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间套作
打我记事起,黄土地就扛着重重的任务和使命。
每当回到乡里的时候,我都会顺着小康楼后面的那条小路去走一走,走到路末,再回到起初,看着父亲躬身绘制的作品,感受着黄土地里的气息。小时候,父亲也是一样,每天晚饭过后,他都会步行到田间地头上去看一看,而那时候的我自然不会明白父亲为什么总爱到地埂子上去转一转。
记忆中,那时候家里的几亩地种的都是玉米套种胡麻,用家乡话说叫做“带田”,而用官方的语言来说就是间套作。间套作是指在同一块土地上同时种植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作物,能够充分利用有限资源,提升单位面积物质产出,同时还具有多重其他生态效益,是一种基于生物多样性的可持续农业发展范式。
对于那时候还是毛头小子的我来说,能够理解这么专业的名词解释可以说就是天方夜谭。倒是称为“带田”反而还觉得更好,或者会认为把蓝盈盈的胡麻套种在翠绿的玉米地里只是为了更为好看而已。
在农业还没有机械化的那个年代,因此,地上所有的活儿都得需要父亲纯手工打造。尤其对于玉米套种胡麻的这种间套作田地来说,就是弄上来个啥机械化的东西,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无法来施展它的“才华”。因此,有什么先进的想法也只能是暂时性的进行放弃,然后拿着镰刀,或是铁锹,不停的忙碌于其中,哪怕汗水湿透了背心,或者在裤腰带上涂鸦了白白的一圈,可父亲却浑然不知。
胡麻的生长期比玉米短的多,有时候等到胡麻变成了美味佳肴的时候,玉米都还在黄土地里静静的等着,或等到寒露,或等到霜降。别看小小的胡麻籽,它可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成熟的胡麻会褪去蓝盈盈的颜色,然后变成金黄色,这时候,如果你揪上几颗放在手心,然后轻轻地一撮,就会脱掉上面的那层金黄的薄皮,手心里剩下的比蚂蚁还小的黑籽儿自然就是胡麻的果实,毫无疑问,这是可以吃的。倘若你抓上一把放到口中,然后轻轻地嚼几下,胡麻的香味便会顺着舌根流下,然后在口中回荡,或许,这就是黄土地最纯正的气息。
队里有个榨油坊,父亲种植的胡麻自然也就不愁出路了。而这也就是胡麻最高尚的地方了,它将自己一生的结晶变成了香喷喷的食用油,就连残余废渣也被碾成了饲料,然后通过牛羊等家畜的粪便又悄无声息的回归到了土地中。
那时候种的玉米还不是像现在种的制种玉米一样,用父亲的话叫做“大苞米”。在胡麻退场的时候,大苞米就可能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危机感”。尽管油有油的价值,但苞米也有苞米的作用,等到玉米棒子垂下来的时候,长了一年的苞米秆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晒苞米是件快乐的事情。每天下午,从地里开着拖拉机满面春风的拉着掰下来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摇摇晃晃,但满心的喜悦早已经忘却了干了一天脏活的苦和累,等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抱着柴火才要去做饭,父亲则趁着天黑还要把一天的“战果”全部晒到房顶上,要不然腾不开车箱,第二天就没办法往家里拉运玉米了,活便会搁置。房顶上的我不停的摆放着扔上来的玉米,从天亮到天黑,有时候冷不丁在房顶踩上一个大窟窿,然后被父亲狠狠地骂上几句,但他还是会提醒房顶上的我注意安全。
等到玉米全部掰完的时候,土地也就真真正正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这个时候,它还会送寂寞的玉米杆一程,连着早已经销声匿迹了的胡麻的足迹,然后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一场冰水的浇灌,父亲说,这是一年之中最后一次浇水,叫扎冬水。我不明白什么叫扎冬水,直到后来才懂得扎冬水就是灌冬水,是为了能使土壤多蓄水分,起到冻消作用,使土层疏松,底墒充足,有利于早春播种和出苗。
后来,我见到了扎冬水的场面,冬水顺着土沟从水口淌进了地里,只见地埂上的水口处还不断冒着白气,地里面却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面,看上去锃光瓦亮的,方方正正、严严实实的将黄土地包裹了起来。淘气的孩子会在第二天一早跑到上面玩起滑冰和陀螺来。
等到冰面慢慢消融的时候,黄土地里间套作的纹路又会慢慢的清晰起来,就像父亲额头的皱纹一样,深一道,浅一道……
2.上粮
天还没亮,拖拉机就又“哒、哒、哒”的响了起来。
在农村来说,黑夜里干活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有月亮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候,但是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也很难“幸免”,只能打着手电筒奋战了。看着父亲开着拖拉机离开的身影,后面的黑烟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父亲又在早早的准备上粮的事儿了。
上粮不是跑到了粮食堆上,但有朋友就这样理解过,其实上粮就是交公粮,在八九十年代,每家每户在粮食收获之后都要按照标准到公社粮站进行交粮。至于父亲为什么要趁着天黑就开着拖拉机出去了,直到后来我跟着他去上粮的时候才明白了这件事。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父亲从炕上叫了起来。本来夏天的早上天亮的就很早,但父亲叫我起来的时候,窗外却还黑咕隆咚的。怎么这么早?天都快亮了,还早?无奈中,我只能快快起来后,去院子里洗了一把脸就去后院找父亲了。此时的他早已经将一袋一袋的小麦装在了拖拉机上,“哒、哒、哒”的响着正在着急的等着我。而不知何时起,父亲种的蓝盈盈的胡麻不见了,队里的间套作稀疏了,慢慢多起来的是绿油油的小麦,渐渐成形的是方方正正的黄土地,流淌着的是世世代代相传下来的最朴实的黄土地的气息。
拖拉机走的很慢,我骑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都能紧紧地跟上。那时候,家里离公社还有一定的距离,跟在拖拉机后面的我丝毫不敢有半点儿放松,哪怕是吃着一口一口的黑烟,直到天渐渐的亮了起来。等骑到公社的时候,我已经是满头大汗,但看着眼前的情形,着实让我后悔有些起来的太迟了。
牛拉车,三轮车,兰驼,手扶拖拉机……一辆接着一辆,从粮站里面排到了外面,然后又顺着马路两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在我们前面的是一辆拖拉机,也是满满的拉着一车用麻袋装好的小麦。纵观整个上粮的现场,那阵仗,别提有多红火了。
我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难免不会充满好奇。恨不得能够把拖拉机一下子给拿到粮站里的称跟前,但是面对眼前的情形,也只能乖乖的等着了。这啥时候才能到啊?应该快着呢,我看今年来排队的人并不多。听父亲说排队的人不多的时候,我有些震惊,就这情况还说人不多?那以前人多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子啊。以前我们上粮的时候,车队能排到桥头的那个路口,有时候甚至得等到第二天才能排到院子里面,父亲不慌不忙地说着,看样子他早已经习惯了,但是不习惯又能如何呢?
那天等到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挪到了粮站的院子里,也总算是看到希望了。
我从后面窜到了前面,终于看见了所谓上粮的场景。只见质检员手里拿着一个检验的空心铁棒,一头尖的像麦芒,中间被扁扁的削去了一半,另一头则是手柄,他往装满麦子的麻袋或者尼龙袋子里一插,铁棒里就会流出很多的麦子,然后在一个验证干湿度的仪器中进行测量,符合标准了,大家都欢欢喜喜,如果不符合标准,那就惨了,排了一天或者更长时间的人就算白来一趟了,到头来还得继续把粮食拉到家里进行重新晾晒。
“你看你拉上来的这是啥东西,袋子里面掺着这么多的麦余子,先去过筛子去!”麦余子其实就是还没有脱壳的麦子,也常常被称为杂粮,正当我认真看着长长的传送带运送着麦子的时候,突然有个质检员大声的这么说。听见嚷嚷声的我,回头也看见了那个掺着麦余子的车子,感觉真的像没有筛过的一样,难怪质检员会让他拉上去过筛子。
听父亲说,上粮的时候,被质检员责令过筛是最惨的事情,意味着要减去很多小麦的重量。因此,老实的庄稼人不得不到粮站已经准备好的筛子上进行重新过筛,而有些聪明的庄稼人就会绕上一圈后,又会走到另一个质检员跟前进行检验,不过有时候也会幸运的通过检验。在我看了许久之后,刚刚被质检员责令去过筛的那个人就属于聪明的人,而且还是个非常幸运的人。
父亲是再老实不过的人了,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因此,等轮上我们过称的时候,三下五除二就通过了,甚至被几个质检员当成现场的典范在粮站里进行宣传,号召大家要把上交的粮食弄得像父亲准备好的一样,到检验的时候一次性就过了,而父亲也自然是精神了很多,装上质检员撕给的票,然后开着拖拉机就高兴的离开了。
至于为什么要交公粮,后来父亲告诉我说,上粮就和缴纳农业税差不多,只是那时候人们手中没有钱,在交公粮的时候就扣除农业税。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生活的不断向好,交公粮变成了交现金,从那时候开始,人们也就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在公社粮站排队了。到二〇〇五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广大人民群众也就彻底离开了交公粮的日子。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麦黄时,上粮的场景就会不断的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但这种记忆最深的还不是我,而是父亲他们一辈,他们带着黄土地里的气息,将上粮绘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也将这种场景印在了农业发展历程的影像里,成为了一代人永远的记忆。
3.割麦子、种菜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播种的季节。
位于甘肃省西北部、河西走廊中段的金张掖,不得不说是丝绸路上的一颗明珠。在这个季节里,由于气候温差条件比较大,“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景象也就从书本上搬到了大地里。
随着社会的发展,原本的间套作已经被农耕文化逐渐淘汰了,胡麻和苞米的套种转变成了麦子与苞米的套种,之后又逐渐转换成了纯小麦种植。然而,单纯的种植却满足不了家里各项费用的开销,也满足不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因此,人们开始在黄土地里寻找更多的经济效益,而父亲就是最早的“创始人”。
瓜果飘香时,麦浪泛黄时,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的机械化作业,因此,割麦子也成了天大事儿。前一天晚上,父亲会早早在磨刀石上磨好两把镰刀,等到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他们就拿着准好的家伙事儿上地了。那时候,我还不会使用镰刀,就只能等到天亮了再到地上去,然后帮着父亲给麦子“打腰子”和“铺腰子”。
麦子被割下来之后,人们都会用“腰子”将其一捆一捆的扎好,为的就是方便将割掉的麦子拿回家。“打腰子”是父亲教会我的,就是取上一缕麦子后将带麦穗的一头磕齐,然后分成基本上相等的两份,有时候也会一半多一半少,但是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太粗了后期捆不住麦子,太细了捆麦子时一使劲又会断掉,因此,手笨的我在刚开始的时候是怎么也学不会,在经过了一早上的时间“磨难”后,才开始慢慢有了起色。而“铺腰子”就简单了,就是将自己打好的“腰子”一根接着一根,平平的铺在麦茬子上,铺的多了就如同一根绳子,每一根都在静静的等待着从父亲手里的割下来的麦子。
这个时候是要进行赶时间的,起早贪黑是免不了的,哪怕早上被露水打湿了裤脚,哪怕晚上在头上戴着头灯,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地里金黄的麦子割完拿回家。麦子割下来后不会随手捆起来,得让它们继续躺在“腰子”上,然后以天为被,地为床,静静的在太阳下沐浴上一到两天,以防发霉或者长毛。这时候的太阳也是很通情达理的,它会不遗余力的放射出自己的光芒,使得地床上麦子很快就没有了气息。
随后的夜晚,父亲便会领着我上地开始捆麦子。不得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认为父亲就是这块大地上当之无愧的状元。白天气温高,天气热,烫呼呼的麦子很难被“驯服”,冷不丁还会把手指头扎出血来,到了晚上,露水上来了,它就会变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样,摸到上面都会感到软绵绵的,而这个时候,恰好就是将它们“拿下”的时候。等到第二天早上从房子上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时,诺大的一块地里面也放满了捆好的麦子,一个挨着一个,像守城的士兵,正在胜利的号角声中,威风凛凛。
通宵过来的我已经困的撑不住了,早饭还没吃就睡着了。然而,等我睡上起来时候,父亲已经将昨晚捆好的麦子全部拉到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麦场上,像小房子一样精致的堆了起来。不用想,他们又忙活了一早上,压根就没有睡觉。
如果不是地头上沟里的水比较湍急,谁也不会这么着急。那时候浇水是按顺序轮着来的,三队完了就是我们,而他们又是第一个接上水的,所以是水在撵着人跑,倘若错过了机会,那后续种菜的计划也几乎就会被泡汤,除非村上领导出面再单独调上一次水过来。
等到黄土地被再一次被收拾好的时候,它又开始承载了新的任务和使命。
从割麦子到种蔬菜的这段日子里,常常被父亲调侃为“鬼日子”,也别说是调侃,从早上到晚上还真的是能忙到晕头转向。家里种的是莴笋,是第二茬的经济作物,可是它的种植却有着非常苛刻的条件。天气太热,种子会不发芽,沙盖的不够,就算芽出来了也会被晒死,因此,种的时候常常会选择在下午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或者阴雨天最好了。
地里早就被父亲耙好了土棱,一沟沟挨着一沟沟,间距不会超过九十公分,土棱上铺着黑色的地膜,土棱的双肩上错位掏上窟窿,莴笋籽就放到里面。父亲在前面像机械一样又快又准的放着莴笋籽,我在后面用洗脸盆端着沙,不停的往窟窿上盖着,但始终撵不上父亲的脚步。等到放完了莴笋籽,盖完了窟窿上的沙,沟里的水也就淌了进来,清澈的水里面映着月光的影子,明晃晃的照着灰头土脸的我们,我们就像打了胜仗一样,开心的有说有笑。地里上开始渐渐的像明镜一样,此时的父亲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莴笋的生长期是比较短的,差不多两个多月就能上市了。从仲秋到初冬,从果实累累到白雪皑皑,它都能顽强的生长。这是种地的父亲摸索出来的经验,春种小麦秋种菜,也让我们穷苦的日子慢慢的好了起来。后来,随着蔬菜种植的经济效益大于农作物的经济效益,父亲也开始一年四季的种植蔬菜了,身份也逐渐变成了菜农,而队里的各家各户也跟着父亲开始了蔬菜种植。
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父亲已经是村子里“有名”的蔬菜种植户了,但他却丝毫不在乎那些“名分”,仍旧把朴实的自己写在了忙碌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4.打场
打场,原本已经消失了的一个词,却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
麦场是从自家后门上的麦地里铲出来的,但是在铲平之前,还得用石磙子在上面碾上几次,用家乡话叫做“紧场”,父亲说只有碾上几遍,铲出来的场才会又硬又平,打场的时候,麦子才不会被压到土里面。
早饭过后,父亲就会拿着镰刀和扫帚来到铲好的麦场上铺场。铺场就是将一捆一捆的麦子取开后,然后在场上一茬压着一茬铺成一个圆环,外面只留出麦穗来,麦秆全部压到下面,但这是个技术活,不会弄的话还真就铺不好。但在铺场前,父亲总会拿着扫帚将满场全部清扫上一边,麦场干净的就像床一样,恨不得自己躺到上面睡上一阵呢。
准备工作结束后,父亲便弯着腰抱着麦子,一捆一捆的开始往场上铺了,我在前面拿着镰刀不停的剁着麦捆上的“腰子”。此时,旁边的邻居们也会过来帮着铺场,大家有说有笑,有的人猜这一场麦子能打上十袋,有的人说这麦子一看就饱的很,还有的人说到中午了过来场上吃西瓜呢,而父亲也是高兴地点着头,边铺麦子边答应着,但对于铺上的这些麦子能打出多少来,他却丝毫没有半点儿言语。
小晌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等到晌午饭吃完的时候,父亲就提上水壶出去了,而我也总是会在拖拉机“哒、哒、哒”的轰鸣声中被吵醒,来到麦场上的时候还有些神志不清,而父亲却开着拖拉机拉着石磙子不停在早上铺好麦子上面碾着,脖子里搭着的那条毛巾也早就已经湿漉漉的了。
麦场的西南角上有一颗李子树,这棵树成了这里唯一能够乘凉的地方。这个时候,树上的李子刚刚有点儿酸味了,就引来了那些淘气的小孩子。他们总会趁着大人们休息的时候,悄悄地跑上过来,然后爬到树上面,将身上仅有的几个口袋装的满满的,甚至在偷着溜开的时候,还要在怀里兜上几个呢。不得不说,那颗树上的李子实在是太诱人了,就连我也会忍不住从麦垛上面翻过去,然后揪上几个再翻过来。
还没等吃上一个呢,父亲的拖拉机就停了下来,此时便开始拉麦柴了。我戴着父亲的大草帽,拉着架子车,等待着大人们把金黄金黄的麦柴放到车子上面。防不住一叉麦柴搭到前面的时候,一股麦香的气味便会扑鼻而来,同时飘来的还有扎人的碎碎的麦秆皮,紧紧的贴到出了汗的脖子上,让人好不舒服。等到拉完了全部麦柴的时候,母亲早已经在树荫下切好了一个大西瓜,父亲狼吐虎咽的吃上几块后,就开着拖拉机拉着石磙子又开始碾第二轮了。
这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候了,周边的小孩子们也都睡醒出来了,麦场一角高高的麦柴堆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或是高高的城堡,或是快乐的滑梯,亦或是捉迷藏最好的地方,有时候一个淘气的孩子严严实实的把自己埋在麦柴里面,害得我们等到第二轮麦柴拉完的时候都找见他,最后还是他自己披着一身麦柴,像极了伪装的特种兵一样,一摇一晃的走了出来,乐的我们前仰后合的,问其原因,却是钻到麦柴里面的时候睡着了。
等到两轮打场结束后,就到了下午,但此时重要的活儿才真正开始——扬场。扬场最好是刮风的时候进行,有时候风太大了不好,麦子会被刮飞,风太小也不好,麦子和麦壳又分不开,但这已经是以前的做法了,当时早已经不用了。说话间,就看见父亲已经在拖拉机上面支好了四叶风扇,然后走到堆好的麦堆上抓上一把麦子高高的扔向天空,像狙击手测风向一样,目测着麦场上风刮的方向,最终将载着风扇的拖拉机停到了上风向。
木掀,袋子,扫帚……一切就绪后,扬场就开始了。父亲围着围巾,拿着木掀在风扇的对面将打下来的麦粒高高扬起,刹那间,黄澄澄、亮晶晶的麦子就落到了已经铺好的袋子上面。此时,无事可做的我便会找来父亲扬场时洒出来的大豆,然后悄悄地把它们放到拖拉机“咕嘟咕嘟”的水箱里煮上,等到扬场结束了,再用树枝把已经煮熟的大豆夹出来,尽管烫的扔到了地上,但还是捡起来剥着吃了。
风扇停下的时候,眼前是锥形状的一大堆麦子。父亲在盘算着数量,我也在嘀咕着。这时候,累了一下午的父亲,总算是露出来些许的微笑,还没等我走到麦堆跟前时,父亲就已经拿起袋子用手往里面刨麦子了。我三步并作两步,拿起袋子就刨了起来,看着眼前堆的像小山一样的麦子,收获的喜悦也顿时充满了整个麦场。
父亲说,以前打场是毛驴拉着磙子,能从早上忙到下午,扬场的时候全靠风,要是当天下午不刮风的话,还得堆起来放到第二天,运气好的话第二天就能解决了,要是继续没有风的话,那就算是倒霉了。渐渐地,家里面添置了拖拉机,后续也就有了风扇,所以当日的活儿当日就能搞定了,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干活的效率。
可现如今,完全颠覆以前的认知。镰刀割麦子不见了,毛驴拉磙子消失了,拖拉机打场不见了,等到风吹麦浪时,麦地里都是大型联合收割机,一边出的是麦子,一边出的是粮草,自家的几亩地不到几十分钟就全部解决完了,不仅省下了好多人力,也节约了粮食。要是放到父亲的麦场上,估计这些活儿最起码也得一周的时间才能完成。
那天下午,直到天黑我们才装完了麦子,十二袋麦子比铺场时大人们说的多出来了两袋,而这也完全超出了父亲的预想。现如今,每当看到麦浪滚滚时,黄土地的气息总会扑鼻而来,童年时跟着父亲割麦子、打场的情形也会不断浮现在脑海中,只是那时候的快乐和喜悦却成了几代人永恒的记忆。
5.黑夜里的光
你见过凌晨两点的光吗?在腊月的黑夜里。
你戴着头灯,我戴着头灯,他戴着头灯,大家都戴着头灯,然后将黑夜染的通明。
此时的大地上一片黑暗和寂静,呼上一口气,都会被寒冷的精灵冻的发白。如果没有灯的光亮,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马路两旁的黄土地基本都已经完成了一年的使命和任务,这时候也开始全副武装,静悄悄的躺在床上休息了起来。然而,万般空地一点绿,在它们的床中间却还藏着一块菜地,就像拼命干活的人们一样,在寒冷中为人们拼着命。
地里种的是莴笋,由于气候温差较大,白天也不是太热,所以白天沐浴着阳光的它们,到了晚上就会被盖上双层的塑料薄膜,以防冻坏。但令人费解的是,白天暖呼呼的,为什么人们不上地里干活,非得等到晚上或者零点后才开始干活。起初,父亲也不会说,只是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人就不见了,毋庸置疑,肯定是去干活了。到后来,才慢慢的明白,大伙儿为什么要在后半夜干活。
父亲说,种菜靠的是点子,就是机遇,点子好了,那一年的菜还能顺顺利利的卖掉,而且还能卖个讨人喜欢的价格,点子不好,也就是市场行情不好的时候,别说是卖了,就是送给别人都没人要,到头来还得花费人工来清理和腾空土地。
晚上睡觉前,父亲叮嘱着让我睡一会了去地上送茶,我也丝毫不敢怠慢,定好闹钟就抓紧睡下了。闹钟响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吃力的从热乎乎的炕上爬了出来,穿上衣服后却舍不得出门,但又不得不出去。而此时,却不知道他们在地里已经忙活了好长时间了。
路上黑黢黢的,我一手提着暖瓶和馍馍,一手用手电筒照亮着脚下的路。尽管是这样,自己还是绷紧了神经,就像冷的紧缩的身躯一样,突然身后要是有个啥动静,都会吓得小跑上几步,还会不时地朝后看去。走过一半路的时候,终于能够看见父亲他们在地里干活的灯光了,此时绷紧的神经也算是稍稍放松了下来,但还是冷的不行。
远远看上去,那几束灯光就是这黑夜里最闪亮的星星。只见那灯光一会儿朝上,将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会又朝下,将大地辟出了光亮。渐渐的,我听见了从地里传来的说笑声和干活声,我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害怕的心情也顿时消失了。
我走到地头的时候,正好父亲也出来了,他放下铲子,然后又招呼来了地里干活的人,其实他们都是熟知不过的邻居。寒冷的夜里,他们却热的满头大汗,馍馍一人只是吃了一个,显然半夜里吃不下去,而一暖瓶开水却是喝的干干净净,喝茶的时间就算是他们休息的时间,但是也不会超过十分钟,仿佛他们心中定好着闹钟一样,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齐刷刷的站起来,然后从埂子上跳进地里继续忙碌起来。
等到东方欲晓,天际泛起白光的时候,一地的莴笋算是被全部铲完捆住了。接下来就要装车了,等了一晚上的司机将大卡车调好头,大家就开始行动了。这时候,从地里到车跟前形成了一条流水线,车上两个人是固定往整齐里码的,车下两个人是往车里面扔莴笋的,就像扛着炸炮包一样,一捆一捆的扔进车厢里面,车旁边是水沟,上面放块板子当作桥,只能有一个人推着小推车通过,剩下人则在地里面不停地从另一头,像卷地毯一样将一晚上的劳动成果传送过来,然后拍拍身上的泥土,还给大地一片自由。
太阳出来了,被霜笼罩的大地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刚刚劳作完的那块地上也没有了绿色的身影,而寒霜终究抵挡不住阳光的照射,几分钟后,它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大地露出了自然本色,远远看去还悠然的冒着仙气,父亲说是土地在呼吸,直到后来在课本上才了解到,冬天的时候,地面温度相对于空气温度比较高,地面挥发的水蒸气遇冷后便凝结成雾,那时候我才明白,土地呼出的仙气就是它们挥发出来的水蒸气。
父亲的性子比较急,但也是十分遵守时间的人,每次上地他都是第一个,不论是自个儿个家的活,还是给别人家干活,无一例外。他总爱说,以前卖菜还得自己骑着三轮车到城里的市场里去卖,而且在前一天中午就得开始准备,晚上十二点左右就得骑上三轮车出发,但现在好点了,最起码不用半夜里骑着车子去了,而且还能够在地头上就把东西卖了,只不过还得半夜起来干活。
问其原因,父亲才说,其实大家都不想半夜起来干活,但是没办法,菜贩子们不同意早上铲菜,下午装车。因为都是几十吨的大车,而且装上之后要走几天几夜才能到达目的地,加之下午的时候天气还热,装到车里面又不透风,害怕捂得发霉或者腐烂,而晚上装的话,气温比较低,这样正好可以适应,也能够顺利抵达。但我不相信菜贩子们的“鬼话”,尽管听起来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我知道父亲还是想着自己骑上三轮车到城里的菜市场里去卖菜,因为那样可以多赚几个钱。但由于一次车祸的原因,加之岁月不饶人,他也不得不放弃了这样的想法。至于车祸,我不想进行过多的赘述,我觉得那一次被车撞飞的他,肯定用完了善良换来的运气。
回家的路上,听着他们有说有笑的估算着那一车莴笋的重量,我知道这一次市场行情肯定不错,而我更希望这样的行情能够一直的好下去。
一路上,望着他疲惫的身影,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正是像父亲一样的农民朋友正在用自己的勤劳和朴实,书写着今天中国农业翻天覆地的变化,传递着黄土地的气息,也正是他们化作黑夜里的光,照亮了像我一样无数个孩子们前行的路。
6.掰玉米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黄土地里全部种起了制种玉米。今年也不例外,地里种的全部都是制种玉米,但我却充满了疑惑。
每当国庆节前后,便是制种玉米成熟之时。这时候,也是村子里最为热闹的时候,大人们开着拖拉机奔走于地头和收购点之间,小孩子们则是玩的不亦乐乎,翠绿的玉米杆无意间就变黄了,黄得让人们没有一点儿防备,只能赶紧花钱雇上几个人,用最短的时间把耷拉在了整块地里的玉米棒子掰下来卖了。因此,国庆节也常常被村子里的人们调侃为劳动节。
父亲种的地本来就不多,只有八九亩,但为了能够多赚点儿钱,就又承包了一些土地,也在自家房子跟前。平时地里的农活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在干,有时在空暇时间他们还会外出打工,再给家里赚点补贴。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玉米丰收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候,父亲却突然生病住院了,这无疑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但母亲却坚定地说,让父亲好好住院,掰玉米的时候有她呢,但我知道,掰玉米是小事,可卖玉米才是难事。
无奈之下,只能我陪着父亲住进了医院。由于长年累月的劳作,父亲身体早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可他是个不愿服输的人,更是老实到了不惜一点力气,最终被迫无奈在心血管中放上了支架,而这一放,也切实让他失去了以往的劳动能力。出院的时候,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干重活,他只是点了点头。
哪个农民会不干活啊,不干活哪里来的收入啊,在病房的时候,他常和病友说。可是,事实胜于雄辩,出院之后的他却是大不如从前了,就连上下楼梯都还得在中间缓一缓才能完成。好在掰玉米前我们出院了,但在我印象中,父亲已经是第三次住院了。
一周后,队里通知要开始掰玉米,时间只有三天,也就是说三天之内,自家的所有玉米要全部掰完,卖完。
母亲说,她已经提前掰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了,剩下的雇上四个人,一天就弄完了。掰起来肯定不愁,但是怎么找个能开拖拉机的人,关键要装上卖去呢,我这情况又不能干活,父亲一下子就点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这一问,问的母亲也没有了办法。我本来想请假,但是被他们拒绝了,说之前住院就请假,再请假不合适,我也只能先迁就了。
那天下午回单位后,我还是找领导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进行了汇报,领导很支持,也很照顾。请好假后,我没有告诉父亲,害怕遭到他们再次拒绝。
原本队里通知的是第三天开始,可突然却提前到了第二天中午开始。他们没有给我说,要是不我在微信上看到别人发的内容,还真就错过了。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我就径直回乡里了,推开门后,父亲正在吃饭,吃饭的还有队里的一个叔叔,我知道肯定是父亲找来帮忙开拖拉机卖玉米的。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我,感到很是吃惊,问我咋回来了,我说请假了,他也就再没说啥,那天中午吃完饭就上地了。
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着大地,甚至能够让人感觉到所有的玉米秆都正在一点一点的死去。
玉米秆能比我高出一大截儿,等到走进地里的时候,瞬间就被金灿灿的海洋给湮没了。已经许久没有干过农活了,多少还是有些陌生,看着母亲提着袋子在前面走着,手底下不停地剥着玉米皮,然后机械式的往袋子里扔着玉米,而在后面的我却被越掉越远,最后只能无奈的被沙沙作响的金色海浪给悄悄地埋没了。
几趟下来之后,我完全没有了脾气,心想要是用机械掰可就轻松多了。父亲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现在种的是制种玉米,不比以前的大苞米,要是用机械收割的话,玉米籽可能会被损坏,这样的话来年就不能发芽,所以还是人工收割下来的比较安全,几乎没有损坏的。再说张掖是典型的绿洲灌溉农业区,地形地貌类型独特,光照充足,灌溉便利,农作物种质资源丰富,农业产业化水平和农民科技素质相对较高,具有发展现代农作物种业得天独厚的基础和条件,所以制种玉米有先天的优势。
又掰了几沟之后,我便再没有去,也是放弃了,一来是真的跟不上,反而把手还划破了,最重要的还是得去卖,本来就没有开拖拉机的人。说实话,我对机械一类的东西还是比较感兴趣的,就拿家里的拖拉机来说吧,也是一学就会,而这一次也恰好就用上了。
起初,父亲骑着电摩还跟着我去收购点上,估计也是担心我这个“新手”吧,但在跟了一次之后,我没有让他再来,关键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情况。现在卖玉米可是比原来方便多了,以前的时候,玉米掰下来首先得扔到房顶上晒,等质检员验收合格了才能装上去卖,这一次我开着拖拉机过去,以为要等上好长时间,结果去就上了称,而且过称之后就能直接倒入旁边的收购车里面,只要你的速度够快,只要你的质量没问题,这个地方简直就是直来直往。父亲说这种收购方式都已经好几年了,而我却哑口无言……
后来,我才终于明白,玉米制种产业已成为张掖地区产业化程度最高、联系农户最广、占农民收入比重最大、农业效益最为显著的支柱产业,种子产业发展走在了全国前列,并取得了显著成效,为促进全国玉米制种产业良性发展,提升我国种子国际竞争力,保障国家粮食安全做出了突出贡献。不得不说,掰玉米的热闹场景已然成为这里独具特色的风景,不仅见证着农业农村发展的巨大变化,也为制种产业描绘了金色的一笔。
那天下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家里种的几亩玉米竟然全部掰完卖完了。父亲紧锁的眉头算了舒展了开来,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7.犁地
记忆里的犁地总是伴随着黄土地的气息,而这种气息也总会直逼胸腔。
如今,每当见到一些大型机械将其才华施展于广阔的大地上时,父亲在地里扶着犁铧犁地的情形便会一下子涌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扛着犁铧,犁铧的正面和背面光滑的坐不住一粒土,两头牛走在前面,一头是黄白花,一头是黑白花。牛是灵性动物,通人性,顺着路走到地头上的时候,自然就拐了进去,然后会回过头来看着扛着犁的父亲,“哞、哞、哞”的叫上几声,像是在催促着父亲。
套上犁铧后,牛仿佛就知道要干什么。在原地调上个头之后,便紧靠着埂子站下,等待着父亲的吆喝声。向来操心的父亲在这一次好像忘了什么东西没有拿,只是跳过水沟,在沟对面的白杨树上砍下了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条儿,撸掉上面的树叶,便成了使牛的鞭子。
父亲举着鞭子,轻轻在犁铧的拉杆上敲了一下,套上的两头牛便自觉进入犁沟。父亲两只手紧紧地扶着犁铧,手中还攥着准备好的鞭子,在地里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短短的几十米便是一个周期。几个来回下来,父亲便已满头大汗,我调侃说,牛拉着犁铧都没有出汗,你怎么还出汗了?父亲也无奈的说,犁铧不能压的太重,太重的话,牛走不动,就算牛拉动了,估计也会把犁铧掰断。其实我知道,对于犁铧他更担心的是牛。
等到犁铧犁开一沟后,就会出现一个棱,像是用毛笔描上的线一样。走在棱上的牛,刚开始还沿着线走,渐渐地就出现了偏差,或是黄白花偏离了轨道,亦或是黑白花拉偏了它。而在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及时进行纠正,他用手里的鞭子狠狠地在犁铧边上敲打上一下,然后狠狠的喊上一句:“踩犁!”或许,这是他和牛的语言,就两个字,两头牛就又乖乖的走在了棱上。可是,我却从来没见父亲会把鞭子落到哪一头牛的身上。
其实,我们也和那两头老牛一样,尽管没人驱使,但在奋斗的道路上,由于社会环境的复杂性,加之外界的一些诱惑因素,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难免也会出现错误,进而偏离了原来正确的轨道或者是初心,最终误入歧途。然而,这时候我们都需要有像父亲一样的指路人来及时喊醒自己,恨不得让那顿鞭子落在自己的身上,因为这一鞭完全值得。
父亲与牛,晃荡晃荡的走在犁沟里,犁沟一深一浅,犁铧劈开了牛蹄印,身后只留下了父亲踏实的脚印。折回来返的犁痕,像极了那个沧桑的岁月,一道道犁沟即将迎来它崭新的使命和任务,亦或是诉说着过往的心酸。
太阳出来时,犁了两大块地的父亲终于休息了下来。牛儿在地埂子旁边悠闲的啃着草,父亲则坐在地埂上吃着母亲装在塑料袋里的馍馍,哪怕掉下去一小块,他也会迅速的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两下,然后放到嘴上吹干净后便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叽叽喳喳的麻雀从牛身上飞过,或高或低,或近或远,生怕牛儿吃了它们埋在土里的黄豆,只是可怜了休整了一年的老牛了,它们可真是畜牲的命,驾着牛鞅,埋头前行,人不累,它们便不得歇气。
父亲经历过挨饿的年代,他总是对我说要珍惜粮食,不能浪费粮食。那个年代,有时候能够有一把炒熟的黄豆,都能当成是一顿饭,上学时用的铅笔哪怕捉不住了也还得用,有时候打扫卫生拾上一截长点儿的铅笔,都能高兴上一个礼拜。看着牛不吃草,他总会指着指头骂上几句,这死不掉的,让吃草的时候不吃,不让吃的时候硬抢着吃。说罢,便会拿起手中的鞭子,然后扶着犁铧跟着牛走进犁沟。
丝毫没有脾气的牛回过头来望上一眼后,便又开始了拉犁,还是那样一晃一晃,没有半点儿烦躁。晌午时分,牛完成了一早上的任务,终于卸下了肩头的牛鞅子,汗珠子从牛毛中渗了出来,在阳光下不停的冒着白气,然后一晃一晃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并没有跟上牛去,而是拿着铁锨在地块的四角不停的翻着土,他相信牛,牛也相信自己。
如今,又到了犁地的时候,那头黄白花和黑白花不见了,那个犁铧也躺在后院生锈了。地里面行走都是高大又时尚的拖拉机,原来“二牛抬杆”的一个犁铧头变成了三个、五个,甚至是十个头,满面春风的人们迎合着“哒、哒、哒”的拖拉机,父亲拿着铁锨不停在地头翻着死角的土,还没等翻完呢,拖拉机就有从那头跑到来了这头,无奈之下,父亲便扔下铁锨坐在地埂上,静静地看着来回折返的拖拉机,实在无聊的时候,便拿着火柴点着了水沟里已经美丽过了的黄草,他的解释是来年浇水的时候,沟里就没有什么阻力了,浇水会快些。
没有了牛拉犁铧的场景,好像也就少了几分干农活的气息。从几个犁头下犁出来的土块仿佛也比较倔强,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只有用榔头敲上几下,它才会失去以往的神气。
转眼间,一块地就被拖拉机“吃完了”,笔直的棱线不得不让人拍手叫好,要是在以前,父亲扶着犁铧,老牛踏着犁沟,估计也得半个晌午的时间吧。如今,父亲手中的那根鞭子还一直挂在后院的土墙上,尽管还有短短的一截,但它却永远成了父亲记忆中的一件宝贝,只要“铛铛铛”敲上几下,便会马上纠正了发生的错误。
夕阳下,那张皱得像久旱的老树皮的脸,早已经和眼前犁过来的黄土融为一体。我知道这种浑然天成的农事情愫,终究挥之不去,似乎一直还在犁地,在大地上,在岁月里。
8浇水、土沟、水渠
土沟里,黑乎乎的水头顶着柴草,裹着石头,艰难的移动着。
这是从祁连山上淌下来的雪水,原本洁白的身躯,干净的脸盘,却在蜿蜒盘旋的沟里被淘气的鹅卵石撞得没有了模样。
父亲是这一轮队里调上跟水的人。我不明白什么叫跟水,父亲跟我说,跟水就是别的队里浇水将要结束时候,跟水的人要去总开水闸上把水引过来,然后还得跟着水头送到自己队里的地头上,听起来挺简单,其实做起来很不容易。白天还行,要是到了晚上,哪怕刮风下雨,跟水的人都得把水跟上来送到地头。
跟水不能只是简单的把水送到田间地头,还要保证一路上的安全,这里的安全包括人生安全和财产安全。瞧!父亲正拿着耙子在水头前面跑着。一个冬天过来,沟里积攒了太多的柴草和杂物,整个水沟都被那些东西给吞噬了,后面的水面逐渐被其拦了起来,最后溢到了旁边的土路上。他三步并作两步,提前截到了分水闸的前面,但一个人的力气实在有限,最终还是在大家的帮助下,才将那些柴草全部捞了出来。
至于土沟,也就是土渠,对于父亲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土沟也伴随着父亲走过了一辈子,哪个地方有个弯道,哪个地方留着浇水的水口,哪个地方窄,哪个地方宽,他都烂熟于心。
等到水安全送到后,他便急着拿着铁锨挖开了自己地埂上的水口。说实话,地里的菜苗还真有点儿支撑不住了呢,兴高采烈地被人们栽到地里,却只能垂头丧气的等着,有的菜苗口渴难耐,只能躺平了。等到水淌进地里的时候,瞬间都能够感受到菜苗精神了起来,大地吸吮着久违的甘露,偶尔打上一个饱嗝,然后长长的叹上一口气,仿佛让菜苗都能支棱起来。
父亲扛着铁锨,脚上的布鞋已经沾满了泥土,走在地埂子上,不停的观察着地里的水量,等到水面渐渐的淹没了菜苗,大地就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镜子,阳光从镜子中反射过来,照的父亲又一脚从埂子上滑进了泥水中。这时候,他索性脱掉了湿透的布鞋,放下铁锨,把裤子撸到了小腿已以上,然后光着腿走到了地头。
等到几个钟头过去,沟里的水澄清了,偶尔会看到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在闸口前面的水里面嬉戏,但他们会被光着脚的父亲说上几句,然后将他们赶回家。晚上的时候,队里的喇叭响了,通知水快要结束了,要让跟水的人去指水,指水就是要把队里将要结束的水安全交到下一个引水的队里,父亲当然明白,而我却有些不懂。只见他饭都还没吃完呢,扔下饭碗,便扛着铁锨就出去了,先给我放下吧,回来了再吃,不时在后院又会传来他的声音。
父亲是个细心的人,干什么事非要做到最好才行。哪怕是谁家地埂上的水口漏水了,他都会铲上几锨土过来,然后把漏水的地方糊得严严实实,每当有人问他原因的时候,他总会“哦”上一声,然后会心一笑,让原本红扑扑的脸庞显得更红了。
上初中时,父亲是队里的队长,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村里开始组织人们新修水渠。我跟着父亲去过水渠修建的现场,那时候天气又干又热,干的让人的皮肤都要开裂了,热的让树叶都显得奄奄一息,只见新修建的水渠又宽又大,宽的让人没办法横跨过去,大的可以将车辆填埋了。我站在旁边大树的树荫下面,偶尔会有装满大石头的兰驼和装满砂子的手扶拖拉机从我面前急速的驶过,随后就会看见后面赶着驴拉车的老汉被扬起的尘土湮没的找不见人影,等看见他的时候,他却露出洁白的牙齿使劲的在驱赶着他的那头倔强的毛驴,打我面前走过的时候还不时向我挤眉弄眼,逗得我哈哈大笑。
后来,在全村人的共同努力下,新修的浆砌石水渠终于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再往后才得知,父辈们修的那条渠是全村人公用的最大的渠道,叫干渠,它承载了全村人的希望。渐渐地,队里面农民自己家地头上的小毛渠也修好了,就连门前面原本干涸的大树也有了自己的“吸管”,望着一条条水泥灰色的“U”型渠道,父亲的脸上终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从那时起,每次放假回家都总能感受到一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在围绕着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技术不断成熟,管灌、滴管、喷灌等各类灌溉方式不断呈现在人们的眼前,农田灌溉的水可以通过管道从地下输送到地里面,人们不会再去渠首提闸,也不会再到地埂边堆土坝了;给农作物施肥不用再钻进地里去,人们只需要将肥料放到施肥罐融化即可,之后便会由滴管的滴头一滴一滴的浇灌给农作物,既节省了物力和人力,又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对于需水量频繁的绿色植物,喷灌便成了它们最好的嫁衣,沐浴着暖和阳光,享受着五彩的水花,人们看着都感觉不亦说乎。
几十年过去了,黄土地依旧是黄土地,只是人们浇水的方式改变了,土沟变成了水渠,水渠变成了滴灌等,顶着柴草而又裹着石头的黑乎乎的水头似乎已然成为了一种流年的记忆,对于土沟,留给人们的是一种乡愁,而浇水也变成了乡愁的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