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有位训诂学家,名刘熙,著《释名》,曰:“砚者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砚,以笔蘸墨而写字。一语,便道出了笔、墨、纸、砚之间的关系。砚,左右结构,左为石,凹形,以盛墨汁;右为见,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文》曰,见,视也。砚,即可看到的凹槽。文房四宝排次,曰,笔、墨、纸、砚,砚居末位,但,在古人心目中砚却居首,以石为材,坚如磐石,可传世。
有关资料显现,笔、墨、砚相约起源,不过,笔略早于墨,墨略早于砚,纸的发明在笔、墨、砚之后。砚以盛墨,砚心为圆状,墨汁便圆;砚心若方,墨汁亦方;砚心如菱,墨汁也菱。这一点,与器皿盛水类似,水随器皿而形变,是物理现象,但本质上有异,砚不止是器皿,更是一种文化形态。
唐开元年间,安徽便有了歙砚,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唐玄宗政变夺位初,便有人以歙砚为贡品,敬献于皇宫。唐玄宗仪表伟岸,通音律、书法,朝贡歙砚,高雅,别致,又讨得了唐帝的欢心。唐玄宗豁达,以贤能如姚崇、宋璟、张嘉贞为相,诸相也宏博,有韬略。唐玄宗给宰相御赐很特别,以砚为赐品,史无先例。其砚珍奇、坚丽,呵气生云,为金星砚,即以金星石为材质,磨墨无声,发墨如油,名龙鳞月砚,是歙砚之上品。因砚,李隆基与宰相之间有了笔墨的往来。文房四宝也便成了巍巍唐廷顶层的办公用品。唐玄宗择其为赐品,另有深意:金星砚含硫磺,磨墨笔书后,不发霉,蛀虫也不敢侵近,丞相上疏,便可存档。
帝之好砚,乃国之好砚,也是砚的宠幸。唐季,多战乱,而歙砚细密,却坚润,与广东端砚、甘肃洮砚、河南澄泥砚齐名。柳公权,历仕唐宪宗至唐懿宗七朝,累官太子少师,为唐季著名书法家,阅砚无数,著《论砚》,权威发布中国四大名砚,歙砚入列。
石为砚之原料。歙石,泥质粘板岩,地质年代距今年10亿年。歙石质优,纹理清,涩滑有致,一身集有八德,即坚、细、美、柔、健、润、腻、洁,极为罕见。据此制作的歙砚,自然是吹气盈珠,与手相亲如绸缎,与墨相研若有锋,以物击砚,砚会发出玉德金声。寒冬之季,歙砚如果贮有墨汁,因歙砚有体温,暖了墨汁,仍然可醮笔、益毫。至盛夏,储了水,歙砚可降温,水过一季也清澈,无异味。
相传,歙砚创制者名叶氏,是一个猎人,不是工匠。一天,叶氏捕兽,兽仓遑,逃至一石坑,叶氏跟过去,发现其石如玉,有灵气,弃兽而抱石归,试着以石制砚。石之形态、大小、纹理,与色彩,是天然的。何以天然石表达一种意境,达到庄子所云“于人合一”的状态,成了叶氏思考的重心。从构思、设计、造坯、雕刻、定型、打磨,叶氏用了二三月。于是,这一方歙砚便诞生了,叶氏也成了制砚名匠。
之后,制砚者众,审美情趣开始多元,砚的品相、外形也相异了,居多者为方砚、长方砚、圆砚,也有椭圆砚,源于对自然的敬畏、向往,与植物、动物相形的鱼砚、龟砚、竹节砚、瓜形砚,也亮相了,甚至还有船体砚。另有一名砚,曰箕形砚,厚3.5厘米、青绿色,砚面边沿往上翘,砚背设两足,置几案,有高低之态,坡度和缓,低处宽,高处窄,富有趣味。公元840年,唐文宗由软禁抑郁而死。在位时去奢、儒雅,驾崩后长眠于墓穴,便与这方箕形砚为伴。1976年出土后,这方箕形砚不再为帝有,而为国有,静卧于安徽博物馆了。
唐中后期,砚匠大多攻坚一个课题,即下墨与发墨的矛盾,下墨即研磨,墨于水中的快慢;发墨,水分子与墨之碳分子相融的粗细,往往,发墨细,下墨却慢;下墨快,发墨却粗。两者的平衡,在于石的分子结构。于是,砚匠对选石尤为关切、开放,与谨慎。这是一种文化自觉。眉纹砚、罗纹砚、鱼子砚、金晕砚便应运而生,至李儇帝时,已有100多个品种了。唐季,皇恩浩荡,润泽了歙砚的发展。砚有心,虽一勺深,或半勺深,却有江山之固。砚池,供研墨,能泛起波涛,却挡尘埃入侵。或许,这就是帝与相爱砚的政治之源。早在新石器时代,便有陶制研磨器,亦似砚之宗。长江中游有座古城,名云梦。从这里出土的文物可以推论,秦时,云梦便有了圆饼砚、板砚,为歙砚之雏形。秦时,佛音还在古印度独响,但秦砚却有禅音,研墨有声,也无声,便是。
植物、动物,与人物,是歙砚雕琢的主角,或为砚状,或为砚饰,经歙匠之手,便神态入微,有了生命。刻刀,制砚最要紧的工具。一把刻刀,能以半圆雕、浅浮雕、浮雕之法,注入雕刻对象之生命,是徽州工匠的神力。
公元907年,朱温废唐哀帝,建梁并称帝,是为梁太祖。朱温降唐、叛唐、篡唐,淫乱后梁,又霸占儿媳乱伦,哪有时间、精力玩砚,但,宫廷里有云女,也有众砚,他也学唐玄宗,以歙砚赐与宰相张文蔚、杨涉,其砚鳞石纹,形如月,名龙鳞月砚,也为歙产。至于梁太祖赐砚有何深意,不得而知。
南唐,历时39年,短命,文化却繁荣,这与烈祖、中主、后主三帝精意翰墨有关。三帝宠砚,尤好歙砚。文人雅士不以抱美为荣,多以有砚为时尚,制砚、玩砚、藏砚、赠砚、傍砚风行一时,尤以风字砚称霸。风字砚,似箕形砚,却无足,砚心平坦,砚腰瘦,为歙砚之一种。南唐后主李煜好墨,也好砚,拜奚廷珪墨务官时,又拜李少微砚务官。李少微以制砚、献砚闻名,而制砚之衷是献砚,李砚最著者当推龙尾砚。龙尾砚不是他的首创,是歙砚的另一种叫法,采以龙尾山石,故得其名。李氏龙尾砚壁薄,一身银箔,却暗藏金晕,高3厘米、首宽10厘米、尾宽11.4厘米,为罗纹石,摇动了一代帝王李煜的心。李少微本为汪氏血统,南唐后主李煜赐以国姓,他便更姓为李,与奚廷珪待遇相等。
砚山,由天然灵璧石雕凿,一拳之大小,为李少微专给李煜制作的名品,砚面玲珑,却有三十六峰相拔、竞奇,中凿砚池,极逗南唐后主之爱。李少微穿九品之服,掌砚务官之职,一则广罗歙砚,以为贡品;一则以搜集歙石,运入金陵造砚。这样一来,歙石、歙砚遇上了好运,一夜之间紧俏了。但另一方面,李煜之好却让歙石过度开采,歙砚也大多集于宫廷,与南唐国土悄然丧失相似,歙石也在消失。问题是,金陵歌舞升平,怎么也掩饰不了南唐的国衰。
李煜还有一绝砚,色青绿,墨入砚心,便润如秋月,月下,蹲了一只小青蚌,卵圆形,壳内却有珍珠光泽,至夜,砚心便有蚌鸣,很轻,却会鸣365夜。夜下,李煜以笔醮砚中之墨,作词,与画。南唐末,战乱遍野。及江南国破,青蚌砚随李煜俘往北宋之都汴京,至此,歙砚石坑由水淹没,或毁于战火。砚山更惨,李煜被俘之际,遗失民间,辗转多年,却无恙,至宋代,由赵佶帝收于宫中。
宋廷也嗜砚,派校理钱芝任职歙县。校理,官名,设于唐,宋因之,于集贤殿执掌校勘、整理宫廷藏书,任者博学、形正。宋廷易用钱芝,意在重振歙砚。钱芝赶赴歙县,立即疏浚砚坑,取石制砚。宋仁宗恭俭、宽厚,也仁恕,虽发动了废后风波,但有仁宗盛治之誉。他也好砚,尤其关注歙砚。于是,歙砚制作又呈蓬勃之势,歙石玉质纯苍,歙砚精美绝伦、纹色绚丽,眉子纹、暗罗纹、犀角纹、细罗纹、鳅背纹之类的歙砚,储于砚肆,乃至宋室,貎神同合,迷了朝野。
苏东坡喜砚,也品砚,他有一方私砚,善凝墨,性滑坚,卵形,龙尾石,产于歙,名东坡砚。苏东坡词、赋豪放,也婉约,楷书不践古人,天真浩瀚,画也简劲、怪奇,以红梅、墨竹为卓。东坡一生少不了砚,拜官、遭贬、流放,都带着砚,同出入,更寒暑,融入了他的生命,一直到卒于常州。蔡襄,以行、草、真、隶闻名于北宋,其书法端庄,有晋唐之风轨,又淳淡,有自家意韵。蔡襄一生嗜砚,随身携砚,尤喜歙砚,视歙砚如命。歙砚还有一名品,曰冰纹砚,其砚纹理可鸣佛音,看砚面,可见山的连绵;看砚侧,却见绸的丝缕;看砚背,又见四字,隶书,曰,歙石绝品。而且,宋季歙砚还有理论成果,比如,《歙砚说》、《歙石辨》、《歙州砚谱》。
歙砚响宋,但泰而不骄,如孔子所说的君子。
讲究包装,也是歙匠制砚的追求。好砚,得有好居,比如,锦套、砚盒,这不是化妆,是养护,是一种待遇,甚至是一种文化。砚佳,居也佳,与虚荣无关,与伪饰也无关,与歙匠的人文情怀有关,砚是有脉搏的。
元朝,歙石在睡梦中,未被开采所惊醒。明初,少有歙砚名匠,唯有一巧匠,名叶瓖。叶瓖制砚之技,可谓炉火纯青,叶砚绝伦,却从不取歙石,都从前人遗留的残石、废料中择取,琢成异品,以绝技、环保之念垂范后匠。明中后期,歙砚再起高潮,白眉子砚、冰纹银光砚、蝉形三足砚、三足圆形金星砚等上品,名满天下。蛙晰栖穴砚极有生机,在厚4.4厘米的砚壁里,挖了一凹洼,即砚池,一只蛙便栖于凹洼;长21.2厘米、宽14.2厘米的砚壁上,任由两条小晰追逐,一砚一乡景,设计新颖。晚明,书画家董其昌工山水画,用墨隽朗、淡荡,笔致柔骨、疏旷,画面恬静,有禅意。董其昌有一方歙砚,形仿汉瓦,如他铭曰,润鸿藻,温而粟。据说,其传世之作《秋兴八景图》、《岩居图》便是用这方歙砚创作的。
清时,出了一个砚刻家,名高凤翰。雍正初年,清廷拜歙丞,高凤翰却心向诗画,无心为仕,而且,嗜砚、藏砚,也制砚。晚年,高凤翰因风痹病,废右手,他便以左手雕砚,追求天然风韵,线条酣畅,著《砚谱》,藏砚1000多方,比如,松皮砚、庙前青砚、原生物化石砚。
民国时期,出现了铅笔、钢笔、圆珠笔,似为远古刀、石硬书的回归,却冲淡了毛笔的运用。但,铅笔、钢笔、圆珠笔再方便,也远没有毛笔的潇洒、形态的丰富。目前,电脑惠及大众,无纸化沟通,跨地域视频,毛笔更是被遗忘,即便人有用,或藏,毛笔的神色也凄美,而砚就更惨淡了。一个民族可以没有圆珠笔,但,一定不能没有毛笔和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