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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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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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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移的丁香(中篇小说)

迁移的丁香(中篇小说)

祁生林

1

多年以后,当七十五站在海湖新区雅诗锦城小区六楼的阳台上远眺时,又想起当年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那天,七十五在海湖新区的一座小土坡上,竟看到了自己两年前售出的那棵丁香。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拳头揉了揉眼窝,再瞧,没错,就是自己家的丁香。

七十五有些惊奇,以为自己犯迷糊了,狠狠地拧了下大腿,很疼。抬头看天上,天空非常明净,初夏的太阳明晃晃的,高悬当头,几绺淡淡的云缕,缓缓地飘游在瓦蓝的天宇,轻纱般薄而透,似有若无,南面黛青色的山脊处,有几只大鸟悠闲地翱翔。

太阳很灿烂,耀得七十五不得不眯缝起眼睛,他抬起右手,罩在眉棱上,借以遮挡夏日刺目的阳光。

七十五垂下头,再次用拳头揉揉有些干涩的眼窝,扭头细瞧,发现丁香树俏立在阳光里,半身雪白,半身粉青,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七十五激动不已,确信自己没有做梦,他急步跨进草坪,扑到丁香树下,绕着树身转圈察看,千真万确,就是自己家的丁香,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认错,因为树干的半人高处,有三个非常明显的鼓痕,很清晰地紧箍在两条树干上,右边的树干上有一个圈,左边的树干有上两个圈,仿佛树身上紧紧地绞盘了一条麻花蛇。

七十五至今记忆犹新,这些粗重的疤痕,都是因铁丝箍勒造成的,是二婶胡翠莲当年留下的杰作。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七十五依稀记得,当年二婶胡翠莲闹分家,爷爷打压着不让分,二婶很不乐意,便把怨气撒到树上,在爷爷视为性命的丁香树上,拧了三根筷子粗的铁丝,扯到北屋的前檐柱上,晾衣服,晒被褥,日久天长,随着树干长高增粗,铁丝勒进树身,并被树皮紧紧包裹覆盖,在树身上留下三条粗粗的浮凸纹。

据说这棵丁香是当年祖爷爷用三升青稞炒面换来的,树龄距今已逾百年。

那时候,花木的栽培繁育技术远不像今天这般发达,因此丁香在农村显得比较珍稀。刚换来的时候,丁香的主干只有成人手腕粗细,因为稀罕,全家人一直把它当宝贝对待。七十五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每值丁香花盛开,姑姑都要从丁香树上折下一些枝条,插到空酒瓶里,灌满清水,供在面柜上,满屋子都是清雅的幽香。但是如果让爷爷看见了,就会狠狠地责骂姑姑一顿,但姑姑不管不顾,依然我行我素,折下许多花枝献在中堂。

后来姑姑出嫁了,姑姑姑父都很喜欢这棵丁香,多次腆着脸向爷爷央求,希望爷爷能劈出一半给他们,但每次开口,爷爷的脸都绷得像铁锹,一直没有应承。

有次趁爷爷出远门不在家,姑姑姑父鼓动奶奶分一枝丁香给她们,奶奶禁不住女儿女婿的再三央求,答应从丁香树上劈出一半来,给她们。正当几个人汗流浃背地在花坛里刨挖时,爷爷竟鬼使神差地及时回家了,见状狠狠地抽了奶奶几个耳光,并把姑姑姑父赶出了家门。由此,姑姑姑父就跟爷爷绝了交,从此不再往来。

七十五家的丁香,植于老宅的花坛里,每年夏天和秋天各开一次花,一次在初夏,另一次在仲秋。因为丁香的树干是两棵小苗扭在一起的,故开花时半边纯白,半边浅粉,煞是好看。特别是浅粉色的那一半,粉中蕴青,呈十字形开放的细碎花瓣,有着肉肉的质感,边缘浅粉,中间淡青,肥而厚,润而凝,尤其是花香,非常清雅,淡而不寂,馨而不馥,不浓不淡,盛花的时期,整个院子都氤氲在淡淡的幽香里。

尤让人称奇的是,这颗丁香的造型非常别致,下端两条主干挨肩并生,根粗干直,不枝不蔓,却在一人来高处,不约而同地分出粗细相等的七、八条枝杈,手臂般伸向四方,但也不是逸出去很远,当枝杈伸至最佳限度时,又扭身向上生长,仿佛人工塑了型似的,收放自如,使得整棵丁香树的造型,状如莲座,又似花篮,让人啧啧称奇。

这颗丁香树并不高大,也就三米多高一点,树形蓬松饱满,冠圆枝拢,矮墩墩,圆滚滚,浑如宝塔。树干的基部有海碗粗细,这样大小适度的花树,植于农家的花坛里,无疑是绝佳的风景,引得全村人称羡不已。

村里人都说,七十五家的丁香不是丁香,而是轮柏。据他们说,丁香一年只开一次花,而轮柏每年开两次花,初夏一次,仲秋一次,分别对应着端午和中秋两大佳节,应候而开,从不提前或延迟,颇为喜庆。还说,轮柏的叶子比丁香小许多,呈心形,只有成人拇指肚大小,花比丁香细而碎,花冠呈十字形,像一个小小的高脚杯。但轮柏的香味比丁香清淡幽雅,寂寂的,幽幽的,淡淡的,清薄绵远,似带有少女安恬的娴雅气息,特别好闻。此外,轮柏的树干上,遍布芝麻粒大小的粉红色小疙瘩,像是树身上密密麻麻生了许多桔红色的丹砂痣,而丁香的树干,则是光溜溜的。

后来七十五到省城打工,从园林工人那里了解到,所谓轮柏,只不过是丁香的一个分支而已,它和青海塔尔寺小金瓦寺著名的栴檀树其实都是丁香,栴檀树的学名叫暴马丁香,其最显著的特征是树干为紫红色,树皮棕白色,且像桦树皮一样卷起来。而轮柏的学名叫四季丁香,它们都是丁香大家族中的一员,就像青头萝卜与天鹅蛋萝卜都是萝卜一样,无非外观略有些差异罢了。

见自己家的丁香,竟被栽植于路边荒地,无人管无人疼,一副沦落风尘的落魄模样,七十五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浓浓的恨意,把他家的,这些城里人真不是东西,既然不知道爱惜,把人家好端端的丁香,买来干啥?栽在这荒田野地,几乎被灰条野蒿埋没了,要知道在乡下,这丁香可宝贵着呢,栽植在农家庄廓院最中心的花坛里不说,还像神一样供着,浇得水都是清粼粼的泉水,连洗脸水,都不敢往丁香树下倒,怕弄脏了花神,轻贱了花神,亵渎了花神,可爱惜哩。

就像自己非常疼爱的女儿,不慎嫁给了一个花心儿郎败家子,七十五心里愧悔交加,很不是滋味,他恨自己当初眼窝太浅,为了几个钱,竟把传家宝一样的丁香,贱卖给了那些不识好歹的城里人。

七十五用粗糙的手,疼爱地抚摸着丁香树干麻褐色的树皮,眼眶里不禁扑簌簌流下泪来,不知不觉中,一种疲惫感袭上心头,他软绵绵地倚着树身坐下来,举目四望,只见眼前一片衰败,周边好好的农田,过去十分肥沃的水浇地,亩产能打上千斤小麦的头等好地,现在都荒芜了,触目尽是枯黄的衰草。虽然节令已经是初夏,但青藏高原的春天,向来喜欢姗姗来迟,眼下的田野里,只略微有点泛绿的迹象,新生的绿草嫩芽,依然被去年枯败的黄色陈草覆盖锁禁着,仅从锈草枯秸的缝隙里,冒出星星点点的浅淡绿意,显得春意稀薄而菲微。但桃树、杏树、李树、探春还有连翘们,都在光秃秃的枝条上,缀满了密密实实的花蕾,并争先恐后地绽放了,只是蜂蝶们还未还阳复生,所以花们虽然开得繁茂热烈,但没有探花郎蜂蝶嗡嗡嘤嘤闹哄哄的造访,难免有些寂寥。当然丁香也不甘落后,满身日趋柔软的枝条上,已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芝麻大小的花蕾,粉脸桃腮,跃跃欲绽。原本平整如砥的湟水河谷中的沃土良田,被推土机刨挖得坑坑洼洼的,右一个大包,左一个深坑,前一道高坎,后一条长壕,仿佛刚刚经历过亿万发炮弹疯狂蹂躏的现代战场,满目疮痍,只是没有弥漫的硝烟而已。极目所至,除了马路上不断有小轿车和载重大货车急速驶过,留下身后一股股黄龙般张牙舞爪的滚滚烟尘外,广阔的田野里,鲜见人迹,偶尔只有几个中老年妇女,蹲伏在荒地里,埋头挑挖刚刚冒出地皮的蒲公英幼芽。远处,矗立着几座高大的吊塔,好似几头巨大的长颈鹿,昂首远眺。七十五看的意兴阑珊,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好好的土地,为什么要被弄成今天这副衰败的模样。

七十五倚着丁香树坐下来,从后腰边摸出烟杆和烟袋,装了满满一烟锅黄烟末子,打火点着,眯缝着眼舒服地吮吸起来。还没咂几口,就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喝斥声,七十五无心旁顾,只管低着头咂吮自己的旱烟。

忽然,他下意识地觉察到眼前有点异样,略微一怔,发现自己面前突然多了几只穿皮鞋的脚,七十五顺着皮鞋仰脸往上瞧,就看到几张凶神恶煞般的脸,正满面怒气地冲自己高声喝斥。

七十五一脸懵懂,他搞不懂这些人是不是吃了枪药,自己只是好好的坐在这儿吸秤烟,又没碍着谁,凭什么他们冲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七十五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依然滋味十足地咂吮着自己手中高擎的旱烟杆,心里头琢磨,这些人可能看出自己是个乡下人,好欺侮,故意来找茬惹事的。

由于干旱,去冬今春基本没下过雨雪,七十五屁股下面的土地,虽然精心翻过了,且非常细小的土坷垃,也被打磨成面面土了,但因缺水的缘故,都变成了干蹚土。

立在七十五面前的那些锃亮的皮鞋,见七十五毫无反应,干咳几声后,使劲在积满浮土的地面跺了起来,一篷篷浮尘像蚊虫一样,被“嗡”地一声轰了起来,四处乱飞,扑满了七十五的眼睛和鼻孔。

七十五满心不悦,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面前那几张愤怒的面孔,对峙了好一阵,什么也没说,依旧低头咂吮自己的旱烟。他发现,眼前这些面孔虽然很张狂,但面色不够白净,甚至被太阳灼烤得有些糙粗,泛着釉彩一样的红光,且皱纹纵横,身上的衣服尽管像模像样,但不够干净整洁,衣领、袖口、前襟处还沾有许多黑腻腻的污垢,他由此断定,这些人并不是正经地道的城里人,很可能就是在城里打工的乡下人,或者郊区的农民,由于进城当了临时工,便跟着大牛屙粪,在自己这个乡下人面前充起了大尾巴狼。

七十五平生最见不得这号人,觉得他们耳廓内从乡下沾来的泥垢,都没来得及洗干净,只因在城里喝了几天自来水,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以城里人自居,说话故意咬着个京调儿,变声变腔,在乡下人面前颐指气使,作张作势。他抬头挑衅地看了那几个人一眼,向地上狠狠地啐了口痰,屈起腿,在鞋帮子上狠劲磕起烟灰来。

那几个人显然被七十五死驴不怕狼扯的傲蛮态度激怒了,其中一个好像是头儿模样的人,手指几乎戳到七十五的眼眶里,恶狠狠地骂道,老杂毛,你横什么横?边骂边抬腿在七十五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又揪着七十五的衣领,把他像稻草人一样拎起来,然后在七十五的肩窝处,连捣了几拳。

七十五怒不可遏,他用力甩开揪着他衣领的手,暴怒的公牛一样瞪着血红的眼睛,又蹦又跳,在踢他那人的裆部,狠狠地回敬了一脚,那人“哎哟哟”连声惨嗥,双手抱着裤裆,栽倒在地,像牲口一样满地打起滚来。另外两人见状扑上来,拳头像雨点一样,没头没脑地落到七十五的头上身上。七十五嘴里驴日马捣、萝卜蒜盘地骂着粗话,和另外的两个人撕扭成一团,终因双手难抵四拳,被那几个人制服,反扭着胳膊按倒在地上。被七十五踢中裆部的那人借机扑上来,在七十五的脸颊上又狠捣了几拳。七十五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耳朵里好像安了马蜂窝,嗡嗡乱响,一嘴衰朽不堪的牙齿,似乎都松动脱落了,鼻孔和嘴角边,都流出鲜红的血水来。那人还要动手,被另外两人拖住。

七十五一边喷吐着满嘴的血水,一边大骂,日你妈妈的,你们这些土匪,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这些没人性的日本鬼子,我又没招你惹你,为什么要打我?有本事,你们今天就把老子整死,或者吃了,要不,我就和你们没完,老子老羊皮换张羔子皮,那怕到了阴曹地府,也绝不放过你们这些恶狼。

那些人说,打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是皇上,看看你屁股下面,坐的是什么?想舒坦,去自己家的炕上躺着,没人说没人管。但在这里不行,对你说句实话,你就是告了天状,我们也不怕。说着,又在七十五的屁股上踢了几脚。

七十五闻言,忙低头向地上看,却什么也没发现。他抬起头,不解地望着那几个人,踢他的那人说,装什么装,眼睛里又没糊上尿泥,把你眉毛下面那条细缝缝再睁大些,好好看看,糟蹋了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草,还歪得不成,没见过这么狂的胡蛮蛮。

七十五心里哐当一声,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接从肚子里掉进了膀胱,一下子泄了气,那些原本聚积在浑身毛孔里的愤怒,也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七十五暗忖,难怪刚才觉得这土地太过松软,有些不对劲哩,原来让人家种了草。他急忙低头细瞧,才发现屁股下面都是雏鸟嘴角一样嫩黄的草芽,绣花针一样直戳戳地挺立着,比牛毛还细,不仔细瞧,确实看不出来。

七十五知道自己惹麻烦了,因为他刚才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地上,也没在草上,全部的心心念念,都在自家的丁香树上,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去想,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发现了这些草,也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在他的意识当中,草是最低贱的东西,哪儿都有,铲都铲不尽,谁还专门花功夫种呢?但他也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凡事喜欢拧着来,比如乡下人吃白面,他们偏要吃杂面;乡下人吃肉,他们偏要吃菜;乡下人地里种粮,他们偏要种草。既然这草是人家种的,自己踩坏了草不说,还,根本不尿人家,跟人家吵,跟人家闹,跟人家打,就是自己的不对了。想到这里,七十五人一下子蔫成了一朵软几几的酸菜,满面苦涩,蔫得能淅淅沥沥拧出酸水来。他急忙从丁香树下弓腰退出来,蹴蹲在马路边,任凭人家千般万般地喝斥责骂,都一声不吭,装楞充傻。

那几个人叱骂了一阵,也许是骂乏了,也许是骂乏味了,都坐到道压石上歇起来。末了,其中一个指着七十五的鼻子说,老子今天本来要好好治治你这老骨头,罚你点款,放你点血,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但看你现在这副怂样,就是再抽你几巴掌,踢你几脚,把你捻弄死了,也没多大意思,好汉不跟狗斗,看你一把年纪的份上,老子姑且饶过你,不再整糟你了。说罢,转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七十五在原地歇息了一会儿,看看天快要晚了,便找个小水洼子,把自己脸上的血污洗净,到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搭乘本村鸡蛋老宝的贩菜车,回了家。

2

七十五这次进城,是受了鸡蛋老宝的鼓动,到城里出售自家的几只土鸡。鸡蛋老宝是个菜贩子,长期从事蔬菜倒卖生意,从城里批发了蔬菜,运到乡下各个农贸集市去贩卖。由于心里装了事,天还没亮,七十五就起了床,把七、八只土鸡从鸡窝里捉出来,用绳子捆了鸡的脚和翅膀,装进一只麻袋里,搭乘鸡蛋老宝到城里拉菜的小货车,进了城。

没想到土鸡非常好卖,一只鸡要价50元,不大一会儿,七、八只鸡就卖光了,七十五看时光还早,知道鸡蛋老宝还有许多事要干,再说也没到约定的时间,就一个人在城里走走停停地瞎转悠,转悠到中午时分,七十五肚里有些饿,便拿出饭包里装的茶缸,到一个小饭馆讨了半缸子白开水,就着自己带的干馍馍,填饱了肚子,接着逛。

逛着逛着,七十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发现,城里女人的衣服穿的非常少,虽然现在天气还不是很热,甚至可以说薄寒料峭,但满大街到处是白晃晃的胳膊和大腿,特别是年轻女孩子,裤子短的苫不住沟蛋子,他本不想往城里女人身上看,但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老向城里女人身上瞭。有些女人对七十五贼兮兮欲瞧还躲的眼光,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有些女人似乎很在意,厌恶地向七十五翻着白眼,七十五很惶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心地不干净,把人家好好的城里女人想歪了,便勾了头匆匆走路,不想撞到一个有些官模官样的中年男人身上,被那人狠狠训斥了一顿。

七十五心里有些慌乱,不敢往人多处走,也不敢往人家身上看,胆怯地溜着墙根前行,在一处花坛边,见到个水泥长条凳,便躺上去,脸上苫了草帽,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后接着走,不知不觉从人流熙攘的水井巷,走到了海湖开发区,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家的丁香,并在丁香树下挨了一顿胖揍。

回到家里,七十五头枕着被垛躺在炕上,后悔得用拳头直擂胸脯。

家里那棵丁香,是一年前七十五自己卖给城里人的,当时老婆不在家,儿子坚决反对,但七十五独断专行,硬是卖了丁香树。但过后他就后悔了,为自己的错误决定后悔,尤其是今天挨了打后,更是后悔得要命。

一年前的一个春日,七十五把家中两个面柜中储藏的陈粮,都挖出来,背到房顶上摊开晒晾,准备再过一遍筛子,拣去小沙粒小土块和秕麦草屑,运到磨坊碾成面粉。谁料老婆上房翻晒粮食时,不慎从木梯上失足摔下来,摔伤髋骨的同时,连带摔断了好几根肋骨,仅住院后的医疗费,就花去近二万元,除了农合医疗报销的部分,自己也花了一万来元,基本花光了手头的现钱,虽然家里还有几张大额存款单子,金额多达十余万元,但那都是两、三年不等的定期存单,是七十五用半辈子时光攒下来,留着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如果提前拿出来,利息就会受影响,七十五不想动用那些单子,特别是老伴,更心疼钱,嚷嚷着不想在医院里待了,不要每天瓶瓶罐罐地输液,花那么多的冤枉钱,要七十五把她送回家去,声称那怕自己病死了疼死了,也不能动折子上的钱,还开玩笑地对七十五说,你七十五可以没婆娘,但我的儿子不能没媳妇。

恰好在家里急需用钱的那阵子,几个城里人开着卡车,来村里收购花树,只要是能开花的,杏树李树丁香树什么的都收。七十五把那些人领进家中,问自家的丁香树能卖多少钱,那些人作价说600元,七十五说1000元,人家不答应,说你是瞎丫头呀,心够深的,一棵能当梁作栋的合抱杨树,也只卖几百元钱,你一棵小小的丁香树,光开花不结果,既不能打棺材,也不能做家具,除了当柴烧,根本派不上大用场,出600元,已经够多的了,不卖拉倒。七十五拉住那些人的胳膊说,不是不想卖,600元也确实不少,只是自己家里就老两口,无儿无女,没有进钱的门路,现在老婆又摔断腰住医院了,急着用钱填付医疗费,看能不能再加点。那些人听七十五说的可怜兮兮的,就说,我们看你是孤寡老人的面子,家里又摊上了事,出了个病人,经济上确实有困难,就破个例,给你1000元,多出的400元,权当是给你的捐款,你看行不行?七十五千恩万谢,连说行行行,便以1000元的价格,将自家的百年丁香,卖给了那些城里人。

丁香树被人刨走后,七十五觉得自家的小庄廓院,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顿然空旷了许多。更让七十五难受的是,随着丁香树被刨走,他的心也像突然被那些人掏空了一样,变得空洞洞的,像个巨大的窑洞,整个人都无情无绪的,像条霜杀了的茄子,显得蔫皮塌神,百无聊赖。这时七十五才意识到,其实庄廓院也是有灵魂的,而他家庄廓院的灵魂,就是院子里栽的那棵丁香树,当他把丁香树卖了后,庄廓院也便失去了灵魂。七十五想把自家的丁香树重新赎回来,但他只知道那些人是城里人,具体是那个单位的,他当时没有问,只听说他们在城里搞绿化,需要一些能够开花的树木装点美化城市,所以才到乡下来收购花木,但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家的丁香树,到底弄到哪儿去了。

变卖了丁香树,七十五把老婆从县上的医院接回家,老婆见院子里没了丁香树,问七十五怎么回事。七十五知道隐瞒不过,只得照实说了,老婆听后,老嘴一瘪,伤心地抽噎起来,责怪七十五说,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就分不清个好歹,还做这种糊涂事,好好的一棵树,人老几辈子好不容易传下来的念想,就那么几个钱,你竟然把它卖了。我一个老阿奶,人已活成了棺材瓤瓤,死了就死了,救不救都一样,何必卖树呢?既然丁香树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大声号啕起来,病情也好像加重了。

七十五痛苦地用手捶着胸脯说,都怪我,一时糊涂,做下这么个烂糟事。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比起人来,丁香树能算个啥?只要你好胳膊好腿地活着,树我们还能再种。老婆说,你说的轻巧,那么大一棵树,几十上百年才长成的,就算现在栽上一棵,猴年马月能长大。你这那里是卖树,你是把我的心从膛子里剜出来卖了,你知道吗?家里没了丁香树,我的腔子里就没有心了,人就活成比干了,你就是个变着法儿挖人心的苏妲已。七十五说,比干没了牡丹心,还得了个莲花心呢,只要你的病好了,心会有的,树也会有的,这个你别熬煎,我一定还你一棵与原来那棵一模一样的丁香树。老婆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嘴谎谎,就知道哄我,把我哄怂了一辈子,到今天我快见阎王了,你还哄我,你把我当成三岁的娃娃了,说着又抹起泪来。七十五心里发酸,用自己的衣袖揩去老婆腮上的泪水,老两口抱头痛哭。虽然这之后不久,老婆的摔伤慢慢痊愈了,但神情一直很落寞,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精神远没有以前健旺。七十五知道,卖了丁香树,对老婆来说,一直是个心病。

从城里回来后,七十五心心念念都在自家的丁香树上,干什么都不得劲。老婆见他做事颠三倒四,经常自言自语,以为他脑子出了毛病,催促他去省城大医院做个检查。七十五知道自己没毛病,只是想自家的丁香树罢了,便找各种理由推托,说自己脑子里除了脑仁儿,啥都没有,能有什么病,叫老婆不要瞎操心。老婆说,我看你这阵子伴儿丢了一样,成天月婆儿放屁——昏三愣四的,还说没毛病,哄鬼呢,催促七十五赶紧去医院查查。七十五禁不住老婆再三逼迫,无奈,就把在省城看到自家丁香树的事,对老婆说了。老婆不信,以为七十五骗她,急得七十五赌咒发誓,老婆还是不信,还说要是你说的是真的,你就带我去城里看看咱们家的丁香。

七十五也很挂怀自己家的丁香,过了十几天,便和老婆坐班车去了西宁。到了目的地,七十五汲取上次自己挨打的教训,不敢贸然钻进草坪中去,老两口坐在路边的道压石上,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远远地观望。由于年龄的关系,老婆的视力已不太好,且两年前刚做过白内障切除手术,虽然恢复了部分视力,但远不如昔,看东西依然有些模糊,这会儿隔着大老远的距离,自然看不清,眼里只是影影绰绰绿森森一团,依稀觉得草坪中那棵树,树形与自家的丁香树有些相似而已。

这时草坪中的绿草,已经有两、三寸高了,青色莹莹,浓密如茵,长势比庄稼还好,七十五不敢迈进去践踏,老两口立在路边,正无计可施时,恰好有几个城里的中年女人过来,发现草坪内正在盛开的伞形丁香树,大惊小怪一阵欢呼,争先恐后扑过去,簇拥在丁香树下,搔首弄姿拍照。

七十五瞭一眼周围,未发现有草坪管护人员,便一把拽了老婆,也一起奔至丁香树下,老婆看见丁香树上的环形伤痕,泪眼婆娑地对七十五说,老头子,你说的一点没错,这就是我们家的那棵丁香,我认得真真的,那怕烧成灰,我都记着它的模样,何况它上面的这些伤疤,更是最好的印记哩。说着,老婆用干瘪的手抚摸着丁香的树干,就像抚摸久别重逢的儿女一样,好半天不愿释手,末了,她把头凑到丁香树前,用额头抵着丁香树的枝干,爬满皱纹的鼻翼不停地吸溜着,贪婪地嗅吮起丁香花馨香的气息。

七十五也满怀激动,没想到丁香树移栽到城里后,不仅没折气,而且没到端午,就提前开花了,他想这可能是西宁比乡下气候更热的缘由。

老婆抚着丁香树不愿意离开,但七十五提悬了一颗心,他怕耽搁久了,被守护草坪的人发现,就连劝带拉地把老婆哄出了草坪。

晚上回家,两个人心里都怅然若失,谁也没有心思做饭,两口子开水就馍馍,草草凑合着吃了晚饭,早早睡了。

躺在炕上,七十五心里老惦着自家的丁香,辗转反侧,就是睡不踏实,心里头不断地责备自己,你个老没出息的东西,一棵树,又不是人,有什么舍不得的,既然卖给了人家,连卖树钱也早就花光了,这树就成了人家的,你就再没有资格惦念了,嫁出去的姑娘卖出去的树,怎么能反悔呢,真是越老没出息了。但责备归责备,七十五心里还是放不下自己家的丁香,思谋到半夜时分,七十五终于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自家那棵丁香树再弄回来。

七十五已经仔细观察过了,虽然丁香树在刨挖移栽时,除主根而外的许多侧根,都被砍去了,即便主根,也只留下一米来长的半截干桩子,细根细须全没了,但移植到城里后,丁香树依然活得旺棱棱的,那花也开得特别繁盛,每一根枝条都被繁密的花朵压弯了腰,成了香喷喷的白棒棒粉棒棒。七十五心想,既然丁香树的生命力如此强盛,再移回来,也一定能成活。

七十五思谋,如果要找原来买走它的那些人,把丁香树再赎回来,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西宁城那么大,小小几个人溶入城里,就像一粒沙子掉进了大海,到哪里去找?再说,即便找着了,人家也未必会给你赎。那么,剩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偷了。七十五观察过,偌大的海湖新区,移栽来的树木非常多,坐果子的有杏树桃树梨树苹果树,看叶子的有松树柏树榆树箭杨柳,赏花的有丁香碧桃连翘刺玫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反正啥树都有,这儿一排,那儿一棵的,想来就是那些专门管树的人,心里也许没个谱,少了个把棵花树,未必就能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未必会认真追查。

七十五曾经偷过树,有这方面的经验。土地刚承包到户的那几年,由于从生产队分到一匹四个牙的青马,家里缺个牲口棚圈,七十五想搭一个,但苦于没有木料,自己家里也没有适合的树木可伐,买些木料吧,手里又没钱。于是,七十五便看中了村里水渠边的那溜青杨树,虽然它们还没长成作柱作梁的大材料,但砍伐了作檩条绰绰有余,盖几间土担梁的牲口棚圈,绝对没问题。为此七十五选个月黑风高之夜,准备好锯子麻绳等伐木工具,提前约好了党家戚社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好酒好肉款待一番,趁凌晨两三点夜深人静,拉了辆架子车摸至渠边,三下五除二,放倒七八棵杨树,用砍山斧斫去枝杈,按预先计划好的尺寸锯成料子,并在新鲜的茬痕上撒上浮土作伪装,把料子连同枝杈树叶,都运回家中藏好,等过了十天半个月,风声稍息,又故伎重演,再出去偷伐一回,这样经过三个不眠之夜,七十五就备全了盖两间马棚所需的全部木料。当然,那时偷伐集体树木的,非止七十五一人而已,村里但凡胆量稍大一点的村民,几乎人人偷过集体的树木,短短几年后,水渠边那两排直溜溜的青杨树,就被村里人盗伐光了。

但这次是去城里偷树,不似在自家门口作案,人生地不熟的,两眼一抹黑,风险系数大,安全问题必须提前考虑妥当,俗话说打胜仗先寻败路,得事先想好脱身之法才行。另外,最首要的问题,是如何解决交通工具的事,把那么大的一棵树,要全根全须地运回家,必须得有汽车才行。七十五捏着手指头数了一遍,自己的至亲好友们,都不养车,仅有个远方侄子有辆农用车,但那小子是张婆娘嘴,行事不牢靠,口里噙不住个泥蛋儿,嘴松得像裤裆,啥事都往外说,走风漏气的,基本指靠不住。其余有车的,都不过是几辆破手扶,那玩艺儿大豆大的个东西,牦牛奘的个声气,跑路不快,响动震天,而且臭毛病不少,关键时刻容易掉链子出故障,如果人家发现了追上来,一定跑不脱。思前想后,七十五觉得车的问题,只能依靠鸡蛋老宝了,更重要的是,鸡蛋老宝隔几天就跑一趟西宁,对海湖新区到自己村子的这条路,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把车开回家,如果人家发现了撵得紧,可以随便把车头一拧,拐进路边的某个小巷道里,七拐八绕的,跟追赶的人打游击捉迷藏,在其他村子里躲避一阵子,应该能避过风险。此外七十五觉得鸡蛋老宝为人虽不咋样,但口风紧,能扛事,富有冒险精神,是个闷声不响干大事的主儿,做了啥事,都不会往外乱说,而且比较贪财,两只眼窝里只有钱,只要多付点报酬,雇车的事,想来鸡蛋老宝会允诺。

另外七十五觉得去城里偷树,也有个很有利的因素,那就是海湖新区目前正处于开发建设初期,原来居住在这儿的所有农户,都被政府整村搬迁至安置小区,现在这片偌大的土地上,仅剩下些断壁残垣,还有一块又一块荒芜了的庄稼地,地广人稀,到处坑坑洼洼的,尤其到了晚上,更是黑灯瞎火的,除了被围栏圈起来的工地上,偶尔有几声狗叫外,不要说是人,连人毛都很难找到几根。即便有几个看棚的民工,一天苦累下来,睡得一定比猪还死,谁还愿意管外面发生的破事,除了地震和被尿憋醒,谁会得了夜游症似的,半夜睡梦颠盹爬起来往面外跑。还有,城里人喜欢闭了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爱拉拉扯扯乱攀亲戚,平素都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不像乡下人凡事热情过度,好奇过头,像总理似的,没事瞎操心,乱管别人的闲事。七十五听说那些城里人死钝得很,对门住了好多年的老邻居,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所以即便偷树过程中被人发现,大约人家也懒得管。而且城里养狗的人家相对比乡下少,只要人睡了,就啥都安静了,没有游狗野犬出来乱管闲事,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吠叫成一团。即便有人养狗,也都是宠物狗,胆子比老鼠还小,陌生人一跺脚,就吓得吱哇乱叫,一溜小跑往主人怀里躲。因此,到城里去偷树,相对来说,可能比乡下更安全。

车的问题既然好解决,余下的就是人了。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偷盗这种事,终究摆不到桌面上,因此外人绝对靠不住。此外究竟需要多少人,也得提前考虑周详,要把一棵不大也不小连根带枝的树,完整地刨挖出来,并装上汽车囫囵运走,人少了不成,人多了又碍事,容易走漏风声,思来想去,七十五决定叫上自己的女婿,还有外甥和两个侄子,加上自己和鸡蛋老宝,统共六个人,应该足够了。

第二天一早,七十五至鸡蛋老宝家,对鸡蛋老宝说,他城里的一个亲戚给了他一棵树,想雇鸡蛋老宝的汽车,把树从城里运回来,问鸡蛋老宝有没有空闲时间。鸡蛋老宝说,他的车这几天正好闲着,因此用车没问题,你我是邻居,乡里乡亲的,要钱就不够意思了,算我帮你的忙,别人收120元车费,我只收你80元汽油费,看成不成?七十五爽快地说,人情归人情,车费归车费,一码是一码,怎好意思让你白跑路,不能因为你是我的邻居,就坏了规矩,车费的事,你也别争,我也别讲,120元就120元,就这么定了,说着便把车费预付给了鸡蛋老宝。鸡蛋老宝见七十五钱给的爽快,心里很乐意,忙问什么时候动身。七十五说,我还需要另外找几个抬树的帮手,等把人都约齐了,大约要到晚上,到时候我再给你言传。因为担心鸡蛋老宝不去,七十五对鸡蛋老宝隐瞒了去偷树的事,只说去西宁运棵树。

黄昏时分,七十五约齐了女婿、外甥和两个侄子,几个人吃过晚饭,在家中推牛九闲聊,直到临近午夜,才去敲鸡蛋老宝家的门,鸡蛋老宝以为七十五当晚不去了,已睡下好久了,睡梦中听到七十五敲门,迷迷糊糊爬起来,开了门,听说这么晚才动身,因贪恋热被窝,有些不情愿,借故推托,直到七十五答应再给他加20元夜路费,鸡蛋老宝才勉强答应,但心里充满疑惑,心想一棵什么样的树,值得半夜三更去拉,而且还预付了全部车费,花140元去城里拉棵树,还不如干脆从村里买一棵得了。但怀疑归怀疑,心想既然有钱可赚,管它呢,去了再说。

几个人拿了铁锨、板镢、麻绳、抬杠、手套等作案工具,坐车出发,至省城时,已过午夜了。

七十五找到自己家的丁香树,招呼大家都进到草坪里,开始动手刨挖。鸡蛋老宝起初以为七十五来城里拉树,拉运的是已拉放倒了的死树,或者木材,压根没想到七十五他们是来偷树,他担心事情败露后受牵连,有些后悔,但已经预收了七十五付的车费,事已至此,不好意思反悔,也不能丢下七十五他们不管,自个开车回去,心里一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他觉得今晚接手的是件得不偿失的买卖,如果不巧被人发现了,挣不到钱不说,说不定还要交罚款,弄不好,连车也会让人家当作案工具没收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把事情问明白,就贸然答应了七十五的要求,让七十五给耍了。

因为怨恨七十五欺骗自己,更怕事情败露后,自己被当作七十五的同伙受罚,所以鸡蛋老宝没有去给七十五他们帮忙,而是点了一颗烟,满腹懊恼地窝在驾驶室里,提悬了一颗心,焦急地盼望七十五他们尽快把树刨挖出来,立马装车运走。

起初,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但当七十五等人把丁香树从草坪里刨出来,抬到鸡蛋老宝的货车边,准备装车时,没想到突然出了岔子,一只不知从那儿窜出来的大黑狗,像一条炸了毛的牦牛犊,扑到货车前,不停地狂吠。七十五的外甥满仓怕坏事,提起板镢,在狗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大狗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屁股下面渗出一滩水,脑袋下面渗出一滩血,细瘦的后腿抽搐着蹬了几下,就呜呼哀哉了。但就在此时,从不远处又窜出牛犊般壮实的几条大狗,吠叫着向他们狂冲过来,大狗的后面,是一阵杂乱的人的脚步声和吆喝声,还有手电筒乱射乱照的光影。

鸡蛋老宝知道坏事了,顾不得招呼七十五等人上车,手里钥匙一拧,脚下油门一踩,小货车立马向前蹿了出去。七十五等人魂飞魄散,顾不得丁香树,拼命追过去攀住货车后帮沿,连跌带滚爬进车箱,狼狈逃窜。

3

偷鸡不成蚀把米。从省城回来,七十五心里恨极了鸡蛋老宝,危难时本能地撒腿逃跑,不想让人家抓住,情有可原,但总得提前招呼一声同伴吧,等大家上了车,再跑也不迟,怎么能丢下同伴顾自驾车先逃,太不仗义了。

七十五一直瞅不上鸡蛋老宝,两人虽然是邻居,但没有太多的交际。在村里,七十五和鸡蛋老宝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极致,七十五是个实诚的庄稼人,苦性好,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一辈子只知道土里刨食,把土地侍弄得比老婆还好,样样农活干得有板有眼,精细的不能再精细,堪称做农活的典范。因为他平素很勤快,吃苦耐劳,家里养的猪多,还有一匹大牲口和两头牛,牲口棚圈里土又垫得勤,积攒的农家肥多,地里上的粪肥足,庄稼长势好,打下的粮食自然也多。为此,七十五腾出一间厢房,专门用来储备粮食,里面摞满了整麻袋装的小麦和油籽,一家人三、五年都吃不完,因此,七十五过去一直受村里人羡慕。

但鸡蛋老宝不同,鸡蛋老宝是个极不安分的人,虽然出身农村,生就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一辈子土的命,但鸡蛋老宝的心思,却一直不在土地上,从还是个半大孩子那会儿起,鸡蛋老宝就喜欢倒屄换毬地胡乱折腾。在大集体那会儿,鸡蛋老宝就经常干些偷机倒把的事,贩鸡蛋、贩面粉、贩洋芋、贩粉条,设法让口袋里的钱增子添孙,尽管因此受到生产队的批评直至处罚,有些社员也白眼相待,但鸡蛋老宝依然我行我素,从不改悔。生产队解体后,鸡蛋老宝开始倒腾粮票,后来又倒卖国库券、贩软儿梨、卖葱卖蒜苗、卖塑料盆、卖铝合金灶具,卖袜子卖丝线、直至贩卖蔬菜,什么都干过。因为鸡蛋老宝是当地最早倒腾鸡蛋并靠鸡蛋起家的人,因此很早就得了个“鸡蛋老宝”的名号。靠着贩东西挣钱,鸡蛋老宝屁股下面的坐骑,也一路从自行车、摩托车、小货车,直至换成了小轿车,而且是村里第一个买了小轿车的人家。当鸡蛋老宝已经拥有了小轿车时,村里一些原本很受人羡慕,捧着国家的饭碗吃官饭的人,如小教师小干部啥的,也都骑个摩托车。过去,村里人都认为,七十五是村里最能干的人,庄稼种得好,日子过得殷实,对他非常敬重。但后来,鸡蛋老宝的风头,明显盖过了七十五,论家资,也比七十五家多出几十倍上百倍,俗话说人敬有的,狗咬丑的,由于鸡蛋老宝变得财大气粗了,慢慢地,村里人开始巴结鸡蛋老宝,谁家有喜红丧葬等大事,以及分家析产、调解纠纷之类,都把鸡蛋老宝邀为上宾,让其出谋划策,定盘管事,活得人模狗样的,而庄稼把式七十五,反倒去不了人前头,有些落寞了。

鸡蛋老宝有四个儿子,老大福禄,老二福寿,老三福禧,老四福财,因受鸡蛋老宝的影响,儿子们谁也没有正经上过学,从小就学习经商,却一个比一个混得好。老大福禄在广州打工,娶了个河南女人做老婆,据说已在广州那边买了房安了家。老二福寿被送去部队当了几年汽车兵,复员回来后,经人介绍在县政府某局开车,老婆是县办幼儿园的老师,一家人都住在县城,混的也不差。老三福禧起初在塔尔寺卖藏刀,后来在西宁火车站地下批发市场倒腾文玩,前几年去西藏发展,售买旅游纪念品,有了些积累后,在八廓街租了间门面专门制卖唐卡,雇佣有好几个画师,据说资产已经上百万。老四福财在海西州开了家医药商店经营药品,古话说开了药店打了铁,万般的买卖心不热,钱自然好挣,也已娶妻成家,有车有房,日子过得很滋润。

跟鸡蛋老宝相比,七十五的日子就显得有些寒难,虽然吃穿无忧,但钱财方面远不够丰裕。七十五出生时,爷爷刘乙巳已经七十五岁了,在古稀之年抱上孙子,爷爷刘乙巳自然非常高兴,就以自己的寿年作了孙子的名字,给孙子起名七十五。七十五祖孙四代单传,爷爷、父亲、自己和儿子都是独苗。爷爷刘乙巳出身雇农,年轻时家贫如洗,无力婚娶,直到四十多岁,才入赘到一个寡妇家,作了倒插门女婿,生下儿子刘铁锁,至刘铁锁娶妻生子,刘乙巳已经垂垂老矣。七十五原本是有大名的,六十年代 “四清”时村里办识字班,因七十五生于1949年,工作组的同志帮七十五起名叫“刘解放”,但那时七十五已经十五、六岁了,村里人叫七十五叫顺口了,骤然改不了口,依然叫他七十五。七十五是个随和的人,对名字的事向来不太计较,人家咋叫,他就咋答应,所以他的大名刘解放只使用了短短几年后,就逐渐没人叫了,人们依然叫他七十五。故而除了身份证、户口本之类的证件外,七十五的大名很少使用,再说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能有多少证件呢。及至后来七十五攒了些钱,第一次到银行存钱时,用了自己的大名刘解放,后来有事急着取钱时,七十五偏偏忘记了密码,连续几次输入的都是错误信息,因此账号被封冻了,钱取不出来不说,修改密码还得登报声明什么的,费尽了周折。自那以后,七十五对刘解放这个名字,就有些不太喜欢,再存钱时,便舍弃刘解放不用,而用儿子的名字,所以到今天,村里的一些年轻人,竟不知道七十五还有个大名叫刘解放。

七十五娶妻倒是不晩,二十多岁就结婚了,但妻子开怀迟,耽搁了几年,后来又赶上计划生育,虽然七十五为了刘姓一门后继有人,香火续传,不顾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硬是违规超生了一胎,但与鸡蛋老宝家相比,依然显得人丁不旺。七十五老婆头胎生的是个女儿,叫宝姐,出嫁到比七十五家更偏僻的一个偏远山村,后来整村搬迁到海西牧区。二姑娘叫存姐,虽然出嫁到川水地区,但夫妻关系不好,嫁出去一年多后,存姐就丢下男人和仅两个月大的奶娃子,跟个甘肃人跑了,原先的二女婿家里势力大,逼着七十五退财礼,七十五惹不起人家,不敢不退,但原先收的彩礼,举办婚礼时已花去一部分,存姐又偷偷给了后来的相好一部分,因此在存姐的婚事上,七十五不仅没赚到钱,还赔了。第三胎是超生的,是老婆躲到自己妹妹家生的,孩子刚生下来后,七十五见又生了个女娃子,就像猛然掉进了冰窑里,心里凉透了,想毛线果然从细处儿断了,人一下子瘫倒在柱子边,再也站不起来了。谁知半小时后,老婆竟又生下来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娃子,七十五喜出望外,认为是祖宗垂怜,菩萨保佑,立即燎了献茶,又买了瓜果蔬菜、烧纸柏香等祭祀之物,去祖坟给列祖列宗烧了纸,又到山神庙里给神灵许了愿,心里才安妥下来。原来,老婆怀的是龙凤胎,因为计划外怀孕,两口子一直东躲西藏的,逃避乡里计生人员的追查都来不及,哪敢明目张胆地公然到医院做孕情检查,所以在老婆生产时,七十五并不知老婆怀的是双胞胎。

老婆养了个儿子,七十五欣喜异常,感觉终于天遂人愿,让自己有了后,便为三姑娘取名叫转姐,意思是老婆生不出儿子的悲惨局面,终于被扭转变了。待到给儿子取名时,七十五一点也不敢马虎,专门从乡初级中学请了个满腹经纶的语文老师,给儿子取名刘嗣业,意思是继承老刘家的大业。也许是双胞胎,打从娘胎里就营养不良的缘故,这姐弟俩刚生下时,身量比一般的孩子小许多,而且十分羸弱,就像过去电影里的小萝卜头。及至到了上学的年纪,个头依然比同龄的孩子矮许多,头大脖子长,腿细胳膊瘦,皮肤黧黑,头发焦黄,特别是转姐,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悄无声息,好像纸人一样在地上飘,故被同村的顽童们起了个绰号叫“黑猫”,后来又依着姐姐“黑猫”一路编排下去,叫刘嗣业为“黑虎”。当然村里的坏小子们叫刘嗣业为黑虎,也有双关的意味,言下之意,刘嗣业就是永远落不上户口的“黑户”,甚至有些淘气的孩子,干脆叫刘嗣业为刘超生。因受村里伙伴的奚落讥笑,转姐和嗣业姐弟俩性格便有些孤僻,不愿意同别的孩子玩耍,回到家里除了看会儿电视,余下的时间都在看书学习,所以学习成绩都不赖。最让七十五得意的是,转姐和嗣业竟同一年高考上榜,转姐考了个外省大专,嗣业考了个省内中专,也算双喜临门,虽然都不是很好的学校,但对农村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意味着姐弟俩今后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吃皇粮的城里人。因了转姐和嗣业争气长脸,七十五感觉脸上很有光彩,走在村巷里,腰挺得直直的,头抬得高高的,步子也迈得方方的,稳踱慢行,沉稳有力。那时的七十五,特别喜欢出现在村巷里,逢人便谈自己考上大学的两个孩子,谈教育,谈学校,谈孩子,谈读书,谈家教和接班人培养方面的大事,俨然教育专家,村里人听烦了七十五成天念叨的“儿女经”和“学习经”,一见他大老远的就躲开,但七十五不管这些,无论逮着什么人,依然话说不上三句,就绕到儿女教育上去,不厌其烦地向人家炫耀些姐弟俩在学校的事。有人不耐听,当面讽刺七十五说,嗣业他爸,头等瓜子夸婆娘,二等瓜子夸儿女,你算几等?七十五脸上微微一红,嘿嘿嘿干笑着,默了声,表情有些不尴不尬,但一会儿后,又情不自禁地说起转姐和嗣业。当然,姐弟俩同时考上大学,对七十五来说,也不尽是美事和风光事,同时也有难肠处,仅供帮两个大学生读书所需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七十五来说,就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七十五拿出原先的一部分积蓄,交了转姐和嗣业的学费,至于生活费,则靠七十五自己千方百计出去挣,家里虽然还有些积蓄,但七十五硬是捂紧口袋,不敢把所有积蓄花光了。

最让七十五烦恼的是,转姐和嗣业完成学业后,在寻找工作上都碰了壁,转姐参加了几次公务员招录考试,虽然每次都过了笔试关,但在面试时,总被无情地刷下来。嗣业中专毕业,由于文凭的含金量不高,机会本来就少,在残酷的就业竞争面前,连参加公务员或事业单位考试报名的资格都没有,根本无法找到体面点的工作。但好歹也算是个中专生,嗣业端着个架子放不下,不愿意干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的体力活,只能宅在家里啃老,且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无缘无故的,动辄冲父母发火。七十五怕儿子的自尊心受伤害,同时也因儿子是个独苗有些溺爱,不敢责备儿子,怕说多了儿子会出什么意外,总是耐着性子,无原则地满足儿子的一切要求。刘嗣业在家闲居两年后,好像突然想通了似的,索性改名刘超生,远赴山东青岛打工,好几年都不回家。转姐则在本省建设局应聘做了文印员,每月挣1000元工资,勉强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每想到儿女的事,七十五心里就非常丧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家上了大学的转姐和嗣业,竟成了无用之人,高不凑,低不就,几乎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古话说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读传家,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大学生竟洋里土里都入不了,真是马多卖不了驴价。村里那些和嗣业一般大的男娃子,虽然都没考上大学,但如今皆已娶妻生子,日子反而过得都不错,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费心竭力地供帮个大学生,自己受累不说,还连累儿女都成了无用之人,如果拿花去的那些学费给嗣业早早娶个媳妇,也许自己早就抱上孙子了。即便用那些学费投资作点小买卖,多少也能赚几个钱回来。想到这些,七十五就觉得自己没脸,没脸极了,他再也不敢到人前头去,在村巷里遇到熟悉的人,也尽量往一边躲,更不敢炫耀儿女和读书的事了。

七十五现在想的最多的,就是尽快给儿子嗣业找个媳妇,好让刘家后继有人,如果一直耽搁下去,老大年纪成不了亲,便是他七十五的罪过了。家里的三个闺女很快就打发光了,甚至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自己把自己都打发了。转姐后来也把建设局文印员的工作辞了,跟了个比自己年长20多岁的湖北人,搞起了房屋装修,虽然挣钱不多,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多少也算个老板娘了。考虑到家里的实际困难,转姐在结婚时,没要家里一分钱嫁妆,也不让家里邀亲请友大摆喜宴,反而给了七十五两口子6万元养老钱,就跟那湖北人走了。

七十五想尽快让刘嗣业成亲,但嗣业就是不愿意顺着七十五的意思来,因为嗣业的心里一直存了个梗,觉得自己至今没有混出啥名堂来,无颜见江东父老,死犟着不肯回来。七十五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把嗣业一根麻绳绑回来,强迫其成婚,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结婚要花的钱预备好,等有一天嗣业想通了,再给他娶媳妇不迟,免得到时候手头紧,误了儿子的婚姻大事。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里旦夕福祸,七十五知道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说不定那天就撒手归去,他盼望着能在自己闭眼断气之前,看见儿子娶上媳妇,也看见孙子孙女,否则,他就死不瞑目,也无颜去见地底下的列祖列宗。七十五现在已经彻底死心了,不再期盼儿子能找到个体面的工作,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只想儿子回家来,承欢膝下,过平常人的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欢欢乐乐的,就足够了。

七十五觉得这几年不知咋的,家里有些不顺遂,总是走不对道,不是右脚踩上个窟窿,就是左脚踏上个眼眼。为此,他曾私下请了个风水先生,到家中详细勘察了一番。风水先生说,七十五在家里胡乱动了土,惹恼了太岁,而且惊走了家神,最好的禳解办法,要么把家神请回来,要么搬家。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七十五心里凛然一震,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疑,觉得一定是当初自己刨挖丁香树,惹得太岁不高兴,同时惊扰了家神。他想,说不准家神就住在丁香树上哩。因此,当他在西宁海湖新区看见自家的丁香树时,便觉得这是天意,遂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家的丁香树再弄回来。

鸡蛋老宝丢下七十五他们独自逃跑,虽然事出有因,但事后回想,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够意思,要不是七十五他们跑得快,手脚并用攀上了车,说不定被人捉住后送到了公安局,而且七十五的外甥在爬车时,右脚被车轮轧伤,乡里乡亲的,收了人家的钱,没办成事,脸上毕竟有点不好看。

思谋了几天后,鸡蛋老宝找到七十五,说想请他到城里逛一天,算是赔罪。七十五本不想去,但又惦念着自家的丁香树,就随鸡蛋老宝进了城,两人在人民公园、文化公园、麒麟公园转悠了一上午,吃过中饭,七十五说,他想去看看自己家的丁香树,鸡蛋老宝说,一棵破树,有啥看头,当心被人家识破捉住了,连上次偷树的老账一块算。并说你要是实在舍不得那棵丁香,我给你送几棵丁香树苗,你栽到家里去,不几年就长大了。七十五说,你不知道,老先人留下的东西,谁知在我手上弄没了,心里难受哩。鸡蛋老宝说,都已经卖了,还难受个啥,撒出去的尿还能收回来?想开点。如果你成心要去,不如我俩先到我家去坐会儿,喝点茶,等过了后晌再去。七十五有点诧异,问道,你在城里还有家?不会是又找了个女人吧?鸡蛋老宝说,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个啥女人?即便是找上个,也捻弄不转,还是消停点好。两人七拐八绕,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区,在一幢粉红色的高楼跟前停下来,鸡蛋老宝在一块巴掌大的金属板上,用手指按了几下,只听“铮”的一声,大铁门裂开了一条缝。鸡蛋老宝推门进去,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一楼右首的一间红漆门。

七十五跟在鸡蛋老宝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房子不是很大,被隔成了四、五个小间,除了睡觉的卧室,厨房、厕所都有,而且已摆好了床、沙发等全套家具,七十五心里突然像被人猛捣了一拳,闷闷地有些钝疼,他装作很不经意地问鸡蛋老宝,行啊,没想到还在城里买房了,好像没听人提起过,昧的好严实啊,这房多少钱?鸡蛋老宝慢悠悠地回答,不贵,差几千不到30万。七十五像蓦然被火烫了一下,差点跳起来,骤然提高声音吃惊地说,这么多,还不贵?30万,都够娶好几个媳妇的钱了。鸡蛋老宝蔫蔫地说,人家城里的房子,金贵着哩。你也知道,城里住的都是有钱汉,房子再贵,都有人买得起,不像咱乡下,住的都是穷板板,人人手里没几个钱。七十五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闭了嘴不再说话。鸡蛋老宝泡好茶,两人坐在沙发上埋头喝茶,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气氛有点尴尬。七十五觉得杯子里的茶叶味道怪怪的,淡而无味,好像没有熬茶好喝,而且有几片茶叶泡开后,又大又黑,脏乎乎地浮在开水上面,像几块油腻的破布头。七十五有些反胃,喝过多半杯后,鸡蛋老宝要续手,七十五摆手不让,再也没有动杯子。鸡蛋老宝打开电视机,连着换了几个台,屏幕上不是广告,就是唱歌跳舞的,最后找到个抗日打鬼子的,制服笔挺的蒋军杀鬼子如砍瓜切菜一样容易,打的小鬼子屁滚尿流,鸡蛋老宝看得高兴,拍膝仰首,不断地哈哈大笑。七十五脑袋里乱糟糟的,好像筑了几个蜂巢,虽然眼睛盯着屏幕,但啥也没看进去。两人寡寡地坐着看电视,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鸡蛋老宝前天买了个大西瓜,放在冰箱里,原来准备拿出来,切几块给七十五吃,见七十五脸上不阴不阳的,就坐着没有动。

七十五看了一会儿电视,感觉有点困,便把脑袋倚到沙发扶手上,闭了眼,微微地扯起了鼾声,不久,又迷迷糊糊地向内翻了个身,把脸冲着沙发靠背,穿着皮鞋的脚,也顺势抬起来搁在崭新的沙发护单上,继续呼呼大睡。鸡蛋老宝见沙发护单上抹了一片泥污,心疼的快要渗出血来,但又不便提醒七十五,只得咬牙干忍着,硬挨了约半小时,鸡蛋老宝伸手在七十五的大腿上拍了拍,意思是让七十五该起来了。七十五伸了个懒腰,抹着眼窝坐起来,鸡蛋老宝对七十五说,老哥睡够了没,我俩去看你家的丁香吧。七十五答应了一声,两人出来锁了门,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七十五看见自家丁香的土坎前。

七十五原本悬着一颗心,以为丁香树上次被自己刨挖出来后,一定让人家清理走了,说不定当柴禾烧了,没承想又让人家好好地栽到原来的坑窝里,只是碧绿的叶子大都变得蔫萎皱缩了,泛着淡白的死灰色,一副半活半死的模样。七十五虽然有些惋惜,但总归放了心,心想只要把丁香树栽进土窝里,再浇些水,过不了几天,丁香树一定会重新活过来。他极想进草坪去仔细瞧瞧,检查一下那些人给没给丁香树浇水,又怕出现意外被人家发现,便没敢进去。两人都不愿说话,坐在马路边吸烟,七十五吸着老旱杆,鸡蛋老宝吸着纸烟,两人谁也没有让烟给对方。

突然,一辆载重汽车呼啸而过,卷起一路烟尘,呛了两人一脸土灰,差点被尘土埋了。瞅着眼前弥漫的浮尘,七十五笑眯眯地对鸡蛋老宝说,我看城里也没毬啥好,除了人多车多,就是房子多,连棵树也没有,大太阳把人活活晒死哩,而且撒泡尿都要收钱。你看,原来好端端住在这儿的老百姓,全被撵走了,只剩下些东倒西歪的破庄廓,到处挖得坑坑洼洼的,尘土飞扬,就像腊月天起了大黄风,蹚土几乎把人埋掉哩。想想还是我们乡下好,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吃自己种的粮,用自己榨的油,菜蔬瓜果都不掏钱,水干净,粮食也没受过污染,人不得乱七八糟说不上名字的怪病。再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上面疼爱咱庄稼人,种地用机器,上地用化肥,不缴农业税,不出义务工,不苦不累,逍遥自在,大家没事了躺在墙根晒太阳,打麻将,扯干蛋,无拘无束,天不管,土不收,快活的像散仙,还是咱农民最舒坦。鸡蛋老宝斜了一眼七十五说,乡下好是好,但娃娃们就是谁也不愿意待,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净剩下些老棺材瓤瓤守在家里看娃娃,冰锅冷灶,孤魂野鬼,只怕将来得了老病,瘫在炕上,老白眼时跟前连个喂药舀饭端屎接尿的人都没有,遭罪哩。两人话不投机,说不到一块儿,见时辰也不早了,鸡蛋老宝说还有事要去办,得再缓一会儿才能回去,七十五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惹得鸡蛋老宝不高兴,不想用自己的车捎带他回去,便独自乘班车回了家。

4

从城里回来,七十五心里越发不畅快,虽然丁香还好好的,暂时去了他一块心病,但鸡蛋老宝的那套房子,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想,人不走运,喝口凉水都塞牙,自己挣死巴命,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到头来竟然找不到工作,混得还不如个文盲好。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能考上大学的娃娃,按理说应该是出类拔萃的,就像漂在饭碗里的油花儿,都是在人伙里甩稍子的“溅颗儿”,国家怎么就不分配工作了呢?原以为家里有了大学生,就能在人前露个脸,谁知到头来,露的竟然是屁股,而且连毛带肉都露出来了,红通通的就像猴屁股,确实让人臊脸臊皮的不好受。但他坚信,自己家的转姐和嗣业姐弟俩,一定不比鸡蛋老宝家的福禄寿禧们差,即便转姐和嗣业真的不如人家,他也要帮儿女们走到人前头去,过上好日子。

七十五正思谋着如何帮儿女时,不想天遂人愿,机会说来就来了,有一天他去集上买镰刀,碰见个远房亲戚,闲聊中说自己手头有个活计,本来自己要去做,谁知儿媳妇生了孙子,老伴是个病秧子,连自个都操心不好,如果他走了,小孙子就没人经管,问七十五愿不愿意去。七十五问是啥活计,那亲戚说,城里有个单位要找个看门的,条件不高,只要年纪不太大,能够把单位大门看管好,同时手脚勤快点就行,包吃包住,每月发1000元工资。七十五想,这可是好事啊,打着灯笼都难找,怎能不去呢?他家嗣业一个精壮小伙子,每月也只挣千来块钱,除去房租和水电等开支,每月存不了500块。至于转姐,虽说每月的工资也有1000元,但刨去“三金”,实际只领800多元。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一个月能挣这么多,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这么想着,七十五连镰刀也顾不得买了,急忙从集市上挑了个沙瓤大西瓜,又买了5斤五花猪肉,直接去了那远房亲戚家,让亲戚无论如何,都给他说合说合,千万把这事办成了。亲戚说,这事你不用担心,如果我不想给你办,就不会对你说。既然跟你说了,一定有几分把握,你放心好了,我大姨娘的儿子就在那个单位上班,还是个专门管后勤的小头头,看门的做饭的烧锅炉的扫院子的修下水的人都归他管,他跟我是表兄弟,说话算数,不会欺骗我,明天我就去找他,这事保管能办成。七十五满心欢喜,千恩万谢过亲戚,回家等待消息。不几天,远房亲戚捎话来,说事情已经办成了,让七十五收拾收拾,过几天就去上班。七十五怕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敢耽误,赶紧腋下夹个化肥袋子,去了自家的承包地里,摘了半袋子蚕豆角,从洋芋地里刨了半袋子新洋芋,又摘了几大把刚成熟的青稞,煮熟后揉了两碗焜青稞,用自家的小石磨辗成麦索儿,拌上香油和葱花,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又吩咐老伴在两只十斤装的塑料桶里,装满自家榨的菜籽油,在炕洞里焜了五个掺了香豆粉的焜锅馍馍,准备好这些礼物,七十五想了想,好像还缺点什么,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便把这些东西暂时放在堂屋门后,准备第二天带着进城。

翌日天刚亮,七十五老早就醒了,听到邻居鸡蛋老宝家的花公鸡咯咯咯打鸣,心里蓦然一亮,明白自己昨夜想不起来的事是什么了。他洗过手脸,匆匆吃了点早饭,来到牛圈,把头塞进鸡窝里,从鸡窝里捉出两只尚眯眯瞪瞪没睡醒的老母鸡,拴了翅膀和爪子,也装进一只袋子里。城里临出门前,又跳进院子的菜畦里,拔了几颗萝卜,掰了三个菜瓜,一并装进化肥袋子,然后背了大袋拎了小袋,腋下夹了铺盖行李,匆匆往大门外走。老伴撵出来说,你去城里守个大门,又不是去当大干部,闲枉枉抓这两只老母鸡干啥,再说这两只鸡正在下蛋呢,卖了岂不可惜?七十五说,你们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抓鸡不是为了去卖,而是去给人家行规程,你别心疼你的两只老母鸡,等我上班后发了工资,给你买一百只小鸡让你养,只怕到时候你操心不过来,抱怨我哩。说着,转身把老伴搡进门内,关了大门,搭乘鸡蛋老宝贩菜的顺路车,进了省城。

到了省城,七十五先找到远房亲戚的表弟,把自己带的土特产都送到亲戚表弟家的厨房里,只提了一只鸡,一塑料桶菜籽油,还有两个香豆焜锅,跟了管后勤的亲戚表弟,到公家单位去上班。

亲戚表弟把七十五领进单位门卫值班室,帮七十五安顿好铺盖行李,交待了要做的工作和注意事项,然后对七十五说,你跟我走,去见领导。七十五要提了菜籽油和鸡,被亲戚表弟拦住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七十五说,给领导送点小礼行,表表心意。亲戚表弟说,送什么送,大白天的,办公楼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这样与其说是给领导送人情,还不如说是给领导卖名声。再说了,领导家也不缺一桶油一只鸡。

七十五说,领导家里啥都不缺不短,这个我知道,要是像我们百姓家一样,缺这短那的,领导还算是领导吗?但人家领导能收留我,这么大的恩惠和人情,我总的送点什么表表心意吧?你知道,我是个庄稼人,家里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将就着送点土特产,虽然值不了几个钱,领导也不一定稀罕,但鸡是自己养的,油是自己种的油籽榨的,没有添加乌七八糟的东西,吃起来合口放心。亲戚表弟说,你说的也是,这年头,假货比真货还多,自家种的养的,吃着喝着确实比市场上买的叫人放心。七十五便小心翼翼地问亲戚表弟,姑舅爸,那你说这东西还要不要送?什么时候送?亲戚表弟说,既然你有这么一片心意,这礼当然要送,不送,岂不辜负了?但送东西的事,暂时先放一放,不用着急,等晚上下了班后,你只管把鸡、油、还有焜锅馍馍,都放到我开的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我替你给领导送去。我俩现在先去见见领导,也就是高局长,虽然你一个守门的,不像新调进的正式干部,见不见高局长无所谓,但见见总比不见好,起码礼数到了,高局长心里总会愉快一点。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记牢,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我姑舅爸了,只叫我苗主任,也不要向别人说起我们是亲戚的事,免得人家知道了说闲话。

七十五点头应承了,跟苗主任乘坐电梯上到八楼,进了一个很大的办公室,只见一台比乒乓球案还大的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个子很小的老年男人,衬托得办公室特别空旷。

七十五有点吃惊,垂了头往里走,快到高局长跟前时,他忍不住抬头偷瞄了一眼高局长,发现高局长不仅人长的非常矮小,而且还很瘦,不,简直干瘦干瘦的,脸上瘦骨嶙峋,基本没有肉,但线条硬朗,胡须似乎非常浓密,但刮得干干净净的,衬得腮帮和嘴唇有些乌黑发青。高局长的头发也很稀疏,都变白了,刺猬一样硬扎扎地竖着。就在七十五胡思乱想时,高局长突然干咳了几声,声音十分洪亮,中气十足,但从咳嗽声拖着的尾音里,七十五清楚地知道高局长的嗓眼里,一定盘踞着一块粘痰,膏药一样地粘在肺管里,轻易不会咳不出来的那种。

站在高局长宽大豪华的巨大办公桌前,七十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无声无息地向他袭来,有些纳闷,这样小而干瘦的领导,无论是在电视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都是第一次见。一瞬间,一个很大的疑问,忽然莫名其妙地悬上七十五的心头,心想这么大个人儿,咋能辖治得住这么大个单位呢?

苗主任将有些呆楞的七十五往高局长面前推了推,恭敬地对那个小人儿说,局长,这是我新找来的门卫,姓刘,刘师傅。您瞧瞧,行不行?局长伸出一只小而枯瘦的手,像鸟啄一样,轻轻捏了下七十五黑粗的手,一双精光灼灼的小眼睛,紧盯着七十五仔细打量了约半分钟,然后简单地询问了七十五几句个人信息,诸如何方人士、家庭情况如何等等,七十五逐一回答了。高局长听后,满意地拍了拍七十五的肩膀,对苗主任说,我看不错,就留下吧。记住,今后像招录零时工之类的小事,不必事事向我汇报,由你自己作主就行了。

苗主任唯唯连声,倒退着出来,轻轻地带上了门。

七十五在门卫室坐了老半天,除了给进出的车辆开门关门,便觉得无事可干,他有些耐不住,从门卫室出来,见楼梯拐角处有条竹扫帚,便操起来,打扫起了院子。苗主任从楼上窗户里看到了,下来对七十五说,刘师傅,这些活你都不要干,院子有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你只管看好大门就行了,其他的事一概不要管。七十五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自己多事了,管了不该管的事,便不好意思地认错说,主任,对不起,都怪我这双手,干活干成习惯了,老是闲不住,眼睛里看到有啥要干的事,就手痒得不行,给您惹麻烦了,您看我刚到这儿,什么规矩都不懂的份上,担待个。今后,我一定按您说的办,只管守好大门,其他啥事都不管。

苗主任说,没关系,不知者不罪。我这样说你,并不是你给我惹了什么麻烦,主要是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职责,谁的事归谁负责,该干啥的干啥,一切都规矩和制度来,如果你把别人的事抢着干了,人家不但不感激,还会助长偷懒的毛病,反而不好。你刚到这里,可能不知道,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单位里有些人特别油滑,正事干不来,捣乱却能耐,闲了没啥事,只会聚在一起瞎议论,倒闲话,起是非,今后你少和他们搅到一起,尽量和这些人保持距离,少接触少来往少瞎聊,免得局长看见了不高兴。

七十五说,主任,您的话我都记住了,往后除了守好门,我什么杂事都不揽,您放心好了。

回到门卫室,七十五干坐在窗户前,隔着玻璃瞅一会儿大门里面,又瞅一会儿大门外面,觉得百无聊赖。连续好几天下来,天天都是如此,除了偶尔给进出的车辆开开门,或者为很少几个前来办事的人登个记,基本上啥正事都不干,时间长了,七十五有些闲得慌,腰也开始疼起来,腿也开始酸起来,屁股坐在凳子上,就像坐在了针毡上一样,横竖都不舒服。七十五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的货,天生一条贱命,放着清福也不会享,说不定坐上皇帝的金銮殿,也会屁股上磨出个大水泡。原本大半辈子在土里刨食,临老了,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好差使,到省城给公家守门,居然混成了半个干部,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肩不用扛,手不必提,钱挣的还不少,也算掉进了福窝窝,谁知反倒不自在了,真个贱到家了。但骂归骂,七十五还是闲的难受,心里痒酥酥的,有心到外面去转上一圈,透透气,放放风,又怕误了单位的大事,只好硬挨着。

七十五原来就是个散淡的人,不太习惯热闹,喜欢独处,他一辈子没啥不良嗜好,麻将、牛九、象棋都不会玩,如果硬要说有啥嗜好的话,大约也有只有抽烟了。七十五爱抽烟,抽自家种的那种能呛死牛的老黄烟。虽然也认识几颗字,但还没达到可以轻松阅读书籍的水平,所以基本不读书,也不喜欢看电视,尤其不喜欢电视上那些身后像猪尾巴一样,拖着根长辫子的男男女女,闲暇时,喜欢一个人到山上转悠,他的大半辈子,也基本交给了大山。在生产队解体以前,他一直给生产队放牛放羊,没有外出搞过副业,也没去任何工地上完过工。土地承包到户后,他自家养了几头牛,还有一小群羊,自己给自己当羊倌,每年都能卖出去十来只羊,加上卖牛奶的收入,挣得钱还算可以,在村子里居中上水平。加上七十五两口子平素又精打细算,吃的、穿的、用的方面,尽量节俭,能省的钱就省,能不开的支尽量不开,除去非花不可的生产和生活开支,以及人情礼仪等份子钱,每张钱都撕成两半花,一年下来,都能攒下一小笔。但这笔钱是七十五留给儿子娶媳妇的,他不敢随便花了,都雷打不动地存在银行里。但近几年,七十五的心里总是火烧火燎的,像有只猫儿抓挖一样,有些烦躁不安。烦躁的主要原因是他觉得儿子嗣业有些忤逆,不大听他的话,也不接受他的意见,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至今独自一个人在外边混,没个定性,连续跳了几次槽,始终都没找到个稳当可靠的工作,且至今也没谈对象,挣到手的钱,本来就有限,加之嗣业又大手大脚,不知道来钱的难处和不易,花起钱来如流水,几年下来,根本就没存下几个钱,家里给嗣业介绍了几次媳妇,连让双方见个面,嗣业都死活不愿意。七十五原想着自己儿子是个大学生,人又长得比较帅气,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是比较招女孩子喜欢那种,指望着不用家里操心钱,儿子自个能领个媳妇回来,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基本落空了。原因是嗣业生性比较腼腆,又有很严重的自卑情结,老惦记着自己的家庭出身,以为自己是个农村孩子,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也没个体面的工作,怕人家姑娘们看不上自己,不敢大胆地去接触女孩子,更不要说谈恋爱追求人家姑娘了。

这些白捡媳妇不花钱的经验,都是七十五从电视上学来的,是影视编导们为了收视率忽悠受众瞎编乱造的,但影视毕竟是影视,现实生活中那种花痴一样,不顾脸面地倒帖着追男孩子的姑娘,终究少之又少。所以,嗣业长相好了也是白好,反正在找对象这件事上,七十五觉得,嗣业的长相并没捡着多大便宜。城里的媳妇找不上,七十五就张罗着在农村给儿子找媳妇,谁知儿子嗣业是个犟种,七十五好不容易托人给嗣业说成了几门亲事,在媒婆的腿跑细了一圈后,先后有两、三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到七十五家,只待姑娘小伙子见个面,如果双方都能对上眼,就可以按部就班地操持婚事,把亲给结了。七十五多次打电话,甚至托人捎话让儿子回来相亲,可嗣业就是不愿意回来,找各种理由搪塞推托,把七十五气了个没脾气,只好腆着脸,依次上女方家赔礼道歉, 反倒弄了个癞蛤蟆过门槛--既墩屁股又墩脸。七十五降不服儿子,又不想在庄舍邻里面前丢了面子,心里尽管有一肚子的威风,也有一肚子的愤怒,更有一肚子的委屈,但到了嗣业面前,他的威风就没了用武之地,愤怒也好像麻钱掉进碳火里,一下子熔化的无影无踪。儿子大了,老子罢了,面对日渐长大成人的儿子,七十五深切地感受了一个老父亲的孤苦和无奈,要是在当年,遇到这样的情形,七十五那蒲扇般的大巴掌,早就重重地落在儿子的头上了。现在,儿子牛高马大的,站在他跟前,好似一座铁塔,比他足足高出一头,在气势上已经先声夺人,占足了上风。还有,儿子毕竟已经成年了,七十五再怎么生气,也不好抡圆了巴掌动粗,用武力调教儿子了。

农村的女孩子嗣业瞅不上,城市的女孩子嗣业又高攀不起。更重要的是,想在城里找个媳妇,最起码也得有套房子,可嗣业呢,不要说房子,连个像样的窝也没有,至今还在城里租房子住,七十五去过一次嗣业在青岛的“家”,很小的一间地下室,黑古隆咚的,大白天也开着灯,屋里除安置了一床一桌一椅外,连个转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条件,有什么资格谈对象娶媳妇,如今的姑娘,基本都是物质女孩,传说中不嫌穷爱富愿意嫁给穷书生过苦光阴的王宝钏们,早已绝迹了,更何况嗣业也没有薛平贵的能耐和本事,摆在眼前的路,只是遥遥无期的苦日子,而且看不到尽头。因此蹉跎至今,嗣业依然单着身。

最让七十五头疼的是,嗣业人太死性,不活络,遇到个女孩子,人家不羞不臊的没咋着,嗣业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像株含羞草一样,抖抖缩缩地自闭起来,老鼠见了猫般忸怩成一团,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这样的男孩子,如何能赢得女孩芳心呢?古话说再清的水,也能搅扰混浊,七十五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女孩子的心就像泉水,清纯也好,混浊也罢,如果男孩子不主动去招惹去搅扰,女孩子的心就不会动起来。如果女孩子连心都动不起来,嫁人就无从谈起。谈恋爱谈对象,言下之意,就是以说为主,相互多沟通多交流,才能促进了解,直至走到一起,如果见面连句话都没有,又如何能牵手成功呢?但谈对象找媳妇这种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也不能由老子披挂上阵言传身教,代替儿子谈对象,更不能现身说法为儿子现场演练,关键得靠儿子自己领悟。七十五只觉得,作为男孩子,谈恋爱必须脸皮要厚,胆子要大,心眼要细,出手要阔绰大方,嘴巴子要麻溜利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得有毛染染一样的粘人功夫,见了女孩子,能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上去,咬紧了不撒嘴,口粲莲花,舌滑如簧,肉麻的话能说下几大堆,用甜言蜜语把女孩子的耳根子先泡软了,然后再把女孩子领进饭馆餐厅火锅店,有钱也好,没钱也罢,先装出一副大款有钱人的模样,吃的喝的看的摆上一大桌子,把女孩子的胃填饱,最后带着女孩到时装店买一两件衣服,如此这般三次五回下来,女孩子基本就跑不了,谈婚论嫁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遇上品性善良点的女孩子,还会反过头来替男孩子着想,劝男孩子不要乱花钱,如果女孩子自身经济条件好一点,说不定会给男孩子买东西送礼物。虽然七十五不谈恋爱,但他把自己悉心观察并体悟到的这些求爱秘笈,一次次地向嗣业说起过,耳提面命,语重心长,甚至恨铁不成钢,但嗣业却嗤之以鼻,不屑一听,所以至今懵懵懂懂的,混沌未开,依旧傻大哥一枚。为之,七十五心里的急,也只能是一种徒劳的急,皇帝不急太监急,马不跳了鞍子跳,正应了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那句俗话,算是白操闲心而已。

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从嗣业上小学时起,七十五就一直努力攒钱。但直到得今天,他才算是突然活明白了,并从心底里打定主意,得给嗣业在城里买套房,不仅要在城里买,还必须得在省城买。七十五越来越觉得,买房是件刻不容缓的大事,在他有生之年,他必须全力以赴完成这件大事,否则,就死不瞑目,就无颜面对列宗列祖。自然,让七十五立定主意要在城里买房的直接原因,就是邻居鸡蛋老宝。虽然七十五一直瞧不上鸡蛋老宝,口上从未说过鸡蛋老宝半个好字,心里也不愿意承认鸡蛋老宝比自己能行,但在潜意识里,他却一直把鸡蛋老宝当成了榜样,或者说当成了假想敌,鸡蛋老宝在城里买了房子这件事,还有鸡蛋老宝几个儿子的发家史,直接刺激了七十五,也启发教育了七十五,让他茅塞顿开,明白了外面的世界,也看到了远处的风景,如果七十五有文化,一定会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在七十五心目中,西宁城就是风光无限的远方,而西宁城里那一排排洋气的高楼大厦,就是一行行诗,七十五拿定主意,那怕舍了这条老命,把老骨头当成柴禾卖,他也要给嗣业在城里买套房。村里有好几户人家已在县城买了房,住在七十五家对门的鼻邋遢光良,年近四十,一直娶不上媳妇,但自从在县城买了房子,桃花运说来就来了,去年竟娶了个黄花大闺女,听说女方家因为光良在县城有房子,连彩礼也象征性地只收了一点点,就在前比天,光良守了半辈子寡的老母亲,也得了小孙子,凄苦了几十年的老脸上,开始有了欣悦而满足的笑意。

想起嗣业,七十五的烦恼就多起来,就觉得郁闷。鸡蛋老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七十五心里最清楚。鸡蛋老宝的那些儿子,在七十五眼里,就是马驹子牛犊子羊羔子猪崽子猫娃子一样的野种,从小到大,都像牲口一样的散养着,天天追着牛屁股甩抛儿石,在乱石头堆里长大的,兄弟几个没一个正经读过几天书,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如果马路上有个大字把七十五的儿子们挡倒了,他们一定以为大字就是石头,爬起来后会狠狠地踢上“石头”几脚。但现在他们一个个混的人五狗六的,都早早娶了媳妇,鸡蛋老宝两口子也已经抱上孙子好几年了,而且远不止一个孙子孙女,外孙加上内孙,已经有了一大堆,好日子早就过到了他七十五前面,怎不叫七十五着急心焦?

十几近二十年来,七十五一直努力存钱,也已经积攒下了十几万元,他本想拿这笔钱,在老宅盖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柱梁檩椽一律买红松,再刷上清漆,房子就会金光灿灿。那富丽堂皇崭新气派的松林大房,如果坐落在老家的小山窝,在强烈的太阳光辉映下,一定光彩夺目,辉煌壮观,像金顶庙宇一样让人油然生敬仰之心。但考虑再三,七十五最终放弃了在老宅盖房的打算,他觉得在老家盖栋松木大房好是好,但盖房子的最终目的,无非是盖给后人住的,确切地说,是盖给儿子七十五住的,更确切地说,是盖给未来的儿媳妇住的。而现在的女孩子,已经根本瞧不上农村的房子了,那怕七十五在乡下盖幢皇宫,也未必有姑娘愿意来住。如果七十五在城里没房子,儿子就娶不上媳妇,这不仅是个非常简单的因果关系,还是条非常现实的生活真理,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七十五面前,让他不信服也得信服。而七十五和老伴,已经年近花甲,风烛残年,快要油尽灯干,能有几年好活,只有老天爷知道。对七十五来说,只要有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所在,那怕很破烂,那怕很寒酸,那怕是茅庵,那怕是狗窝,也没什么,因为他已经没了未来,他的未来就是嗣业,除了嗣业,如果说他七十五还有未来的话,那就是等死。看嗣业的意思,这辈子好像根本就没有回老家住的打算,再说七十五也不想让儿子住到乡下,像自己一样当一辈子农民,因此在老宅盖了房子也是白盖。相反,如果因了盖房,把攒着娶媳妇的钱花光了,万一嗣业有一天突然谈成个对象,他七十五拿什么给儿子娶媳妇办喜事?

因为在城里有了份工作,七十五一直很得意,也很欣喜,为了对得起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七十五对工作非常认真负责,每时每刻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像探照灯一样,严密监视着大院内外的一举一动。七十五已经上了年纪,瞌睡本来就很少,加之身上担了份责任,因此心里时刻警醒着,每天只要睡足四、五个小时,基本就没了睡意。他现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守好单位的大门上,忠实的像条老狗,因此很快赢得了苗主任和高局长的好感。高局长曾在百忙之中,几次亲自光临门卫室,鼓励嘉勉七十五,就在前几天,高局长还来到门卫室,夸七十五责任心强,爱岗敬业,并说要在适当的时候,给七十五涨点工资,临出门时,高局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七十五说,哦,对了,刘解放,你老伴茶饭不错嘛,你上次送给我的那两个焜锅馍馍,就烙得非常好,火候把握得十分到位,馍馍烙得脆黄暄酥,不焦不软,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小麦清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烙的馍馍,吃出了家乡的味道,也吃出了儿时的记忆。可见,你们农民自己种的粮食,自己磨的面,与城里粮油商店买来的就是不一样,不仅口感好,而且无任何添加剂,无污染,真正的纯天然绿色食品。七十五不好意思地说,不就是几个馍馍嘛,没有局长您说的那么金贵,只要高局长您喜欢,我这就打电话让老伴多烙些。只是我老伴是个乡下女人,没进过几回城,又没文化,连公交车如何乘坐,都不知道,而且一坐汽车就晕车,辨不清东西南北,没法把馍馍送到城里来。而我自己去取,这门卫室又没个代班的人,怕耽误事。高局长说,这好办,总务处的那个老古,就是古思贤,因年纪大了,是位老同志,前几年一直抱病,单位上照顾他,让他在家静养,已有好几年都没到单位坐班,听说他的病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让苗主任通知老古,从下周起,你跟老古轮班,让老古每周顶你两天班,周一至周五你值班,周六和周日法定双休日,大家都不来单位上班,一般也没啥事,就让老古代你值班,让你歇息两天。再说了,把你一个人长年累月地拴在门卫室值班,全年没有一天休假,既不合理,也不人道。听了高局长的话,七十五很是感动,但又有些担心,怕这事让老古知道了,会不高兴,对自己产生什么想法,虽然他至今没有见过老古,也不知道老古的性情脾气如何,但毕竟人家是正式职工,自己只是个乡下来的打工的,所以他不敢得罪单位上的任何人,怕人家今后对自己打击报复,给小鞋穿,那样,他在城里就干不长久了。想到这里,便对高局长说,局长,既然古师傅有病,那就让他歇着好了,再说守门又不是干体力活的事,我一个人就成,只求您每星期给我半天假,让我回家取趟馍馍就行。高局长说,怎么安排老古,不是你该管的事,再说老古的病已经痊愈了,就应该来上班,天下那有只拿工资不出工的事,这事不用你操心,也不要思想上有什么顾虑,只管守好门就行了,如果老古为难你,你只管对我说,看我怎么收拾老古。七十五听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诺诺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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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局长准许七十五每周休假两天,让七十五非常高兴,他虽然来城里守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天天拴在单位,基本没有空闲出去,好在七十五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事体不感兴趣,因此也不想出去玩。再说城里每行动一步,都得花钱,就连撒泡尿,也要收一元钱,七十五现在在单位食堂上灶,单位考虑到他是个临时工,收入有限,免收他的伙食费,因此一日三餐不必自己掏钱,如果每天出去在城里浪一圈,最起码吃饭的钱得自己出,就算一顿饭吃一碗面片,也得七、八元钱,长此以往,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七十五现在觉得,没有休假了不方便,有了休假也是个熬煎,他现在每月有八天休假,除了每半个月回家背一次焜锅馍馍,还剩下六天空闲时间,这六天休假日对七十五来说,有些奢侈,也让七十五无所适从。他原想利用休假的时间,回乡下老家务劳庄稼,但自老伴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伤腰胯后,基本干不成农活了,后来七十五自己到城里守门,更没时间照管庄稼,七十五便把自家的十五、六亩承包地,让给堂弟种,自己只留下离家较近的三亩来地,凑合着种一点小麦、洋芋和油菜。堂弟因白得了许多土地种,作为答谢,就将七十五那几亩地的所有农活,全部代包了,不让七十五老两口插手,所以七十五回到老家,也是无事可干。七十五每次回老家,就是背馍馍,确切地说,就是背焜锅馍馍,他回去前,老伴已事先将馍馍焜好了,他每次回去背六个焜锅,回来后送给高局长两个,送给苗主任两个,另外两个留下自己吃。七十五的一日三餐在单位食堂吃,两个焜锅馍馍主要是作零食,他自小吃惯了自家烙的焜锅馍馍,如果有一阵子不吃,就牵肠挂肚地有些扯心,甚至觉得茶饭不香。当然,并非所有的空闲时候,七十五都是无所事事,最起码的,有了空闲,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海湖新区,看看自己家的丁香树。丁香树现在已经完全从折气状态中缓了过来,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七十五每次去看,在丁香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除了瘪着腮帮子吸吮老旱杆,七十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萧寂的像个入定的老僧。而丁香树却在微风的吹拂下,好像个饶舌的小媳妇,絮絮叨叨地在七十五耳边聒噪个没完没了。七十五喜欢听丁香树唠叨,每当他灌了两耳朵丁香树的轻言细语,恋恋不舍地从丁香树下回来时,心里觉得特别熨帖。

有了休假的最初那几周,除了去看望丁香树,对七十五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每隔一周,回家背趟焜锅馍馍,如果不去背馍馍,七十五基本待在单位,很少出去逛街,但后来他发现,老待在单位,也不是个事。一则大家觉得他闲着没事干,对他有看法,认为他太舒坦了,并说他这人看起来挺简单,其实挺不简单,表面上装憨,内囊里花花肠子贼多,一个从老石山里走出来的农民,居然用几个焜锅馍馍贿赂领导,就把高局长拿下了,让高局长对他另眼相看,照顾有加,实际上是个麦衣儿底下放水的主儿,不可小觑。二则老古见他待在单位不回家,便不来单位值班,让七十五替自己顶班,七十五起初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替老古把班值了,谁知老古得寸进尺,老让七十五替自己代班,甚至七十五要回老家背焜锅馍馍的日子,老古也要七十五替他顶班,七十五有些不乐意,觉得老古这人太不讲道理,自此就不再尿老古,因为七十五知道,高局长吃他老伴烙的焜锅馍馍,已经吃上了瘾,这时候他突然不给高局长供应焜锅馍馍,高局长一定会不高兴,那么他的饭碗问题,就得好好掂量掂量,极有可能会因此保不住。为了让高局长继续喜欢他家的焜锅馍馍,七十五还让老伴烙焜锅馍馍时,用泡了罂粟的水和面,这样,高局长就越来越离不开他家的焜锅馍馍了。与此同时,老古再让七十五顶班时,七十五就黑了脸,不理睬老古,也坚决不给老古顶班。闲着时,就出去独自一个人在外边逛游。他知道,自己身后有苗主任和高局长撑腰,吃了人家的口短,拿了人的的手短,如果老古想削磨他,找他七十五的不自在,高局长和苗主任一定会给他站背理,只要身后有高局长罩着,谅老古不敢把他怎么样。

就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七十五发现了一个绝妙之处,就是西门口的麒麟公园,那儿可谓是闲散者的乐园,夏秋季节,在浓荫蔽日的杨柳树下,经常有一些民间歌手聚积在那儿,围成一圈漫“花儿”。七十五自小在农村长大,由于长期耳濡目染,对“花儿”非常熟悉,知道“花儿”的各种曲调,也很喜欢听“花儿”,有时候兴头上来了,还能自己吼上几嗓子,因此每逢周末休息时,除了回家背馍馍和看望丁香树,七十五就到麒麟公园听“花儿”,有次技痒难耐,忍不住用“欻啦啦令”吼唱了一首“花儿”,没想到竟博得一片喝彩声,有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甚至说,七十五是天生唱“花儿”的料,那颤溜儿沙沙的“麻音”听起来特别好听,特别舒服,就像条鸡毛掸子一样,直往人的心坎上拂,听的她想大哭一场,然后大笑一场,最后再大醉一场。七十五受到鼓励,有空就到麒麟公园听“花儿”,消磨时间。有一天,七十五到人民公园闲逛时,无意间发现有人在公园门口卖鸟儿,他凑过去一看,发现买的是一种叫“麻鹩儿”的鸟,一只竟卖到八百至上千元。七十五心想,自己成天为给嗣业买房的事泼烦,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挣钱的门路,这种叫“麻鹩儿”的鸟,在七十五老家的大山里就有。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在七十五老家的后山里,生活着许多种鸟儿,七十五能叫上名字的,有石头鸟、火焰鸟、花喜鹊、红嘴鸦、白脖鸦、猫头鹰、崖鸽子、山雀、画眉、杜鹃、鹁鸪、斑鸠、马鸡、野鸡等,最多的是乌鸦和麻雀,还有一些鸟儿他叫不上名字,但鸣叫声特别悦耳。除了鸟儿,山里还一些小兽小野物。由于自小与这些山禽野兽接触较多,七十五熟悉它们的生活习性,年轻时还是个捉鸟撵兽的能手,捉鸟兽用的铗铙、扣子、粘网都运用自如,捉几只鸟儿来卖,根本不是难事。七十五利用回家背焜锅馍馍的机会,到山里用粘网捉了六、七只“麻鹩儿”,还有十几只野鸡,回城后将野鸡给高局长和苗主任各送了几只,剩下的和“麻鹩儿”一起,拿到人民公园门口去卖,“麻鹩儿”以每只六百元的价格,趸给了一个鸟贩子,野鸡则以每只八十元出售,没想到很快就卖光了,一下子挣了六七千元。

七十五大喜过望,没想到一个早晨的功夫,竟挣了大半年的工资,如果以后专门捉鸟儿卖,干上个三年五载的,给嗣业在城里买套房,想来不是难事,七十五正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谁知有人给公安报了警,随着一阵呜呜哇哇的警笛声,有人高喊“快跑,公安来抓鸟贩子了”。七十五听后大吃一惊,慌不择路没命地逃跑,最后躲进公园的厕所里,才躲过一劫。七十五后来听人说,买卖鸟儿是犯法的事,如果贩卖的数量大,尤其有一级二级保护动物,最多有可能判十来年有期徒刑,吓得七十五再也不敢干卖鸟的事了。

但此事给了七十五启发,他觉得城里人多,玩什么耍什么的都有,许多在乡下根本不起眼不值钱的东西,拿到城里就能变钱。比起乡下来,城里挣钱的门道多,钱也相对好挣,只要心眼儿活,肯动脑子,能吃苦受累,到处都有挣钱的门路。他听人说,那些在城里捡破烂的,每月挣的钱,也抵得上一个工人的工资。七十五也想捡破烂,但他现在是单位的门卫,受人支配身不由己,再说即便捡了破烂,也没处堆放,更不知道破烂往哪儿卖,就打消了这种念头。

越是听到各种各样有人如何如何挣了大钱的传闻,七十五的心里就越有一种紧迫感。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生来就是受苦的命,是来阳世上替人还债的,他的儿子嗣业就是他的债主,在他没给嗣业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之前,他上辈子欠的债,就没有还清。

七十五还听说这几年,城里的房价涨得很快,好像坐了火箭似的,噌噌噌地往上升,他想如果不抓紧时间买房子,以他现在的收入水平,只怕越往后,越买不起房子了。所以,除了干好看门的工作外,七十五整天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钱。但钱不可能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七十五头上,得靠自己想办法去挣,拼了命地去挣。七十五听说城里有一种叫早市的东西,就是大清早的,大家涌到一条街上,人挤马踏地去采买生活物品,据说早市上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连晒干的眼泪,都有扎成把儿出售的。许多做小买卖的人,都在早市上向市民兜售商品,挣钱很容易。七十五利用休假日,多次到早市上观摩学习,用心揣摸做什么买卖赚钱快,利润丰厚。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些挣钱多的人,要么资本雄厚,要么有技术有手艺,但这些能力,都是目前的他并不具备的。他虽然现在挣钱不多,但毕竟有个固定的工作,按他本人所具有的能力来衡量,已经很不错了,比起老家一些年龄比他小,但因缺乏挣钱的门路,只好一天到晚坐在阳凹儿里,葵花一样围着太阳转的人,他已经很牛逼了。七十五自己非常清楚,他一没文化,二没本事,三没后台,而且年龄已经偏大了,要想在能人狠人聪明人比驴还多的城市里打拼,并挣到大钱,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为之,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也很珍惜。如果让他辞了门卫的工作,另干他事,他真下不了决心,如果头脑一热贸然出去,不要说挣钱,恐怕连每月的房租,他都付不起。

让七十五有想法,也不甘心的是,刨去守门和回家取焜锅馍馍的时间,他每月有六天的富余时间,他不想让这些时间白白地浪费了,想让它们产生经济效益,给他生出些钱崽子出来。到麒麟公园听“花儿”,虽然舒坦过瘾,但七十五去了一阵子之后,就不想再去了。因为他发现,吼“花儿”、遛画眉、刮碗子,那是城里的闲人过的富贵日子,他一个偏远乡下的农民,一个养着个八旗弟子一样不日歹儿子的老农民,根本没有过那种无所事事悠哉游哉日子的资格。

七十五通过在早市上的观察发现,一些年纪比他还大的外地老头老太太,在早市上卖香菜,擀面杖粗细的一小把,卖到伍角甚至一元,买的人还特别多,他详细地观察过,那些老头老太太,每人每天都能卖出十来斤香菜。七十五觉得这个买卖自己也能做,于是利用休息日,凌晨起来到批发市场,批上一大捆香菜,然后坐公交车赶到早市,把香菜分成小股小束散卖,每天都能挣个百儿八十的,效益很不错。但这毕竟挣的是小钱,以此过日子补贴家用还行,但想指望着买房子,根本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要是在以前,在七十五还没有立下在城里买房的宏图大愿前,如果一天能挣几十上百来块钱,七十五一定会非常满足。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七十五想法变了,有了给儿子在城里买房的打算,就不能光把小钱放在眼里,得想办法挣大钱才是。

七十五已经打听清楚了,现在城里买房已没了任何限制,无论什么人,只要手头有钱,城里的房子都可以随便买。但要买一套百来平米的商品房,最起码也需要五、六十万元,七十五在银行的全部存款,只有十五万多一点,勉强能够凑个首付,虽说银行能提供购房贷款,但前提是必须有单位证明,或者自己拥有商铺什么的,能够证明每月的固定收入不低于五千元,具备每月按时归还月供本息数千元的经济能力,银行才给贷款。七十五现在只是个零时工,工资只有一千元,单位自然不会给他出具什么证明。而嗣业,还像丧家犬一样地四处漂泊,居无定地,职无定业,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根本不敢指望嗣业挣钱后,自己给自己在城里买房。这十几年来,七十五为了给嗣业积攒娶媳妇的钱,在家里养过羊、到沙场采过沙金、也到牧区挖过虫草,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但就是没有挣到大钱,所以知道钱不好挣。但无论如何,七十五只有一个独苗儿子,绝不能让儿子的光阴,拉在鸡蛋老宝家的孩子们后面,让人家撮着牙花子笑话。因此关于房子的事,关于钱的事,一直像泰山一样,压在七十五的心上,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因为是单位守门的,因此七十五眼睛里所关注的,都是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七十五无意中发现,有个留披肩发,外号叫“蜂腰”,很漂亮也很妖艳的年轻女人,经常到单位找苗主任,而且跟苗主任关系非常暧昧。后来七十五知道,那女人是苗主任的相好,名叫伊妹儿,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假名,和老公离婚不久,在北山建材市场开家灯饰店。那女人非常喜欢狗,自己没有孩子,但养了两只在七十五眼里很丑陋,但据说很名贵的狗,一只叫个“儿子”,一只叫个“丫头”。每值单位下班人去楼空,那女人就左手牵着“儿子”,右手领着 “丫头”,到单位来找苗主任,两人躲在苗主任的办公室,叽叽咕咕的调情调蜜,一待就是老半天。有天晚上,那女人带着自己的一双狗儿狗女进门时,“丫头”莫名其妙地发了疯,扑过来在七十五小腿肚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个鲜红的牙印,慌得女人和苗主任顾不得调情,慌忙带了七十五,到宠物医院打了狂犬疫苗,并进行了包扎。

七十五是个口风很紧的人,对苗主任的这些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也仅仅止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谁也没有说起过。有次高局长装作无意识地问七十五,听说最近有个女人经常来找高主任,有没有这回事?七十五赶忙遮掩说,苗主任和女人们有没有来往,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没有发现过。还有一次,苗主任的老婆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杀到单位来查岗,也是七十五出面帮苗主任圆谎,巧妙地帮苗主任过了关。自此以后,苗主任对七十五更加信任了,有什么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就让七十五替自己去办。

后来,七十五又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经常去各个楼盘看房,看展厅里陈列的楼盘模型。但那些嘴唇血红脸蛋标致的售楼小姐,很势利,也很眼尖,什么人有钱,什么人没有钱,她们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对待有钱人,她们笑容可掬,语言温柔,体态像泉水一样活泼荡漾,身姿像杨柳一样轻盈袅娜,仿佛能蝴蝶一样飞舞起来,蜜蜂一样吐出蜜来,但对七十五,却白眼甚至怒目向相。七十五低声下气地咨询了人家好半天,但她们故意不搭理七十五,看也不看七十五一眼,将脸扭向一边,顾左右而言它,就像根本没有七十五这个人似的,有的还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干脆连讽带刺地甩过来一句话:这房子呀,是造给人住的,可贵着哩,不是给阿猫阿狗住的,不是什么货色都想买就买的,既然手里没钱,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单,就别在这儿瞎晃悠烦人,那儿凉快那儿待着去。气得七十五喉咙快要冒烟,红眉涨脸地从售楼部跑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揉肚子。

售楼处去的多了,七十五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他发现那些售楼小姐,有时并不完全以貌取人。她们对那些衣着并不整洁,但随身挎包里背着成捆现金,好像从牧区来的看房人买房人,她们的服务态度格外热情周到,几乎要像日本娘们似的,跪着侍候。在遭受了多次白眼后,七十五学乖了,之后再去楼盘看房,便学牧区人的样子,随身背个油腻腻的小挎包,里面鼓鼓囊囊塞些冥币,仿佛背了一挎包人民币,装作财大气粗的样子,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售楼大厅,粗声大嗓地问这问那,惊得售楼小姐们忙不迭过来点头问好,热情接待。

但一旦从售楼部出来,七十五便像大太阳底下的一片菜叶子,人就变得萎蔫了,心里灰得像吞了一大碗草木灰,躲在墙角里,自言自语地咒骂房地产开发商,骂开发商没长良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咒开发商不得好死,生下个孩子没屁眼。接着毫无意义自己给自己算水泥和沙子的价格,算钢筋和砖瓦的价格,算建造一座房子需要多少水泥,多少沙子,多少砖瓦,多少钢筋,需要雇佣多少个小工,交纳多少元税金。但无论怎么算,七十五都不相信房子的价格,能长到这么高,简直太离谱了,成心不让人活。

不管七十五如何生气,如何咒骂,房子的价格依然一天天上涨,没一星半点儿要停下来的意思。而七十五存在银行里的钱,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了,原来能买个大客厅的存款,现在只够买个小卧室了。七十五急得搓掌拔指头,计划在城里买房的事,有些连想都不敢想了。每当七十五对自己心灰意冷,甚至觉得生无可恋时,他就到海湖新区,坐在自家的丁香树下,对着丁香树叙说自己心中的亏枉和委曲,有时说着说着,便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心里的亏枉竟神奇地不治而愈了。

就在七十五对城里买房心灰意冷时,却意外地迎来了好运。

有一天,苗主任突然对七十五说,他在海西包了二十亩荒地种植枸杞,苗子早就栽上了,今年要挂果,需要一个操心经管的人。他本人在单位上班,事情一大堆,实在脱不开身。枸杞地里的活儿不太多,只需定期浇浇水,施肥肥,打打除草药和杀虫药,白天晚上在地里转上几圈,别让人畜把枸杞苗糟蹋了就行,其他事不用操心。另外,他还买了两只藏獒,可以给守枸杞的人做个伴儿,待枸杞成熟时,他自会派人来采摘。因看重七十五的人品,苗主任想请七十五代自己去管理枸杞,承诺秋后如果枸杞卖得好,就给七十五付五万元的报酬,如果赔了本,也会付给两万元的固定工资,问七十五愿意不愿意去。末了苗主任叮嘱七十五,无论七十五想不想去海西,但自己在海西种枸杞的事,不要对高局长说,也不要在单位声张。

七十五早就听说,由于这几年种枸杞能赚钱,许多人都跑到海西租地种枸杞,便对苗主任说,去是想去,只是我走了,这守门的事咋办?苗主任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如果你愿意去,我已寻好了顶替你的人。

于是,七十五便以老伴腰病复发,需要自己照料为由,向高局长辞了职,赴海西给苗主任看管枸杞。到了海西,七十五才知道,那些枸杞地,是苗主任和那个叫伊妹儿的女人合伙承包的,连苗主任的老伴都不知道。当年秋后,枸杞获得大丰收,销路也很好,苗主任赚到了大钱,心里非常高兴,不仅按事前说好的给七十五付了五万元报酬,还多发了一万元的奖金。

七十五福至心灵,第二年取出银行的全部存款,在管理苗主任枸杞地的同时,自己也买了三亩地种植枸杞,短短几年下来,竟挣了六七十万元钱。有了钱,七十五便在海湖新区一家叫雅诗锦城的小区,选购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商品房。

那天办完购房手续从售楼部出来,七十五看着原先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开发区,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竟成了省城西宁最繁华的地方,心里充满了感慨,对陪自己来城里购房的家人说,自己想在城里单独再逛一会儿,让家人们先回去,不要管他。

打发走家人,七十五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从怀里摸出一瓶青稞白酒,一口气顶干了大半瓶,又从后腰抽出老旱杆,抖抖索索地打火点着,连抽了好几秤黄叶旱烟,摇摇晃晃走上大街,自歌自舞唱起青海民间小调《尕老汉》,还把自己的名字也编进了曲子里:

一个么就七十五哟哟,

乡下佬来么哟哟,

买上个楼房了哟咿哎哟呀,

城里坐来么哟哟。

歌声引来许多人围观,七十五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看,越发得意,手舞足蹈,把手里攥的酒瓶子硬塞给别人,让别人喝,他自己则歪歪扭扭地扭起了秧歌,同时口里的调儿一变,又唱起了河湟“花儿”:

一趟子跑给了九架山,

松泛得很,

好像翻了个塄坎;

一挂价变成个城里人,

恍惚得很

没知道阴间嘛阳间。

七十五越唱越高兴,唱到激动处,突然把手探进吊在脖子上的挎包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币,有一元的,有五元的,也有十元的,还有五十元的,随手一扬,使劲抛向空中。纸币们飞到一定高度后,力不从心了,飘飘悠悠落下来,许多人围上去哄抢,七十五看得高兴,站在一旁使劲鼓掌,两只巴掌都拍红了,然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踡缩到一个树窝里睡着了。

一年之后,七十五的儿子嗣业,终于娶上媳妇了。

七十五在城里订了个宾馆,雇了两辆大轿车,把所有的亲戚都拉到城里,参加儿子的婚庆典礼。婚礼进行的非常隆重,也非常热闹,整个大厅里闹哄哄的,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也许是过于劳累,七十五感觉心里有点不适,但碍于自己是主人,不便先走了,硬撑着行完婚礼所有的规程,从大厅里跑出来,“哇”的一声,把一口秽物喷到大厅前的圆形花坛里。老伴不放心,跟着七十五追出来,看见七十五吐出的秽物里,有些红色的东西,知道那是血,吓得变颜变色的,一把扯住七十五,要上医院检查。七十五摇摇头,摆手让老婆不要声张,俯首对着老伴的耳朵说,我想去看看我们家的丁香,你也跟我一起去吧。老伴拗不过七十五,两人打了辆的,一齐去看丁香。

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七十五和老伴下了车,一齐钻进草坪,站坐在丁香树下,仰头观看,发现丁香已过了盛花期,显得有些阑珊了,原本粉白浅红的花瓣,大多已经干枯,凝成了黄色的小痂,但清香依旧,一股股幽香飘进鼻孔,感觉脑里瞬间清醒了许多。

闻着丁香幽雅清淡的馨香,七十五感觉有些累,身子往丁香树干上一靠,顺势坐了下来。丁香树好像突然被谁挠了痒痒一般,轻轻地一阵颤栗,许多金色的小疙瘩,叮叮嘤嘤地掉下来,落在七十五和老伴的头上,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七十五头倚靠着丁香树,不一会儿,便睡着了,鼻子里响起悠长的鼾声。

老伴扯扯七十五的胳膊,轻轻摇醒他说,你看你这个人,莫非变成瓜子了,宴席还没结束哩,亲戚们都在那儿喝酒,你作为主人,不好好陪着人家,反跑到这儿来寻清静。还是回去吧,不然,人家会说闲话的,说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就眼睛长到头顶上,掂抓起乡下的穷亲戚了。你站起来,我扶你回去,我们再去陪亲戚们一会儿,待酒席散场后亲戚们都回家了,我就让嗣业送你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子,别落下什么病根,这可不敢耽误哩。

七十五说,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老伴有些心疼七十五,瞧着七十五喜庆中掺杂着疲惫的脸,顺从地点了点头,并把自己的头,温柔靠在了七十五的肩膀上,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紧紧倚靠在一起,都觉得心里热热的,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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