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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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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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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散的故乡

这次回家,主要任务是帮父母搬家。兴奋之余,总有那么一点点惆怅。父母不在这里了,故乡也许真就成了文字意义上冰冷的称呼,一个空壳。没有了温度,没有了归途。所有的依附,就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

(一)不离不弃

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屋里空旷得让我有点吃惊。古老的大洋箱、八仙桌、炕琴不见了。习惯被分隔的角角落落的记忆,一下子陌生起来。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白色的大衣柜,那是三年前买的,是母亲心心念念的爱心之宝。

家里除了这几天必须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还在执行任务外,其余全部被母亲打包,分类装在纸箱里、包袱里,堆在炕上,地下。母亲迫不及待地带我去看下屋,那里面是成排的玻璃丝袋子,像整装待发的战士,里面装着土豆、面瓜、干菜,还有各种杂粮。奇怪每袋只装一半,母亲说,装满太沉了,村里都是年龄大的,搬家时扛不动。还有盛满荤油、大酱,咸菜等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散落在角落里,母亲用塑料袋把封口缠了一层又一层。这些都是母亲的宝贝,生活最好的作料。

看着凌乱的屋里屋外,这次是真的要彻底搬家了,心情应了那句诗,也无风雨也无晴。

自从半年前决定年底搬家的那天起,母亲好像一刻也没闲着。电话里,我们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她“变卖家产”的战绩:今天把苞米仓子卖了,明天把暖气卸了,后天邻居拉走了八仙桌……我们劝她,慌啥啊,搬家还有好几个月呢。母亲总是说:“该办的事早办完早利索,没心思,免得到根儿上着急。”这太符合母亲的性格了,一辈子就是这么操心过来的。

说起那个白色的大衣柜,母亲颇有些自豪。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劝母亲,搬家时啥也不用带,已经在城里家生活了两个冬天,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带这些“破烂”只能给家添乱。母亲每次都答应得很好,但事实上,她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不舍得扔掉。后来我们都懒得说了。经过困苦年代过来的人,勤劳节俭的习惯已经刻到骨子里,想改变谈何容易。但当小福子拉走那个白色的大衣柜,塞给她500元钱时,母亲却拒收了。小福子多年前死了老婆,一家四口人全靠他做苦力、打零工维持生活。母亲说:“小福子不容易,怎么忍心要他的钱,我有这五百没这五百,都能生活”。这也是母亲的性格。

对于父亲,搬家这样的大事,好像与他无关。他依然烟不离手,顿顿二两小酒,无聊时倒背着手,从村头走到村尾,晚上倒炕便睡。每天过着神仙般一层不变的生活,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但有一次,他却和母亲吵了起来。原因是母亲把他用过的斧头、锤子、镰刀、洋锯等农用工具送给了邻居。不顾母亲阻拦,父亲要了回来。母亲在电话里诉苦:“你爸真是老糊涂了,哪有给人的东西再要回来,再说以后在城里哪还用得上这些工具”。

搬上楼后,这些工具确实没有用武之地,但父亲把他们宝贝一样收藏在沙发下面的抽屉里,不时拿出看看,有时还用手试试刀刃。微笑,虔诚,满足,再小心翼翼放回,那种感觉可能只有父亲最懂。

(二)父母爱情

看我们一时还“消停”不下来,父亲说,先吃饭吧。他默默地放上饭桌,从热气腾腾的锅里端出一盆米饭,一盆土豆汤,这是父亲唯一会做的饭菜。

土豆汤上飘着稠密的油花,土豆条变成了土豆泥,我把它们一股脑浇到米饭里,吃得很香。我知道,即使这样的饭菜,父亲也很少做,是对远道回家的女儿最高级别的疼爱。

父亲大概是真的老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儿,每到吃饭的时间,他只负责拿好碗筷,烫好他的酒,然后就一门心思坐在餐桌前,等他的下酒菜。

母亲有时在电话中也抱怨,说顿顿给你爸炒菜喝酒太麻烦了。其实,她只是说说而已,一顿也不舍得糊弄。父亲喜荤,母亲喜素,只要给父亲做好下酒菜,她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父亲年近八十,胃口极好,一盘熟食或炒菜,就着半杯白酒,在筷起杯落的慢条斯理中,一会儿就会见底。看着父亲吱儿咂儿陶醉的样子,母亲特有成就感,觉得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老来相伴的幸福。

离搬家还有一天的时间,父亲的酒没有了。晚饭后,我和母亲都说想出去走走。外面北风呼啸,寒气逼人,要降温了。我帮母亲带好帽子,挽着她的胳膊,不约而同地向三里外的小卖店走去。

这是一条乡间小路,起伏不定,弯弯曲曲。几年前铺了沥青,没有了往日的泥泞,却依然很窄,对面来车,行人只好躲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我忽然感到,这崎岖的乡间小路,像极了父母的人生。父亲比母亲大六岁,性格木讷,母亲快言快语;父亲凡是不操心,母亲事事亲力亲为。他们这一对矛盾的共同体,跌跌撞撞,相依相伴,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也实属不易。

当我把一瓶精装白酒从怀里掏出来时,父亲很是惊讶,哎呀,你们给我买酒去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在满脸的沟壑中荡漾,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受宠后大男孩儿般的羞怯。

(三)拯救家虎

听说家虎辍学了,我决定去看看。

家虎是小福子的儿子,也是远房二叔的外孙,家虎是他的小名,据说是爷爷给起的,希望他能一改父亲的懦弱,如虎生威,早日挺起家庭的脊梁。

见到家虎的第一眼,让我有了不小的吃惊,清秀的脸庞,高高的鼻梁,细腻的皮肤,乌黑的头发,瘦高匀称的身材,乳白色的立领运动衫,妥妥的韩国小明星的范儿。

记得上次见到他,大概是五年前,他还是一个喜欢依偎在母亲身旁特别害羞的小男孩。尽管母亲有些呆傻,他还是喜欢拽着母亲的衣角,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仿佛一失手,这份残缺的母爱也会失去。

知道家虎辍学了,邻居吴奶奶一直念叨,多懂事的孩子,咋就不上学了呢。至今记得那次,他家里给帮工做饭,他告诉前来帮忙的大娘说:“大娘,你炒菜少放点油吧,用了了俺家没钱买。”那时家虎只有五岁。

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礼貌地打了招呼,接着玩他的手机,两个姐姐噼里啪啦开始“讨伐”他,他恨恨地看上一眼,继续手中的游戏。

“你们不要说弟弟,他不想上学肯定有不想上学的道理。”就这一句话,家虎怔了一下,整个人立时僵在那里,继而鼻涕眼泪汹涌而出,瘦弱的肩膀在饮泣中微微颤抖。

我暗自庆幸,这个孩子还有救,看来是我浅显的心理学共情技能起到了作用。

关于家虎辍学,我是知道一些原因的。去年的冬天,村里一个五保户老头丢了手机,这在村里是件大事。农闲时节,人本来就有些无聊,参与破案的热情空前高涨。在一段私人监控中,发现了家虎的身影。如果到此为止,多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想想,归还手机,家庭教育,做好保密,该有多好。

可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愿意做无聊看客的,拨打了110。刺耳的警笛划破了山村的宁静。

苍茫的夜色中,家虎骑着自行车向60公里外的爷爷家狂奔。行至一半,终因又怕又饿,身体虚脱了,无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可迎接他的,不是安慰和温暖,而是父亲的一顿棒喝。

村里就那些人,学校就那么大,家虎上了几天学,就再也不去了。

可接下来,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保持沉默,最多点头或摇头。不知道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受到多大的伤害,内心都在想些什么,他把自己的心扉重重关闭,任凭老师、家长和我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他始终保持沉默。

书到用时方恨少,此刻我多想化身那些经验丰富的心里咨询大师,胸有成竹地施展我的十八般武艺,挽救眼前这个长相俊朗的少年。可事实上,我束手无策,黔驴技穷。只能只顾自地给他说了一大堆自己都感到苍白的大道理,说得我口干舌燥。

一夜无眠,家虎那清秀哀怨的面孔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放弃他我不甘心,也太可惜。于是我拨通了资深心理咨询师朋友的电话请求帮忙。建议转学是最好的办法。但同样遭到家虎的摇头拒绝。

老公在电话里坚定地说,把他带到山东来吧,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也许会好点,挽救一时,也许就挽救他一辈子。老公的善良我是知道的,我有些犹豫的,把这么大的孩子带回家,不确定因素太多。

当我再次来到家虎家,说出了我的想法,家虎一边摇头一边抹眼泪,还是一句话不说。他的父亲断然拒绝了我的好意。把家里的命根子带走,他不舍得。我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总之,拯救家虎宣告失败。

(四) 秋日絮语

每次回家探亲,去家后面的山上走走,成了一种必须完成的念想和仪式。

站在后山遥望,远处群山,层峦叠嶂,近处丘陵,连绵起伏。此时,秋收接近了尾声,大片的庄稼地裸露出褐色的肌肤,像一条条形态各异的裙子裹住了山峰的下半身,上半身则按不同的地形分布,长满了落叶松、榛子树、刺槐、油柏……清风徐来,松涛阵阵,树叶婆娑,摇晃的山头像一群美丽的舞者,共同演绎着秋天特有的的画卷。

身边的秀玉、秀贞在尽情地拍照。她们是家虎的两个姐姐,辍学多年,知道我想上山,本来无聊的她们欣然前往。

大概是玩累了,姐妹俩坐在我身边,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群山。 “大姨,你说,为什么被人爱像中彩票一样难?”秀玉突然问我。

知道秀玉恋爱是通过她的朋友圈。 美颜的大头照,有时眯着一只眼,有时吐着半个舌头,还要配着“V”字形的手势。一切都是王子和公主的开始,可好景维持不了几天,男孩大都选择“拜拜”,留下秀玉一脸的疑惑和忧伤。

好看的外表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是有道理的。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心智残缺的父母只知道一味地护着,惯着。明辨是非,知晓善恶,懂得感恩等最基本的人生道理,她们模棱两可,她们就像一支没有瓜架的秧苗,任性疯长。

一旁的秀贞不屑地说:“姐,你就是傻,哪里有真爱,我将来就是找有钱的,吃好的,喝好的,再给爸爸盖大房子,气死那个房东”。

小福子特别高兴,房东把这么好的房子这么便宜租给了他。直到前几天媒婆上门,小福子才如梦初醒:房东看上了秀玉,想做自己的儿媳妇,关键是那房东的儿子是个聋哑人。

远处的山坡上,小福子正一个人在掰苞米,我说,你们怎么不帮爸爸掰苞米,秀玉说,“灰太大了,皮肤过敏”。秀贞小声地附和:“我也是”。

答案我是有的,可我不想说,说了也没用。

(五)等风来吹

关于村庄,刘亮程说:“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尘那么高远。”

我的家乡亦是如此。

登高望远,绿树掩映,青砖红瓦,鸡犬相闻。家家户户,或门庭相对,或墙壁相隔,或隔街相望,世世代代,是是非非,风风雨雨。早已习惯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了谁,都是一件大事,都有难忍的不舍。

知道父母要搬走了,那几天,多年的邻里之情,亦如满天星斗,晶莹、闪亮,还有密密麻麻的感动。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暂时停歇了秋忙的脚步,打伞的,一溜小跑的,一时间,父母那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屋,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祝福,不舍,难过,还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恍惚间我竟有些怀疑父母的选择是否正确。

几个老姐妹是最后走的,言语和肢体透着一股神秘。

瑛姑拿出一副晶莹剔透的手串,说给母亲做纪念。虽是地摊上几块钱的小饰品,但这个年龄的老人,还能有这样一份情怀,真是浪漫得有点可爱。

琴婶从裤兜里费力地掏出两个大石榴,女儿网购的,刚刚到货,新鲜得很。同时也寓意父母搬家后的日子更加红红火火。

娟姨和母亲是多年最交心的老姊妹,偏要塞给母亲二百元钱,让母亲到新家置办点所需物品,在彼此的推让中,都红了眼圈,哽咽了喉咙。

红婶说:“我家西屋一直空着,什么时候想大伙了就回来看看,提前说声,给你们把炕烧热,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远房的二叔和父亲一样少言寡语,在路上碰见,也只限于打声招呼而已,平时几乎不登门。那天晚上,我们都睡下了,二叔和二婶来了,每人各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蘑菇、榛子。二婶对母亲说,这是她和二叔今年采的最好的山货,都拿来了,四个孩子一人一袋,你们搬走了,再见孩子们就难了。二叔接着说,你家四个孩子够意思,小雪生病时,可没少搭钱。

小雪是二叔的女儿,小福子媳妇,生病期间,无论我们姊妹四个谁回家,都要去看望,遇到突发情况,更是竭尽全力。

母亲曾对我们的做法和二叔的冷漠和无视颇有微词,如今一句话,母亲释然了。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回报不一定在付出后立即出现,只要你肯等一等,生活的美好,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盛装莅临。其实我想说,做好自己该做的,回报与否,真的不重要。

风虽急,心可缓,等风来吹,云烟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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