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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松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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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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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

大年初一清晨,混和着浓烈硝烟的鞭炮声在这江南矿山小镇工人新村此起彼伏,不绝入耳,响彻云天,连绵回荡。还在睡觉的龚友被这鞭炮声吵醒了。昨晚深夜下了场大雪,他翻身从窗帘缝里看到一线亮光,认为天亮了,就一骨碌起床了。因昨晚看春节晚会看晚了没有睡好,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抬腕看了看表,才六点一刻。

龚友虽是北方人,但从小随父母来南方长大,已融入了这里的风土人情,知道大年初一应该早点起来开门放鞭接财接福。儿子今年没有回来过年,他只好自己起来开门接福。他叫醒了老伴,自己就洗漱去了。他知道大年初一开门放鞭之前是要洗手的。他洗漱完毕去里边儿子的卧室拿鞭炮。他住的是三室一厅,单位按矿领导的标准分的;客厅只有十多个平米,当矿领导的来客较多,显得狭小了,靠外头一间的卧室做了会客厅;中间一间是他和老伴的卧室;里头一间是他儿子的卧室,儿子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很少回家,平时就做了杂物间。

龚友拿着鞭炮打开门发现一个头围蓝色围巾的老妪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他正要定神辨清来人是谁,那人说话了:“龚主席,新年好,我给你拜年来了。”龚友恢复镇定,看清来人是韩思雨,身上还挂着寥寥雪花。

“你怎么这早就来了?”龚友有点惊讶。

“这过年,你家客人多我怕来晚了不方便。我刚到,见你门没开没惊动你。”

韩思雨是何贵生的老婆,家住离这工人新村五六里远的老工人村。大雪寒天天刚刚蒙蒙亮她来拜年,龚友显得有些感动。

这时放在韩思雨脚旁的包装带编的篮子里的两只芦花大母鸡扑腾了两下。龚友看到篮子里的两只鸡就明白了韩思雨的意思,神情陡然严肃了起来,说:“你这是干什么?”

“龚主席你是我的恩人,过年了我应该来给你拜年道声祝福。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这是我自家养的,没花钱。我本来没有送你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白天来怕别人误会,所以我来得早点。”韩思雨解释完就去拿篮子里的鸡递给龚友准备回家。

龚友自立了一条规矩:不让给他送礼的人进他家门。但他今天犹豫了一下,对韩思雨有点宽容,按住韩思雨的手,说:“大雪天又是大过年的,进屋喝杯茶驱驱寒吧。”

龚友将韩思雨迎进屋后,吩咐老伴泡了杯红糖茶。这里的风俗是逢年过节和喜庆之事作兴用红糖茶招待客人,以表吉祥喜庆。

鸡似乎也通人性,在龚友问过韩思雨她老伴病情怎么样,年过得是否好之后,它们也咕咕了几声,似乎是对龚友的关心表示感谢。

这咕咕声把龚友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鸡身上,心想这鸡怎么处理呢?收下吧又怎么吞得下喉呢?韩思雨家里穷得年货都没钱办,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和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伴,就凭自家养的几只鸡开荤,再说自己也从来没收过别人的礼物呀;不收吧,人家是礼轻情义重,一片真情。

正在龚友犯难的时候,韩思雨咂了一口茶后提起鸡往地下放起身就要走。

龚友急中生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到韩思雨的手里,说:“这过年我应该到你家里给你和何师傅回拜个年,可工会越过年越忙,我没时间,这是我看望何师傅的。你送的这两只鸡我就收下了。”

何贵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鄂东山区农村招进矿的,家里穷,又是一名井下采矿工,三十二岁才回老家娶了韩思雨。孩子出生晚,在企业实行内招、顶职那年头,年龄小没赶上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照顾井下矿山职工批准部分老职工的农村家属转为城镇自理户口,韩思雨和两个小孩的户口从农村转到矿里来了。何贵生因长期在井下工作,早年得了严重的风湿病,退休后越来越严重,现在走路困难,躺在床上。两个姑娘,大的去年才高中毕业,小的刚上高一。一家人靠何贵生每月五百多元的退休金生活,实在是捉襟见肘,成了矿上的特困户。五天前龚友到他家走访慰问过,见他家里几乎空徒四壁,年货都没钱办。龚友代表矿工会给了他五百元慰问金办年货,自己又贴了三百。想到这些龚友怎么吃得下去那两只鸡呢?他知道何贵生一家是真心感激他的,感激他年前为她刚高中毕业的大女儿在公司办的酒店里找了份临时工作,使他们家庭生活有了好转;不是那种为了让他办事才来有意巴结他的人。所以才收了下那两只母鸡。

大年初一整个上午龚友被两只芦花母鸡弄得心思重重的:一个工会主席为职工办了一点事,他们就如此真诚的感恩,这说明他们还没有把工会当成自己的家呀,工会与职工的关系还不够亲密。可矿上象何贵生这样的特困户还有七十多家呀。老吴家三个小孩一个也没有参加工作,老大还在上大二,老二上高中,老三上初中,三个小孩的学费一年就近万元,相当老吴一年的工资呀。尹翠芝她丈夫大前年工亡了,她一个人带三个小孩过日子,仅靠五百来元的遗属生活费生活,真是有点朝不保夕……龚友对矿上的特困户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矿行政从福利费中一年给工会只有七八万元困难救济金,还要用于走访慰问病人、救济临时困难职工,能用于救助特困户的只有三万多元。这几年正遇东南亚金融危机,企业三角债,企业效益不太好,资金困难,工会经费和代管费用难以按时到位,行政累计拖欠工会经费一百多万元,就这七八万元困难救济金也没有保障。近八十家特困户仅靠工会一家怎么能帮助他们脱困呢。他琢磨着要按照上级工会的要求发动全矿科级以上领导干部与他们结对扶贫。这些领导干部收入高可以适当接济特困户;他们社会关系广,说不定还可以帮特困户的家属子女联系个工作,让他们“造血”脱贫。

正月十五一过,第二天龚友就交待权益保障部长严鸣起草一个领导干部结对扶贫的方案。他打算将这个方案提交矿党政联席会讨论,以党政名义联合发文。他想,这种需要全矿近百个科级以上领导干部执行的文件以工会名义发是落实不下去的。

第三天龚友在矿党政联席会提出这个议题时,矿长尚荣靠在沙发上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其他领导见他没有开口也不敢开口,就连党委书记方圆口里也没有嘣出一个字来。尚荣在矿里真是有一种“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的威严。这样持续了四五分钟,会议沉寂得让龚友心里发慌,心想大家同意不同意应该有个结果吧。于是他用求援的目光望着党委书记方圆。

方圆意会到龚友的潜台词,既象自言自语又象是告诉龚友,抑或是在提醒尚荣,说:“看看尚矿长的意思。”方圆心里明白,自己没有资金支配权,没有尚荣点头说了也白说。

这时尚荣慢慢的直起身睁开眼,慢条斯理地说:“哎,龚主席呀,以往没搞什么结对,这帮人就隔三岔五的找我,什么家里谁病了没钱治呀,小孩上学没学费呀。要真是你这样给我安排结队扶贫特困户,这些穷鬼还不更是一有点破事就理直气壮的来找我吗,我还能搞生产吗?龚主席,我看就算了吧。”他的声调有点悠长。

龚友见尚矿长不同意就急忙曲意奉迎,说:“尚矿长,我看这样行不行,矿领导工作忙,除我外你们就不结对了。”

“龚主席呀,那科室长、车间主任就不忙了?他们不忙我们的工资从那儿来呀?我看呀还是你们工会闲些,就你们工会干部结对吧。”尚荣这么一说身子又重新歪到了沙发靠背上了。

龚友又朝方圆看了一眼,心想他是党委书记领导工会,又是自己高中的同学,他应该支持这个方案的。

“就这样吧,龚主席,按尚矿长的意见就由你们工会干部结对吧。”方圆大尚荣十几岁,还有几年就要退二线了,又是三年前从兄弟矿山调来的,根基不深,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去违背尚荣的意思的。但他考虑到他与龚友是同学,碍于情面作了个折衷,算是声援龚友。

结对扶贫方案按矿党政联席会的意见进行了修改,用工会文件下发。龚友签发文件后,心中涌起一股烦躁和焦虑:全矿包括矿工会机关才二十六名工会干部,要与七十八户特困职工家庭结对扶贫,每人得平均结对三户;工会干部一无权二无钱,对外业务关系又少,单靠他们结对扶贫能有什么效果呢?就是将他们的工资全部拿去扶贫,一对三也是杯水车薪呀。可是上级工会有要求呀,要对特困户开展结对扶贫。矿长不同意组织党政领导结对扶贫,如工会干部再不结对扶贫,这项工作不就落空了?工会是扶贫帮困第一责任人,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特困户生活过不去呀;过两天就是小孩开学的时间,不给他们解决一点实际困难,他们一定会来找工会,找矿长,找书记,还不是影响工作,影响矿里的稳定?于是他把笔重重的往办公上一甩,靠在老板椅上,拍了几下脑门,心想仅仅发个通知这个工作是很难在工会干部中落实下去的。于是他打电话把在二楼办公的严鸣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对如何落实工会干部结对扶贫的工作进行了交待,要求通知工会干部下午开个会议,将通知打印好在会上发,对工会干部进行动员。

这是工会系统新年第一次会议。矿里虽然年初六就开了收心会,新年没见过面的工会干部见面时还是道一声“新年好!”有的甚至抱拳打拱。

龚友坐在会议室的正面一端,面对着门,背后的墙上挂着红色塑料玻璃板镂刻的中国工会会徽和“心系职工,依法维权”八个大字。下午一缕金色的斜阳从窗户照射到红色的工会会徽和那八个大字上,再反射到龚友身上,使龚友的身躯熠熠生辉。

动员会分发结对扶贫通知后,龚友开始作动员讲话:“我们矿由于转自理粮户口的家庭子女多,生产经营严重亏损等原因,特困职工家庭多。我们工会是职工之家,扶贫帮困第一责任人,理应主动的将扶贫帮困这一任务承担起来,帮助特困户度过难关实现脱贫。矿党政领导干部工作忙,我们就不分散他们的精力,让他们集中精力抓生产经营。眼下正是学校开学小孩报名的时候,特困户小孩的家长一定都在为小孩的学费犯愁,我们不主动去帮助他们解决这一问题,他们也会上门找我们,甚至找矿长、书记,影响矿领导的工作,这样我们的工作就被动了。我们要主动地做好这个方面的工作,把他们的困难解决在我们工会,为矿党政领导抓生产谋大局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就是动员大家按通知的要求开展结对扶贫工作,每人结对三户,名单文件上写着。大家要按照送温暖、送真情、送信息、送服务、送技能的‘五送’要求,从下周一开始上门走访救助。工会每户给三百元,你们个人给每户资助一百元,临时缓解他们子女上学的困难。”

在座的工会干部听到要他们每人自己掏三百元,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东采车间工会主席陈敬文对旁边的西采车间工会主席悄悄私语:“这几乎要我们一个月的三分之一的工资呀。”

陈敬文的声音虽然很低,龚友还是听到了,就借题发挥进一步动员,“三百元钱对于大家来说只是少抽一个月烟的钱,可对于特困户来说,就是一个上初中小孩的一个学期的学费,希望大家把烟的档次降低一点,为特困户献一点爱心。要求大家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大家要充分利用七大姑八大姨同学好友一切社会关系为有就业能力的特困职工家属,提供就业信息,推介他们就业,为他们的家庭脱贫造血。我们平时经常听到职工说,工会是职工的家,主席是家长。职工有困难的时候,工会就应该像家一样给予他们温暖,工会主席就应该象家长一样给予他们关怀。希望各车间工会和各位主席切实落实好这个方案,做好这项工作。”

“这家长不好当呀!”一个工会干部窃窃私语。

龚友打算接过这个工会干部的话进一步动员。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轻轻的“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尺来宽的缝,随之探进一个女人的脑袋,引得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投过去。坐在靠门方向的机动车间工会主席方志刚轻声问:“你找谁?”

“找龚主席。”女人怯生生的答。

这个女人叫齐晓岚。她老公原是东采车间的采矿工,前些年不慎掉进溜井工亡了。她一个人带两个小孩过日子,非常艰难,是特困户,经常到工会哭哭啼啼的,矿工会机关的人都熟悉她。

龚友寻声望去见是齐晓岚,心中就知道她来的目的。说:“我们在开会,你等一下。”然后对坐在斜对面的严鸣说:“你先接待一下,带她到你办公室坐一下。”

龚友想着齐晓岚的事,将自己的发言简略了一些。

散会后,龚友径直到二楼严鸣办公室接待齐晓岚。

“有事吗?”龚友和蔼地问齐晓岚。其实他不问也是心知肚明的。

齐晓岚羞答答地说:“两个小孩要开学了,学费不够,我想请工会帮忙想点办法。”

“要多少学费?”

“大的上高中要1060,老二上初中要380,总共接近要1500元。

“还差多少?”龚友关切地问。

“家里只有500多元,还是生活费哩。”

“还差千来元呀。”龚友心算之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对齐晓岚说:“刚才我们正是在开解决特困职工子女学费的会议。我是你家的扶贫对子,下周一扶贫对子要对你们特困家庭走访救助的,工会每户要救助300元,结对工会干部再资助一百元,不就有了四百元,还差五六百元你自己想办法借借,先让小孩报上名再说。”龚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齐晓兰。

“龚主席,我要是有一点办法就不来找你了。这几年小孩上学的事亲戚都借烂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这么个家景,不是至亲谁借给我钱呀。工会这几年也照顾了我不少,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好意思找你张口呢?我无路可走了,你还是给我想想办法吧!”齐晓兰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龚友。

“你说的难处我也非常同情和理解,可工会除了给你一点救济也不能帮你多少忙,就是矿里有钱可那是公家的,花出去也得有个章法,不是想给你就能给你的。是吧?”

“能不能借点?”

“可你不是矿里的职工,按规定是不能借的。你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龚友显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齐晓兰见小孩的学费无法解决就哇哇的哭了,“这可让我怎么办呀,只好叫老大不读了。”她拧了一把鼻涕后说:“要是他的成绩不好不让他读我也就不伤心了,可他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前三名,不让他读怪可惜的,我于心不忍呀。我眼巴巴指望他将来有点出息,家里能过上好日子呢。我这没有用的娘误了她的前程呀。”齐晓兰边哭边双手拍打着大腿。

龚友面对齐晓兰的哭哭啼啼,感到茫然,一时不知所措;点燃一支烟沉默不语,一阵阵感到揪心,觉得自己这个工会主席当得不称职,连工亡职工的子女的学费都无能解决。

齐晓兰见龚友沉默不语,心想是不是龚主席动了恻隐之心,想试探这事还有没有解决的法儿,便用袖子揩了眼泪,又央求龚友:“龚主席,听说你给韩思雨的大姑娘找了份工作,你能不能帮忙给我找个地方打打工,这样我可以自己解决学费呀。”说着用期盼的眼光盯着龚友。

龚友听齐晓兰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便想起了在市里开酒店的同学汪宝剑,心想何不求求他把齐晓兰招去洗碗择菜打扫卫生呢,每月总得给个三四百元吧,她的学费不就解决了。

想到这儿他就放开紧锁的两道剑眉对齐晓兰说:“这样吧,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市里开酒店当老板,我与他说说试试,看能不能让你到他那儿打工,干点洗菜洗碗什么的。如行先请他预支两个月工资给你做小孩的学费。”

齐晓兰听了这话,扑通跪在龚友面前嗑头,“谢谢龚主席!谢谢龚主席!你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呀。”

龚友连忙扶起齐晓兰。“你先别谢,还不知能不能成呢。”

龚友送走齐晓兰后回到三楼自己的办公室,心情更加沉重起来。齐晓兰的事使她既烦恼又无奈。全矿七十八户特困职工家庭,仅靠工会干部能解决他们的困难吗?能使他们脱贫吗?但眼前小孩学费的事迫在眉睫了,解决不好会影响矿里的稳定。想到这儿他从文件柜中找出特困职工花名册,看有多少特困户的子女上学,仔细一数有六十五户103名小孩。他心想这两天不把救助金主动送到他们家中,过两天办公室就炸开锅了,他们就一定会上门求助。于是他打电话叫严鸣和会计马艳芳来办公室办救助金,通知每个结对的工会干部明天把钱领着送给特困职工家庭。

马艳芳说工会账户只有两万元钱了,就是全部取出来也不够;用完了工会就一分钱活动经费也没有了。

龚友一听无名火就窜上来了,责怪马艳芳:“你怎么不找财务科的范科长要他拨十万过来。

“我找过范科长,他说财务科没有钱。上星期四我还去找过他,我说再不拨钱就去找矿长。他说找矿长也没用,是真的没钱。我见矿里是真的没钱,工会账上还有两万元,就没向你汇报。”马艳芳觉得有点委屈,脸微微泛红。女人就是挨不得批评,受不得一点委屈。

龚友听说工会账户上只两万元了,心里凉了半截,点燃一支红金龙香烟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一言不发地抽起来,心想自己这个主席当的太窝囊了,用点钱跟乞丐似的要讨。按规定工会一年有七八十万元经费,可他当了三年主席没哪一年足额拨到位的。矿行政累计欠工会经费一百三十多万了。工会用钱总捉襟见肘。他想,自己每次要点经费象讨狗肉账似的,要看矿长有时甚至是财务科长的脸色,何况马艳芳找财务科长呢。如此想来他有点后悔责备马艳芳。他从沙发上重新坐了起来,把烟头放到烟灰缸里重重的摁熄了,对马艳芳说:“你下午先把两万元取出来再说吧,不够我再想办法。

龚友回到家,老伴已坐在客厅餐桌旁等他吃晚饭。他吃晚饭的时候,还在想着那一万元救济金缺口和齐晓兰的工作之事,心中闷闷不乐,吃了半碗饭喝了两勺汤就放下了碗筷。妻子郝秀英见状关切地问:“又遇到么烦恼事了?看你个怏相。”

“没么事。”龚友点燃一支烟,说:“你明天取一万元钱给我吧。”

“要那么多钱做么事?”郝秀英有点惊讶。

“有个朋友要借钱,过几天就还。”龚友不敢说是借给工会,怕她说他窝囊,把自家的钱垫给公家用。

龚友见妻子答应了,心情轻松了半截,就到卧室里给老同学汪宝剑打电话说齐晓兰打工的事。老同学满口应承下来。眼前的两件难事都解决了,龚友的心情这才完全轻松下来。

第二天上午龚友从老伴手里拿到那一万元现金交给马艳芳后,就到矿办公大楼向矿办公室秘书打招呼,他要下去走访特困户。秘书觉得天放晴不久,矿区有些土路还是泥巴糊涂的,说给他派车。龚友本打算答应要台车。他有三家结对扶贫户,不住在一处,三家距离有六七里路程,有的还是土路,前些时下的雪还没完全消融,到齐晓兰家要走过一段泥巴路。但他转念一想,在矿内走访特困户坐小车影响不好,再说骑自行车去还能省点汽油,为矿节约点成本;工会不是常常动员职工“双增双节”吗,自己也应该身体力行。所以他就放弃了要车的念头,谢绝了秘书的安排。

寒风飕飕。龚友骑着自行车,被风吹得鼻子发酸,双手刺疼。

齐晓兰住火车站后面的大临房。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矿时施工单位住的干打垒工棚,现在住的都是没有户口的家属,职工们谑称为“黑人村”。齐晓兰大前年丈夫工亡时矿里接她来处理后事后因家里没有依靠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抄近路到齐晓兰家要经火车站横跨六股铁路。龚友到了火车站便下来杠着自行车,横穿铁路,爬上月台,再骑上自行车穿过两条巷子到了齐晓兰家门口,把自行车放在她家门前的过道里,双手搓了搓,呵了几口热气后拧了一把清鼻涕,便敲门进了齐晓兰家。

齐晓兰见龚友来了象来了救星似的,热情地迎接。“哎呀,龚主席,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快坐。”她脸上的沟沟壑壑荡漾着笑容。其实齐晓兰年龄并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只是被贫困的生活磨砺得苍老而已。

龚友虽然来过齐晓兰家多次,对她的家境非常熟悉,但当齐晓兰端来一把椅子让他坐时,他没有坐下来,而是对两间房进行了巡视。两间房之间打通了一个门是相通的,也没有遮掩。里头一间是齐晓兰和姑娘的卧室。小姑娘正俯在床沿上做寒假作业,见龚友进去礼貌的打了个招呼:“龚伯伯好。”

龚友爱怜的抚摸了一下姑娘的头说:“你叫周惠吧。”然后捏了捏姑娘的臂膀关切的说:“没穿棉袄不冷吗?”

“习惯了,不冷。”

龚友听了鼻子有点发酸,心想怎么不冷呢,穷呀,没钱买棉袄呀。

龚友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身来到了隔壁房间。这间是厨房兼卧室。齐晓兰的儿子是老大,今年上高三了,平时住校,放寒假回来在厨房搭个临时铺。

齐晓兰给龚友倒了一碗白开水递给他,“龚主席,这正月还没过完,还是新年头的,你来我家应该做碗面请你过个早的,可我家里没什么可口的,你就喝口水吧。”

“人要好水也甜,一样。不用客气。”龚友接过碗喝了两口,扫描了一下房间把碗往切菜的案板上放,因为他一时不知所措将碗放在哪儿,唯一的一张小饭桌放了两个菜碗和齐晓兰儿子的书本。

齐晓兰赶忙去接龚友手中的碗。龚友趁机问:“你儿子呢?”

“到火车站检煤渣去了。”

龚友转过身掀起床上垫絮的一角,看到床是用废砖头垒成的,垫了一层硬纸盒和一层薄薄的破棉絮,轻轻的叹一口气。

龚友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对齐晓兰说,“这是一千元钱,三百元是工会救助的,一百元是我个人给的,另外六百元是我借给你的,先让小孩报上名再说。哦,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到市里打工的事我同学答应了,过两天我向矿里要台车送你去,顺便带你儿子去报名。”

齐晓兰听了十分激动,“龚主席呀,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你解了我的大难。”齐晓兰接过信封热泪盈眶,手微微发颤。“我这是没办法了才找您的。我那个死鬼工亡后,只有两个小孩有怃恤金,每月才五百二十元,房租水电煤气费一月就要一百多,两个小孩上学,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供得起呀,还是我到处检破烂卖点钱凑凑。这日子真是难挨呀。”

龚友宽慰道:“你去打工了日子就宽松了点。过几年老大大学毕业了就好了,慢慢来。我走了,还要走两家。”他刚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对齐晓兰说:“哦,有个事我忘了对你说。你到市里打工晚上下班比较晚,回来搭不上车,不回来家里小孩要人照顾,我把我这辆自行车给你,每天就骑自行车上下班,一面只有半个来小时路程,你会骑车吗?”龚友说着顺手指着停在走廊上的自行车。

齐晓兰显得难为情,说:“骑我倒是会骑,我骑你的车不太好。你上下班也要用车。”

“那没什么。我年龄大了想上下班步行锻炼下身体。去远点的地方矿里会安排车。我这车有年头了,放在家里也会烂。过两天我把车骑过来给你,就这样。”说着,龚友一偏腿就骑上车走了。

走访完特困户,龚友的心情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起来。从他看过的三家情况看,这几百元对他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不解决他们的家庭收入来源,过了三天他们又会为生活犯愁来找工会。要减轻扶贫的压力,就一定要变输血为造血,不然工会干部的工资全部捐出去也不能让他们脱贫。

经过几天的思考,龚友想出了两条对策。一是以矿党政的名义起草个文件出台几项扶贫优惠措施,减免特困户的房租水电费和小孩在矿子弟学校上学的学费。二是请市总工会出面联系市劳动局组织市里规模轻大的私营企业到矿里来举行用工见面洽谈会,为有就业能力的特困职工家庭子女家属就业牵线搭桥。

龚友吸取上次提请讨论扶贫结对方案的教训,这次叫严鸣拟好《扶贫帮困优惠措施》后,先送给方圆书记审阅,请他提交党政联席会讨论,这也许容易通过。书记毕竟与矿长平级,是政治核心嘛。

方书记听了龚友的简略汇报后说:“我看这行,扶贫帮困党政都有责任,这也体现了矿领导班子权为民所有、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这样吧,等我与尚矿长商量统一意见后再提交党政联席会讨论,免得象上次一样碰一鼻子灰。”

方圆一说到上次的事,真是提起葫芦根也动,让龚友想起了那次党政联席会讨论结对扶贫方案的尴尬局面。龚友笑着对方圆说:“你是党委书记,又是我同学,于公于私这次无论如何要支持我把这个方案通过。上次你如果坚持顶住尚矿长的反对意见,也许那个方案通过了。你是党委书记,资格比他老,你要坚持他也不好与你撕破脸反对。那个方案对矿大局是有好处的。”

方圆嘿嘿一笑,说“个碴子,你不知道我的苦衷,我也想坚持原则呀。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东方铁矿调到这儿的吗?我们都是在东方铁矿长大的,知道那儿比这里强多了,环境比这儿好,收入比这儿高,哪个党委书记愿意从那里调到这儿呢?”

龚友心想,东方铁矿一把手要么调到公司任副职,要么提到市里任职,很少平调到兄弟矿山任职的。看来老同学心里有难以言表隐情。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这里的隐情,只觉得他从东方铁矿调到这里有点被贬谪的意味。他歉意的说:“这里的隐情我真不知道。”

方圆显出忧悒的神情说:“我们是老同学,我才对你说实情。我在东方铁矿为了工作经常和矿长顶,总认为要发挥好政治核心作用,对一些不合规的事经常提反对意见。提多了,矿长不高兴,到公司告我状,说我不支持不配合他的工作。公司就将我调到这儿来了。来之前,公司牛副书记跟我谈话说,现在是矿长负责制,以生产经营为中心。到新的单位要吸取教训,支持矿长的工作,不然就要降级使用了。你说我这个年纪还顶什么呢?有必要那么认真吗?”

龚友理解了方圆的难处,显出无奈的神色对方圆说:“不为难你。我们尽心尽力尽责尽人事吧!”

龚友到市总工会向生活部部长吴礼典汇报了组织企业到矿里举行用工见面洽谈会的想法。吴部长对此大加赞赏,一连几个好,满口应承下来,说这是扶贫帮困的新路子,要在全市推广,并向省总工会汇报;用工见面洽谈会那天他要亲临会场,并邀请市里的记者采访报道。龚友被吴部长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恭谦地说:“那倒不必。我们矿山地理位置偏僻,信息闭塞,第三产业不发达,特困职工多,子女就业门路狭窄,我只想为他们就业做点实事,让他们脱贫。这也是逼出来的。”

龚友对自己的想法得到吴部长的支持感到非常兴奋。回来后立即叫严鸣对特困职工家庭家属子女的情况进行调查摸底,掌握他们的年龄、文化程度、健康状况、特长等情况,为组织他们参加用工见面洽谈会做准备。

正当龚友兴高采烈地准备用工见面洽谈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让他那颗泛热的心又凉了下来。

那天早上九点来钟,特困户家属余娇娥因儿子没钱报名上学到矿办公楼找矿长尚荣解决,想减免学费。余娇娥穿一件陈旧的兰色春装,一条灰色裤子,裤脚扁破得毛毛须须的掉着,脚穿一双平口布鞋,走到矿办公大楼一楼大厅,值勤经警一见就觉得是农村妇女给拦住了。“找谁?”经警语气生硬,表情肃煞。

“找矿长。”

“你是哪儿的?”

“我能是哪儿的,矿里的家属。”余娇娥见经警拦着她,心里不乐意,说话语气有点生硬,一边回答一边侧身上楼。

经警听说是家属,估计找矿长没好事,是来找麻烦的,对她说话的口气更生硬了。“矿长是你随便见的吗?回去。”说着就逮住往外拽。

“我有事找他。矿长有多大的官,我们老百姓还不能见他?”余娇娥边顶嘴边强行往二楼走。

一个四十多岁长期营养不良的妇女怎敌得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余娇娥被经警死死拽住无法去矿长办公室,想着没钱报名上学而默默流泪的儿子,心中恼羞成怒,正是兜着豆子没锅炒了,在拉扯之中就势倒在了地上,双脚乱弹,头往地板上撞,抢天呼地的大嚎起来:“我没法活了,你不让我找矿长,我也不想活了。”

余娇娥原本有癫痫病,怎禁得起这般怄气和冲撞呢,片刻就晕厥过去了,眼睛翻白,口吐白沫。

经警见状一时不知所措,吓得脸煞白。

听到哭闹声,办公室的人陆续出来围拢大厅象看戏法般看热闹,七嘴八舌,出谋献策,有的说快打电话叫保卫科来处理,有的说到二楼叫办公室主任来处理,有的说快打120送矿医院。

工会在生活区有独立的办公楼。龚友多数时间在工会办公楼办公。为了方便工作,他在矿总部办公楼也有一间办公室,有时也到这里办公。今天他从东采车间了解劳动竞赛情况后就顺道回矿办公楼办公室,正看到了这一幕,问明情况后当即给医院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余娇娥送到了医院。

这事凑巧被到宣传部联系工作的市晚报记者碰上,目睹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晚报以《特困户有难找矿长被拒,推搡中弱女子跌地致昏》为题报道了这一事件。

党委宣传部长宋知行见了报道,凭职业感立即拿着报纸急勿勿的分别找书记和矿长请示怎么处理。

方圆昨天听龚友汇报过此事,对宋知行的反映平淡。“让他们报道吧,记者总得找新闻点写点什么,见风就是雨是他们的职业病。余娇娥本来有癫痫病,情绪激动犯病能怪我们吗。”

尚荣接过报纸仔细品味了报道里的文字后,心如针锥一般发悸。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国有企业领导。国有企业是讲政治的。这个报道会在全市造成不良影响,对他的升迁、评劳模都有影响。自己虽是个矿长,处级干部,在矿里骄横没人敢说什么,可市领导捏自己如捏蚂蚁一般,有短处捏在他们手里,那不就一辈子在这山沟里呆着还能动吗?

尚荣大为光火,把桌子一拍,“这个龚友怎么搞的,一个特困户也安抚不好,搞的满城风雨的,还当什么主席?”话一出口觉得在一个科干面前贬低一个矿领导有点不妥,就点燃一支烟压压火,平静一下情绪。吸了几口后好象反应过来了,又掏出一支递给宋知行,语气平和下来对宋知行说:“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才能挽回影响?”

宋知行猛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有三个办法可以补救。一是您亲自给学校校长打个电话免去余娇娥儿子的学费让工会送她儿子去报名;二是对值班经警处置上访人员不当给予通报批评,扣除当月奖金,今天下午就由矿办公室下文;三是我们宣传部写一篇《马蹄山矿妥善处理对特困户上访处置不当事件,余娇娥儿子免费报名上学》的报道,我明天亲自送到报社,向主编打点一下,请他早点在晚报《回音壁》栏目登出。这样既肃清了对矿里的影响,又体现了矿里对特困户的关心。”

“行。你去打点,钱该怎么花就怎么花。这事摆平了,这个月奖你们五百元奖金。赶快去办吧。”

宋知行一走,尚荣立即打电话叫龚友到了他的办公室。尚荣没叫龚友坐,不阴不阳的问龚友:“龚主席呀,余娇娥的事见报了你知道吗?”

“知道了。我正准备请示你怎么处理这事的。”

“这是你的光荣呢还是我的光荣呀?”

“尚矿长您不是打我脸吗。是我们工会工作没做好给矿里抹黑了。”龚友听出尚荣的话柔中带刺,预料他会批评自己,所以没有诉说自己的难处和做的努力;回话时没有了底气,有些猥琐,回头看了身后的沙发也没敢坐下。龚友心想,尚荣毕竟比自己职务高,自己能否考核称职、这主席能当几天还不是掌握在他手里。龚友心里觉得委屈,他预料这类事件迟早会发生的。他提出了《扶贫帮困优惠措施》,方圆告诉他,尚荣不同意。尚荣说:“我也是贫困农户的子弟,从小学到大学谁给我减免了一分钱的学费,不也读过来了吗?”龚友知道,不是方圆与自己是同学是不会把尚荣这话说给自己听的。龚友在心里叫屈:要是尚荣采纳了这个措施,还会出今天这个事吗?

“你们矿工会养了六七个闲人怎么特困户都摆不平呢?你们工会不是搞了什么结对扶贫吗,怎么还让他来找我呢,噢?”

龚友见尚荣连发几个问号时脸上渗透出冷笑,心里有点发怵,于是怯懦地试探的解释:“前几天工会已安排人到她家走访送了四百元救助金,大概这钱解决不了她家的困难。我也不知道她会来找您。”其实龚友大尚荣十多岁,当矿领导比他早五年,他完全没必要在他面前称“您”的。但权大压死人呀。

“那你说这事怎么摆平?”尚荣找龚友来当然不是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而是想找他出出气。

“我看您是不是给工会再拨点钱,对确实过不去的特困户由工会再救助点。”龚友试探尚荣的口气,想借此机会再要点工会经费。

“你只知道要钱。我看这样吧,你们工会召集特困户开个会,向他们宣传矿里的形势,教育他们体谅矿里的困难,要自立自强,不能当漏斗户,不要一有困难就找矿里,要保持稳定。”

“尚矿长,没钱光说白话,他们能听吗?矿里差我们工会经费已一百三十多万了。”

“什么你们工会的,不都是我的钱吗?”这时尚荣拉长了肥胖的国字脸。

“这工会经费《工会法》可是有规定的呀。”

“只你们工会有法,动不动就拿《工会法》来压我。好吧,就这样,你走吧。这事我已安排好了。”

余娇娥事件本来是一件偶然的上访事件,经晚报报道渲染,在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宋知行亲自写的送到晚报总编的文章还没有来得及刊登出来,第三天,省总工会权益保障部长左赧在市总工会副主席叶一舟和权益保障部的吴部长的陪同下来到矿里调查余娇娥事件。

调查组上午去余娇娥家里看望了余娇娥,然后召集十几个特困户代表进行座谈,听了严鸣关于扶贫工作的汇报。在这样规格的会上本来应该由龚友汇报的,但龚友担心不经意间使尚荣不满意就没有退路了,就让严鸣汇报。在了解了基本情况之后,调查组下午约见了矿党政工领导方圆、尚荣和龚友,交换意见。左部长在市总叶副主席一阵开场白之后开始讲话了:“首先我认为矿工会对扶贫工作是动了脑筋的,做了大量工作,比如说,工会干部开展了结对扶贫工作,前几天还上门走访送去了救助金,还提出了扶贫帮困优惠措施方案,还打算请市里的企业到矿里来举办用工见面洽谈会,为特困职工家属子女就业牵线搭桥。”

左部长说到这时把头偏向叶副主席问了声,“是这样吧?”

“但是,”未待叶副主席回答,左部长慢慢的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接着说:“由于历史的原因,矿里的特困户多,而且困难比较严重,仅靠工会一家单薄力量是不够的。发生余娇娥事件,从我们了解的情况看,矿党政组织对扶贫帮困工作重视不够。工会是扶贫帮困第一责任人,那是指第一知情人,第一报告人,第一帮助人。不是说扶贫工作只是工会一家的事。你看,”左部长把面前的特困职工登记表翻了翻说:“七十八户特困职工仅仅靠二三十个工会干部结对扶贫能解决什么问题?他们手中一没权,二没钱。我听说工会账上只有几千元钱了,龚主席为了救助特困户自己还垫了一万元。两手空空的怎么去扶贫。企业以生产经营为中心,以创造经济效益为目标,这不错。可我们是国有企业,除此之外,还应当承担有关的社会责任。扶贫帮因就是一种社会责任,他体现党和政府的温暖,社会主义制度的温暖,关系到社会的稳定。余娇娥事件表面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件,但是他容易引发群体事件,影响稳定。所以我们就及时来了解这一事件,目的是通过这件事和矿里商量怎样做好扶贫帮困工作。我先说几点意见,供矿长、书记、主席参考。第一,结对扶贫的干部要扩大到党政领导干部。第二,尽快出台工会拟定的扶贫帮困优惠措施,这个措施方案我看过,挺不错的,能使特困户得到一些实惠,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第三,工会再对特困职工家庭调查摸底,看多少小孩交不起学费还没报名,矿行政拿点钱救助一下,市总工会也从扶贫基金中资助一点,要保证不让一个小孩因家庭经济困难而辍学。第四,尽快促成用工见面洽谈会到矿里召开,帮助特困职工家庭脱贫造血。”

左部长侧了一下身子对叶副主席说:“我看这件事你们市总工会应该出面尽力撮合撮合。”

叶副主席颔首道:“没事,我们正在联系。”

“最后一件事,我提出来与尚矿长商量一下。”左部长将目光投向尚荣。“矿行政差工会经费的事,我看是不是分期拔到工会账户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况且这是有法律规定的。龚主席不好说我替他说了。这事就由市总工会出面审计督促吧。你看怎么样?尚矿长。我就说这些吧,你也说说吧。”

尚荣心想,这哪是商量呀,分明是指示呀,句句咄咄逼人的。你是省里下来的,我能不依吗?因而他对余娇娥事件作了简单检讨之后,表示对左部长提出的几点意见照办。

坏事在一定情况下往往确实能够变成好事。调查组走后的第三天,矿党政联合下发了《关于全矿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结对扶贫的通知》,矿行政给工会拔了五十万元经费。龚友长吁了一口气,这些他想做而难做的事在上级工会的干预下办成了。他准备打电话给严鸣叫他到特困职工家庭中再次进行调查,摸清子女无钱上学的情况后,向矿行政写个报告要点钱解决一下他们的上学费用。刚伸手去拔电话,电话铃声响了。电话是市总工会打来的,通知他明天参加厂务公开的会议。他想正好,他正要到市总催一下到矿里举办用工见面洽谈会的事。

会议很简短,就是传达全国总工会等九部委关于推行厂务公开的精神和天津拖车厂实行厂务公开的经验,约一个小时就散了。

散会后,龚友就在市总工会三楼会议室门口守候着吴部长和他一起进了他的办公室,谈用工见面洽谈会的事。吴部长说已经联系差不多了,下周就可以到矿里举行了,时间初定在下周五。要是以往,龚友一定会借此机会多坐会儿,与吴部长闲聊一阵,密切一下关系。感情深好办事呀,节日走访特困时对矿里会多给一点救济金;评选劳模时名额也会倾斜,国有企业看重这个。但他今天没有心思在吴部长这儿多坐。刚才的会议宣布他们矿是市里推行厂务公开的第一批试点单位。这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上。听过天津拖车厂的经验,龚友也觉得实行厂务公开是个好办法,能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促进干部廉洁自律。他心里是赞成在矿里搞试点的。这几年矿里的奖金发放是有点乱,层层巧立名目给领导发奖,什么值班奖、攻关奖、管理奖、超产奖、安全隐患整改奖,不下二三十个,职工的奖金被层层盘剥克扣,扣下来的不是被领导私分了,就是被领导用于给职工发挂历或过节物资,从而照顾亲友生意或从中得回扣。一个班长一年下来就比普通职工多拿上万元,一个车间主任就多拿四五万元。职工对此早就积怨很深了。上访举报时有发生,每年总有一两个干部进检察院。龚友也巴不得借厂务公开加强监督,促进分配公开公平公正,维护职工的合法利益。但他对尚荣矿长的秉性是清楚的,他不喜欢这一套,对每年两次的职代会也是不冷不热的,还是迫于政策和上面的压力,才勉强坚持下来了。要搞厂务公开,火候没到,要在马蹄山矿先行试点,那就很难了。他又要成夹心饼了。他准备到民主管理部去找部长请求一下,把他们矿从第一批试点单位中撤下来,缓一步再施行。龚友掏出一支黄鹤楼烟给吴部长,起身告辞。

吴部长拉着龚友不让走,要留他吃中饭。在工会系统有一句流行语:“工会系统一家人”。工会系统人情味特别浓,工会干部不论到哪个地方的工会,人家都会热情款待。龚友到市总来除非特别情况,一般都会被留着吃饭的。但他这些时忙的焦头烂额,心情不好,没打算中午留在这儿吃饭。他见吴部长非常执意和真诚,便答应转头再来。

龚友见了民管部长不能说尚荣可能反对而推辞试点,只好以矿里最近要搞减人增效下岗分流工作忙为由。民管部长说,试点单位是经市总工会常委会研究并报市委同意了的,没办法更改了。

龚友当天下午回矿就将厂务公开试点和下周五来矿举办用工洽谈会的事向方圆汇报。方圆听完汇报,喜忧参半,慢悠悠的打开真空玻璃杯,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苦恼的笑容。“用工洽谈会是件好事,为我矿分忧解难,到时候你们好好组织一下就行了。可试点的事恐怕有点难。这碴子怎么搞呢?”说着那双眯眼挤出苦恼的笑容。方圆是黄陂人,开口爱带“碴子”这个话头。

“我也担心这事,向市总推辞了但推不掉。”龚友怕方圆怪他揽事,连忙解释。

“这碴子,给块肥肉非得搭块骨头。”方圆既无奈又抱怨,闭着双眼仰在转椅上转一百八十度的来回,深思片刻后说:“龚主席呀,我看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明天晚上是理论中心组学习,先将这些文件交给宣传部拿到理论中心组学学,看看矿领导的反映”。其实方圆是要开展火力侦察,看尚荣对厂务公开试点是什么态度,有什么反映,好见机行事。

理论中心组学习会一般是晚上在生活中心会议室举行。生活中心会议室在家属区,大家参加学习方便,最远的出门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大家心照不宣乐意来这里学习。每次学习,生活中心经理王圣文派美女江芙蓉来端茶倒水奉上水果,侍候他们。江芙蓉年龄刚刚三十出头,身材窈窕,身高一米六二,皮肤白皙细嫩,桃形脸盘,一对黑宝石般的眼睛见人一闪一闪的;眼眉上两束如初开的柳叶十分抢眼,和人说话时能荡出一股春风;柔软的身姿走起路来像春风拂柳般楚楚动人,能牵着人们的目光走;一副百灵鸟般的嗓子,说话柔声细语,字正腔圆的一口普通话,让人十分悦耳;全身散发着香气,往人前一过,让人会深深嗅嗅鼻子,沁入心脾。这种女人看一眼使人心动,多看两眼使人心醉,看久了使人心迷。王圣文看出了江芙蓉的价值,只要理论中心组来开学习会,就把江芙蓉安排来服务。王圣文原是生活物资采购员,用五万元向尚荣买的科长职位,自知之明自己没有什么水平,但他有自己的长处,善于察言观色看别人的喜好,不显山不露水巴结当官的。尚荣见他会来事,十分喜欢他。

参加理论中心组学习的人个个见了江芙蓉都眉开眼笑,找着茬儿打招呼搭讪。内心最喜欢江芙蓉的是尚荣。只要宋知行告诉他理论中心组组织学习,他会说:“晚上到生活中心学吧,大家方便,不影响工作。”后来理论中心组学习会到生活中心开就成了惯例,不再用尚荣吩咐了。尚荣见了江芙蓉,会放下平日威严的神色,报以微笑。尚荣只大江芙蓉六七岁,偶尔也与江芙蓉开点得体的玩笑。江芙蓉对此感到莫大的荣幸。

江芙蓉的老公在市里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她带着六岁的儿子和公公婆婆一起住。公公是离休干部,资格老,在矿里有声望,把儿媳妇安排到生活中心文书岗位。在井下矿山,一个女工能有这个岗位算是不错了,岗位又在生活区,上班随时可以抽身回家做点家务。

理论中心组学习会上,宋知行念完厂务公开文件和资料后,方圆提示大家思考一下,谈谈对厂务公开的看法,议一下怎么开展试点工作。尚荣靠在沙发上,一脸的严肃,一言未发。其他副职见尚荣未表态,没一个发言。会场冷场半天之后,生产副矿长周光前对钱正旺说:“钱矿长,你把到东北几个矿山考察的体会给我们谈谈,让我们好开开眼界。”钱正旺是主管设备的副矿长,矿里要搞选矿改造,他到东北几个矿山考察设备选型昨天才回。周光前这么一说,大家就来了兴致,附和着要钱正旺讲考察见闻。钱正旺把带回来的人参烟一人分了一支,又一人派了一包作为接礼,然后回到座位开始津津乐道他的考察感想。“要说感想最深的还是我们的改革力度不够,收入分配差距太小。人家矿领导的年收入是普通职工的十倍,我们才六倍,还躲躲闪闪的。人家年底给干部发红包,一对一的发,谁不知谁是多少,按职务和贡献发,最高的给五万。”

“那让我们尚老板去学学,我们得点实惠。”周光前笑嘻嘻地望着尚荣,他见尚荣脸上露出微笑,便俯着腰到尚荣跟前把他嘴上叼的烟点着。

尚荣猛吸一口烟,从沙发上直起身来,接过周光前的话头,说:“这个并不难。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干,明年把亏损帽子丢掉,年底我给大家每人发五万元的红包。总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又不要我出钱。不过,当老板口袋里没钱也不好做人呀,好汉难为无米之炊嘛。你说对不对,龚主席?”尚荣一下把话头甩给了一言未发的龚友。

龚友心里明白这是为厂务公开的事在旁敲侧击他。他觉得这话问得突然和意外,一时不知所措,稀里糊涂的“那是,那是”应付着。

方圆见话题扯远了,赶紧把话题接过来:“尚矿长说的对,我们要同心协力好好干,把生产经营搞上去,这样大家才能多拿钱,职工才能多拿钱。不过我们得从眼前的事干起。我们还是议议眼下厂务公开试点的事怎么搞。这是市里定的我们拗不过。”

“什么都公开,我这个矿长还搞个咯。人家是一对一发奖金谁不知谁拿多少。”尚荣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肥而方的脸拉得有点变形,且呈现出灰白色。说这话时谁也没看,把目光投向了对面墙上的钟上。

方圆见尚荣的粗话也出来了,意识到他在心里对厂务公开是非常抵触,便见风使舵。“厂务公开是件新鲜事物,大家都摸不准,慢慢来。我看这样,等别的试点单位先试一段时间我们去学学后再开始搞。”

书记都没说通,还得顺着矿长的杆子下,龚友一个工会主席还能怎么样呢?他也只好默默作罢。

令龚友欣慰的是,用工洽谈会终于联系妥了。龚友早上一上班刚做完办公室的卫生就接到市总工会吴部长的电话,说用工洽谈会明天就要到矿上举行。参加洽谈会的有二十五家企业,市劳动局长、市总工会叶副主席、省总工会左部长光临洽谈会,市报社记者来采访报道,规模近百人,要他好好接待。龚友觉得这接待不能马虎,工会难以担当,得有矿领导出面接待;招待费得大几千上万,工会难以承担,需矿行政单列支出,不然招待费超了要考核工会机关几个人。

方圆听了龚友的汇报,刮瘦的瓜子脸乐开了花,充满了生机,一双眯眼舒展开来。说:“这碴子,是好事。要是能解决几十个就业的我们也轻松多了。我明天一定参加。只是招待费的事得向尚矿长请示才行,顺便也征求他的意见看他明天是否愿意参加。”

尚荣向来对工会的事不感兴趣,上次左部长对他说话那么咄咄逼人他更是心存芥蒂,见龚友汇报没有市领导参加洽谈会,就回复龚友说明天去公司办事不参加了。招待费用的事他说看洽谈会的成效,如果安排了几个就业的就由矿行政单列支出。

洽谈会在职工俱乐部门前的广场上举行。阳春三月,晴空丽日,阳光照在人们身上浑身暖洋洋的。俱乐部门楼上悬着“东南市民营企业结对扶贫用工洽谈会”横幅。靠俱乐部一端用会议桌摆了一个简易主席台,桌子用大红平绒布铺盖着,显出几分庄重气派。广场中央一溜摆放二十几张条桌,供洽谈咨询登记用。

出乎意料的是省总副主席、副市长也来了。

洽谈会举行了简短的仪式。省总副主席、副市长、方圆和企业老板代表作了简短的讲了话。也许是省总副主席和副市长出席了仪式并讲话,仪式虽然简短却也隆重热烈。

洽谈会非常成功,有二十三名特困户子女和家属签订了用工协议。

午餐,方圆、龚友陪省总副主席、副市长、劳动局长、市总副主席同桌用餐。方圆因肠胃不好,几年没有喝酒了,今天高兴,破例斟了一高脚玻璃杯白酒,一双眯眼舒展开挂满笑容,频频的逐一与桌上的客人敬酒。不知不觉一杯酒喝清了,蜡黄的瓜子脸泛起了红晕,人也兴致起来,反复向坐在旁边的叶副主席道谢,说矿上马上要搞减人增效,将有一批职工下岗,请他适当时候再到矿上组织一次洽谈会,为下岗职工提供再就业机会。

送走客人,方圆与龚友一道步行回矿办公楼。路上方圆拍着龚友肩膀说:“你个碴子,今天这事办得好,为矿解决了大问题。今天的招待费没有白花,尚矿长一定会替你们工会出。”

方圆走路有点晃悠了。招待所到矿办公大楼两里多路程,道路狭窄,坑洼不平,来往车辆多。龚友怕方圆出意外,就顺势搀着他。龚友有点遗憾的说:“今天如果尚矿长在家出面接待那就更完美了。我想抽点时间去市总一趟,感谢他们。”

“那是的。怎么个感谢法你看着办吧。个碴子总不能过河撤桥吧,我们与他们的交道长着哩。”

矿电视台矿内新闻当晚对用工洽谈会作了报道。尚荣在家里看到报道后,心中感到不悦,升起一股怨气:“龚友这小子怎么搞的,副市长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安的什么心?”气的将电视戛然关了。陪着他看电视的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眼瞪了他半天。

第二天上午,龚友到尚荣办公室汇报洽谈会的情况,顺便说说招待费的事。龚友满以为会得到尚荣的表扬,顺利解决招待费的事。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敲开尚荣的办公室走进去,尚荣只是老着脸问他有什么事,连坐也没让。龚友硬着头皮把事情说完了。尚荣冷笑着说:“我昨晚从电视上都看到了。看你多风光呀,陪副市长一起喝酒。副市长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也风光一把。”

龚友听出尚荣话里有话,连忙解释:“副市长和省总副主席是临时决定来的,昨天市总没说他们要来。你昨天到公司去了,不然他们来了我一定请你亲自出面的。”说完,龚友掏出一支烟递给尚荣把火点着。

“好了,好了。我给你开玩笑。招待费的事放下再说。”尚荣终于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他知道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责怪龚友。自己虽然昨天没有去公司,但毕竟亲口对龚友是这么说的。“还有什么事吗?”

龚友见尚荣下逐客令,知趣的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龚友心里嘀咕了一声:“他妈的,好事也难办。”把没吸完的烟猛地扔在了地上;觉得不妥,又猫下腰去捡起来丢到走廊上的不锈钢垃圾桶里。

龚友向办公室要了一辆交通车,带着工会办公室主任屈崇文把应聘上的特困职工子女和家属分别送到市里各用工企业报到。送完他们,他就带屈崇文到了市总工会,先到了权益保障部请吴部长联系串通一下,中午请各部部长和市总领导吃顿饭,对他们组织企业到矿举行用工洽谈会表示感谢。

与吴部长商定,招待地点定在一家三星级酒店荷花厅,一桌能坐十八人。

龚友有酒量,一斤酒不醉。市总工会也有几个海量的,办公室郝主任三十来岁,身强力壮,一斤酒也不在话下;吴部长八两酒也勉强能下肚;财务部长喝酒流汗,说是有酒路子,他的酒量没见过底……酒逢知己千杯少。开席不久就掀起了高潮,说话从客套、奉迎中抽脱了出来,没有了上下级的拘束、顾忌。

“龚主席,这下你应该轻松些了,解决了二十三户特困户子女家属就业,就少了二十三户特困户。今天应该高兴高兴喝两杯。”叶副主席举起酒杯与龚友面前的酒杯碰了个脆响,随着“干杯”声一饮而尽。

叶副主席尽兴爽快地主动和自己干杯,龚友非常高兴和荣幸,毫不迟疑地立马站起来干了杯中酒。

“坐下喝,坐下喝,没有那多礼节。”龚友一边喝酒叶副主席一边拉龚友的衣袖。

“这杯酒我非得干不可,还非得站着喝不可,表示诚心的感谢市总领导组织这次洽谈会,为我解决大难题。我在矿里也好做人多了。在企业里当主席难呀,尤其是在这改革年代,企业困难,历史包袱重,各方利益交织难理,工会主席又没有什么权。”龚友意识到自己说话语音开始有点哽咽,眼睛有点湿润,便停顿了一下,下意思的往嘴里夹了一口菜,缓和抑制情绪。“还请各位领导一如既往支持我的工作。我矿马上就要搞下岗了,特困户又会增加,到时会少不了给你们添麻烦。”

龚友落坐后对身边的叶副主席轻声说:“多亏你们这次帮忙。我代表矿领导班子表示感谢。”

“我们工会是干这事的。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知道你为难,受了不少委屈;你们工会也做了不少工作。这次洽谈会得到了省总的肯定,说要推广。这为下一步继续组织这类活动提供了动力。‘五·一’马上就要到了,市总商议了一下,打算给你们矿一个领导干部劳模指标,意向推荐你。你回去和矿长、书记汇报汇报。下星期我到你们矿里与方书记沟通一下。你自己不好说。”

“谢谢关心。这个指标我们要了。欢迎你到我们矿去指导工作。不过推荐劳模的事就不要与我们方书记说了,这事儿我负责把他处理好。你说反而对我不利。”龚友显得激动。

“那行。”

龚友准备给大家分烟,拿起桌上的两个烟盒一看,都空了。他伸手示意把坐对面的屈崇文招了到了跟前,耳语交待他到酒店外面买两条四十元一包的 “黄鹤楼”烟给每人分一包。他想今天是答谢宴请,一包烟也没派未免太寒碜了。

回到家,龚友对劳模指标有点纠结。能当上劳模当然是一件高兴的事儿,那是对自己工作的肯定,退休了退休金还多百分之五。劳模两年才评一次,每次不一定给矿里指标。建矿四十年了,矿里才十来个劳模。评个劳模可不易呀,机会难得。可推荐自己当劳模,他心里总觉得不自在,怕别人背地里说他的小话。他猜想只要尚荣听到这事儿后,准会说:“工作都是工会干的?”心想还是低调点好,把劳模指标给尚荣。这样今后工作好开展些。只是推荐劳模要经职代会投票推荐,他担心通过不了。他清楚,职工尤其是一线职工对尚荣的印象不好,对矿里奖金发放混乱、工资分配不公、收入差距过大反映比较强烈。尚荣是大学生分配来的,没有在生产一线干过,平时不愿接近一线职工,骨子里对工人没有感情。

龚友向方圆汇报了劳模指标的事和推荐尚荣的建议,只是说给了一个领导劳模指标,没说市总工会推荐自己的意向。

方圆稍沉默了一会儿,表示赞同龚友的想法。说:“这事办好了,尚矿长会对有些事改变看法和想法的,厂务公开试点工作也会好搞点。不过这事得等我向党委会通报了再说,个碴子免得搞砸了。”

劳模推荐表下来了。龚友琢磨着测评投票的事,他想这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要搞砸了,让尚荣丢了脸面,那可就把马屁拍到大腿了,准得挨一蹶。他拿出职工代表花名册,一个个地分析其素质和可靠性,进行圈点。他按照大于三分之二的要求圈定了参加测评的职工代表。之后,他找出近五年的行政工作报告,亲自写尚荣的业绩报告,准备在测评会上向职工代表介绍。

龚友请了方圆参加测评推荐会,一是请他在会上讲讲话震震场子,二是如果出了差错方圆也能帮忙杠着点。

测评推荐会首先由方圆作动员讲话。“同志们,推荐尚矿长当劳模是矿党委的决定。尚矿长当劳模不仅是他个人的光荣,更主要的是全矿的光荣。他是一矿之主,代表着全矿。尚矿长当上了劳模,是市里对全矿工作的肯定。矿里的工作是尚矿长带领大家干出来的,有大家的功劳,那也是对大家的肯定。当然,当领导搞管理,肯定会得罪人,不可能事事如大家的意,但尚矿长目的是为了把矿搞好,为了大家的钱袋子鼓起来。希望大家能够理解,顾全大局,不要在细微末节上纠结,要公正的投票……”

龚友在会上花了近一刻钟介绍了尚荣的成绩。最后他特别强调:“职工代表是职工中优秀分子。工人阶级最顾全大局。大家要与党委保持一致。当然,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行使权力。但是测评推荐结果如何,体现我们今天参加投票的人的素质。希望大家领会方书记刚才讲话的精神,慎重投票。”

按规定,投票结果是要当场统计公布的。龚友唯恐出现意外,就交待屈崇文和工作人员一起把票收集起来到隔壁小会议室统计,指定纪委副书记监票,组织部长和工会第一副主席点票。

唱票中不时的读出了龚友的名字,每唱出他的名字,龚友心头紧张一下。唱他的名字越来越多了,他亲自去检查选票,确有不少在 “另推荐人选姓名”栏中写上他的名字。他愈加感到不安。

唱完票,龚友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归位了。同意推荐尚荣的票比参加会议人数的三分之二多一票,达到了规定人数。

唱票结束后,龚友嘱咐在场的工作人员:“今天计票结果就不要对外讲了。”

“个碴子,好悬呀。”一直坐在旁边等待结果的方圆如释重负。

岁末,一年的工作就要收官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减人增效工作开始了。矿党政联席会正激烈的讨论着由劳资科准备了几个月的减人方案。为了避免干扰,会议选在座落在生活区的招待所小会议室召开。减人的杠杠一个:女的四十五岁,男的五十岁。会议开始很平静,劳资科长念完减人方案后,尚荣让大家酝酿几分钟,然后叫大家表态。

三个副矿长都表示没有意见。

龚友接着发言了。他的发言让会议开始激烈起来了。龚友说:“我作为工会主席,得把想法说出来,不然就没有尽到职责。减人当然要减,这是公司的政策,企业发展的要求。年龄杠杠也要,不然没有操作标准。但我认为有两种人应该予以照顾,不能按年龄杠杠减。一是劳模。这是上面有政策规定的。他们是对矿山发展作出了特殊贡献的人群。下他们的岗,不利于在岗职工积极性的发挥。他们过去拼命干,到头来还落个下岗的结局,令人心寒。而且他们中大多数人因为过去干的苦身体落下了病。二是丧偶单亲女职工。她们是家庭的唯一经济支柱,下岗了就没有了经济来源,生活就没有了保障,还是会找矿领导。再一个我建议这个方案应当提交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也便于职工理解执行。这个也是上面有规定的。”

听了龚友的意见,尚荣顿时垮下了肥大的国字脸,两道目光箭一样地射向龚友,一双稍内斜的眼珠射出两道寒光。但他没有作声,很快靠到了沙发上,双手放在头上枕着,微垂着眼帘。也许他是为了压抑一下心中火气。

会议室鸦雀无声,与会者都把目光投身尚荣,揣摩他的想法。

约过三分钟,尚荣直起了身子,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软黄鹤楼香烟,在玻璃茶几上夯了夯。秘书赶忙猫着腰跑过来给他点着。他猛吸了一口烟后,半睁着双眼,慢条斯理地说:“不能说龚主席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劳模嘛确实过去为矿作出了突出贡献,按理是不能下岗,下岗了对职工的劳动积极性有打击。丧偶单亲女职工下岗了生活是一个问题,值得考虑和同情。这个人情我也会做。但张三不下李四不下总得要人下岗呀,不然这三百多个下岗指标怎么完成?劳模嘛,我看还可以考虑考虑,他们毕竟是矿里的功臣。其他的我看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尚荣心想自己也是劳模了,劳模政策不执行其他劳模来质问不好解释。

龚友虽然从尚荣话中听出了责怪的意味,感觉到锋芒,但他还是硬着头皮争取他的建议都得到采纳,团团的脸盘上显出一股坚毅的神情。“尚矿长,好人做到底,是不是对丧偶单亲女职工也放一码。不然将来的麻烦还是我们的。”龚友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尚荣的同时,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尚荣把夹在手中的烟猛吸了两口后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了几下,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揶揄的冷笑,说:“龚主席呀,你是没生儿不知什么痛。有特殊情况的多着,都照顾,这减人指标能完成吗?我和方书记可是在公司签了责任状的,完不成年底是要扣我们兑现奖的。我要是象你那样一身轻,也会这么说。”

“我看是不是来个考核排队,对那些平时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班不干活、出勤不出力考核分排尾的,虽年龄不到也下一批,来弥补名额。”

“龚主席你太天真了。这工作谁来做?是车间主任做还是你来做?考核这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没有一个硬杠杠,你凭考核下了别人的岗,那些刺头不拿刀子捅人?这事交给你办试试?这减人呀还是刚开始,连续三年每年要减百分之十。下一步还要减科干,我们处干也得减。难事还在后面呀。至于方案提交职代会审议,我看还是提交职代会人事劳资专委会讨论为妥。这样通过的把握大些。这个由你龚主席负责,可不能搞砸了。你们工会有责任做职工的工作支持改革。”尚荣想,自己刚评上劳模,国家的政策还是要执行的,把方案提交职代会通过也好减轻自己的压力。

方圆知道这种会议不应该由书记总结发言。但他见尚荣的话绵里带刺,语气有点冲,怕龚友下不了台,便出面解围。书记嘛,关键时候应当支持工会行使权力。会议室烟雾弥漫。方圆不抽烟,被烟雾呛的有点嗓子发痒,干咳了几下,喝了一口水,问龚友矿里丧偶单身女职工有多少。龚友告诉他有六个。方圆用征询口吻对尚荣说:“尚矿长,你看这样行不行?也只有六个丧偶单身女职工,今年就放一放。如果减人指标差这几个,我到公司说说,担子我来挑。减人是件新鲜事,也是件为难事,压力主要在尚矿长肩上,大家要理解尚矿长。”他目光扫描一下与会人员,最后停留在龚友身上。话锋一转,“龚主席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丧偶单身女职工一个人拿工资,下了岗就没生活来源了,到时候还是来找矿里。站在工会的角度,龚主席提出来,也没错。改革虽然要有部分人做出牺牲,但总得让人生活过得下去。我们国有企业还是要承担一定社会责任的。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步。吃萝卜剥截吃一截。减人明年怎么搞明年再说。你看怎么样,尚矿长?个碴子,我们摊上了这难事么办法呢。”方圆又把目光投向了尚荣,一双眯眼两角展开了讪笑。

尚荣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回到座位上,说:“既然方书记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减人方案总算采纳了龚友的意见。龚友僵硬的肌肉和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减人的事经过两个月的坎坎坷坷完成了,但后面的麻烦却留给了工会。减人以来,工会办公楼门庭若市,有要求维权的,有要困难救济的,有要安排工作的,简直是络绎不绝,龚友每天要接待两十个。这使龚友的头麻炸了。两个多月下来他感到身心非常疲惫。但他心中没有怨忿,而是充满了对下岗职工的理解和同情。这些人都是六十年代建矿初期进矿的。那时机械化水平很低,打井掘坑他们是手提肩杠,住的是干打垒、芦席棚,守山吃伴山眠,把青春献给了矿山。而今,矿山建成了,快见效益了,他们从情感上对矿山难以割舍,要他们下岗回家确实难以接受。他们都是从农村招来的,现在农村分田到户了没有他们的田地了,他们一辈子与矿石打交道,别无长物,下岗了又怎么谋生呢?他们都是全民职工,一下子裁减了,一分钱的补偿没有,从法律角度讲难以解释。下岗了一月四五百元生活费也确实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工会是职工之家,是职工权益的维护者。他们不找工会找谁呢?自己是工会主席,是职工们说的家长,能不为他们着想吗?想到这些,龚友觉得有责任为他们做点什么,可自己能做点什么呢?心中感慨:家长难当呀!下一步处干也要减,自己的命运还不知怎么样。他没有过多去想自己的明天。他决定召开一个工会系统会议,要求各单位对下岗职工的家庭情况进行摸底,以便制定解决措施。

统计结果摆到龚友面前让他心头一沉。三百三十五个下岗职工家庭有八十一户的收入在贫困线以下,在特困户之列。这一下矿里的特困户达到一百五六十户。要解决他们眼前的生活困难是一个重大的难题。他想再不能去找尚荣了。尚荣在减人下岗方案上已作出了让步,已不容易了。

元旦过去,春节就要到了。如果春节前不给特困户尤其是下岗职工特困户解决点实际困难,让他们好好过个年,不仅工会的人过不好年,就连矿长、书记怕也过不好年,这样麻烦就大了。

一连想了几天,龚友心中有了一套方案。一是去市总工会一趟,请他们年前再到矿里再组织一次用工洽谈会。过年用工有缺档,那些车钳铆电焊技术工种下岗的人也许可以找到合适工作;五十来岁,正是干活的年龄,技术也成熟。二是成立一个下岗职工再就业指导站,对那些搞采矿没有专业技术的下岗职工进行培训,对要求再就业的提供信息,进行推介。三是派人到深圳建立一个劳务信息站,为下岗职工再就业联系渠道。

细雨濛濛,秋风萧瑟,寒气袭人。龚友早上来到办公室没有开空调,只是插上了电热玻璃板。他把手放玻璃板上暖暖了,然后沏一杯茶,再去看《下岗职工家庭情况调查表》。看完调查表,估计市总工会的人上班了,就与吴部长打电话联系洽谈会的事。吴部长说,下岗是普遍的事儿了。做好下岗职工再就业,是推进企业改革的必然要求。省总工会上周开了一个这方面的会议,要求各级工会协助做好下岗职工再就业工作。他答应向市总工会领导汇报后,争取年前促成这件事。

听吴部长这么一说,龚友有些兴奋。这是他近几个月来少有的兴奋。他打算把这信息和他的一揽子计划向方圆汇报一次,好得到方圆的支持。说来也巧,这时候方圆打来了电话,要龚友现在就到他办公室去一趟,矿办公室派小车来接。他心里犯嘀咕:这一定是有急事,不然不会派车来接。

走进方圆的办公室,龚友感到有些疑惑,公司党委副书记牛耕田坐在那儿。牛书记见龚友到了起身与他握手,递上一支烟。这礼遇平日是很少有的。牛副书记让他坐在自己旁边,问了他的身体和家庭情况,寒暄了几句后,告诉他,根据公司减人安排,矿里要裁减一个处干职数,公司党委决定他退岗休息。

自从上次讨论减人方案尚荣说要减处干后,龚友就预感迟早有这么一天,有这个心理准备。但今天听到这消息时,心里还是有些惆怅。他才五十岁,按公司规定副处五十三岁退二线还差三年。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是说感谢领导让他休息还是发一顿牢骚呢?自己也作过许多下岗职工的思想工作,总不能象他们那样一蹦三跳恶言相向,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他选择了沉默,只是怏怏不乐的说了句“服从组织安排。”便从方圆的办公室出来了。那套救助下岗职工的方案隐而未谈,胎死腹中。

毗邻生产区的矿办公大楼与在生活区的工会办公楼有二三里路程。他匆忙坐矿办小车时没有打伞。他从方圆办公室出来到矿办公楼门口时,接他来的小车已不见踪影。他光着头冒着雨披着风往工会办公楼走,感到彻骨的冷,一直冷到心里。但他那一米六八挺拔敦实的身躯在风雨中如磐石一般。他对自己下岗这事本身没有太多忧伤,矿领导要减一个,总得要一个人下。令他想不通的是,设备副矿长钱正旺比自己大两岁没有下,让他下了。要是自己干副矿长这次绝对不会下的。他的两道浓浓的剑眉挂满了细小的水珠,他用双手抹了一下,满脸湿漉漉的。雨越来越密,他的视线有点模糊。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行进在这条多年没有维修的沆沆洼洼的简易公路上,感觉到前面的路有些茫然、坎坷。

“龚主席,天下雨了你怎么没打伞?”龚友扭头后望,见韩思雨喊他,便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说:“你到哪儿去?”“我去菜场买菜。”韩思雨顺手一指菜场,接着说:“我到了。伞给你,别淋坏了身体。”龚友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说:“那怎么行,那你不是淋着了。”韩思雨向前跑了几步,把伞塞到龚友手里,说:“我困难的时候你给了我关照,你遇上风雨的时候我给你一把伞是应该的。何况我到菜场可以不用伞了。”

龚友撑起韩思雨给他的伞,挺起腰杆在风雨中稳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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