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骑术是当兵时练下的。
姥爷10岁时,父母双双因病去世,姥爷和大他八岁的哥哥相依为命一起长大。靠哥哥供养读过几年私塾的姥爷,在15岁那年,有次八路军打仗路过他们村子时,姥爷瞒着哥哥偷偷参加了八路军。
姥爷当兵时的部队是八路军120师贺龙师长的队伍。在部队转战晋西北进驻岢岚时,姥爷已经是八路军的一名骑兵排长了。
在八路军和岢岚当地的武工队、民兵收复岢岚县城,和日本鬼子进行的著名的三井战役中,姥爷头部被日本鬼子的机枪子弹射中两处,侥幸的是两发子弹全部击穿头皮而飞,伤好后头部留下两处半指深的凹痕伴随了姥爷的一生。
三井战役结束后,头部中弹受伤的姥爷留在岢岚一户老乡家里养伤。一个月伤好痊愈后,姥爷所在的部队却不知转战到了何处。凭那时的通讯手段和条件,姥爷四处打听自己的部队,但毫无消息。无奈中,姥爷便留在了他参加战斗负伤的三井战场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参加了村子里的民兵队伍。由于姥爷在八路军的队伍里是骑兵排长,众人便推选姥爷当了民兵队长,带领着村里的民兵继续和附近的日本鬼子和汉奸做斗争。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姥爷所在的村子里开展了土改运动,由于姥爷有文化,又当过八路军,还是党员,虽说是外乡人落户到这个村子里的,但上级派下来的土改工作队和村子里的人都一致推选姥爷担任了贫协会主任,和工作队员一起在村子里开展土改运动。
此后姥爷,一直担任着这个村子里的干部,在那个村子里成家、娶妻、生女,由一名曾经的八路军战士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几十年来,姥爷从来没有因自己当过八路军而居功自傲,也没有因打仗伤残而向当地政府申请过伤残军人补助。姥爷成家后,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非常困苦,姥娘有时候忍不住,抱怨着劝他找找当年的部队和战友,或者去民政部门申请一点军人伤残补助,姥爷都说,算了,日子能过下去就好,过得苦点怕啥,想想我那当年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我能活着还当了村里的干部,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姥爷一生非常勤快,刚娶姥娘进门时,住着土改时分的地主家一进四合院里的一间房子,这个院子里一共住了七八户和姥爷家情况一样的人家。姥娘生下我母亲和二姨后,一间房子四口人实在住不开了,姥爷便向村里申请了一块宅基地,用一辆小平车和裹着小脚的姥娘一车一车人拉手推地从河滩里拉来石料,自己动手筑起房基,自己和泥脱坯垒墙,经过半年的辛苦劳作,在村子的一处山脚下建起了三间简陋的土坯房,两间用来住人,另一间用来存放粮食、杂物等,总算是有了一处自己的房子。
后来,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姥爷家里分到了村里的一头大牛和一头小驴。那时的姥爷和姥娘已经有了四个女儿,我的母亲和二姨已经相继出嫁,离开了姥爷和姥娘的家,三姨、四姨也都长大了,家里的住处仍然显得窄憋,分回来的两头牲口没有圈养处,只好暂时寄养在生产队原先的圈舍里。队里的牲口圈舍离家远,天天晚上还的去圈舍里给牛添草料,非常不方便,又怕牲口被贼偷走。姥爷便又思谋着给牲口盖房子了。这时姥爷家里的条件也稍微好点了,父亲和二姨夫也共同添了一部分钱,帮姥爷给牛和驴盖起了两间砖瓦小房,一间用来拴养牛和驴,一间用作草料房和放置农具。村里的人戏谑地取笑姥爷说,哈哈,真是日了怪了,牲口住的圈舍比人住的房子都高级啊。
到我八岁读书时,我便成了姥爷姥娘家里的常客。我家原来所在的村子距姥爷家不过五里路,后来因国防建设需要,在我刚出生时,整个村子移民到了离姥爷家50多里外一个陌生的村子里。
那时的父亲在离家三十里地的一个小山村里教书,每个礼拜天,都是从教书的那个村子里步行到县城,再搭乘公共汽车回家。父亲的姐姐,也是我唯一的姑姑,早父亲好几年在刘家峡水电站参加了工作,听说了我父亲的情况,专门到兰州市花了二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辆自行车,从兰州给托运回来,解决了父亲回家的交通工具。
有了自行车后的父亲回家方便多了,我也便经常让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去姥爷家。
姥爷家的事情和姥爷的一点一滴都是我在姥爷家住的时候知道的。有的是姥爷亲口和我说的,有的是姥爷引着我出去玩和村子里的人闲聊时听到的。而姥爷高超的骑术则是我亲眼见识到的。
记得我念小学二年级时,学校放暑假时,有一天,二姨夫骑车从村子里进城来办事,中午来到我家吃了午饭,下午回村时,我便央求着让二姨夫用自行车驮着我来到了姥爷家。
到了姥爷家里,就姥娘一个人在家,姥娘说姥爷和队里的几个人给生产队买牲口去了。三姨和四姨从地里劳动回来后,见了我,亲热的不得了,忙着从院子里摘回黄瓜、香瓜让我吃。
四姨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正在距家五里远的公社中学读初中,放假了,随着三姨去地里给家里喂的猪拔猪草。待我吃完一根黄瓜,四姨向姥娘要了几毛钱,引着我来到村里的代销店,给我买了一包水果糖。
刚从代销店门里出来,就见姥爷和村里的几个人一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回来了。那时村子里养马少,大牲畜多是牛、骡、驴一类的,村里的人见了这马都挺稀奇的。而且这几匹马和平常见到的马不大一样,特别是姥爷手里牵的那匹红棕马,个头高,身姿雄壮,咴咴咴的叫声分外响亮。事后才知道,这些马是军马。姥爷家村子附近有部队的一个骑兵连,姥爷他们几个人牵回来的这几匹马,是部队退役的军马,部队以支援地方建设的名义,半卖半送地把马卖给了姥爷的村子。
其实,这些军马在村子里,没有它们驰骋千里,冲锋陷阵的疆场。在村人眼里,马拉犁不如牛,驮物不如驴,脾气不如骡。村里的人不理解姥爷们买回这些马来有甚用,众人嬉笑着对姥爷说,这是咱村要成立民兵骑兵连呀,你这八路军骑兵老排长先给咱露一手哇。
在众人的热情呼喊和怂恿下,只见将近五十岁的姥爷整了整马缰绳,在马脸上拍了拍,马背上摸了摸,一手抓住马鬃,一手托着马背,嗖的一下便翻到光溜溜的马背上去了,围观的村里人都拍手大声叫好。
突然受惊的马两条前腿抬起放下,半身立起,尥着后腿,想把马背上的姥爷掀下去。站在人群中的我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吓的哭了起来。只见姥爷双腿夹紧马肚,一只手抓住马鬃,另一只手攥紧缰绳,任凭马腾挪闪转,仍然端坐马背稳如泰山。红棕马蹦跶了一气,看着无法将姥爷掀下去,便咴咴咴打了几声响鼻,掉头驮着姥爷一溜烟朝着村子外面跑去。
我在人群中看着马驮着姥爷跑了,慌忙钻出人群,大声哭喊着向马跑的地方追去,骑在马背上的姥爷听到身后的哭声,从马背上拧过头来,一看是我,便一收缰绳,马慢下来,让马掉过头来,托着马背跳下马来,蹲在我身前,替我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啊哟,姥爷的平小,甚时候来的,谁和你来的?”问完也不管我回答他,又说道:“姥爷骑马吓坏我的平小了吧,别怕,你看姥爷不是好好的么。”
说完,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我,返回到人群中。
事后,村里的人才知道姥爷他们买回来的这些马是为了做种马用。几年时间,这些马给村子里添了好几头干活力气大,脾气又温和的骡子。这些军马最后也不知流落到何处了。
从姥爷的这次“表演”过后,我对姥爷的的感觉除了以前的可亲外又多了几分英雄般的崇拜。
就在那天晚上,吃过姥娘给做的鸡蛋拌汤晚饭后,我钻在姥爷的被窝里,缠着让姥爷给我讲他骑马打仗的故事。从姥爷娓娓道来的往事中,才知道看似普普通通的姥爷,原来还深藏着这么英雄的故事......
在姥爷家住的每一段日子都是非常快乐的,以至于我上初中、高中时只要一放假,第一时间就是赶紧到姥爷家去住几天,直到把姥娘家里的好吃的吃完,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里。
后来,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儿子,有空我也喜欢带着妻子和儿子去姥爷家,给高龄的姥爷姥娘带点稀罕吃食,小住几天。姥爷姥娘虽然那时已经接近八十岁高龄了,一见我们登门,仍然高兴欢喜的不得了,对我儿子更是喜爱有加,忙着把家里的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儿翻出来,不住气的催着我们吃。
姥爷的一生,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在部队时也没留下战友们的联系方式,按姥爷当时的情况,如果跟着部队走,解放后至少也是团级军官了。受伤后变成普通老百姓的姥爷,从来也没想过去打听打听当年的战友们,去寻求一点帮助,偶尔说家人说起来,也是说,我那战友们不知道在哪里了,谁谁谁还活着么。说完这些,便自言自语的说,我还好,起码又活了这么多年了。
姥爷当年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岁就是八路军的骑兵排长,不仅仗打的好,而且他当兵前还读了几年书,在部队也里算个文化人。
因此姥爷非常喜爱读书,小时候,去了姥爷家里,经常看到姥爷睡觉时趴在被窝里看着一本厚厚的书,有时我都睡醒一觉了,姥爷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书,每次在姥娘浪费电的埋怨声中,轻轻地在书的看过处夹根红线绳,把书合上放枕头边,然后摸摸我的头,才翻身去睡觉。
那时,姥爷看的书大多数是《三侠五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三国演义》等一类的书。遇到阴天下雨,姥爷不去地里干活,就盘腿坐在炕上看书,有时看到精彩处,便合上书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一段书中的情节。看着我似懂非懂的样子,姥爷摸着我的头说,看点书有好处啊。姥爷虽然嘴里讲不出那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大道理,但经常拿书中的忠臣奸臣等事例,告诉我做人就要做忠臣,奸臣祸国殃民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姥爷看的书,大多是问村子里一户康姓人家借来的,康姓人家土改前是姥爷所在村子里的地主,也是那时典型的书香门第之家。老地主是清朝时期的秀才,家里好多子弟在抗战时期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和八路军,解放后,有两个儿子在外地解放军部队担任要职。那时留在村子里的康家地主也没有过分剥削欺压过村子里的贫民。土改时,担任贫协会主任的姥爷,没有组织贫农采取暴力非法手段斗争康姓地主,只是按照政策要求,把康家的大部分土地财产分给了村里的佃户、贫农。因此,这家人对姥爷的做法心存感激,一直以来和姥爷来往不断。书香门第的康家有一柜子《四书》、《五经》一类的书,姥爷看不懂这些,就挑那些侠义小说借来看。
受姥爷的影响,我从小也爱上了看厚厚的书。记得我开始读的第一本是小说是父亲上师范时读过的《董存瑞的故事》,也正是那本书吸引着我走上了不断读书的路,多少年来,我现在书柜子里攒下的书,估计比当年康姓地主家的书要多多了。
知道姥爷爱看书,我在上高中时,再去姥爷家,就不在空手去了,我把从学校图书室里借出来的书给姥爷拿去,下礼拜再用借出来的新书把姥爷看完的书换回来。每次我把书递到姥爷手里时,看到的是姥爷满脸惊喜的样子。
结婚后,有次我带着妻子去姥爷家,那时的姥爷已经六十多快七十岁了,在土地里劳碌了一辈子,身板仍然非常硬朗,在出嫁在和姥爷一个村子里的二姨、四姨家的帮助下,姥爷还耕种着好几亩地,种些烟叶、葵花等能换来钱的经济作物,用来他和姥娘的日常开支。
姥爷家村子里有火车站,那次我和妻子从县城坐着火车,在姥爷家村子里下了车,刚进村口,看到前面一头半走半跑的毛驴身上骑着一个人,从背影看好像是姥爷,我试着叫了一声“姥爷”,只见姥爷闻声从毛驴身上拧回头来,一看是我和妻子,忙着一收缰绳,麻利地从驴身上跳下来,等我们走近跟前,乐呵呵地问道,坐的甚车来的?
妻子看到骑驴的人真的是姥爷,惊讶地张大嘴巴,说,哎呀,姥爷,这么大岁数了,可不敢骑驴了,不小心摔下来可不得了。姥爷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毛驴比马好骑多了。
妻子听了更加惊讶了,姥爷还骑过马啊?
哈哈哈,我对妻子说,姥爷不止骑过马,还是骑的战马,当年的姥爷可是八路军的骑兵排长啊。
看着妻子对姥爷崇拜的眼神,我的眼前仿佛映射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姥爷和战友们骑着四踢翻飞的骏马,挥舞着马刀,呐喊着向日本鬼子冲去......
姥爷,您是永远的骑兵!
作者简介:白建平,笔名清水浅白,山西省岢岚县人。在《中国金融文学》《金融文坛》《中国城市金融》《金融队伍建设》《金融博览》《金融早报》《城市金融报》《山西日报》《山西经济日报》《忻州日报》以及各文学公众号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100余篇。在各类媒体征文活动中获奖多次。