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拿到祁俊清老师的诗集《河湟村庄》打印稿,我的脑海中立即涌现出艾青的这两句名诗。毋庸置疑,祁俊清老师是一位对家乡爱得非常深沉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在短短数年间,便倾情如雨,笔耕如犁,泼墨挥毫,驰情抒怀,写下洋洋洒洒几百首锦绣诗篇,用发自内心的爱,为河湟村庄树碑立传。
诗人海子在他的成名作《面向大海 春暖花开》一诗中写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千年河湟,百年村庄,无论雅致与否,它们很早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因此,无论祁俊清野心有多大,挚爱有多深,才情有多高,都不可能重新为每一个河湟村庄命名。但是,他却用如花的锦笔,饱蘸满腔热忱,为隐没在湟水谷地皱褶里的许多村庄,写下了一首首温暖而又爱真意切的“情”诗,当然这里所说的“情”,并不是关乎男女之爱的“小情”,而是对故土之爱,桑梓之爱,父老之爱,是根植于故土养育之恩并在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大爱,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新鲜事,以此来报答生于斯长于斯食于斯且将终老于斯的这片高天厚土。这是绿叶对根的情谊,是花朵对泥土的皈依,是游子对家乡的回望,是一个多情多义的河湟男儿,对热土家园的无限眷恋和痴情吟唱。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中华民族自古是一个具有浓厚“寻根”意识的民族,陕西黄陵“轩辕陵”的传说,山西洪洞“大槐树”的传说,江苏南京“珠玑巷”的传说,都是中华儿女对先祖老根的追溯和回望,是炎黄子孙对故土家园的依恋和守护。叶落归根,兔死首丘,正是这种植于骨髓、溶于血液的对根的挚爱和眷依,造就了中华民族强大的向心力和再生力,使其数千年来历经风雨,依然根深叶茂,屹立不倒,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硕果仅存的伟大奇迹。
国有国史,县有县志,家有家谱。从汉代的司马迁开始,我们这个民族,就有意识地开始了对既往历史的追溯和记述,修国史,续家谱,一直被誉为盛世壮举。过去的许多文化人,都主动共襄此举,积极参与这一伟大工程,如汉代的司马迁、班固,晋代的陈寿,唐代的房玄龄、魏征,宋代的欧阳修、宋祁,元代的脱脱,并因之名垂青史。唐代大诗人杜甫,因为用洋洋洒洒数千首诗歌,记录和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因此他的诗,被后人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誉为“诗史”。在中国历史上,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都曾为某一个村庄或地方的美景感染,挥笔抒情,写下过一首首优美的诗篇,如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中的“茅店”,王维“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中的“辋川”,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中的“枫桥”,王安石的“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中的“瓜洲”等等,不胜枚举。但为一大批村庄写下数百首诗的,却非常罕见,这可以说是一种创举,即便称不上伟大,也当得起宏图壮举,因为写这种大容量高密度多层面歌咏家乡的组诗,不仅需要大量的精力,不凡的才情,还需要有满腔挚爱,以及对家乡山山水水的深稔熟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祁俊清的这些吟咏家乡庄寨村社的“情”诗,可以称之为为故土家园树碑立传的“诗谱”,这样的创举,非有大胸襟大怀抱大气魄大情爱者莫为。这里将祁俊清与历史上许多著名的诗人相提并论,并不是说他的诗歌达到了与前贤们比肩相侔的高度,而是说他的这种故土情怀,与许多大诗人有相类之处。
含英咀华,读着祁俊清一首首精美的诗章,我忽然想起一种鸟,一种在家乡瓦蓝色的天空中,高歌着的小小的鸟儿,这小小的鸟儿就是云雀。每值夏秋季节,它们总是从农田或塄坎上起飞,无限深情地唱着对土地的恋歌,还有对蓝天的向往,一对小小的翅膀尽情地拍打着空气,子弹一样向高空冲去,越飞越高,越唱越急,越冲越小,直至隐入云朵,溶入蓝天。然后,它们那绵密而激越的歌声,阳光一样从高空洒落下来,为农人疲惫的心田,涂上一抹亮色。在我眼里,祁俊清就是一只这样的鸟儿,他用杜鹃啼血一样的精诚,羔羊恋母一样的眷恋,河流绕山一样的缠绵,不倦不休地吟唱着对故土的赞歌。也许,对祁俊清来说,礼赞母土,礼赞稼禾,礼赞父老,礼赞劳动,就是一个深埋灵魂的梦,一个他为此沉酣了半生的香甜的梦,诚如他诗中所言:“梦很小,一朵云就能遮住;心很大,九座山盛不下”。读他的诗,我为他的野心叹服,他心目中的梦,浑如一张巨大的网,“哗”地一下撒开来,竟然把湟中几百个村庄,全都包罗了进去。如果说这个梦能被一片小小的云朵遮住,我觉得那一定是一片积雨云,因为这朵云从头顶飘过时,我的心里顿然湿漉漉的,蓄满了感动。如果说这个梦只有大山才能盛得下,那这座山一定茫茫雪域巍巍昆仑,因为只有昆仑的博大浩渺,才能装得下诗人这么多的浓情厚意。不得不说,祁俊清的心确实够野够大,一下子竟安顿了三百多个村庄。其实这样的梦,不仅仅是祁俊清一个人的梦,同时也是湟中几十万儿女共同的梦,湟中县旅游文化局慧眼识珠,慷慨解囊,助诗人出版《河湟村庄》,使其佳作华章得以付梓行世,就是一种有力的佐证。在此我想感谢祁俊清,因为他用如花锦笔,不但圆了他个人的梦,也圆了许多湟中人的梦。
祁俊清写了这么多诗,这么多歌咏田园的精美诗作,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诗极少重复,目前的诗坛有一个华佗也难医治的顽症,就是重复,不仅重复别人,也重复自己,有些诗人诗写多了,就开始作“车轱辘诗”,老调重弹,旧题新咏,且全无新意,一件事,一个题材,反反复复地咏叹,瞎猫逮着个死老鼠,祥林嫂一样絮叨个没完没了,叫人恶心反胃,但祁俊清则不然,他笔下的河湟村庄极少重复,即便是许多乡土诗人百咏不厌的同质化题材,他也能写出新意,这就颇为难得。同时,他的手法也较多样,每一首诗,都是深思熟虑的产物,能够紧扣吟颂对象的特质,或描摹,或抒情,或议论,或描摹抒情议论兼而有之,熔为一炉,或大处着墨,或小处着眼,甚至特写、写意、蒙太奇等艺术手法交互使用,为相似度很高的每一个河湟村庄敷粉着墨,力争把握住各自的同中之异,来表现对象的个性化特色,达到让吟咏对象可触可感,易分易辨的目的。
诗无达怙,在许多时候,诗歌是无法用语言来索解和阐述的:一百个读者眼里,就有一百个不同的哈姆莱特。因此,诗评家绞尽脑汁的解读,有时可能与诗人的本意南辕北辙。但我还是想说,要想了解祁俊清的诗歌,必须把握四个关键词,只有这样,你才能顺着他诗歌的肌理脉络和走向,深入到他诗歌的核心和腹地,触摸他铿锵的心跳。
第一个关键词是:深情挚爱。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作为诗人,作为一个“离别时将离歌唱了又唱”,对家乡充满浓浓爱意的乡土诗人,祁俊清对土地村庄的爱不是浮泛的、庸俗的、浅薄的,而是实在的、深沉的、纯粹的,可触可嗅可品,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滚烫的体温,诚如他在《立欠》中所写的那样:“我的血液里涌动的全是纯爱/因为温暖/此生不再背叛”,唯其如此,他的心才时时刻刻紧贴家乡的一草一木,感受故乡博大而深沉的脉搏,“因为牵挂,才专注/因为思念,才动情/一场雨,一段往事/一缕风,一行记忆/一定也有一双耳朵/在远方倾听着你”,零距离拥抱,全身心相溶,无缝隙投入,“任何肤浅的颂歌/都不如山湾里/一坡绿草几镰刀稼禾/真实”,爱得癫狂而固执,近乎不近情理。明代的散文家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惟其无真情也。祁俊清对家乡的这种近痴疑癖的爱,正说明他是个有情男儿,是个可以交心的文朋诗友。
第二个关键词是:恬美安谧。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乡土诗人的笔下,家园毫无例外都美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一座院落,几间老屋,数声牛哞,一缕鸡唱,都抒情而安恬,饱满而鲜活,放射着诗性的光芒。悠悠水磨,暖暖土炕,依依炊烟,曾经是诗人灵魂的栖息地,因此儿不嫌母丑,子不嫌父穷,难舍难弃、无穷无尽的乡土情结,左右着诗人的情感。在祁俊清眼里,家乡是“民歌最抒情的地方/炊烟最诗意的地方”,故乡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是亲切的,温馨的,美好的,难忘的,“风从岁月深处吹来/雨的古老年年如斯/禾苗的绿/野花的红/一幅亘古的写意/云朵般的羊群/精彩的点睛之笔”;“以一株野生植物命名/村庄有了草木清新的气息/植物的乳名是村庄的乳名/她们的母亲叫做大地”。自从父母把诗人的胞衣埋进了故乡的泥土,诗人的情,诗人的爱,诗人的依恋和不舍,诗人的牵挂和思系,都种子一样深深地扎根于故乡的泥土,长成茁壮的乡思乡情,剪不断,理还乱,成为诗人心头醒目的朱砂痣,历久弥新,难以磨灭。
第三个关键词是:独特卓异。河湟谷地处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交汇地带,生活在它怀抱中的成百上千的村庄,粗看一模一样,实质上却有着很大的差异,如同家乡那些叫做锁娃拴牢鸡换尕宝儿的孩子,各有各的品性,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秉赋。因些,如果把它们写成千村一面,千庄一貌,不要说写出几百首诗,就是写出上万首诗,都是一种失败的写作。可贵的是,祁俊清虽然写了数百首歌咏河湟村庄的诗,但他笔下的村庄,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与特点,许多诗,就是抹去村名,只要你对湟中的村庄足够熟悉,仅仅读上短短的几行,就能说出他写的哪一个具体的村庄。如“活在一板一板的花牙里/活在一间一间的大房里/日子越来越滋润”(《陈家滩》);“织着织着/把自己织成一架地毯的经典/让世界着迷”(《加牙》);“香萨阿妈深切的思念/长成菩提树圣洁的白塔”(《鲁沙尔》);“浓浓淡淡的墨痕/仄仄平平的思绪/给你三分儒雅七分书生/惜阴轩抑扬的吟哦/因你炒面的喂养/十分精神”(《刘家堡》);“一缸缸酩馏儿/被一代一代传人精心酿造/饮醉一年又一年/南来北往的日子”(《慕家沟》)等等,不胜枚举。另外《班隆》《斯拉木》《贾尔藏》《汉东》等许多诗篇,不仅写出了村庄自身的特色,还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和民族色彩,性灵独抒,弥足珍贵。
第四个关键词是:时代精神。人间正道是沧桑,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这世上除了一潭死水,很少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因此歌咏故土,并不意味着礼赞落后,膜拜腐朽,头顶盘根辫子,身上罩件马褂,拄着文明棍,留着山羊胡,抱残守缺,老气横秋。在今天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如果我们的诗人思想僵化,观念陈旧,遗老遗少一样地胶柱鼓瑟,为腐尸守灵堂,为僵尸唱挽歌,梗着脖子吼“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与其说是恋旧,不如说是愚蠢。可喜的是在祁俊清歌咏家乡村庄的诸多诗篇中,没有这种与时代气息格格不入的陈腐之气,他的诗心,始终合拍于时代的洪钟大吕,铿锵豪迈,激越昂扬。从他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的眼光是明亮的,诗人的心胸是开阔的,诗人的思想是通透的,如“古老的名字/古老的村庄/活在花儿和青稞之上/后来村庄突然发生奇思妙想/种庄稼的手/种起节节拔高的楼房”,就展示了时代前行的隆隆足音,其它如《黄鼠湾》《鞑子坪》《楸子沟》《庄隆》等诗中,都能听到时代狂飙突进的高亢号角。
无疑,祁俊清是多情的,祁俊清也是赤诚的;祁俊清是豪迈的,祁俊清也是婉约的;祁俊清是沉思的,祁俊清也是行走的;祁俊清是过去的,祁俊清也是未来的。无论从那个角度、那个层面、那个方位看,他对家园故土的爱,都是赤裸裸,热辣辣,暖烘烘,跳扑扑的,诚如他在诗中所写的:“我把三杯酒都敬给你/第一杯给昨天/给二杯给今天/第三杯给憧憬起飞的明天/蓝天上翱翔”,因为在诗人眼里,希望与未来同在,我思,故我歌;我行,故我咏,只要村庄不老,就会诗心长青,吟咏不断,除非把歌喉唱哑,把深爱沥干。为之,我们期待着,期待祁俊清今后有更多的锦绣篇什,献给他挚爱痴恋着的河湟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