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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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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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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

1.印记

后门口长着两颗枯死的白杨树,像奶奶蹒跚的身影一直陪伴着老房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二年,那天是农历正月初七,年味儿还在继续,而奶奶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村里的人说也算是过了个年。的确,这一走就再无新年,也彻底结束了她自己辛劳的一生。

那两颗白杨树是奶奶亲手栽上的,从年轮来说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上许多。奶奶常说她自己没文化,没识下几个字,要我好好学习,不能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但是在一些重要事情的记忆上,她却比我厉害的多,比如她记得我的生日是在炎热的暑假里等等。而对于一些比较特殊的,或者时间久了会忘记的日子,她会用钉子之类的东西,用她的语言记录在那两颗白杨树的树干上,久而久之,那两颗树上也是长满了一个疙瘩又一个疙瘩。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时间一晃就走过了近乎十年。老房子还是那座老房子,只是老房子里没有了以往的热闹,那两棵树也没有了以往的枝繁叶茂,远远看上去,有的只是老房子里的些许清静,有的只是那两棵树的沧桑和厚重。

端午时节,我和妻子领着孩子回到了乡里。在城里,孩子没有见过鸡鸭牛羊,听到我要到老房子上去,她先急的跳了起来,非要和我一起从楼房上下去看看。至于我为什么要去老房子上,孩子问过我,我也只是应付的回答了她,我知道,等她长大了便会明白的。

老房子就在楼房的旁边,毫不夸张的说,要是站在楼上的厨房里,打开窗户就能看见老房子后门后的那两棵树,甚至还能够听到羊儿吃草的声音。我领着孩子从小区出来到了老房子后面,一向比较内向的她一下子就被“咩咩”叫的羊羔给吸引住了,在我的鼓励下她小心翼翼的过去看着小羊羔,而我却静静的瞅着挂着锁子的大门和门口两边的白杨树。

“爸爸,你快来看!小羊羔在舔我的手!”直到孩子喊我的时候,我才缓过神来,走过去笑着说:“你不是不敢来吗?怎么还和小羊羔玩上了!”她也哈哈哈的笑个不停。我向前又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粗糙的大树,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奶奶还在的时候。

她推开了后门,左手拄着拐杖,右胳膊下夹着一筐草,边走边骂着羊圈里乱叫的羊:“一群吃不饱的,刚喂上才一会儿,又开始嚎的不行……”走到门外的羊圈跟前,她把拐杖靠在左边的那颗树上,又缓缓的放下草筐,然后慢慢的打开羊圈门钻了进去,害怕羊群把她挤到墙角,她便顺手捡起一根苞米秆左一扫右一扫赶开了羊群,把草添上后便又赶紧出来了,只是几个动作完成后已经累的她气喘吁吁了。

把筐放到右边的大树旁,坐在门槛上的她又开始看着吃着黄草的羊。那时候,后院里有鸡,有鹅,有牛,有羊……只要门一开,公鸡母鸡就会一窝蜂的涌出来,然后不停地在外面找吃的,这时候两只大白鹅也会扇着翅膀,挺着胸膛,大摇大摆的从院子里面走出来,弄得院子里乌烟瘴气的,害的坐在门槛上的奶奶只能又站起来撵跑到外面的公鸡和母鸡了。

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从小就跟奶奶有很深的感情。夏天的时候,奶奶总会拉着人力车到不远处的三角地上给牛和羊割苜蓿。那时候,我刚学会拿镰刀,但出于好奇,我还是从奶奶手中抢过了镰刀,由于苜蓿长得高,割起来还算是顺利。奶奶在旁边一边夸奖着我,一边拿袖子擦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突然,我“啊”了一声,吓得她赶紧向我走了过来。

看着我紧紧的攥着左手的食指,她不停地说:“我的娃呀……快来我看看!”紧攥的手刚一松开,食指上的血就流了下来。奶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面对眼前的小伤,尽管我已经紧张的湿透了后背,但她还是从容的从地上捏了一撮土,然后压到了我手指上割破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果然不再流血了。那天,还是她割好了苜蓿,拉着我回到了老房子上,然后坐在门后的大树下,帮我包扎好了伤口。

后来,那两颗大树下面多了一个马扎。由于病魔缠身,奶奶也渐渐开始削弱了,但她是个要强的人,哪怕能有一点儿精神,她都会按时去喂羊、喂牛、喂鸡……

“爸爸,你看我的手!”直到孩子抱住了我的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眼角湿润了。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的手指头上扎了个刺,我小心翼翼的给她拔了出来,但还是有一丝丝热血流了出来。眼看孩子要哭,我赶紧从地上捏了一撮土给按到了上面,“等会回到楼上就好了!”她半信半疑的看着我,然后拉着我往楼上走。

等我再回过头的时候,门口的马扎已经不见了,奶奶的身影也不见了,留下的只是那两颗静静守候的干枯了的白杨树,以及吃着草还在“咩咩”嚎叫的羊群……

2.门

在家乡,在老人们眼里,门是通向各个地方的第一关,预示着一切的开始。子曰:“谁能出不由户?”就是说谁能够走出屋子而不经过房门呢?这足以说明了门的重要性。

父亲常对我说门就是家里的风水,尤其是门口不能乱摆放东西,比如木头,土堆之类的。人们也说“前榆后槐”,也就是说要在前门上栽种榆树,后门上栽种槐树,这是一种居住的风俗,但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们家后门口为什么会是两个白杨树,尽管它是奶奶亲手种下的。

直到后来,在一次事故中,我才明白了为什么。

事情还要追溯到我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家里买来了第一辆拖拉机,美名曰兰驼。那时候的冬天是枯燥烦味的,但也充满了快乐。等到土地卸下了肩头的重任,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时候,人们就又开始为它育肥了,这里的育肥就是把牲畜粪土变成粪肥,然后撒到空荡荡的地里面,为的就是来年的庄稼能够茁壮成长。

对于这个新成员的到来,也是彻底解放了驴拉车的日子。或许忙碌了一辈子毛驴也不会想到会这样从束缚了一辈子的驴鞍子中被解脱出来,突然间的舒适和安逸让自己不知所措,直到几年后它被卖给了驴贩子们而失去了消息。

面对新入户的兰驼,大家都感到比较新奇,一开始的时候,父亲是不让我动的。或许他是担心我的安全,亦或许是担心我把崭新的兰驼弄坏了。然而,终究还是应验了墨菲定律:越担心什么,越会发生什么。但发生的不是我的安全,也不是崭新的兰驼,而是那两颗白杨树后的木头门。

在我的印象中,那扇门一直是木头门,流经岁月的沧桑,门里门外已然泛黄,门后的灰尘见证着一路走来的辉煌。后来,在父亲撒粪肥的时候,我试着开过一次兰驼,说来也怪,一向对于机械陌生的我,竟然一下子就上手了,开的稳重,开的顺利。因此,从那一刻起,每当在地里撒完粪肥后,父亲便会让我开着空的兰驼回来。

一天中午,我们依旧和往常一样,父亲坐在兰驼后面,我继续开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里掺杂着快乐和喜悦。

到家门口后,兰驼的“哒哒”声打破了许久的宁静,就连羊圈中吃草的羊儿也跟着“起哄”了,兰驼声,羊叫声……一时间后门口又热闹了起来。不知何时,父亲已经从兰驼上面跳了下来,他走到门口打算指挥着我开进去,但是被我的自信和倔强给拒绝了。

门槛也是木头做成的,尽管已经被碾压的如干枯的树皮一般,甚至两个边上都被岁月留下了抹平的痕迹,但它还是忠诚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我小心翼翼的朝着门口开了过去,前轱辘顺利的走下了木头门槛,接着兰驼的三分之一也跟着进来了,可是正当我内心有点沾沾自喜的时候,只听见“咔嚓”一声,吓得我一脚就踩住了刹车,兰驼也跟着熄火了。下来一看,木头门的一边已经折了,兰驼轱辘上面的挡泥瓦也被卷成了一团,原本热闹的场景一时间变得紧张了起来,我看了看碰断的门边,又看了看兰驼,却没有敢说一句话。

父亲跳上兰驼从后面走到了门里面,他也看了看被撞上的地方,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我站到旁边。只见他拿着摇把又启动了兰驼,那时候的兰驼还没有马达,没有电子启动功能,所以就害的他又费力同摇把摇了一次。此时的兰驼已经开不进来了,无奈的他只能把兰驼又倒了出去,这时候那扇被我撞折的门也随着掉了下来。

谁曾想看着挺结实的,怎么突然又会这么的脆弱?其实物体如此,生命亦是如此。那时候,奶奶离开人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傍晚的时候还看着电视,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静静地离开了。

没有了门是万万不行的,父亲也是耐着性子,又花了两天时间才把那扇断了的门重新安装好。只是门的门边被藏到了两颗白杨树的后面,远远望去,门就是树,树亦是门。

静静地坐在门口小马扎上,望着羊圈里吃草的羊儿,我仿佛又看到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夹着草筐的奶奶,她正在吃力地给羊添着青草,然后费力的推开了正在往里挤她的羊群,佝偻着后背,慢慢地朝外走来,我刚要起身扶她一下,她却微笑的看着我,越走越远……

滚落的泪珠惊醒了自己,手背上的泪痕仿佛在告诉我:两棵树,一生情。

3.羊伴儿

我懂事的时候,那两棵树下面还没有羊圈,只是后来羊越来越多了,奶奶才在白杨树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说起来是简易的,但也还花费了奶奶一个礼拜的时间,从一根铁丝到一根长木,从一颗钉子到一个木桩,奶奶没少花费心思。

每到春天,草色渐青,庄稼地里开始耕作,羊群没有了放牧的地方,便只能在大树底下的羊圈中圈养。嚼着冬天储存的黄草,饮着盆里仍飘着冰碴的清水,深情地望着路上下地回来的每一个人。它们知道,等待不一定有结果,但不等待一定没有结果,就像人的一生一样,只有奋斗了才会有结果,但如果选择了躺平,那肯定不会什么结果。

等到枝绿叶茂时,羊叫声会越来越大。此时,要是以为羊是因为饿而发出的叫声,那你就猜错了。美好的食物对于谁都会产生巨大的诱惑力,就像这棵白杨树散发出来的绿叶一般,早已经把吃黄草的羊馋好长时间了,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因为春天是播种的季节。

在过路人看来,奶奶坐到后门口的“清闲舒适”让他们羡慕不止,可令他们不知的是,她一辈子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尽管这样,她依旧还是忙完前面忙后面,有时候总是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甚至有时候得需要坐到小马扎上休息一会儿。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秘密:把风刮下来的树枝扔给羊吃后,羊圈里的羊不仅不乱叫了,而且喝水量也减少了。后来,索性让我爬到树上给羊砍了一些树枝,算是给羊解了馋,也算是给大树修剪了容貌。

夏季来临,气温不断高升,原本毛茸茸的羊羔,已经脱去了外面的“毛衫”,此时的两棵树如同一把大伞一样,茂密的树叶遮盖了整个门口,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为羊群午睡准备好的催眠曲,又如流水一般,哗啦啦的享受着午后的美好时光。倘若在两颗大树之间绑上一张吊床,那估计就再美不过了。

话说雷阵雨说来就来,还没等好好享受一番,黄豆大的雨点儿就噼里啪啦的打下来了,打醒了贪睡的羊羔,也打断了这美好的意境。只见羊群们紧紧地挤到了大树的拐角里,不停地张嘴叫着,不停地抬头望着,却丝毫看不出半点儿害怕的意思。

看着紧紧依偎的羊群,放学时我被欺负的样子又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下午放学后去打打乒乓球,我因技术好点而受到了同学们的挑战,一同学身上装着一支钢笔,在接球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水泥乒乓球桌而撞断了,他认为是我弄断的,在我接连几天拒赔的情况下,他找人把我挤到了拐角,那个情形与眼前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到后来有同学给奶奶说了情况,才把我“解救”出来。说实话,这大树就像是奶奶的影子,它为羊群和同羊群生活在大地上的生灵倾尽所有。

我终于明白羊羔们为什么不会害怕,为什么又会抬头望着,因为大树就是它们的依靠。

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多了的只是年轮,增加的只是皱纹。等到秋风瑟瑟,金黄的树叶开始飘飘洒洒,有的落到了房顶上,有的落到了地上,但大多数都飘进了羊圈里,或许是对羊的眷顾,亦或是对自己生命的邂逅,让羊羔带着自己的寄托,延续一个新的希望,希望枝繁叶茂,希望六畜兴旺,希望五谷丰登……

直到天空飘起了雪花,才牵走了它心头的最后一片希望。而羊羔是不会嫌弃的,倒是更希望那一片树叶能够早点儿下来,也不至于被雪花压垮。奶奶就是被最后一口痰压垮的,“那一晚,要是她把那口痰咳出来的话,估计也不会有事的。”后来父亲说。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很小就跟奶奶有一种深厚的感情,尽管有时候嘴上会恶狠狠的,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奶奶也习惯了我的性格。就像羊羔啃掉了树皮一样,尽管大树心疼的会流下泪水,但依旧还是在为它们遮风挡雨,陪伴着它们一代又一代。

如今,两棵树依旧站在原地,羊圈也还在,羊圈里的羊也在,唯独不在的是树下面的马扎和坐在马扎上看着羊吃草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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