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杨树(散文)
祁生林
在我老家,那个叫陈家庄上湾的小小自然村后面的山梁上,长着两棵青杨,它们肩并肩屹立在那里,就像守卫家乡的两位忠诚的哨兵,风雨不动安如山,任凭岁月变幻,风吹雨淋,雷打电击,都永远屹立在那儿。
据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那两棵树就长在那儿了,只是当时还比较幼小,茶碗来粗细,树龄也只十几二十来年的样子,属于无主之物——不知道是谁栽植在那儿的,现在算来,这两棵树均过百龄了,也许是山巅上地瘠水缺的缘故,这两棵树到现在依然没有长高和长粗多少,仍不过一尺来粗细,两丈左右高矮。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也许永远成不了材,特别是栋梁之材,只能一辈子做绿化树了,但我认为这样更好,因为成不了大材,所以便少了庸人的觊觎,不会有人操斧仗锯来砍伐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永远屹立在那儿,得终天年,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我的童年时光,有许多时间就是在这两棵树下度过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常树下割草、掏鸟、捡草莓、逮蚂蚱、斗狗草、抓特务、捉迷藏,怎么疯怎么玩,玩累了,就坐在树底下看天看云看远方,看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庄廓院,看远处一绺一片极不规则的农田,看农田里蚂蚁一样卑微,蚂蚁一样渺小,蚂蚁一样辛勤地土里刨食的农人——我的家人和邻舍乡亲们,看附近山坡上静静啃食青草的牛羊,看远处山路上甲虫一样蠕动的行人,看浮在高空一动不动的大鸟,看盘旋在村子上空的鸽群,看早晨或黄昏村子上面缭绕的炊烟,看春天的草绿了,看夏天的花开了,看秋天的果子红了,看冬天的雪花飞舞,看冬春叫驴一样发了骚的黄风满巷道乱蹿,看夏秋火碳一样癫狂的太阳在头顶发威,看丑娃娶了媳妇,看丫毛大了肚子,看灶神保婆娘生了孩子,看甲子儿爷爷进了坟墓,看得百无聊赖,心灰意冷了,就用豁牙露口走风漏气的嘴,荒腔走板地吼几句“花儿”,吼累了吼困了吼乏了,便以臂当枕在树下沉沉睡去。
这两棵树高高地长在山巅上,从我家周边东、南、北三面近十多里远的地方,都能看见他们。我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时候逢年过节,随大人到外乡外村走亲戚,每当返家时走得脚疼腿困又饿又乏(那时走亲戚没有交通工具,基本都是步行),实在走不动了,大人们就会指着远处山梁上的两棵青杨树,鼓劲地对我说,看见了吧,前面那颗树下就是咱的家,再下茬加把劲,坚持一会儿,就到家了,回家后烙白馍馍给你吃。我用疲惫的眼光抬头望望远处的树,心想,每回都说要烙白馍馍,真正烙了的又有几回?还不是骗人的!虽然心里对大人们骗人的伎俩不以为然,但想到两棵树下面就是家,家里就有温暖,虽然不见得能吃上白馍馍,但毕竟到家后,可以先从放在厨房的大水缸中舀一马勺凉水喝,然后从灶台上拿几块冷洋芋或青稞面干粮填饱肚子,再躺到台地柱根下的羊皮褥子上好好睡一觉时,浑身就又有了力量。其实,望山跑死马,说是快到家了,但以实际距离计算,离家至少也有三、四公里远,但在这两棵树的引领和感召下,就是再累再乏,我最终也会挪到家。
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我和小伙伴们还会背上一大背篼麦草,爬到山巅与那两棵树不远处放冒火,然后燃放上一挂鞭炮。如今,两棵杨树依然顽强地生长在家乡,生长在小村背倚的山头上,茁壮葱茏,旺健如昔,但生活在山下的我的乡邻们,却走了一茬又一茬,我也早过了黄发垂髫之年,步入了中年的行列,行将老之将至,如今村里的许多孩子甚至年轻后生,我都不知是谁家的后裔,也叫不上他们的名字,每每回家,看到故乡山顶上那两棵风景一样的树,仍旧风景八面地长在那儿笑傲岁月沧桑,我都会感慨系之。
我的家乡还有两棵树,依然是青杨,也是百年古树,与山巅上那两棵巍峨的青杨不同,这是两棵雌性的青杨,确切地说,是雌性特征非常明显的两棵青杨,她们生长在家乡的那条无名河畔,虽然她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青杨,但风姿很像垂柳,旖旎妖娆,风流婆娑,就像古诗里的章台柳或灞桥柳,美人一样地伫立在河边,树干并不挺直端劲,而是虬曲盘旋,刺斜里伸出去一丈多远后,才忸忸怩怩地向高处生长,但风流秉性依旧不改,一路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反像个生性烂漫天真顽劣的雏妓,左扭一下腰,右甩一下膀,作弄出许多美妙的曲线来,让人无端地在恨里生出爱来。她们的脚下,是一大片青绿如茵的芳草甸子,草高寸许,浓密繁盛,浑如栽绒毛毯。绿草之上,横卧侧踞着十几方大如耕牛的青石,少半埋于土里,大半露于地面,每一方石头的表面都磨得光溜溜的,俨然能当镜子用,这是女人们屁股的杰作,因为这两棵树,还有这些青石,在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女人们的专属领地,男人们极少染指。
夏秋季节,女人们利用农闲时间,各自从家里拿出需要浆洗的衣裤被褥,来河边洗涤,她们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或者干脆跳进清粼粼的河水里,衣袖卷至手肘,裤角挽至膝盖,露出雪白的胳膊小腿,一边在河水中搓磨绞拧着衣物,一边叽叽喳喳打闹嬉戏,直到清澈的河水将她们的小腿浸泡得粉里透红,才恋恋不舍地从河水里爬出来,把被单搭在树干,把衣物晒在草甸,然后坐在两棵青杨下的大青石上,歇息闲话,任温煦的风,把她们的话语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为贫乏而困苦的生活,抺上一丝温婉恬美的田园风情。
这两棵雌性的青杨,有时也是孩子们的庇护所,因为树下的无名河里,生活着一些俗称麻蛇斑的小鱼,长约一拃,粗如手指,嘴唇上生着密密的肉须,它们机敏伶俐,优游自如,欢快地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穿梭,靜若处子,动若脱兔,当它们伏在河底的碎石间时,仿佛死了一般,不游不动,除了一缩一鼓呼吸的腮部微微翕张外,就像一根朽木无疑,而且它们的身体与石子几乎同一颜色,所以不仔细辨察,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而当它们游动时,又迅如闪电,捷似流星,一眨眼的功夫,就隐身石底草根,难觅芳踪。我和小伙伴们都非常喜欢这种鱼,也很喜欢摸这种鱼,当然主要目的不是满足口腹之鱼(家乡的人们从来不吃这种小鱼),而是出于喜爱和观赏,我们把它们从河里摸上来带回家,用破脸盆或玻璃瓶子养起来,每天都拿出来把玩观赏,定期投食,直到养死了,又重新捉回一批再养。河水里也有一种体型较大的鱼,有擀面杖粗细,尺把长短,我们称它为明鱼儿,是著名的高原裸鲤的一种,肉质细嫩,风味鲜美,用它熬汤,绝对是上上之选。捉这种鱼,一般得到水磨下面的磨仓去,因为那里池大水深,为这种生存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在河水中的大石块下面,偶尔也能摸到,但概率不高。
无名河带给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打浇洗,打浇洗是我们的家乡话,换个文雅点的说法,应该是戏水。在两颗雌性的青杨下面,恰好就是河流转弯处,河岸比较逼窄,炎热的夏季,小伙伴经常挖些带草皮的土块,垒坝截水,围出一个七、八丈见方的水围子,大家脱得赤条条的,纷纷跳进温热的河水中搓澡擦体,打闹戏水,直到玩累了,才抖擞着一身晶莹的水珠子,爬出水池,四仰八叉地躺在两棵青杨下的草甸子上,纳凉歇息,有顽皮些的,还精赤光腚地攀上那两棵青杨,隐身在浓密的树叶间,顾盼瞭望,状如猴子,那份欢乐,真是至今难于与外人道的,只可惜这美好的风物,到今天都成了残存在记忆中的旧梦,因为那两棵虬曲如龙的古杨,早已不复存在了,我竟连她们是什么时候香消玉殒的,都不知道,就像两位曾经非常熟悉的乡下老人,在不知不觉中突然死亡了一样,没有留下一丝半缕的痕迹,就突然消失不见了,那古杨下的芳草甸子,如今也已被开垦成了耕地,每每忆起她们,只能徒增惘然,还有无限的惆怅。
我虽然很喜欢家乡的那些古杨,特别是家乡山巅上的那两棵青杨树,也很惦念他们,但因为生计的关系,我一直工作在外,不可能天天回老家去亲近他们。对故乡来说,我已成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虽然我不是姑娘,也不是故乡泼出去的水,我是自己把自己泼出去的,尽管我的胞衣仍埋在了故乡,父母也长眠在家乡的青山绿水间,但故乡留给我的,只剩下许许多多的记忆。由于工作和生计的缘故,我离开了故乡,虽然隔三岔五地要回去住上一、两天,但与故乡毕竟疏远了,与故乡的联系毕竟淡薄了,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的山水草木,思念故乡的邻里乡亲,尤其思念故乡山梁上那两棵风姿卓异的青杨。奢望着有一天回到故乡的那座山梁上,背倚着那两棵青杨,大腿架在二腿上,看高天上流云飞度,听耳畔虫声吟哦,听任蚂蚁在的我身体上攀岩,任凭蜘蛛在我的脑袋上蹦极。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还生长着两棵树,依然是青杨。在青海,在青海河湟谷地,栽植最多的树总是青杨,最有用途的树也是青杨,长得最像树的树还是青杨,成为一方独立的风景的树更是青杨,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最隽永最温馨的树的记忆,也只有青杨了。
我现在要说得这两棵树,并未长在山巅上,而是长在了巷道里,长在了巷道口我家的自留地边。它们是两棵非常高大的树,比山顶上的那两棵青杨巍峨许多,光溜溜直挺挺的树干,青莹莹碧油油的树皮,圆生生绿汪汪的叶子,拔地而立,直插云宵,可以说是树中的伟丈夫,通身上下既没有皲裂也没有疤瘤,一身秀气,八面威风。它们是青杨中的一个特异品种,因为在扬花飞絮前,那缀满树身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蕾,都是紫红色的,所以乡亲们叫它红穗穗杨。
红穗穗杨树冠浑圆,树干英挺,枝杈劲直,腰身削瘦,通常极少旁逸斜出的枝丫,模样有些像新疆杨,但比新疆杨质朴,没有新疆杨那么轻佻和俏丽。与一般的青杨相比,红穗穗杨喜水爱阳,生长极速,在水热条件充足的地方,它七、八年就能成材,从根部砍下后,树身一般有六、七米长,端直笔挺,堪当大任,极少有樗栎之材,一棵树就是一条通椽,如果主人不急用,或者舍不得砍,让它多活几年十几年,它就能出息成栋梁之材,届时伐倒后,准能锯出两根大梁,一根柱子,还有一根檩条,外加许多沓子。如果改成板材打家具,比如面柜、米柜、炕柜、方桌、钱桌、炕桌、门箱、板床什么的,也是极好的良材。
我家自留地边的那两棵红穗穗杨,是爷爷壮年时栽植的,树龄据说有三十多载,它们高大挺拔,肩并肩屹立在村巷边,凌霜傲雪,栉风沐雨,成了一方风景,也成为一村人的艳羡。由于这两棵树长得很巍峨,全家人都指望着拿它当大用,一直舍不得砍伐,每当下雨时,叔叔和我就会用泥巴堵住家里的排水洞,把满院子的廊檐水积攒起来,待雨过天晴,将从水洞眼排出的雨水,引到两棵红穗穗杨下早已挖好的坑窝里,看着半院子积水哗哗哗地欢叫着,流进树窝,并很快渗入地下,我们似乎听到焦渴极了的树根嗞嗞嗞吸水的声音。冬季落雪时,我们也会把屋顶上、院子里的积雪铲扫到一块,用架子车推到巷道里,堆积在红穗穗杨下,让两棵红穗穗杨尽情地接受雨雪的浇灌和滋润。
每年春天,我们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删树,把一柄砍烧柴用的柴镰,用绳子紧紧地固定在一根细长的木棍上,或者请个善于爬树的年轻人攀上树去,把两棵红穗穗杨上一些多余的树枝砍下来,细小的捋码顺了捆作柴捆,撂到房顶晒干了用于冬季取暖,手臂粗细的截作一人多高的树栽子,在院子或河边挖个尺多深的坑,把栽子大头向下插在坑里,然后在坑里引入泉水河水,或者把栽子的根部用湿土埋起来,栽子在水里土里泡埋个把月后,上半部就会生出许多娇嫩而壮实的新芽,待谷雨前后大地完全解冻,便在庄廓沿圈、自留地边、巷道两旁寻找空闲的地方,挖坑把这些栽子栽进去,不久,栽子上早已经萌发的嫩芽就抽出枝条,很快长成了一棵棵风姿绰约的小树。
从在我记事时起,已记不清这红穗穗杨上的栽子究竟砍了多少茬,只记得红穗穗杨的许多子子孙孙,被家里人砍伐后,或打了家具,或盖了房,或卖了钱,反正都派上了大用场。人说老年丧子是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我不知道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正常情况下,杨树的生命究竟有多长,也许区区三十余载对这两棵青杨来说,只是生命的初始阶段,它们远没活到壮年盛年的份上,连青年都算不上,也许仅仅是少年而已,但它们的许多子子孙孙都已经死难了,草木无知亦无悲,如果换作是人,这该是多大的不幸呢?
记不清是那一年了,上面要求割资本主义尾巴,社会上风传家家户户的自留树都要没收归公,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没有自留树的人家幸灾乐祸,欢天喜地。有自留树的人家则担惊受怕,忧心忡忡。
我家的那两棵红穗穗杨是全村最大的自留树,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有自留树的人家和没有自留树的人家,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态,眼巴巴地看着我家,看我家如何处置那两棵树。随着风声越传越紧,有人担心自己家的自留树平白无故归了公,到头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便开始砍伐自家的自留树,但更多的人家则抱着观望的态度,作壁上观,就在大家的惴惴不安之中,半个多月过去了,村里一派平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许多人放心了,也跟着砍伐了自家的自留树。
面对矗立在村巷里的两棵高大巍峨的红穗穗杨,我们全家人怀着忐忑的心情,在砍与不砍之间纠结,砍吧,确实舍不得,不砍吧,怕它们将来被没收归了公,自家连一根毫毛都捞不着。在几天的犹豫彷徨之后,征得爷爷同意,叔叔找来村里几个乡亲帮忙,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两棵红穗穗杨锯倒了,并请村里的木匠师傅把关,依据建房用材的标准,把两棵树截成了长短不一的一根根木料。
两棵红穗穗杨刚刚放倒不久,厄运也紧紧跟随着降临到了我家。不知是什么人通风报的信,当全家人正兴冲冲往家里搬运木料时,村支书非常及时地光临了我家,但并没有让家里蓬荜生辉,而是霉运临门。
高大的村支书背抄着手,兴致勃勃地绕着两根树桩转了半天,慢悠悠踱到我家门首,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一下子遮去了半院子的阳光。
支书黑丧着脸对爷爷说,他爸,你胆子不小哇,谁叫你放的树?爷爷嗫嚅着说,自家的树,想盖房子用,就放倒了,忘了请示支书了,大人不见小人怪,支书大人大量,请担戴些,不要怪罪。支书笑嘻嘻地说,放了好,放了好,村里想盖几间办公室,正愁没有大梁和柱子,没想到他爸你有先见之明,老早给我们预备好了,正是瞌睡时丢来个枕头,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说着脸色陡然一变,大声喝斥爷爷道,你真是吃了熊心雪子胆,知不知道,这上面刚刚有政策,私自砍伐了的自留树,全部没收充公。
听了支书的话,爷爷一下地处蹴在尘埃里,没了声息,支书转身指挥队长驾了两辆马车,让一些社员把从两棵红穗穗杨上锯出的全部木料,包括枝条,统统搬上马车运去了大队部。看着吱吱扭扭远去的车影,叔叔悔恨地用拳头擂着胸腔,奶奶气得睡倒了,全家人一瞬间都蔫皮塌神的,仿佛突然剔去了浑身的骨头,心里痛得仿佛要渗出血来。这之后,我每当从大队部门前经过时,从敞开的门洞里,看到搁在大队部院子里的我家的两棵红穗穗杨的尸骸,心里总要隐隐作痛。
但是,后来这两棵红穗穗杨并未盖了大队办公室,它们被运至大队部后,闲撂了好几年,饱受日晒风吹,雪欺雨凌,直到身上长了霉斑,并在高原强烈的紫外线长期暴晒下,树干严重开裂后,才被解成板材,做了村小学的课桌课椅。直在今天,每忆及这两棵红穗穗杨,我都会自我解嘲地想,把它们做成课桌,促进教化,造福桑梓,也许就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也是我们全家人对家乡所做的一点菲微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