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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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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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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居城市的鸟

我一直在城市的天空中寻找鸟。没见到鸟的身影。鸟到哪里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养了三只鸟。关在笼子里。朋友给它们喂牛奶,比人的生活水平还高。鸟大了,长出了丰满的翅膀。要飞。它们憧憬蔚蓝色的天空。于是,鸟张开自己的翅膀,在笼子里飞去飞来,总没有飞出那个昂贵的笼子。囚着。除了身体,还有心灵。长到一岁半的时候,那三只鸟突然之间气息奄奄了。朋友一觉醒来,把我叫去,问我有没有办法让那鸟再活下去。朋友说他爱喝酒。爱鸟。笼子不是树林。笼子更没有天空。要鸟离开辽阔的天空,和绿色的树林,岂不是在扼杀鸟的天性?有句话说,天高任鸟飞。我对朋友说,把鸟们放飞到天空中去。朋友舍不得。朋友是花了钱把鸟从农村买回到大都市的。朋友与鸟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朋友担心鸟一旦回到大自然,就再也不会回到他的宠爱中。这就没办法了。过了不久,我惊悉到朋友的鸟与世长辞了。朋友又把我喊去。我和朋友一起向那三只鸟沉痛致哀,把它们抱在天空一样的怀中。就像抱着自己的爱人。然后,我和朋友向郊区缓缓而去。我和朋友要给鸟找一片适当的居处。那里有一片树林。我们找到了。我们给鸟们选择这样的墓地,是想还鸟们生前的遗愿。

有月色如水流动。在夜的天空中。有一棵大大的树。茂密的枝在摇动月色。我和朋友把鸟掩埋在这里。鸟回到了家。树林是鸟的爱。我们把鸟的天灵安放在那棵大树的根须中。我们想象,鸟的生命会在这里得到复活。

朋友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话,仍然把鸟关在笼子中。朋友扼杀了三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朋友的后悔迟到了。鸟已长眠于渴望已久的树根中。朋友拿什么来陪葬?泪水可以浇灌树的根须。朋友说就用自己的泪水吧!

世界无疆。人,有两条腿,可以丈量世界的任何地方。于是,人,从农村来到了城市,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城市的户口簿,又把自己的身影投进城市的阳光中。城市水泄不通。农村瘦了。那么,鸟呢?鸟有一对翅膀,应该说有很辽远的空间可以飞翔。

人,是不容易满足的。人,在无休无止地建房子。城市天天都有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城市夜夜都有人在用身体体验爱情。城市时时都有一个婴儿诞生。城市就是在这样地循环。

我在一个工地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高耸在天空的打桩机,尖锐地向地下的岩石挺进。未来的一二年中,这座楼宇又会直冲云彩。城市本来就没有几只鸟了。城市多的是爱情。爱情要浓缩在房子里。不能外泄。于是城市中的城市多的是房子。于是房子里的城市多的是人。人,一下就有了爱情。爱情来临,人又多了。城市在有序和无序的状态中更像城市。

然而,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鸟。鸟在工地的天空中飞。我不知道,它们为何要在这个地方飞而不肯离去。鸟忽上忽下,翅膀闪动。就像城市的一对恋人。那姿那势,就像城市的男女在水中划动爱情。鸟。鸟也在爱。忽然。有一只鸟的翅膀被打桩机伸缩的长臂折了。一瞬。就像飞机坠毁。那只鸟轰然落下来了。另一只鸟在寻找。城市把它的情侣葬了,深陷于打桩机附近的泥浆中。活着的鸟向下俯冲,想挽救。只发现了自己爱鸟的羽毛。情侣的羽毛为它暖过冬。它没有半点犹豫,流泪地直冲下来。像人跳水。可是它的羽毛也陷进了泥浆中,只有几缕羽毛露在寒秋中。与那只先它而去的鸟拥抱在泥中。那是爱的经典姿态。

我慢慢地琢磨出:鸟来到工地,是要向人呐喊——给它们一个空间吧。它们也要像人那样爱在白天和夜晚。但它们没有预料到,这天是它们生命结束的一天。

城市向农村大举扩张。农村以前生长着树林。这是农村的特色。没有树林,就不是农村了。农村的原貌里,树林占很大的比重。可城市逼近农村。城市来了。树林被以锯子的方式成为了城市人的门和窗,或者说以斧头的方式成为了城市人的家具。树林在大声喊“疼”。树林倒下去的那一刻很壮烈,但喊“疼”的声音相比之下就显得脆弱和苍白了。人沉浸在举家迁居的巨大欢庆之中。听不见树林的痛叫。大街小巷都在“卡拉永远OK”,还有一句歌词唱出了人的复杂情感:明天我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这样的忧郁,这样的情怀,心不雨不行!人又是感情最丰富多彩的动物。鸟听倦了。鸟的感情专一。不像人。鸟向何处去?哪里是它们的安居?于是,鸟向农村飞去。可农村不再是从前的农村。农村把自己也扮成了城市的款式。鸟只能用记忆来辨别方向。对鸟来说,农村已没有方向感了。农村也有了高楼。鸟比人要高尚得多,人把城市扩张得那么大那么气派。城市人给自己筑了一套又一套爱巢,却没有给鸟腾出一点可以飞翔的天空。鸟就要迁居。鸟的迁居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或者说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寻找。不像人。随时都有爱的上门。

鸟离别城市。渴望农村接纳它。农村也用城市的脸面对它们。它们多少有些失望,觉得委曲。在从城市向农村搬迁的浩啜中,鸟来不及携妻抱子。鸟妻离子散了。

鸟在农村寻找从前的窝。它在回顾从前那个不大的窝是不是像它想象的那样留着几丝的温暖。农村的树林也没有。没有了树林,鸟的家没了。人,有了家,有了房,有了后代,一切都有了。可就是没给鸟一个窝。鸟心想:如果给它一个爱巢,它也可以繁殖一代一代的后鸟。于是,鸟狂飞。鸟在人的爱巢外飞,却被楼群击伤了心,坠毁在人的一曲《心雨》中。农村人也把自己的歌喉练习成城市人的声调,也在《心雨》。

我从一些文字中看到过,法国的凯旋门很艺术,很宏伟。那是为了隆重迎接英雄们的灵魂而建设的。凯旋门前门后门上门下,都有鸟。鸟众志成城。鸟簇拥着英雄。法国的凯旋门是用鸟语砌成的。英雄生前就是盼望,人能像鸟那样自由飞翔。

我记得,每届奥运会的开幕式上,有圣火点燃,有与观众等量的鸟在奥运会的天空中飞翔。和平的象征。人,两臂应该像鸟的翅膀,搏击长空。奥运会总能引来那么多的鸟。所以说,奥运会是鸟的盛大节日。

然而,鸟却渐渐地稀罕了。人,还在对鸟怀着一种依恋。于是,人就用雕塑的形式来回想鸟对人的乐趣和人的志向。可,雕塑上的鸟只会有一种姿态。鸟活着的时候,是千姿百态的。雕塑的鸟飞不动。它凝固了。人,总喜爱用雕塑来寄托自己的某种情感。我在很多的城市看到过很多的雕塑。大都是英雄。被雕塑的英雄也只有一种表情,很前进的表情。但英雄生前肯定不只这一种表情。英雄是人。人的表情哪能凝固?鸟说,人,要是都像人,人世间哪还有英雄涌现?没有英雄表现的机会。人人都是英雄,人人都成不了英雄。没有英雄的时代是最文明的时代。很多的城市也有鸟的雕塑。也许,象征城市要起飞。像鸟。也许,这座城市曾经起飞过。像鸟。鸟不要人们用雕塑的形式来追悼它。

人,一边在灭绝鸟,一边在赞叹鸟。

有个成语叫“鹏程万里”。鹏,是最大的一种鸟。人,用鸟来比作人自己。说明鸟在人的心中至高无上的海拔高度。这一成语表达了人对前途远大的追求。有的自诩。有的互勉。也有给自己的孩子以“鹏”来命名的。其中的良好意愿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给孩子取名,本来无可厚非。可又猎很多的鸟,或者买很多的鸟,清蒸,油炸,给孩子营养。鸟的营养价值丰富。我采访过著名的医学泰斗——吴阶平先生。他没有吃过鸟。他爱鸟。就像爱人的生命。但他可以像鸟那样飞到海外去求学。又像鸟那样飞回到自己的祖国。吃了鸟的孩子,像鸟一样飞到了海外,却飞不回来了。他没有故乡的概念。他是一棵没有长根的树。关于“根”,要给人补一课。包括我。

还有人对新婚的夫妻送去一声祝愿:比翼双飞。新婚夫妻也乐意听这样的祝愿。结婚后,夫妻要共同进步。连结婚的人都要长翅膀要双飞!人对鸟还是有情结的。

鸟与树林的关系很亲密。就像鱼和水的关系。就像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人和自己的肾的关系。城市的高楼大厦越多,树林就会越来越少,鸟类就会越来越稀。人,住进方方正正的房子后,一回家,就赤脚。这样觉得舒畅。脚丫像树的根须一样。却不能深深地植进大地。人,只能以这样对自己的反叛方式,来感受大地。人,也像鸟。鸟的双爪像树根,栖在树林。与盘根错节的树的根须遥遥接通。那是一种真切的血脉相连。人,从母体里横空出世的时候,就是赤脚来到人世间的。所以,无论年龄大小,都爱在家中把自己摆设成在母亲子宫的样子,赤脚。是不是“心灵的忏悔”?

其实,一个城市最初的雏形,就像农村。或者说就是农村。那时,这里有树林,有鸟密集的身姿。那么的矫健。那么的轻盈。经过漫漫的建设,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城市已漫无边际了。人,向往农村的田园气息,于是就去购买别墅。别墅大都在城市的边远地带。听厌了摇摇晃晃的歌曲,就想再重温鸟语的亲切。然而,那里也没有了鸟的鸣。这是一种“心灵的大搬迁”!家具再豪华,也听不见林涛的美妙。城市的马路上写满了从农村来的人。城市人又要向农村转移心灵。

鸟到哪里去了?我依然在城市的天空中固执地寻找。

我在城市的一个春初,与鸟相见,那鸟从阳光里向我掠来。它的影在地上瞬间划动。不见了。我仰起的目光伸向天空去追赶,然而,然而那是一架小飞机。飞机有翅膀,像鸟。在阳光中用鸟的身姿给了我一回惊奇。鸟在我的梦想里。

城市人进了饭店,一定会点一道与鸟有关的菜。鸟汤的鲜美。鸟肉的细腻。鸟的泪水与厨师手中的盐一个味,都是咸味。鸟可口,养人。香。鸟成了人的盘中餐。人太霸道。鸟在人的口中被嚼成一声声的肉末。

我想起我深重的罪恶。小的时候,我有一把弹弓,我的“枪法不错”。那时我是很出名的射击手。很多的鸟在飞行状态中被我击落。鸟血洎在我的欢呼中。鸟扑腾几下就断气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鸟在临终前的泪是血色如黄昏。我面对鸟的哭泣,醒悟了。我给了它“临终关怀”。我把它抱在怀中。我的心在跳,鸟的心停顿了。我多么无知。我一直在想,我该用什么来向鸟赎罪?

夜。我会折很多很多的纸飞机。让它们像鸟那样在我的房子中飞来飞去。纸飞机叠着我对鸟的祭奠。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追悼鸟。我在盼望与鸟天天相聚。

城市的天空中舞动着风筝。风筝像鸟。城市人放飞的心情,全在像鸟一样的风筝上。

城市有了鸟。那天,我在著名的琴台与鸟相会。这一次是真切的。鸟点吻着今人的目光。我就被它亲密了一次。鸟与古代的高山流水相会。琴台有琴声从浩如烟海的古代踏尘而来。琴台也有了鸟语。琴音与鸟语和谐。鸟与人和谐。琴台那里有一池的湖水。很清也很亮。鸟贴近湖水。鸟在飞。飞进我一群一群的视线中。我一阵惊喜。鸟的出现。城市有了灵气。城市有了生机。

武昌有个阅马场。它的对面是一个新建的游乐广场。鸟。人。鸟歇在人的肩膀上,歇在人的祥和中,歇在恋人的笑脸旁。人悠然。鸟悠然。几声鸟语,成为恋男恋女谈情说爱的背景音乐。衬得男男女女满面的幸福,以及满心的甜蜜。有三五只鸟歇在一尊雕塑上。武汉人都知晓雕塑上的人物是著名的彭刘杨。

武汉种植了树林。武汉唤回了鸟。鸟来武汉安居了。

武汉像一座大都市。武汉又像一方农村。

鸟飞居城市了。城市是人的城市。也是鸟的城市。并且,我以为,有鸟的城市才是人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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