飘落了。

岸上石走了,走得很平静,也很有尊严。河边柳有担当,没让莫小湘去纠缠他,一个人把事扛下来了。岸上石有洁癖,包括他的声誉。河边柳不能让人毁他、敲诈他,乱了他的心,她想给他去除了烦恼,再让他离开人间。

梨园小区裹在斜雨中。送别岸上石那天,没用哀乐,这是河边柳的主意,哀乐太悲怆,不能用这样的曲调送他。赵奕便点了头,说:“就用那首古筝曲吧,他生前最爱听的。”于是,雨中便弥漫着《春江花月夜》,优美,婉转,是由一架古筝的琴弦间流淌出来的。以往,岸上石听的都是从电脑、手机里跑出来的古筝曲。这回,河边柳请来了一位古筝演奏家,当场演奏了好多遍。按说,这曲演奏出来是给生者听的,但河边柳固执地认为,岸上石还有听觉,他也一定能听见。

谁都有点迷惘:送别死者,竟用《春江花月夜》?没听说过。花圈在雨中摇动,才透露出丧事的表情。

刘仁的病逝,莫大湘知道了,没人告诉他,是他到梨园小区收废品发见的。6栋门楼前,摆满了花圈,还有一只花篮,花篮的上联说:沉痛悼念好友刘仁千秋;下联写着:柯见蓉哀挽。她没用网名,用了真名,想表明什么,唯有她知道。

送别刘仁那天,莫大湘来了,胸前佩戴一朵小白花,还撒着纸钱。刘仁是好人,怎么死神把他夺走了呢?要是能替换,莫大湘愿意去死,让刘仁活着。莫大湘还通知了莫小湘,叫他也去送送岸上石。莫小湘答应了,也来了,但淹在人群中。

这一阵,柯见蓉很累,想歇一歇,静一静,她一静下来,就如一本书躺在书柜里。柯见蓉坐在流泉斋,另一把藤质躺椅临窗空着,但刘仁却在书柜上看着她。柯见蓉没挂刘仁的遗像,挂了两张她与刘仁的合影,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与从前一样,天天跟他在一起。

说静也静不了,这不,柯见蓉的手机响了,是莫小湘约见她。

在电梯口,柯见蓉遇见了赵奕。赵奕问:“莫小湘敲诈你时,你录音了吗?”柯见蓉当然藏了一手,录了音。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能让他白白索走!赵奕说,等过了这一阵,她陪柯见蓉去报警。柯见蓉说:“他走了,我也没什么顾忌了。”

柯见蓉走进茶楼,莫小湘已在临窗的座位上等她了。柯见蓉刚坐下,莫小湘说:“我为什么今天约你,你知道吗?”柯见蓉呷了一口普洱茶,摇了摇头。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还当着莫小湘的面,把以前的录音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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